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西平
隨著孔子學院在全球的設立,漢語在世界范圍的傳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發(fā)展,孔子學院的快速發(fā)展一方面極大地加快了漢語在世界傳播的速度,擴大了漢語的影響;另一方面也給漢語的海外傳播提出了一系列新的問題,這些問題許多都是語言戰(zhàn)略問題,或者是必須從語言戰(zhàn)略的角度來加以思考和研究的問題。語言傳播的戰(zhàn)略問題已經(jīng)成為對外漢語教學領域一個嶄新而有重大的問題,已經(jīng)成為在這個領域工作的研究者必須面對的問題。因為任何一個領域的戰(zhàn)略性問題首先都是由學術界來進行思考和規(guī)劃的。沒有學術界介入的戰(zhàn)略問題研究都很難經(jīng)受住歷史和學術的最終檢驗。
和平崛起是國家的戰(zhàn)略性決策。和平崛起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擴大中國的軟實力,充分利用中國悠久的文化資源,向世界展示中國文化的智慧和魅力。無疑,漢語的傳播是擴大中國軟實力的一個有效的途徑。如果我們這樣認識這個問題,就會對“對外漢語教學是國家和民族的事業(yè)”這一結論有一個更為深刻的理解。將漢語的對外傳播列入國家和平發(fā)展戰(zhàn)略之中,從中國和平崛起的戰(zhàn)略高度,全面調整對漢語傳播的政策和方針,使其在新的形勢下,為整個國家的發(fā)展做出自己的貢獻。
當我們將孔子學院作為國家軟實力來考慮時,我們就要研究國家軟實力的特點,作為軟實力的孔子學院的運作形式,它如何軟起來,它軟的特點和形式,它和國家的經(jīng)濟、政治實力的關系,它如何和國家的政治與經(jīng)濟實力相配合,這是我們目前在運作孔子學院時首先應該考慮的問題。國家的全球戰(zhàn)略和全球利益是我們始終要放在首位考慮的問題。如果不考慮國家的全球利益和戰(zhàn)略部署,而僅僅將孔子學院作為教育部門的事來做,那就會對孔子學院的戰(zhàn)略使命認識不清。如果對文化傳播的特點和一個國家運用軟實力的方式不能認真、周密和成熟地考慮,僅僅在一種政治熱情中來考慮問題,其結果可能是適得其反的,它對國家長期的戰(zhàn)略利益的負面影響最終會顯現(xiàn)出來。這些都需要學術界認真考慮。
當我們從國家文化發(fā)展的戰(zhàn)略來考慮漢語國際傳播問題時,我們就要研究文化傳播的特點和規(guī)律,就要對那種過度依靠行政手段的方法來傳播漢語的做法和政策進行反思,應真正從文化軟實力的特點出發(fā)來規(guī)劃語言的發(fā)展和傳播。行政力量是重要,如何在語言的傳播中按照其語言和文化的規(guī)律與特點展開我們的工作,如何巧妙地運用行政的力量,行政力量如何在語言和文化的傳播中表現(xiàn)出來,它表現(xiàn)的形式和特點是什么?這些都應根據(jù)孔子學院運作的經(jīng)驗和教訓來重新思考和研究。
將漢語國際傳播列入國家戰(zhàn)略之中,作為提高和加強中國軟實力的一個重要方面。這就需要國家給漢語國際傳播事業(yè)更大的支持,在政策上給予扶持,在資金上給予支持,在學術研究上給予支持。應該說,孔子學院已經(jīng)取得了巨大的成績,在巨大的成績面前,更應該總結經(jīng)驗,吸取教訓,廣泛征求學術界的意見,廣開言路,聽取各種意見。這樣才能使這項偉大的,前無古人的事業(yè)更為健康地發(fā)展。
當我們有了這個基本的出發(fā)點時,我們就不再將我們的目光僅僅局限在課堂教學和對外漢語教法的問題上,盡管這些問題仍是我們的核心問題之一。正如李宇明先生所指出的:“研究語言傳播是語言學等學科的天然職責,但以往的學術精力集中在第二語言教學的技術層面,對語言傳播的宏觀規(guī)律關注較少,認識有限?!雹倮钣蠲?2007)探索語言傳播規(guī)律,《國際漢語教學動態(tài)與研究》第3 期,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一旦漢語大規(guī)模走向世界,我們就發(fā)現(xiàn)中國尚缺乏在全球如此大規(guī)模地傳播自己文化和語言的經(jīng)驗和歷史,這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嶄新的問題。我們開始關注西方國家長期以來的語言傳播經(jīng)驗。但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面臨的一個更為深刻的問題,就是發(fā)達國家的語言向外傳播是和其殖民的歷史緊密相連的,是和其“西方文化中心主義”的立場連在一起的。直到今天,在英語等西方國家的語言傳播也仍隱含著這樣的傾向。20 世紀60年代,非洲大多數(shù)國家在制定重要的教育規(guī)劃時往往不注重本土語言,他們直接套用殖民地模式,青睞歐洲語言,在大部分的“援助”項目中只采用英語,而不重視本土語言,從而脫離了第三世界學習者所面對的多語言現(xiàn)實和文化的獨特性。因此,有的學者認為,“對一種西方語言和西方教育原理的依賴與經(jīng)濟、軍事和文化方面的依賴密切相關,這種不平等的關系導致富裕的西方國家勢力的加強,也同樣會帶來貧窮國家經(jīng)濟、文化甚至語言上的落后的局面,西方依然處在決定原料價格以及語言規(guī)范性的大國地位。”②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所等編(2001)《國外語言政策與語言規(guī)劃進程》,語文出版社, 第715 頁。這個觀點很值得中國教育部門的外語教育政策制定者,特別是英語學習政策的制定者注意。書中還說:“當一種語言, 比如英語, 比另一種語言,比如尼日利亞語或肯尼亞語,獲得較多資源和權利時,從結構上,這種語言的權勢必削弱他種語言的功用。教育界乃至全社會的這種‘語言主義' 給欠發(fā)達民族和社會造成了不少災難性后果?!苯裉熘袊娜鐣W英語,各種職稱及技術級別的晉升都考英語的做法值得深思。他們將這稱為“語言主義”。
這告訴我們西方強勢語言的向外傳播和傳播的經(jīng)驗并非十全十美,他們的經(jīng)驗仍有其歷史的痕跡。他們的不少經(jīng)驗在技術側面值得我們學習,但在文化立場上是值得我們反思的。作為一個后發(fā)現(xiàn)代化的國家,作為一個曾深受帝國主義侵害和壓迫的國家,如何根據(jù)我們自己的歷史和特點,確定我們自己的語言傳播和傳播的政策仍是我們要研究的問題。我們當然希望在漢語傳播的過程中,中國文化得到傳播,中國的國際形象得以改善,但我們從未有“漢語中心主義”,語言是平等的,如同文化和國家的平等一樣?;仡櫺轮袊暗陌倌甑闹袊⒄Z教育史,期間的辛酸淚是不堪回首的,因為那時的英語教育并不僅僅是知識和語言,同時還是對西方國家文化的認同,對中國文化的冷淡,對自己文化立場的動搖與模糊。今天,在傳播漢語時,我們沒有西方國家在傳播語言中所包含的為“橙色革命”培養(yǎng)力量的野心,③王建勤(2007)美國國家語言戰(zhàn)略與我國語言文化安全對策,《國際漢語教學動態(tài)與研究》第2 期,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我們所展現(xiàn)的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偉大中國,所堅持的是平和,平等的語言傳播觀。
所以,要學習西方國家語言推廣的歷史經(jīng)驗,但必須看到這樣的經(jīng)驗是有歷史的局限性的,對于中國當下的語言傳播理論的構建,其價值有限度。所以,從語言學的角度,也從國家戰(zhàn)略的角度,認真梳理總結“西方國家語言傳播的歷史與經(jīng)驗”是我們漢語向外傳播和傳播過程中必須要做的一項基礎性研究工作。①從上個世紀60年代在美國福特基金會的支持下,西方國家已經(jīng)連續(xù)召開了多次“國際第二語言問題研討會”, 并展開了“世界第二語言調查”的大型國際合作項目。我們應在實踐中總結出中華民族自己的和平、平等的語言傳播經(jīng)驗,這是我們這一代學者的重要使命。
語言傳播政策研究是對外漢語教學領域中長期被忽略的問題。從社會語言學的觀點來看,描寫語言學只研究語言本體,語言自身的結構,而社會語言學,“它的研究對象不僅僅是語言,而是兼顧言語,提倡聯(lián)系語言本體之外的社會因素研究語言,研究在社會生活中實際的語言是如何運用的?!雹谟稳杲?鄒嘉彥(2004)《社會語言學教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第2 頁。語言政策(Language Policy)是對語言和政治關系的研究,“語言政策的形成必須考慮到語言對個體、族群、民族、社會及國家的意義,其中也涉及認同的概念?!雹鄄谭曳?2002)《比利時語言政策》,臺灣:前衛(wèi)出版社,第100 頁。它是社會語言學研究的一個部分。在一般的語言政策研究中大都是從在一個多民族國家中,如何處理好國家統(tǒng)一的語言和各民族語言的關系,使語言的規(guī)劃更加合理。但實際上在國家間也存在著語言政策的研究,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歐盟,在一個龐大的政治、經(jīng)濟聯(lián)合體中如何處理各個民族國家間的語言問題。④丁元亨(2002)《歐洲整合與歐洲語言政策》,臺灣:前衛(wèi)出版社。
而語言的對外傳播和傳播所涉及的語言間的關系問題,和國家之間的關系問題密切相關。如何處理傳播語言和接受語言之間的關系,這絕不是語言學本身能夠解決的。例如,我們從日語的傳播政策史中可以看到,在日本對東亞的侵略和擴張過程中,它的整個語言傳播和傳播政策的目的就是“把亞洲人民教育成日本帝國的臣民,政治家的野心是想在大東亞共榮圈內把日語傳播為通用語言?!雹葜袊鐣茖W院民族所等編(2001)《國外語言政策與語言規(guī)劃進程》,北京:語文出版社,第678 頁。日語的傳播和其國家政策緊密相連。因此,政治、經(jīng)濟、民族、國家關系等多方面問題都應成為語言傳播政策研究的內容。
調查研究是一切政策決策的前提,沒有調查就沒有發(fā)言權。這仍是我們在進行漢語對外傳播工作所必須遵循的原則。為做好全球范圍內的漢語教育情況的調查,應盡快建立專門的研究機構,充分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等科技手段,對漢語在海外的傳播的基本情況做系統(tǒng)的調查,對重大的政策問題做深入的理論研究,使我們的決策機構能夠隨時動態(tài)地了解在全球范圍內漢語對外傳播的基本情況,從而使?jié)h語的傳播政策的制定更為及時與合理。
在調查中的另一個重要問題就是了解不同國家和地區(qū)漢語政策研究。在國家財力和人力有限的情況下,我們的對外漢語傳播不能平面地展開,而應根據(jù)國家利益和不同的地區(qū)特點等多方面情況有重點地展開,對在全球漢語教育的展開也應有一個基本的設計和規(guī)劃。而要做到這兩點,都需要有對重點國家和地區(qū)的漢語政策的深入研究。因為文化和政治情況的不同,每個國家與中國的國家關系的不同,從而形成了各個國家不同的漢語政策,對這些國家或者地區(qū)的漢語政策我們應做歷史和現(xiàn)實的考察與分析,從而制定出我們傳播漢語的不同政策。
分類指導,區(qū)別對待,這是我們在制定漢語傳播政策時的基本原則。近年來我們已經(jīng)開始了這項政策研究,但無論在深度還是廣度上都顯得不夠。這方面英語傳播的歷史和法語傳播的歷史給我們提供了有價值的經(jīng)驗。
從對外漢語這個領域的學術研究來說,在以往研究的基礎上,應將社會語言學研究、將語言傳播政策研究作為學術展開的一個新的方面。在領導機關的學術質詢中應注意吸收社會語言學家、語言政策學家參加。漢語走向世界的過程就是我們的學術視野不斷開拓的過程,就是我們的知識不斷擴大的過程,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使?jié)h語傳播的事業(yè)發(fā)展更為平穩(wěn)和順利。
李宇明先生指出:“中華民族的語言,隨著中國的發(fā)展加快了向外傳播的步伐,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國也早成為外語教育的最大國度。但是,我國處理現(xiàn)代語言傳播的經(jīng)驗十分不足,理性思考也相當欠缺。全面觀察語言傳播現(xiàn)象,深入探討語言傳播規(guī)律,按照語言規(guī)律做好語言傳播規(guī)劃,已成為國家發(fā)展不容忽視、不敢懈怠的社會課題?!雹倮钣蠲?2007)探索語言傳播規(guī)律,《國外漢語教學動態(tài)與研究》第3 期,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在漢語走向世界的過程中如何認識海外漢學家這個群體?如何與海外漢學界展開良性的互動?這是一個關系到漢語向外傳播的一個重要問題。過去,在這個問題上對外漢語教學領域的認識并不統(tǒng)一,一些人認為,我們只做漢語教學,而不是做漢學研究,因此,沒有必要和漢學家打交道。所以,一段時間內在我們這個領域中對如何對待海外漢學,存在著分歧?,F(xiàn)在更多的人則認為不重視海外漢學家的做法是不利于漢語向世界的傳播的,加強與海外漢學家的互動是我們做好漢語傳播的一個重要的方面。這種認識的轉變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漢語在海外傳播的最主要支持者就是海外漢學家,這是一個基本的事實。如果沒有他們的支持,漢語在海外的傳播就會產(chǎn)生困難。團結和幫助漢學家將是漢語向外傳播的一項長期政策。
將對海外漢學的研究作為對外傳播漢語事業(yè)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這個意義上,對外漢語教學學科是一個跨學科的領域,或者說我們應拓寬對外漢語教學學科的理解。即便不將海外漢學研究列入其學科范圍②對海外漢學的研究涉及到多個學術領域,很難將其歸在某一固定學科之中。,也應從國家和民族的事業(yè)這個更為廣闊的視角,支持對海外漢學的研究。只有對海外漢學(中國學)的歷史現(xiàn)狀,漢學家的基本情況有了系統(tǒng)的研究,我們在海外各國的漢語傳播中才能尋到真正的合作者,使我們所展開的國別和地區(qū)的漢語政策研究等一系列關于漢語傳播的問題有人力上的支持。應將對海外漢學(中國學)史的了解作為所有到海外從事漢語教學的中國本土教學人員的一個基本修養(yǎng),并將“海外漢學史”作為對外漢語本科專業(yè)階段或研究生專業(yè)階段的基本課程,使所有從事對外漢語教學的人員對海外漢學的歷史和現(xiàn)狀有個基本的了解,以便他們在海外從事漢語傳播時更好地和漢學家展開合作。當然,對海外漢學(中國學)的研究的意義決不僅僅于此,它對中國學術的發(fā)展,甚至對中國國家的安全都有著重要的意義。
做好海外漢學家的工作對于我們已經(jīng)展開的孔子學院計劃有著重要的意義,有了漢學家的支持,我們在海外建立的孔子學院就有了較好的外部環(huán)境。目前我們所開始的孔子學院如何計劃和海外漢學家展開互動,如何利用漢學家這批資源都有待深入地研究。北京外國語大學的海外漢學研究中心已經(jīng)成立14年,14年來接待近200 名來自世界各地的漢學家,對各國的漢學史也做了深入的研究,我們所主辦的《國際漢學》成為整個研究領域最有影響的學術集刊。在這方面,北外的中國海外漢學研究中心可以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漢語走向世界除在政策層面需要展開國別漢語政策研究,以制定漢語在不同地區(qū)和國家的傳播政策以外,在學術上就是要展開世界漢語教育史的研究,也就是說我們在不同的地區(qū)和國家展開漢語的傳播,就要知道這些國家和地區(qū)在歷史上的漢語教學和漢語研究的情況,學術界在這方面的研究不多。這些年我們對于世界漢語教育史的工作做了初步的研究,深感這是一個在中國語言學研究中亟待展開的學術領域。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認識學習世界漢語教育史的重要意義。
第二語言習得理論的提出不過幾十年的時間,而世界各國的漢語教育和漢語研究的歷史已經(jīng)有二百多年,中國自身的對外漢語教學和雙語教學的歷史則更長。世界漢語教育史為對外漢語教學理論提供了豐富的歷史經(jīng)驗和范例,通過認真研究世界漢語教育史的重要著作和人物,我們可以為漢語教學的理論找到歷史的根據(jù),進一步豐富當前的第二語言習得理論。例如,魯健驥通過研究《語言自邇集》中由中國文人所編寫的教材《踐約傳》,認為《踐約傳》作為漢語學習的泛讀材料有著啟發(fā)意義,因為,“泛讀在我國的對外漢語教學中還不落實,由《踐約傳》開創(chuàng)的精泛互相配合的教學方法,沒有繼承下來。”①魯健驥(2005)《踐約傳》——19 世紀中葉中國人編寫的漢語簡易讀物,見李向玉、張西平、趙永新主編《世界漢語教育史》。他通過對《踐約傳》這個世界漢語教育史上的歷史泛讀教材的研究,進一步認識到加強泛讀和精讀的結合的必要性。所以,他呼吁“應該重視漢語作為外語教學的歷史,包括我國的對外漢語教學史的研究,推動對外漢語教學學科的發(fā)展。當時從事漢語教學的外國人和我國的對外漢語教師思考的問題,也會對我們今天的教學有所啟發(fā),大有裨益的。”
文化間的交往必然帶來語言間的交往,當漢語作為外語在世界各地被學習時,學習者會不自覺地受到母語的影響,從第二語言習得的角度來看,母語的作用會直接影響學習者的漢語學習。但很少注意到,學習者的這種習慣力量也同時推動著語言間的融合。
王力先生說:“中國語言學曾經(jīng)受過兩次外來的影響:第一次是印度的影響,第二次是西洋的影響。前者是局部的,只影響到音韻學方面;后者是全面的,影響到語言學的各個方面?!雹偻趿?2006)《中國語言學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這兩次影響的啟端都是從漢語作為外語學習開始的,佛教的傳入,印度的僧侶們要學習漢語,要通過學習漢語來翻譯佛經(jīng),結果,直接產(chǎn)生了反切。王力先生說,反切的產(chǎn)生是中國語言學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一件大事,是漢族人民善于吸收外來文化的表現(xiàn)。西方語言學對中國的影響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來華的傳教士正是為了學習漢語,他們編寫了漢語語法書,如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1614—1661),為了讀中國的書,寫下了《漢語文法》;傳教士們?yōu)榱碎喿x中國典籍,他們發(fā)明了用羅馬字母拼寫漢字,傳教士們?yōu)榱艘灾袊寺牰恼Z言來布道以及翻譯圣經(jīng)等宗教書籍,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的近代新的詞匯,包括至今我們仍在使用的大量的詞匯。這說明,當一種語言作為外語來被學習時,它并不是凝固的,它也會隨著學習的需求而不斷發(fā)生變化;反之,學習者雖然將漢語作為第二語言來學習,但學習者并不是完全被動的,學習者也會對自己的目的語產(chǎn)生影響。語言間的融合與變遷就是這樣發(fā)生的。直到今天,現(xiàn)代漢語形成的歷史并未完全說清,而世界漢語教育史的研究則可以直接推動漢語本體的研究,可以直接推動近代漢語史的研究。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關于明清之際中國官話問題的討論,長期以來一直認為明清之際的官話是北京話,但最近在傳教士的很多漢語學習文獻中發(fā)現(xiàn),他們的注音系統(tǒng)是南京話,這些傳教士在文獻和他們的著作中也明確地說他們學習的官話是南京話。不僅僅是西方傳教士的漢語學習材料證明了這一點,同時期日本的漢語學習材料也證明了這一點。如日本江戶時期岡島冠山所編寫的《唐話纂要》、《唐譯便覽》、《唐話便用》、《唐音雅俗語類》、《經(jīng)學字海便覽》等書,六角恒廣研究了岡島冠山的片假名發(fā)音后,明確地說:“這里所謂的官音是指官話的南京話。”②六角恒廣著,王順洪譯(1992)《日本中國語教育史研究》,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這說明作為漢語學習的文獻直接動搖了長期以來中國語言學史研究的結論。張衛(wèi)東通過韓國《老乞大》和《語言自邇集》這兩本漢語學習教材的研究對中國語言學史的語音問題的研究結論都有很大的啟發(fā)性。
至于在語法和詞匯兩個方面就有更多的文獻和材料說明只有在搞清世界漢語教育史的情況下,才能更清楚地研究好近代中國語言學史,甚至可以說,隨著世界漢語教育史研究的深入,原有的前輩學者研究中國語言學史的結論將被重新改寫。
以往在海外漢學史的研究中,絕大多數(shù)研究者是不把漢學家們的漢語學習歷史和文獻作為研究內容的,認為這樣的著作和文獻是很膚淺的,海外漢學史研究的是漢學家們專題性的研究著作。世界漢語教育史研究的展開使我們對以往海外漢學史研究重新反思,漢學家們的漢語學習文獻和著作同樣是海外漢學史研究的重要內容。例如,張西平對羅明堅(Michele Ruggieri,1543—1607)漢語學習史的研究,給我們提供了天主教早期最早的漢文寫本,揭示了羅明堅漢詩的學術意義和價值,這些都是在羅明堅的正式著作中不可能發(fā)現(xiàn)的。
同樣,正是在我們從事世界漢語教育史的研究中,我們才能掌握中華文化外傳的軌跡,看到中國典籍向外傳播和翻譯的具體歷史過程,這樣的研究將會大大推動中外文化交流史的研究。
所以,世界漢語教育史是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這一領域的開拓必將極大地拓寬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教學的研究范圍,使學科有了深厚的歷史根基,從而使我們在總結和提升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教學的基本原理和規(guī)律時,不再緊緊地盲目追隨西方第二語言教學理論,而是從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教學的悠久歷史中總結、提升出真正屬于漢語本身的規(guī)律。實際上,我們還可以在這一研究中為第二語言教學的理論和方法做出我們的貢獻,將我們的歷史經(jīng)驗提升為更為一般的理論,使其具有更大的普遍性。盡管這還是一個遙遠的目標,但在學術上則是必須要確立的一種文化自覺的理念。北外海外漢學研究中心已經(jīng)召開了三屆世界漢語教育史大會,是我們向這個目標邁出的第一步,2010年9月我們在羅馬召開《歐洲早期漢語學習研究暨世界漢語教育史第三屆年會》,會議取得了圓滿的結果。我們將于2012年在韓國的首爾外國語大學召開第四屆世界漢語教育史學術研討會。世界漢語教育史是一個跨學科的研究領域,涉及多學科,必須有多種方法的結合。我們在運用第二語言習得研究的方法時,一定要注意和中國語言學史的方法相結合。在一定的意義上,中國語言學歷史的研究和漢語作為第二語言學習和教育歷史的研究是密不可分的。那種將漢語國際教育僅僅局限在課堂教學經(jīng)驗和方法的研究上,是其學識不足的表現(xiàn);反之,那種無視甚至輕視漢語作為第二語言學習和教育歷史的觀點,同樣是一種學術上的短視。如果忽視了世界漢語教育史的研究,那將無法揭示出中國近代以來語言變遷的真正原因。
同時,我們在這一研究中將會強烈地感到,中國語言學史的研究已經(jīng)不再局限在中國本土,中國語言對國外語言的發(fā)展和影響正是在漢語作為第二語言學習的歷史中產(chǎn)生的,這不僅表現(xiàn)在東亞一些國家的語言形成和發(fā)展之中,也表現(xiàn)在西方近代以來的語言變遷中。將世界漢語教育史的研究納入我們的學術視野,將使我們對中國語言的思考、對“漢語國際教育”的研究擴展到一個更為寬闊的學術空間。
蔡芬芳(2002)《比利時語言政策》,臺灣:前衛(wèi)出版社。
丁元亨(2002)《歐洲整合與歐洲語言政策》,臺灣:前衛(wèi)出版社。
李宇明(2007)探索語言傳播規(guī)律,《國際漢語教學動態(tài)與研究》第3 期, 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魯健驥(2005)《踐約傳》——19 世紀中葉中國人編寫的漢語簡易讀物, 見李向玉、張西平、趙永新主編《世界漢語教育史》。
王建勤(2007)美國國家語言戰(zhàn)略與我國語言文化安全對策,《國際漢語教學動態(tài)與研究》第2 期,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王 力(2006)《中國語言學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游汝杰、鄒嘉彥(2004)《社會語言學教程》,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所等編(2001)《國外語言政策與語言規(guī)劃進程》,北京:語文出版社。
六角恒廣著,王順洪譯(1992)《日本中國語教育史研究》, 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