□都 娟(廣東科學技術職業(yè)學院, 廣州 510641)
一
中華傳統(tǒng)認為,“圓”是個具有符號學意義的功能豐富的代碼,具有審美心理、傳統(tǒng)文化精神和倫理隱喻的內(nèi)涵。張英《聰訓齋語》中為我們描述了“圓”的極美:“天體至圓,萬物做到極精妙者,無有不圓。至人之至德、古今之至文、法貼,以至于一藝一術,必極圓而后登峰造極?!眲③牡摹段男牡颀垺分?,也有“思轉(zhuǎn)自圓”、“理圓事密”、“首尾圓合”等多處尚“圓”之辭。魯迅也說過:“中國人底心理,是很喜歡團圓的。”①自古以來,博大精深的“圓”的理念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文化和家庭倫理的經(jīng)典母題,逢年過節(jié)講團圓、功德事業(yè)講圓滿、為人處世講圓通、文法修辭講圓潤,就連男女之間的第一次合和都稱為圓房,“圓”、“和諧”、“大團圓”模式承載著人們對世俗美好生活最質(zhì)樸的想象和執(zhí)著追求的意念,符合民族審美心理。譚恩美以其美籍華人的雙重身份,既接受了西方的文化教育,又耳濡目染地受到母親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深諳“圓”對遠離故土的華人的倫理意義。在作品《喜福會》中,她嫻熟地運用了人心所向的“圓”的功能,將一個非常中國特色的麻將俱樂部確立為圓心,所有人物和故事都圍繞這個圓心畫“圓”,以溫和圓融的“圓形敘事”范式,借用“圓”為隱喻,表達了人物“圓夢”、“團圓”的倫理訴求?!断哺分在A得了中西讀者的青睞和認同,高居《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長達九個月之久,并被譯為多種語言,改編成電影、戲劇,各種文學評論也如潮而至,其審美思維的圓活,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圓備,創(chuàng)作技巧的圓熟功不可沒,更重要的是她準確抓住了人們的審美和倫理需求,為迷茫中尋找歸屬感的華裔移民們描繪了一幅通達圓滿的美好境界,與讀者心底的期許產(chǎn)生了共鳴。
二
《喜福會》全書的整體布局是作者獨具匠心、精心安排的一個核心“圓”。書的開篇場景就設在麻將俱樂部里,隨后的各部分都按照打麻將的習俗部署,全書由十六個故事組成,分四個部分,每個部分有四個故事,分別由吳家、龔家、圣克萊爾家和許家敘述。這四家如同麻將桌上的四方,隨著風圈輪轉(zhuǎn),故事由坐在“東風”位置上的吳精美引起,其他各家的故事就在輪流坐莊中娓娓道出,經(jīng)過四圈十六局,第十六個故事又由“東方”的吳精美收尾,不可思議地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圓。更值得稱道的絕妙之處是小說第一部分的設計,敘述者按自己在麻將桌上風圈的座位順序落座,而各位母親座位的方位剛好與她們在中國故鄉(xiāng)的地理位置相對應:在桌子東首的吳素云,故鄉(xiāng)在上海,位于中國的東邊,是“萬物起源,風從東方來”之處②,同時也是產(chǎn)生《喜福會》這部小說的源頭之處,“相對于上海的地理位置,許的故鄉(xiāng)寧波位南,龔的故鄉(xiāng)太原偏西,顧的故鄉(xiāng)無錫偏北!”③這種審美思維的高度和美妙布局,將中國傳統(tǒng)麻將上風圈“圓”與文學構(gòu)建中“圓”的理念結(jié)合得完美無缺,給讀者帶來了視覺享受上的美感和心靈感受上的會意,貼切流暢,令人叫絕。
《喜福會》各個部分的布篇是以母親和女兒輪流講故事為主線的,這樣的創(chuàng)作技巧有利于作者從兩個方面完成她對“圓”的追求。首先,如上所述,《喜福會》全書是由四個部分組成,十分巧妙的是,這四部分構(gòu)建了母親——傳統(tǒng)中華文化的載體和女兒——美國文化的象征進行對話的形式,形成第一和第四部分母親們的敘述;第二和第三部分女兒們的敘述格局,構(gòu)成了一個母親——女兒、女兒——母親,即中國——美國、美國——中國的圓,在這個圓的平臺上,作者自如地鋪撒開中國——美國,過去——現(xiàn)在這種超越時空的敘事,完成了對母親們奔波到美國所追求的夢想的表述;完成了對女兒們自我身份的認知、省思和重新定義過程的分析;完成了對女兒們認同并探尋中華文化價值的心理剖析。全書由母親攜帶一只天鵝遙望美國開啟敘事,由女兒這只美麗的天鵝回到中國完滿結(jié)束,母親們所有未了的夙愿都在女兒踏上中國那一刻找到了歸宿。這種母女敘事時空的回歸構(gòu)架形成的循環(huán),十分符合人們固有的審美和倫理心理模式,強烈的情感和審美沖擊產(chǎn)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另一方面,《喜福會》中所有故事都是以第一人稱敘述展開的,當敘述視角定在母親的“我”身上時,使母親能夠回望自己過去在中國的種種遭遇,如吳素云在戰(zhàn)亂中的經(jīng)歷、許安梅做姨太的屈辱經(jīng)歷、龔琳達的蒼白的娃娃親和顧映映落水的恐怖經(jīng)歷,為她們現(xiàn)在在美國的行為和思想基礎做出了合理的解釋;當敘述視角定在女兒的“我”身上時,使女兒們能夠訴說在美國出生的華裔移民后裔在美國文化包圍中產(chǎn)生的自負、迷失和渴望認同的體會,解析女兒們從無法感受母親們那份含蓄的親情和凝重的愛的寄托,到她們認可、接受并親自回國去觸摸中華文化的心理變化,這種從親屬關系切入的“倫理敘事”④,在敘事時空上和傳統(tǒng)倫理性審美觀上都營造出“圓形”的內(nèi)在邏輯。
三
在《喜福會》中,作者將一系列人物心理沖突和對抗以麻將俱樂部為中心展開,作為矛盾的載體,麻將桌上的四家母女講述了各自家庭中東西方文化和倫理的碰撞、交錯與融合的故事。故事看似松散,但中心突出,勾勒出母親們離鄉(xiāng)——望鄉(xiāng)——回鄉(xiāng);以及母女間和諧倫理的丟失——探尋——復得的敘事語式之圓。
母親們?yōu)樯钏?,不得不離開故土,但四家人都有難言之痛,幾十年的美國生活中,她們不時遙望東方,回憶她們遺落在中國的希望和夢。為圓夢,龔家曾經(jīng)回中國旅游;許家也帶著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返回過祖國;顧家也關心老家人的生活;吳家更是由女兒代替媽媽在上海見到了親骨肉;故事在吳精美和姐姐們破涕為笑中圓滿結(jié)束,姐妹們從互相的凝望中“看見媽媽了,正驚喜地注視著她的夢開始成為現(xiàn)實……”⑤精美的中國之行,也象征了女兒們對自己文化根的認同和復得,找到媽媽的快樂,是以缺失、尋找、苦痛為前提的,天倫、家倫、人倫在此時升華,家庭團圓的倫理情感至此獲得了完美的釋放。
出生在美國、處于兩種文化夾縫中的女兒,“除了頭發(fā)和皮膚是中國式的外,她們的內(nèi)部都是美國造的”⑥。她們把“太原”錯聽成“臺灣”;把母親在桂林的經(jīng)歷看作是“中國的神話故事”;把“喜福會”當成是有許多鬼魅荒唐的陳規(guī)習俗的社團,好比三K黨的秘密集會,“雖然第二代華裔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美國化’了,但美國人眼里的她們?nèi)允翘幵凇吘墶汀摺纳贁?shù)民族形象”⑦,現(xiàn)實生活使她們感到了諸多迷茫,產(chǎn)生了身份困惑,她們骨子里中的“中國性”必然引導她們?nèi)リP注她們身份中的中國部分,去尋找她們的中國根。于是,女兒們逐漸醒悟,對母親、對中國有了新的、更深刻的認識——“血液在新的血管里流動,舊的傷痕在骨里作痛,我的母親是對的,我正在變成中國人”⑧,“我(精美)爸要我在喜福會的麻將臺邊的一方,取代我已故的母親”⑨。女兒是媽媽的延續(xù),這也暗含了“圓形敘事”中周而復始的基本元素,一代代中國移民心理軌跡所構(gòu)成的圓是有靈性,有極強生命力的,她們的認識支配行動,行動決定結(jié)果,結(jié)果見證認識,這也是圓。
四
其實,譚恩美選材《喜福會》恰恰順應了美籍華人對和諧的渴望和對團圓的期盼,滿足了其他族裔人們對神秘而瑰麗的中華文化的好奇,迎合了多元文化發(fā)展中“族裔文化”的潮流,這也反映了作者的機敏和審時度勢、把握時機的成熟和圓通?!断哺窢I造了所謂“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的時空通暢,得以獲得跨越時空的、民族性和世界性的價值認同,登上了美國主流文化的文學的廳堂?!断哺氛故镜摹皥A”、“團圓”和“圓通”,在審美和倫理層面都符合中華傳統(tǒng)中以圓為美的心理定勢和中華民族共同奉守的價值準尺,閱讀和欣賞《喜福會》,讀者不僅能感受到精神安慰和心理平衡,也能享受到審美賞析的美麗意境。
①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魯迅全集》(八),第328頁。
②⑤⑥⑨ 譚恩美:《喜福會》,程乃珊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
③ 張瑞華:《解讀譚恩美〈喜福會〉中的中國麻將》,《二十世紀文學》。
④ 馬涌:《鄉(xiāng)土小說敘事中的“圓”形范式》,大學資訊網(wǎng)。
⑦ 董昕:《中國就在你的血液里——解析譚恩美小說〈喜福會〉中的文化身份觀》,《教書育人》(學術理論),2005年第4期。
⑧ 譚岸青:《論譚恩美小說中華裔女兒的聲音》,《名作欣賞》,2005年第7期(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