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我們這個時代的思想表達——十年隨筆挹滴(二○○一-二○一○)

      2011-11-19 22:14:46王彬彬
      當代作家評論 2011年4期
      關(guān)鍵詞:權(quán)謀

      王彬彬

      要了解最近幾十年中國的思想狀況,絕不能只注意那類高頭講章,絕不能只注意那些學術(shù)論文和學術(shù)專著,數(shù)量眾多的被認為是隨筆的文章,也是不可忽視的。我甚至想說,隨筆,實際上是當代中國思想表達的最重要的方式。

      但要給隨筆下一個明確的定義,卻又是難的。隨筆與論文的區(qū)別如何界定?隨筆與通常所說的雜文又有何不同?隨筆一般認為屬于大散文之一種,但在人們心目中,它與通常意義上的散文還是有差別,但這差別又在哪里?——諸如此類的問題,都是不易說清道明的。多年前,一家面對中學生的刊物命我寫一則短文,對隨筆這種文體做出解釋。我當時是這樣寫的:

      “隨筆”這名稱古已有之?!段男牡颀垺た傂g(shù)》說:“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彼?,“筆”在古代指無韻文,它的范圍極其廣泛,包括韻文之外的所有文章和文字記載的東西。宋代以后,舉凡見聞雜錄、讀書筆記、資料考證等等,都稱作“隨筆”。

      在今天,“隨筆”是“散文”之一種。顧名思義,“隨筆”就是隨興而談之“筆”。所以,“隨筆”是一種相對自由的文體。作者借助“隨筆”這種文體,可以比較不受拘束地發(fā)表對各種問題的看法。所謂“不受拘束”,指作者不一定要對所談?wù)摰膯栴}有十分周全的思考,不一定要在談?wù)搶ο髸r面面俱到。如果作者對問題的某一方面確有自己的感受和認識,就不妨以“隨筆”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感受和認識。但這又并不意味著“隨筆”就享有以偏蓋全的“特權(quán)”?!半S筆”可以只發(fā)表對問題的某一方面的見解,但卻應(yīng)避免把對某一側(cè)面的看法上升到對整個問題的看法。換句話說,“隨筆”可以專就白璧上的微瑕做文章,但卻不應(yīng)把微瑕放大到掩蓋整塊白璧的程度。

      “隨筆”當然也可以抒情。但與抒情相比,“隨筆”更宜于說理?!半S筆”通常用來表達作者對某一問題的理性思考。一篇好的“隨筆”,應(yīng)該能為讀者提供某種獨特的思想,這思想可以不成系統(tǒng),可以思及一點而不及其余,但卻應(yīng)該力求清新、深切。用習慣的說法,“思想性”是“隨筆”的本質(zhì)屬性。好的“隨筆”應(yīng)該能益人神智,應(yīng)該能給人以思想上的啟發(fā)。

      作為“散文”之一種,“隨筆”對作者的學識有比較高的要求。“隨筆”作者應(yīng)該是一個勤于思考并善于思考的人,同時,又應(yīng)該是一個盡可能具有廣博學識的人,一個極可能具有學者素質(zhì)的人。“隨筆”作為一種思想者的文體,它要求作者不人云亦云,始終保持思想的獨立性。但冥思苦想而束書不觀,必然流于胡思亂想。所以,勤學而敏思,是寫好“隨筆”的前提。

      作為一種文學體裁的“隨筆”,還應(yīng)該具有起碼的文學性。首先是“隨筆”的語言應(yīng)該是富有文學意味的。在結(jié)構(gòu)上,也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一種“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半S筆”要具有文學性,還應(yīng)該不僅僅滿足于說理,同時還應(yīng)表現(xiàn)出一種“理趣”。

      以上是我多年前對隨筆這種文體的看法。我對隨筆的基本看法仍然如此。隨筆最突出的特性是思想表達的相對自由。這種自由首先是針對嚴謹規(guī)范的學術(shù)論文而言的。如果借用戰(zhàn)爭術(shù)語來說明學術(shù)論文、隨筆和雜文的特性,那么,學術(shù)論文是陣地戰(zhàn),隨筆是運動戰(zhàn),而雜文則不妨說是游擊戰(zhàn)。雜文某種意義上比隨筆更自由,但卻不能像隨筆那樣很充分地表達作者的所思所慮。隨筆不必像論文那樣瞻前顧后,卻又能把想說的話說得很透徹。我這里并無在幾種體裁之間褒此貶彼之意。我只是想說,在某種特定的時代,在某個特定的社會,隨筆是一種特別適合表達思想的方式。某類思想,某種看法,某些方面的憂慮,當然也很適合政治學家、歷史學家、社會學家、經(jīng)濟學家、國際問題專家等各種學者以學術(shù)論文甚至學術(shù)專著的方式加以表達。但是,在今天的中國,這些問題卻又往往是“正宗”的學術(shù)論文難以問津的。在“正宗”的學術(shù)研究領(lǐng)域,這些問題往往是令人忌諱的。高等學校是學者云集的地方,大學教師是學術(shù)研究的基本力量。在量化管理成為高校基本管理方式的今天,盡可能多地在所謂“核心期刊”發(fā)表所謂學術(shù)論文,是大學教師的基本追求。既然以發(fā)表為終極追求,論文自然要盡可能選擇那種“安全”的話題,而那種不夠“安全”的問題,那類或多或少“犯忌”的問題,當然不會去碰了。至于今天的所謂科研項目,則更是常常與真問題不相容。是否爭取到項目,是否爭取到數(shù)量既多“層次”又高的項目,是高校評價教師的重要標準。不少學校甚至把項目作為考核、評審的死杠杠。沒有爭取到某種級別的項目,便不得升副教授;沒有爭取到更高級別的項目,便不得升教授和當博導。即便當上了博導也不意味著就可馬放南山。連續(xù)幾年沒有再爭取到某種級別的項目,就會被剝奪繼續(xù)指導博士生的資格。大家都去爭項目,而決定項目能否成立的首要標準,卻又并不是學術(shù)性的。有某種凌駕于學術(shù)之上的鐵則,在對申報者的課題進行首輪篩選。這就意味著,項目,在許多時候是回避真思想、真問題、真學問的。學術(shù)在項目化,而項目,卻又往往是非學術(shù)化的。

      本來,隨筆作為一種表達思想的文體,與學術(shù)論文、學術(shù)專著和學術(shù)項目,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相互不必有什么影響。但在今天的中國,由于學術(shù)論文、學術(shù)專著和學術(shù)項目被納入某種既定的軌道,就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隨筆的繁榮。換句話說,本來應(yīng)該由學術(shù)論文、學術(shù)專著承擔的一部分職能,現(xiàn)在由隨筆來承擔了。隨筆發(fā)表、出版的空間,遠比學術(shù)論文、專著要寬廣,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有幾種專門發(fā)表隨筆的刊物,其包容度是任何一種學術(shù)刊物都難以比擬的。當然,并不只有這幾家專門的隨筆刊物上發(fā)表的文章才值得注意。我們常常在各種各樣的報刊上,讀到精彩的隨筆文章;甚至那種很冷僻很沒有影響的報刊,偶爾也會有文章讓我們眼睛一亮。我如果說,這十多年來,在隨筆中有著更多的真思想、真問題、真學問,不知是否會招來駁斥。

      “文革”在中國,“文革學”在海外,這種狀況已經(jīng)存在許久了。在海外、境外,每年都有數(shù)量可觀的關(guān)于中國“文革”的著作出版。有的是研究性的著作,有的是資料匯編,有的是“文革”親歷者的回憶錄。而在中國大陸,“文革”在被許多人遺忘的同時,又在被一部分人懷念。不談?wù)摚谎芯?,主流的學術(shù)界仿佛不知道曾有一場持續(xù)十年的“文革”時期,是“文革”被許多人遺忘的根本原因,而這也是“文革”被另一部分人懷念的原因之一。當然,不談?wù)摗⒉谎芯窟@種說法并不準確。準確地說,對“文革”否定、批判性地談?wù)摵脱芯?,是十分困難的,而肯定、揄揚性地談?wù)摗⒀芯俊拔母铩眲t絕無問題。實際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美化“文革”,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潮流?!拔母铩敝杏衅降龋⑶摇拔母铩睍r期的平等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平等;“文革”中有民主,并且“文革”時期的民主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民主;“文革”中沒有腐敗,所以“文革”是反腐防腐的最好方式……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如果他們認為有必要,我毫不懷疑他們會理直氣壯地說“文革”中有自由,并且“文革”時期的自由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他們可以用學術(shù)論文、學術(shù)專著的方式,表達他們對“文革”的歌頌,表達他們對毛澤東時代的贊美。他們從西方繞行到東方,從古代迂回到當代,千方百計地證明著“文革”的歷史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已故作家浩然,在“文革”中是大紅人,所以他不同意把“文革”稱為“十年浩劫”。但他畢竟同意稱“文革”為“十年動亂”。而今天的一些學者,則連“動亂”這樣的定性也不認可。他們甚至說,除了“文革”初期有些混亂,此后的七八年,是中國歷史上最好的時期。浩然對“文革”的感情,雖然令我作嘔,但他是“文革”時期的既得利益者,他對“文革”的感情還不難讓人理解。而今天的那些用曲里拐彎的理論贊頌“文革”者,本身也是“文革”的經(jīng)歷者,在“文革”時期是已經(jīng)懂事、記事的平民子弟。我更不相信他們贊頌“文革”的真誠。我不相信他們表達的真是一種學術(shù)觀點。我不相信他們的常識缺乏到如此程度。他們?nèi)狈Φ牟皇浅WR,是某種精神的底線。他們的不真誠,卻吸引了一批真誠的信奉者。那些對“文革”毫無切身感受的年輕人,那些“文革”后才來到人世的人,讀他們的著述,便對“文革”無限神往,以為那真是一個人人平等的美好時代。

      對這些學者以學術(shù)的方式贊頌“文革”,別的學者難以也用同樣的方式進行反駁。他們可以寫一篇數(shù)萬字的論文,一本數(shù)十萬字的專著,列舉“文革”的種種“好處”,再用那種時髦或不時髦的理論來解釋這些“好處”,以此證明“文革”的“偉大成就”。但你卻不能也以數(shù)萬字的論文或數(shù)十萬字的專著,列舉“文革”的罪惡,并用不合時宜的理論解釋這些罪惡,以此證明“文革”是大災(zāi)難、大悲劇。也即意味著,你不可能與他們打陣地戰(zhàn)。人們常說當代中國學術(shù)文化界有兩種思想派別之爭。其實,這種派別之爭如果真的存在,也絕對不是一種公平之爭,這一“派”與那一“派”的話語空間,是差別極大的。這一“派”可以盡情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盡情地擺出支撐自己觀點的證據(jù),而另一“派”卻并不能如此。另一“派”只能隱晦地、曲折地、十分注意分寸地表達異議,這一點,是關(guān)注這種爭論者無論如何不能忽視的。這一點,也是未來的人們研究這一時期的學術(shù)史、思想史時不能不考慮的。

      揭露“文革”罪惡,抗擊對“文革”的美化,這一歷史使命很大程度上由隨筆來承擔了。最近十來年,是隨筆在堅持著對“文革”的回憶和控訴(小說等虛構(gòu)性的文本另當別論)。一九八六年,巴金寫了《“文革”博物館》這篇隨筆。巴金呼吁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館,并且認為對此“每個中國人都有責任”。巴金說:“建立‘文革’博物館,這不是某一個人的事情。我們誰都有責任讓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牢記十年慘痛的教訓?!蛔寶v史重演’,不應(yīng)當只是一句空話。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記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館,用具體的、實在的東西,用驚心動魄的真實情景,說明二十年前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大家看看它的全部過程?!卑徒鹕踔撂煺娴卣f:“我只說了一句話,其他的我等著別人來說。我相信那許多在‘文革’中受盡血與火磨煉的人是不會沉默的。各人有各人的經(jīng)驗。但是沒有人會把‘牛棚’描繪成‘天堂’,把慘無人道的殘殺當作‘無產(chǎn)階級的大革命’。大家的想法即使不一定相同,我們卻有一個共同的決心:絕不讓我們國家再發(fā)生一次‘文革’,因為第二次的災(zāi)難,就會使我們民族徹底毀滅?!蔽抑哉f巴金天真,是因為的確有不少在“文革”中“受盡血與火磨煉的人”,一直沉默著,直到告別這個世界。而也的確有人在把“牛棚”描繪成天堂,在賦予“慘無人道的殘殺”以歷史合理性。但這十來年間,也有一些隨筆作者不忘巴金的呼吁。從維熙的《“古鏡”新說》①從維熙:《“古鏡”新說》,《隨筆》2005年第5期。就是對巴金的響應(yīng)?!丁肮喷R”新說》回憶了“反右”,回憶了“文革”。特別難能可貴的是,從維熙述說了自己“文革”中的親眼所見。一九六六年八月的最后幾天,“皇城近郊”的大興縣一個公社,“也將三百多口地、富和地、富子女,一起屠殺。其中最大的八十歲,最小的僅來到人世三十八天。筆者當時正在京郊的一個勞改農(nóng)場改造,勞改干部中有一位叫王月娥的干部,其家庭就在這個公社,因其出身不好,就在那兩三天內(nèi),一家七口人被殺戮了六口,全家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從維熙無限悲哀地說:“巴金老人早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就提出來建立“文革”博物館的倡議,盡管從上到下都盛贊其言為‘世紀良心’,但時至今日,只見各種博物館拔地而起——包括民俗、昆曲、皮影等博物館都興建起來了;惟獨不見紀錄十年血色“文革”的博物館——不要說問世,連‘下雨’之前的‘雷聲’,也還沒有聽到。我們至今還對自照鏡子如此畏懼,真是不知其心態(tài)是清是濁是黑是白,是愛國還是誤國了?!卑徒鹨苍S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天真。但二○○五年的從維熙,一定知道自己這些話其實顯得很天真。不因為這樣的話顯得天真就不說,這表現(xiàn)了可貴的執(zhí)著。有時候,天真是抗擊邪惡、戳穿遮蔽的最好方式。

      曉劍《抄家的經(jīng)歷》②曉劍:《抄家的經(jīng)歷》,見《親歷歷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提到了“文革”博物館:“有專家分析說,若把北海的淤泥清理一下,從里面篩出來的金銀財寶不僅夠支付清理費用,多出來的還夠建一座‘文革’博物館。”這是因為,“文革”期間,抄家之風正盛時,北京那些家里有點金銀財寶者,都趁夜深人靜,將財寶扔進了北海。曉劍回憶的是自己參與的抄家。那時候,“紅衛(wèi)兵”是想抓誰就抓誰,想打誰就打誰,想抄誰就抄誰,想怎樣抄就怎樣抄的。打死了人,逼死了人,也就如同弄死一只螞蟻。曉劍回憶道:“我所在的人大附中曾經(jīng)以一舉抓獲在海淀區(qū)聲名顯赫的流氓集團頭目‘四龍一鳳’中的‘鳳’而名噪一時?,F(xiàn)在細想起來,這個‘鳳’不過十七八歲,略有姿色,大概就是和龍們睡睡覺,絕沒有吸毒、搶劫、拐賣婦女、欺行霸市、開發(fā)廊當雞頭之類的勾當,但被我們學校的紅衛(wèi)兵抓到后,一陣拳打腳踢,不知命中了哪個要害部位,便嗚呼哀哉,尸體被扔在教學樓的樓梯下。當天夜里,還有一個父親是挺有名的將軍的高三男同學因著對異性的好奇,前去‘研究’了一下她的身體構(gòu)造,結(jié)果被當場擒住,若非他是響當當?shù)摹t五類’子女,肯定也會被當成小流氓給處理了。”“紅衛(wèi)兵”打死人,絕非稀奇事。曉劍說:“幾乎每天都有紅衛(wèi)兵手下的冤鬼被拉到八寶山去火化,至于有多少人在震驚世界的‘紅八月’中被打死,尚沒有人進行統(tǒng)計,恐怕這也是個不太容易干的事,據(jù)當時八寶山火葬場的工人披露,最多時,一天有兩卡車尸體拉進來。”連“國家主席”劉少奇都說打死就打死了,其他人被胡亂打死,實在也很“正?!?。有人不承認這是“浩劫”,那要怎樣才算是“浩劫”呢?有人還在為“紅衛(wèi)兵”的行為辯護,那“紅衛(wèi)兵”要把事情做到怎樣的程度,才能讓你們不再為他們辯護呢?“文革”中“紅衛(wèi)兵”的打、砸、搶,絕對應(yīng)當是歷史學家研究的課題?!啊t衛(wèi)兵’言行研究”,是極好的學術(shù)項目和學術(shù)專著的名目吧,而且,這樣的研究應(yīng)當盡快做,應(yīng)當趁當年的親歷者健在時廣泛獲取第一手資料。但這樣的項目和專著,現(xiàn)在似乎不可能有。即便僅僅是“文革”中的抄家,也是應(yīng)當有歷史學家進行專門研究的,也是應(yīng)當有學術(shù)專著來細加論述的。但這樣的學術(shù)專著,不知何時才能出現(xiàn)。好在隨筆留下了一點點見證。曉劍敘述了他們一伙人在北京西城區(qū)抄一對老夫婦家的過程。他們一進門,“迅速解下腰間的皮帶,二話不說,照著那老頭子就掄了過去”?!拔矣浀煤芮宄?,那個膚色很白的老頭子一下子就摔倒在地,而且嗚嗚地哭了起來,而那個老太太則撲通跪了下去,連連磕頭?!薄坝谑?,我們開始了對老兩口的刑訊逼供。刑是皮帶、拳頭、巴掌、木棍及腳伺候,訊是橫眉立目、義正詞嚴及歇斯底里、破口大罵……不論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每個人都必須動口還要動手,否則就是對階級敵人心慈手軟,就是革命立場不堅定,就是妄稱革命后代,就是紅衛(wèi)兵的敗類!”

      曉劍《抄家的經(jīng)歷》是這樣結(jié)尾的:“不久,當我父親被打成‘走資派’,我母親被打成‘國民黨中統(tǒng)特務(wù)’的時候,我們家也被抄了,面對著別人抄我的家,我無話可說?!边@讓我們想起黃翔寫于“文革”時期的詩《野獸》:“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獸/我是一只剛捕獲的野獸/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我是踐踏野獸的野獸”。在“文革”中,的確存在著迫害與被迫害集于一身的現(xiàn)象。今天踐踏他人的人,明天被他人踐踏;甚至上午摧殘別人的人,下午即被別人摧殘。這種情形不算罕見,但也不可夸大。應(yīng)該說,更多的迫害、摧殘者,并未受到迫害、摧殘;而廣大的被迫害、被摧殘者,從未扮演過迫害者、摧殘者的角色。曉劍《抄家的經(jīng)歷》寫的是在北京抄他人家的情形,方凌燕的《逃離》①方凌燕:《逃離》,見《親歷歷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寫的是在上海的家被抄的過程,而像方凌燕這樣的受害者,是并無可能去傷害他人的。方凌燕的父親“解放前”是上海灘上有點名氣的藝術(shù)家,在“鼎革”之際本有可能離滬赴港,但他選擇了留下。日歷翻到了一九五七年,許多這樣的人厄運當頭,作者的父親也在劫難逃。母親于是與父親離婚。父親于是自殺。在那個年代,知識分子像瘟疫一樣讓人恐懼。母親像逃離瘟疫一樣逃離了父親,再嫁時選擇了一個開關(guān)廠的工人。為了與那個已死去的知識分子徹底“撇清”,母親讓女兒改了姓,從繼父姓。母女倆希望這樣就算脫胎換骨了,這樣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工人家庭”了,這樣就能在新的時代平安度日了。她們雖然心存僥幸,但她們畢竟經(jīng)歷過一九五七年的災(zāi)難,所以并沒有低估這個時代的邪惡和兇殘,或者說,她們并不敢低估自己身上的“原罪”。日歷翻到了一九六六年。上海灘上已到處在抄家。其時作者在讀高二,平時住校。一個星期天的傍晚,作者正準備返校時,母親將“父親遺留下來的最后一點東西”交給了她,讓她“保管好”。這是一只“精細的描龍雕鳳的金鐲”,是一件美好的藝術(shù)品,但已被母親剪成兩個狹長條。在“文革”期間,一切真正美好的東西,無論是精神的還是物質(zhì)的,都難逃毀滅的命運,或者被他人毀滅,或者自我毀滅。母親將金鐲剪斷,是自己先行“破四舊”,也是為隱藏的方便。但此時的作者是一個讀中學的少女,她能把這剪斷的金鐲藏到哪里呢?“母親、外婆和我商量著,最后想出一個辦法,由外婆臨時縫一個衛(wèi)生帶,讓我像例假來似的不離身地帶著。”可以想見,以這樣的方式隱藏這樣一件東西,一旦被發(fā)現(xiàn),那就罪加十等,死于憤怒的拳腳之下也完全有可能?!拔揖瓦@樣帶著金鐲在學校里念書。也許由于這學校位于郊外,沒像市中心那么亂。雖然搞運動,當時也還上課……我心里慌慌的,下面沉沉的,雖然有布包縫著,但硬硬的鐲邊仍擦破了我腿部的兩側(cè)。每次上廁所,我又害怕又難受,心里直埋怨自己的生身父親。”“心里慌慌的,下面沉沉的”——對“文革”的控訴,其實不需要更多的文字,僅這十個字,就足夠了。作者所受到的傷害,在“文革”期間當然并不算特別嚴重,慘絕人寰的事情還多著。但是,一個時代哪怕僅僅讓一個無辜少女遭受如此的精神和肉體的痛苦,它也應(yīng)該是被詛咒的。在對抄家的恐懼中,抄家終于成為現(xiàn)實。作者被勒令回家“參加革命”:“我剛到東寶興路四川北路口,就聽到一陣驚天動地的口號聲。緊走幾步,循聲看到我家樓下的食堂門口的街上,母親正站在人群中高高的批斗臺上!兩個紅衛(wèi)兵按著母親,她被剪得亂七八糟的頭發(fā)上糾結(jié)著一只玉色的蝴蝶結(jié),那是她年輕時穿的長絲襪;那細細的褲管被剪子捅成了兩片隨風飄蕩的布片。她的頸上掛著一塊木牌:‘打倒右派家屬資產(chǎn)階級臭婆娘陳白珠!’”——這就是真實的“文革”??梢赃@樣給“文革”下定義:“文革”就是以“革命”的名義,撲滅人性中最善良、最光明的東西,同時釋放人性中最邪惡、最陰暗的東西;“文革”就是以“革命”的名義,做著最下作、最卑鄙的事情。

      “文革”的罪惡當然不僅體現(xiàn)在抄家上。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召開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做出了“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決議。在此后的八十年代,人們常用“打、砸、搶”三個字來概括“文革”。這三個字當然很“傳神”,但卻并不足以說明“文革”的全貌?!拔母铩钡淖飷菏侨轿坏模且愿鞣N方式、從各個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在這里,我特別想提到畢星星的《一個人的地震記憶——從唐山到汶川》①畢星星:《一個人的地震記憶——從唐山到汶川》,《隨筆》2008年第5期。。唐山大地震時,作者是救災(zāi)部隊的新聞報道人員,對這次的救災(zāi)自然有很大的發(fā)言權(quán)。他提醒我們,當唐山大地震發(fā)生時,“救人”并沒有成為“救災(zāi)”的主要指向。讓“救災(zāi)”為“文革”的政治服務(wù),或者說,變大災(zāi)難為政治上的大好事,才是其時“救災(zāi)”的主旨。當時雖然也高喊“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口號,但“革命”是首要的,“生產(chǎn)”是次要的。以“革命”促“生產(chǎn)”是“正確”的說法。如若將“生產(chǎn)”置于“革命”之前,那就在政治上犯了方向性錯誤。在唐山大地震發(fā)生后,救災(zāi)部隊居然為“救人”是“革命”還是“生產(chǎn)”而困惑。如果“救人”只是“生產(chǎn)”而不是“革命”,那將“救人”放在首位,就是以“生產(chǎn)”壓“革命”,就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救的人越多,錯誤便越嚴重。所謂“困惑”也只存在于少數(shù)較有頭腦者的頭腦中。在實際的“救災(zāi)”中,是將“救人”看作“生產(chǎn)”而非“革命”的,也即在“救人”之上還有一個高于一切的“革命”。不然“一分不差”的故事就不會傳誦一時:“某部一排清理挖掘銀行金庫,地下共埋壓現(xiàn)金九十一萬五百一十五元零九分,在挖出大部分,只剩下五元錢、五分錢、三分錢、二分錢時,銀行工作人員幾次阻止,表示誤差已經(jīng)在可以允許的范圍內(nèi),不要再費勁了。戰(zhàn)士們表示:財經(jīng)紀律允許有誤差,我們?yōu)槿嗣穹?wù)的思想,卻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誤差!他們摸著黑,打起手電,在磚縫里摳,在泥土里刨,終于找到了最后一枚糊滿泥土的二分的鋼镚兒。《解放軍報》對此專門做了突出報道?!睙o數(shù)的生命在鋼筋水泥下等待救援,以“救災(zāi)”為師出之名的部隊,卻為國家的二分硬幣“挑燈夜戰(zhàn)”。不難想象,在這些戰(zhàn)士為尋找二分硬幣而細細摳著磚縫、輕輕刨著泥土時,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有一個又一個的人在鋼筋水泥下呻吟著。他們或許并沒有聽到這呻吟。但即便他們聽到了,也會無動于衷。因為無動于衷才是正確的。如果有動于衷,如果因這呻吟而影響尋找那枚硬幣,那就是思想上出了“問題”。當然也不難想象,當二分硬幣終于找到時,當一整排戰(zhàn)士為這二分硬幣的“出土”而歡呼時,身邊已有些人剛剛死去或正在死去。要說這些不找到二分硬幣誓不罷休者完全無視人的生命,他們又分明是以“為人民服務(wù)”的名義如此行事的。那無數(shù)鋼筋水泥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是“人民”,而那二分硬幣卻代表著“人民”,于此亦可見“人民”兩字在“文革”中是怎樣莊嚴神圣卻又空洞無物了。這一排戰(zhàn)士是為二分硬幣而在手電照耀下?lián)副榇u縫、刨遍泥土。如果要尋找的是一枚一分的硬幣,他們的勁頭也絲毫不會減弱,甚至會熱情更高、干勁更大、精神更亢奮。因為摳刨一分硬幣,政治意義更大。“文革”期間,強調(diào)為國家和集體犧牲個人。個人的付出與國家和集體的利益之間的落差越大,該行為在政治上就越有價值。為救集體的一頭牛犧牲生命,固然是英雄。為救集體的一只羊犧牲生命,則更是英雄。由此又可以這樣為“文革”下定義:“文革”就是國家和集體的一分錢,重于一條人命、十條人命、百條人命、千條人命……

      畢星星的文章還說到云南昭通的地震。在唐山地震發(fā)生前,云南昭通發(fā)生了地震,當?shù)貓蠹堊龀龅氖沁@樣的報道:“千條萬條,用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武裝災(zāi)區(qū)革命人民的頭腦是第一條。地震發(fā)生后,省革命委員會派專車專人,星夜兼程把紅色寶書《毛主席語錄》、金光閃閃的毛主席畫像送到了災(zāi)區(qū)群眾手中?!币院蟮娜藗儯恢獣迷鯓拥恼Z言形容“文革”的荒謬、昏亂與弱智。當然,如果今天的人們都閉口不談“文革”,以后的人們會不知民族的歷史上,曾有過這樣的荒謬、昏亂與弱智。僅有隨筆來回憶和反思“文革”是遠遠不夠的。但在我也遠遠談不上全面的閱讀中,隨筆從各個側(cè)面控訴和反思了“文革”?!拔母铩笔菍θ诵缘目简?。在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中,人性的差異難以有明確的顯現(xiàn)。而在“文革”這樣的時代,高尚與卑鄙、善良與邪惡、勇敢與卑怯,都有了顯現(xiàn)的機會。方凌燕的《逃離》,不僅寫了抄家者的兇殘,也寫了在那樣險惡的環(huán)境中,幾個普通人的大善良與大勇敢。何滿子的《四十年前那一年》①何滿子:《四十年前那一年》,《隨筆》2006年第2期。,回憶的是“文革”開始時的自身遭遇,同樣寫出了人性的巨大反差。陳丹晨的《洪君彥章含之政治語境下的非正常生活》②陳丹晨:《洪君彥章含之政治語境下的非正常生活》,《炎黃春秋》2008年第9期。,也是特別值得一讀的好文章。陳丹晨是文學評論家,與章含之的第一任丈夫洪君彥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對洪、章的結(jié)識和婚變,都很有發(fā)言權(quán)。陳丹晨作此文,是以老同學、老朋友和知情者的身份仗義執(zhí)言,為洪君彥鳴不平,當然也有著揭露“名媛”真相的用心。陳丹晨在敘述章氏行徑時,有一個關(guān)鍵詞:攀附。攀附,歷來是人類中的一部分謀取名利、權(quán)勢的手段。歷代都有些人,是以夤緣攀附的方式,致身通顯。章氏的攀附,可謂登峰造極,因為她真正達到了“攀龍”的境界。攀附者又往往是踩踏者,因為踩踏,往往是攀附的前提。而攀附者所踩踏的,有時又正是先前所攀附的。當更高的目標出現(xiàn)時,先前所攀附的東西,于是成為墊腳石。事物的高低,是依時勢而變的。始而攀附繼而踩踏的東西,如果又高起來了,不妨立即再攀附之。章氏攀附與踩踏的兩手,在與洪君彥的關(guān)系中表現(xiàn)得很充分,在與章士釗的關(guān)系中表現(xiàn)得則更典型。人世間有各種各樣的低賤與無恥。陳丹晨的文章,讓我們看到了低賤怎樣以高貴的面目出現(xiàn),無恥如何以雅淑的姿態(tài)登場。

      隨筆似乎是一種特別適合于表達歷史反思的方式。這里的歷史,既可以是國家民族的歷史,也可以是個人的歷史。而國家民族的歷史,與個人的歷史,又往往是糾結(jié)著難解難分的。十多年來,隨筆的歷史反思,當然不只指向“文革”。“文革”前十七年間的荒謬與邪惡,也是一些隨筆反思的對象。更有作者將反思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古代。隨筆對歷史的反思,往往表達的又是作者在現(xiàn)實中的感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思想文化界時有濁流、逆流出現(xiàn)。電影電視姑且不論了。就是在所謂言論界、學術(shù)界,那種昏亂、低能、弱智的說法,也時有所見。一些與現(xiàn)代社會格格不入的東西受吹捧,一些明顯與人類的普世價值冰炭難容的東西,被歌頌。贊美秦始皇,便是一種突出的現(xiàn)象。有人用電影的方式贊美,有人用學術(shù)的方式贊美,有人則用小說的方式贊美。首先是隨筆抗擊了這種謳歌暴君、稱頌專制的行為。針對張藝謀歌頌秦始皇的電影《英雄》,潘旭瀾發(fā)表了《什么〈英雄〉》①潘旭瀾:《什么〈英雄〉》,《上海文學》2003年第7期。,表示了強烈的憤慨。潘旭瀾以學者的筆觸,揭露了秦始皇的殘暴,更強調(diào)了秦始皇對后來歷史進程的惡劣影響??膳c潘旭瀾文章對照閱讀的,是草明的《秦始皇,中國的癌——秦陵漫憶及秦皇雜論》②草明:《秦始皇,中國的癌——秦陵漫憶及秦皇雜論》,《隨筆》2007年第4期。。草明文章也是對一個“學者”稱頌秦始皇文章的駁斥。草明指出,自秦以后,中國歷代就遺傳著一種病,叫“秦始皇癌”。所謂“百代都行秦政制”,就意味著百代皆不能免患此癥。從政治領(lǐng)域到思想文化界,實行全面的專制,是“秦始皇癌”的表現(xiàn)。曾有論者指出,“專制是我們的生活方式”。而這種生活方式的養(yǎng)成,首先要“歸功于”秦始皇。秦始皇的所謂“歷史功績”,是秦始皇評價中一個似乎繞不過去的問題。對此,草明有如此論述:“掃平六國,統(tǒng)一中國,車同軌,書同文,統(tǒng)一度量衡,廢封建,立郡縣等等,已是戰(zhàn)國末期六國中都出現(xiàn)了的事物,是社會的大勢所趨。統(tǒng)一中國的假若不是‘虎狼之邦’的秦,而是齊國或楚國,結(jié)果就會好得多?!鼻厥蓟实哪切皻v史功績”,只不過是一種水到渠成的結(jié)果。把這一切都歸功于秦始皇,其實是典型的“英雄史觀”。

      隨筆對歷史的反思,總是作者在現(xiàn)實中受到某種刺激的反應(yīng)。傳統(tǒng)文化中骯臟、邪惡的一面,九十年代以來,在現(xiàn)實的許多方面都有程度不同的表現(xiàn),而電視劇在弘揚骯臟、邪惡的傳統(tǒng)文化中,可謂用力最多、作用最大。在今日中國,所謂電視連續(xù)劇,是特別無聊的東西之一。那種古裝戲,更是不遺余力地歌頌著那些與自由、民主、人權(quán)等現(xiàn)代價值觀念格格不入的東西。針對古裝電視劇,有一批隨筆文章做出了尖銳的批判,同時也表達了對歷史的反思。董健的《流行影視劇對民主精神的顛覆》①董健:《流行影視劇對民主精神的顛覆》,《深圳特區(qū)報》2003年9月15日。,指出當代影視劇中存在著嚴重的“反啟蒙,反現(xiàn)代”的傾向。傳統(tǒng)的中國人,頭腦中有著根深蒂固的臣民意識。至于現(xiàn)代公民意識,則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絕對沒有的。要建立一個民主的、法治的現(xiàn)代社會,讓現(xiàn)代公民意識取代每個人頭腦中的臣民意識,便是一種前提條件。但我們的古裝電視劇,卻在日復一日鞏固著、強化著人們頭腦中的臣民意識。鞏固、強化著臣民意識的,當然不僅是古裝戲,董健指出,那些現(xiàn)代的“清官戲”,也同樣沒有表現(xiàn)出民主與法治的力量,或者,也沒有表現(xiàn)出對民主與法治的渴望與呼喚,所以也仍然是在認可、加強傳統(tǒng)的臣民意識,因為對所謂“清官”的渴望與呼喚,恰是臣民意識的典型表現(xiàn)。最近二十年來,古裝電視劇也好,以現(xiàn)代官場和商場為題材的電視劇也好,都往往對權(quán)謀有大肆渲染,以驚心動魄的權(quán)謀來吸引觀眾。就如臭魚爛蝦總能吸引蒼蠅,屏幕上的權(quán)謀,也的確特別讓中國的觀眾興奮。所謂權(quán)謀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個突出的部分。這也是傳統(tǒng)文化中特別骯臟、邪惡的部分。王紹培的《權(quán)謀文化的歷史土壤》②王紹培:《權(quán)謀文化的歷史土壤》,《深圳特區(qū)報》2003年7月28日。就是針對權(quán)謀文化大熱的現(xiàn)象而作。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中國的權(quán)謀文化極其發(fā)達,極其源遠流長,以至于歷代中國人都普遍有著深厚的權(quán)謀心理,甚至代代遺傳著一種權(quán)謀人格。電視連續(xù)劇,還有許多大眾出版物之所以能以權(quán)謀文化吸引觀眾和讀者,就因為廣大觀眾和讀者本有著權(quán)謀心理和權(quán)謀人格。觀眾身上固有的權(quán)謀心理和權(quán)謀人格,使得他們對屏幕上和出版物中的權(quán)謀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正如蒼蠅的嗜臭習性使得它們對一切臭物都產(chǎn)生興奮。廣大觀眾和讀者身上固有的權(quán)謀心理和權(quán)謀人格,本是應(yīng)該盡快清除、摧毀的對象。因為權(quán)謀心理與權(quán)謀人格與現(xiàn)代公民社會是薰蕕不可同器的。只要“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仍是一種普遍的表情,只要“見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仍是一種普遍的信條,只要“當面說好話,背后下毒手”仍是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只要所謂的規(guī)章制度仍是“寫在紙上,掛在嘴上,貼在墻上,一陣風吹在地上,卻從未落實在行動上”,真正民主與法治的社會就仍然遙遙無期。觀眾之所以對屏幕上和出版物中的權(quán)謀感興趣,就因為屏幕和出版物中的權(quán)謀迎合了、刺激了他們身上固有的權(quán)謀心理和權(quán)謀人格。他們懷著固有的權(quán)謀心理和權(quán)謀人格欣賞著屏幕上和出版物中的權(quán)謀,嘴巴張開著,眼睛放光。他們感到了巨大的精神享受。就在這享受中,身上的權(quán)謀心理和權(quán)謀人格漸漸在強化著。這樣的觀眾和讀者普遍存在一天,所謂“潛規(guī)則”便仍然主宰社會。

      權(quán)謀當然也是一種智慧。但權(quán)謀是一種邪惡的智慧。王紹培在《權(quán)謀文化的歷史土壤》中指出,在權(quán)謀文化發(fā)達的社會,人人都顯得很“聰明”。但是,當人人都具有這樣一種邪惡的“聰明”時,社會卻必然是低效的。因為這樣的社會,人與人“彼此防范,無法建立信任,也無法合作”。權(quán)謀文化發(fā)達的社會,必然是做任何事情都成本很高的社會。同時,權(quán)謀文化發(fā)達的社會,也一定是政治道德低下的社會。在權(quán)謀文化發(fā)達的社會,政治領(lǐng)域,或者用通俗的話說,“官場”,是權(quán)謀最集中、最活躍的地方,因而也就成為最黑暗、最險惡的所在。

      隨筆在反思歷史時,思想鋒芒總是指向現(xiàn)實的。與中國的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著的,不僅有中國古代的歷史,也有外國的歷史。十多年來,一部分隨筆作者執(zhí)著地向當代中國人述說著斯大林時期的蘇聯(lián)和希特勒時期的德國的事情,往往發(fā)人深省。我這里把斯大林與希特勒相提并論,并非沒有根據(jù)。實際上,在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前,斯大林與希特勒之間、蘇聯(lián)與德國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妨說是攜手合作的伙伴。斯大林在蘇聯(lián)執(zhí)掌最高權(quán)力在前,希特勒在德國登上權(quán)力峰巔在后。在一定的意義上,希特勒是斯大林的仿效者。

      一九三七年奔赴延安的“老革命”、“老干部”曾彥修,“文革”后的幾十年間,發(fā)表了眾多關(guān)于蘇聯(lián)的文章,對于人們了解蘇聯(lián)和認識斯大林,起了明顯的作用。例如,《九分軍事一分民》①曾彥修:《九分軍事一分民》,《雜文月刊》2002年第2期。,指出在蘇聯(lián)時期,“工業(yè)生產(chǎn)投資的軍用與民用之比”竟是九比一,也即意味著,在整個蘇共執(zhí)政時期,百分之九十的財力用于發(fā)展軍事,只有百分之十的財力用于民生。而這,才是蘇共終于垮臺的最根本原因。在冷戰(zhàn)時期,蘇美是所謂兩個超級大國,左右著整個世界的政治格局。但實際上,蘇聯(lián)僅僅在軍事上能與美國相抗衡,其他任何方面都不可與之同日而語。以廣大人民的饑寒交迫為代價發(fā)展軍事,讓國家一時間成為軍事強國,當年的秦始皇就是這么干的。到了二十世紀,斯大林這么干,希特勒這么干。如今,這樣干的國家也還有吧,但或遲或早,必定要崩潰。正如曾彥修所說:“不憂民之憂者,民亦不憂其憂?!睂W者蕭雪慧亦長期堅持以隨筆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思考,其文章篇篇精彩,《殉難的華沙、狂歡的巴黎——六十年前兩場反抗納粹暴政的人民起義》②蕭雪慧:《殉難的華沙、狂歡的巴黎——六十年前兩場反抗納粹暴政的人民起義》,《書屋》2004年第4期。,則從一個特定的角度,將二戰(zhàn)期間的蘇聯(lián)和英美做了對比。一九四四年八月,盟軍已在諾曼底成功登陸,歐洲的戰(zhàn)局大勢已定,希特勒的敗亡指日可待。在這樣的時候,那些仍被德軍占領(lǐng)的城市,例如華沙,例如巴黎,最好的選擇是靜靜等著盟軍的到來,如若當?shù)氐挚菇M織發(fā)動人民舉行起義,反而會付出不必要的慘重犧牲。因為這樣的時候,已成困獸的德軍,必然會瘋狂鎮(zhèn)壓。但已將大軍開到華沙邊上的蘇聯(lián),卻極力煽動、要求華沙地下抵抗組織舉行暴動,加快解放的進程。蘇聯(lián)并且承諾對起義提供軍事援助。在這種情況下,華沙百萬人起而暴動,幾天內(nèi)控制了大半個華沙城。但華沙居民畢竟不是德國正規(guī)軍的對手,他們請求蘇軍援助。此時蘇軍如果介入,華沙城便可真正解放。令華沙人民沒有想到的是,此前一直敦促他們起義的蘇聯(lián)電臺默不作聲了。至于蘇聯(lián)軍隊,本來在起義前已經(jīng)開始了對華沙德軍的空襲和進攻,現(xiàn)在不但停止了,反而往后撤了一段路程。這樣,華沙人民便面臨殘酷的大屠殺。獲悉此情的丘吉爾和羅斯福,屢次致電斯大林,敦促斯大林立即采取救援行動,斯大林置若罔聞。丘吉爾和羅斯福只好打算讓英美空軍從十分遙遠的地方飛臨華沙,向起義人民空投武器和食品。但英美空軍空投后必須立即加油。丘吉爾和羅斯福親自請求斯大林同意英美空軍在蘇聯(lián)加油,仍然遭到斷然拒絕。于是,華沙人民忍著饑餓,幾乎是徒手與德軍搏斗,每天都有大批人死于德軍從地面和空中發(fā)動的屠殺。華沙人民歷來便有反抗侵略的傳統(tǒng)。他們就這樣堅持了兩個月。十月二日,殘存的起義者向德軍投降。三個半月后的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七日,蘇聯(lián)軍隊以“解放者”的姿態(tài)進入華沙。原占領(lǐng)華沙的德軍固然已被擊潰,原華沙居民,尤其是那部分青壯勇敢者,也都在起義中犧牲。華沙幾乎成了一座空城。這正是斯大林苦心謀求的結(jié)果。占領(lǐng)華沙和整個波蘭,是斯大林夢寐以求的。德軍占領(lǐng)華沙期間,華沙一直活躍著地下抵抗力量。英勇的華沙人民,不甘于當?shù)聡碱I(lǐng)者的奴隸,誓死要將侵略者趕出家園。蘇聯(lián)軍隊開進華沙,實際上是取德軍而代之。對于華沙人民來說,是德國侵略者換成了蘇聯(lián)侵略者。在某些方面,蘇聯(lián)占領(lǐng)者或許連德國占領(lǐng)者都不如。這一點,斯大林十分清楚。這也就意味著,蘇軍占領(lǐng)華沙后,同樣會遭到華沙人民的抵制、反抗,同樣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而唆使、動員、要求華沙人民起義、暴動,目的就是要借刀殺人,即借德軍之手清除華沙的抵抗力量,當然,也一定有讓德軍和華沙人民兩敗俱傷之意。華沙人民的起義,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德軍的力量,這使得蘇軍“解放”華沙時要容易些,要少付出代價。而德軍消滅了華沙人民的抵抗力量,這就更幫了蘇軍的大忙,使得蘇軍戰(zhàn)后對波蘭的占領(lǐng)要容易許多。

      德軍占領(lǐng)巴黎后,巴黎也同樣有地下抵抗組織在活動。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五日,美軍在法國南部里維埃拉登陸。巴黎地下抵抗組織和廣大市民激動不已,也對起義躍躍欲試。但盟軍總司令艾森豪威爾一再告誡巴黎地下抵抗組織,切勿輕舉妄動,擾亂盟軍的整個作戰(zhàn)計劃,巴黎人民只須隱藏好自己,等著盟軍的到來。這樣的告誡終于沒有發(fā)揮作用。急不可耐的巴黎人民在法國共產(chǎn)黨的策動下,終于也暴動了。法共喊出了“巴黎值得死二十萬人”的口號。法共之所以如此積極地策動起義,是想扮演起義領(lǐng)導者的角色,一旦起義成功,自身也就成了巴黎的占領(lǐng)者和主宰者。但巴黎人民陷入華沙人民同樣的困境。滅頂之災(zāi)即將發(fā)生。戴高樂親自向艾森豪威爾求救,請求盟軍向巴黎開進。法共也急忙向巴頓求援。一開始都遭到拒絕。因為這意味著盟軍在歐洲的作戰(zhàn)計劃發(fā)生重大改變。這事情太重大了。求救者沒有死心。求救在繼續(xù)。終于,艾森豪威爾心軟了。八月二十二日,艾森豪威爾決定改變作戰(zhàn)計劃,提前解放巴黎。巴黎是世界名城。沒有人愿意扮演巴黎毀滅者的角色,即便是以“解放”的名義造成巴黎的毀滅,也會成為歷史罪人,這樣,解救巴黎人民的盟軍,便不能對巴黎空中轟炸,也不能對巴黎進行地面炮擊。盟軍幾支地面部隊冒雨前進,夜不休息,于二十四日在巴黎會合。巴黎解放了。巴黎起義者和廣大市民終于避免了與華沙人民同樣的命運。

      蕭雪慧的文章耐人尋味。藍英年的《“向帕夫利克看齊!”》①藍英年:《“向帕夫利克看齊!”》,《隨筆》2005年第5期。則讓人悲不自勝。帕夫利克是蘇聯(lián)時期著名的小英雄,其在蘇聯(lián)的知名度,甚至遠遠超過劉胡蘭在中國的知名度。帕夫利克在十二歲時,向克格勃前身的蘇聯(lián)政治保衛(wèi)局告發(fā)自己的父親,說父親“是蘇維埃政權(quán)的敵人”。父親于是進了勞改營。后來,帕夫利克被人殺害。這個孩子的死,被認為是蘇維埃敵人所為。這樣,他的告發(fā)行為就更有了一層悲壯的色彩。在斯大林的策劃下,帕夫利克成了小小的大英雄,其事跡進入學校教材,宣傳他的文章、書籍鋪天蓋地。蘇聯(lián)的孩子們,都被要求向帕夫利克學習,成為父母的監(jiān)視者。告密,在蘇聯(lián)成為最光彩的事情。告發(fā)父母、兄弟、配偶,就分外光榮了。這樣,有孩子的人,自己的孩子就成了最須防范的人。藍英年議論道:“把帕夫利克制造成告密英雄完全是斯大林的計謀。告密行為從兒童培養(yǎng)起,他們長大成人后,告密便成為一種自覺的行動。為個人利益誣告他人是一種卑鄙的行為,在哪個社會都為正派人所不齒。人應(yīng)當保持獨立人格,有正義感、榮譽感、同情心,懂得尊重隱私權(quán)。但在斯大林執(zhí)政時期,這些道德觀連一點影兒都沒有。布爾什維克政權(quán)把人類這些高尚品德統(tǒng)統(tǒng)歸入資產(chǎn)階級道德或封建社會道德的范疇?!惫糯袊那厥蓟?,二十世紀蘇聯(lián)的斯大林和德國的希特勒,還有一些其他國家的與他們類似的人,在精神上有一個共通之處,即毫無道德底線,敢于蔑視人類已有的最基本的倫理準則,為了實現(xiàn)目的沒有不可以做的事。他們能成為一代梟雄,并非僅因為他們有過人的才華、能力,更是因為他們敢于突破常人不可能突破的道德底線。

      如果說藍英年的文章寫的是斯大林時代的蘇聯(lián)孩子,那趙剛《穿制服的思想——被謊言與怯懦所扭曲的良知》①趙剛:《穿制服的思想——被謊言與怯懦所扭曲的良知》,《隨筆》2008年第6期。則寫了希特勒時期的德國孩子。在二戰(zhàn)后期,德國兵源已嚴重不足,于是十六歲的孩子也被動員參軍。無數(shù)這樣的孩子,還沒有活到“第一次刮胡子的年齡”,就“英勇”地死在戰(zhàn)場上。他們確實是英勇的,因為他們都被成功地洗腦,他們滿懷著對“元首”的崇拜,“慷慨赴死”。斯大林時代的蘇聯(lián)孩子,與希特勒時代的德國孩子,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他們還讓我想到二戰(zhàn)后期的日本孩子,還讓我想到別的國家特定時代的孩子們。趙剛說到了希特勒的宣傳術(shù)。希特勒是十分重視宣傳,也極其善于宣傳的。希特勒時代的孩子之所以對“元首”無限崇拜,隨時愿意為“元首”肝腦涂地,并且以此為最大幸福,就是因為希特勒通過極其高明的宣傳,徹底控制了他們的精神。實際上,像希特勒這一類的人,首先是卓越的心理學家,在對群眾心理的把握、理解上,有著超人的敏銳。所有的邪教教主,也都具有這種能力。趙剛還說到希特勒特別重視用“美”的方式俘虜人們的心靈?!胺ㄎ魉褂酶鞣N美好的形式和活動,把一個充滿邪惡和仇恨的納粹主義包裝起來”。在希特勒時期,德國有一批文學藝術(shù)家,以小說、詩歌、電影、戲劇、歌曲、舞蹈、繪畫、雕塑等方式,為納粹服務(wù)。說到這些,自然讓我們想到希特勒時期德國的著名女導演瑞芬斯塔爾。而筱敏的隨筆《誠實與否,這是一個問題》②筱敏:《誠實與否,這是一個問題》,《隨筆》2004年第2期。,評說的就是瑞芬斯塔爾的事情。作為電影導演,瑞芬斯塔爾當然是極具才華的。在希特勒時代,她以兩部紀錄片而達到自己藝術(shù)生涯的頂峰。一部是《意志的勝利》,這是為一九三四年紐倫堡納粹黨大會而拍攝的;另一部是《奧林匹克》,這是為一九三六年柏林奧運會而拍攝的?!皟刹坑捌际且云涮禺惖乃囆g(shù)效果令人震撼,在電影史上堪稱無與倫比?!比鸱宜顾柕碾娪?,有著直逼人心的“美”,納粹的精神、意識,以強大的“美”的方式征服著觀眾,特別是青年人的心靈。用一種通俗的說法,瑞芬斯塔爾的電影,用極其壯美的形式表達著極其邪惡的內(nèi)容。當人們要說明“真”、“善”、“美”并不必定統(tǒng)一時,總喜歡用瑞芬斯塔爾的電影做例證。由于瑞芬斯塔爾有著無可替代的宣傳作用,由于她對納粹德國“杰出”的貢獻,她成為希特勒的寵兒。希特勒多次接見瑞芬斯塔爾,賜給她美麗的花園、豪華的住所和極其優(yōu)越的工作條件,更讓其執(zhí)掌藝術(shù)管理的大權(quán),讓她帶領(lǐng)其他藝術(shù)家一起為納粹效勞。瑞芬斯塔爾活得很長。活到了二十一世紀。但在納粹垮臺后的近六十年間,瑞芬斯塔爾從未有過真正的反思、懺悔,從不肯承認自己的罪錯。她以不懂政治只忘情于藝術(shù)為自己辯解。她說自己并不知道希特勒的政治行徑,并不存在主動配合的問題。她仍然為當初的輝煌而自豪。這當然不能讓人信服和原諒。瑞芬斯塔爾的表現(xiàn)也具有普遍性。在中國,“文革”期間那些為江青之流效勞的文學藝術(shù)家,那些“文革”中得寵的專家學者,“文革”后不也是如此表現(xiàn)的嗎?例如浩然,例如余秋雨。對于他們,誠實與否,的確是一個問題。

      最近幾十年,有幾位從大陸到英美生活和工作的學者,在國內(nèi)發(fā)表了大量隨筆,頗有影響。這幾人是林達、徐賁、劉瑜。先說在美國的徐賁。徐賁的隨筆,學術(shù)意味濃,反思意味也濃。中國的“文革”、納粹德國、蘇聯(lián)時期,通常是他取材的領(lǐng)域。徐賁近年在大陸結(jié)集出版的隨筆集《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通往尊嚴的公共生活》、《在傻子和英雄之間:群眾社會的兩張面孔》等,都很受歡迎。徐賁的隨筆,每每給人以啟發(fā)。例如,《“罪人日記”的見證》①徐賁:《“罪人日記”的見證》,見徐賁《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08。,寫的是納粹時期德國猶太人的苦難以及非猶太人對猶太人的種種不同態(tài)度。文中寫道:“克萊普勒深深憂慮納粹語言對普通德國人思維方式的影響。他看到,希特勒、戈培爾和納粹其他領(lǐng)導人所使用的語言并不僅僅是呈現(xiàn)在意識層次上的詞匯、概念和說法,而且更是一種在下意識層次誘導和左右普通人思維的毒質(zhì)話語。這種帝國語言像是很小劑量的砒霜,在不知不覺中毒殺人自發(fā)獨立的思想能力。例如,納粹語言在提到人的時候,用的總是沒有個人面孔的集體稱呼,‘猶太人’、‘德國人’、‘敵人’……這種語言總是將它排斥的人群非人化……這種語言總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狂熱,總是使用最高的極端形式……”“納粹語言對德國人思想的毒害不只是存在于一些官方文章、口號、演說和海報的詞語之中”,它更是滲透并潛伏在所有接觸過這種語言的人,包括那些反對納粹意識形態(tài)的人們腦中。徐賁意在讓我們想到“文革”時期的語言。諸如“人民群眾”、“階級敵人”、“當一顆螺絲釘”、“牛鬼蛇神”、“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等等,與納粹語言可謂同條共貫、若合符節(jié)。“文革”后,中國其實需要有一場語言上的反思運動。沒有對“文革語言”的反思,對“文革”的反思就不能說真正到位。

      對納粹德國、對蘇聯(lián),略知一二者,在中國還有一些,但知道“紅色高棉”,知道波爾布特者,則相對少些。由于這種原因,我愿意特別推薦燕妮的《穿越歷史的悲愴——吳哥、紅色高棉及其他》②燕妮:《穿越歷史的悲憫——吳哥、紅色高棉及其他》,《長城》2004年第10期。。燕妮述說了波爾布特的“紅色高棉”統(tǒng)治時期,柬埔寨比地獄更凄慘的情景。消滅城市、消滅知識分子、消滅工商業(yè)、消滅家庭、消滅私有制,是“紅色高棉”的政治口號。波爾布特曾經(jīng)將金邊全部兩百萬居民統(tǒng)統(tǒng)驅(qū)趕到鄉(xiāng)村,數(shù)十萬人死于這場大遷徙。波爾布特執(zhí)政的四年,大屠殺是一種日常的行為。他把人分為“新人”和“舊人”兩種。而所有的“舊人”都必須消滅?!皩π抡?quán)不滿者、地富反壞、不愿自動離開金邊者,一律格殺勿論。接著是清理階級隊伍,有產(chǎn)者、業(yè)主、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教師、醫(yī)生及其他專業(yè)人士都不是無產(chǎn)階級,屬于清理之列,連戴眼鏡的人也不放過。然后是種族和宗教迫害,會說外語也是死罪。禁止所有的宗教信仰,關(guān)閉或摧毀所有的教堂和廟宇,佛教徒被迫還俗,回教徒被強迫吃豬肉。除了整肅黨內(nèi)異己,普通百姓以越南、蘇聯(lián)間諜、美國特務(wù)等罪名遭瘋狂屠殺,大多數(shù)遇難者全家都被斬盡殺絕?!薄皊-12殺戮場,主要用來審訊、拷打和處決黨內(nèi)敵人。據(jù)估計,僅在這個中心一處,就處決了兩萬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在s-12發(fā)掘出近九千具尸體。還有許多死人坑尚待挖掘。這些人死得極其恐怖,紅色高棉為節(jié)省子彈,殺人多用棍棒重擊或以斧頭砍殺,許多陳列的頭蓋骨上,還有被斧頭砍出的裂痕?!睂Σ柌继?,真用得著這句老話:“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p>

      波爾布特與斯大林、希特勒,原本屬于同一精神譜系。

      前面說到了在美國生活的林達。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林達在大陸發(fā)表了大量隨筆,結(jié)集有《歷史深處的憂患》、《總統(tǒng)是靠不住的》、《我也有一個夢想》、《掃起落葉好過冬》、《如彗星劃過夜空》、《帶一本書去巴黎》、《在邊緣看世界》等多種。林達的文章,行文清新流暢,說理明晰透徹。介紹美國的自由理念、民主理念、法治理念,介紹美國人對生老病死的態(tài)度,介紹美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思維方式和處世之道,是林達隨筆的重要內(nèi)容。不難看出,讓普世價值在中國深入人心,是林達寫作的重要動力。通過對具體故事的講述來說明那種具有普世意義的道理,是林達隨筆寫作的基本方式。林達講述的故事,在美國或許很尋常,但對中國人卻總那樣奇異。林達說明的道理,在美國或許很普通,但對中國人卻總那樣新穎。完全可以說,林達的文章,大有益于中國人生活得更健康更合理。例如,《阿米緒的故事》①林達:《阿米緒的故事》,見林達《在邊緣看世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就頗為益人神智。在美國,生活著一個叫做阿米緒的族群。阿米緒人產(chǎn)生于十六世紀歐洲的宗教改革,他們被稱為“再洗禮派”。他們一誕生就遭到殘酷的迫害,于是漂洋過海到了美國。他們的宗教信念使得他們完全拒絕現(xiàn)代生活方式:“也許,他們的上空就是高壓線,他們的鄰居就是家用電器樣樣俱全,但是他們不用電。所以,也沒有電燈、電視、電冰箱、收音機和微波爐。阿米緒不用汽車,他們是農(nóng)夫,卻拒絕使用拖拉機和任何新式機械……阿米緒則用馬拉犁耕地,駕著單駕馬車外出。我們看到,在蘭開斯特的鄉(xiāng)間公路上,噠噠疾駛的阿米緒馬車后面,常常跟著幾輛耐心的鄰居們的汽車?!卑寻⒚拙w人稱為“族群”,其實并不很合適,因為他們并不聚族而居,而是分散地生活在那些生活高度現(xiàn)代化的美國人中間。這樣,沖突就難以避免。發(fā)生沖突的,并不僅僅是兩種生活方式,阿米緒人的宗教信念和人生理念,與美國的法律也多有沖突。在美國,阿米緒人絕對是少數(shù)。同時,謙卑是阿米緒人基本的特性,而絕對的非暴力是阿米緒人的宗教信念之一。美國的主流社會如果無視這少數(shù)人的生活方式、精神取向,強行要求他們與絕大多數(shù)人保持一致,阿米緒人會無法在美國生存。如何對待這絕對不會武力反抗的少數(shù)人,對美國主流社會是一種考驗,對美國的政府更是一種考驗。美國的主流社會容忍了阿米緒人似乎極其不可思議的生活方式,平靜地接受了阿米緒人給自己帶來的種種麻煩、不便。當阿米緒人的馬車在自己汽車的前面悠然緩慢地走著時,自己也讓汽車以馬車的速度跟隨著。當然不僅是汽車有時要跟著馬車。與阿米緒人比鄰而居,需要遷就、忍耐的地方還有很多。就在美國主流社會對阿米緒人的種種遷就、忍耐中,“文明”在閃光。

      遷就、忍耐的不只是美國主流民眾,美國政府也在許多問題上對阿米緒人原則性地讓步。按照美國法律,公民有服兵役的義務(wù)。而絕對非暴力的阿米緒人,是絕對拒絕服兵役的。如果不當兵就得死,他們毫不猶豫地選擇死。于是,美國的兵役法對阿米緒人網(wǎng)開一面,免除了他們的兵役。美國的某些稅收,是與阿米緒人的生活理念相違背的,阿米緒人拒絕交納,美國的稅務(wù)法律也就只好認可。在高度法治的美國,讓法律如此妥協(xié),是十分不容易的。林達意在告訴我們,一個國家、一個社會,怎樣對待少數(shù)人,將少數(shù)人的權(quán)利置于何種位置,是檢驗這個國家、這個社會文明程度的一種標準。

      劉瑜近些年發(fā)表了大量隨筆,結(jié)集為《民主的細節(jié)》一書中的文章,有著突出的公共價值。關(guān)于民主,人們進行了許多抽象的理論探討。這種探討當然很有必要,也應(yīng)該繼續(xù)進行。但是,對于并沒有民主傳統(tǒng)的國家和民族中的人民來說,通過抽象的理論,便只能對民主達到一種抽象的理解。但對民主僅僅有一種抽象層面的理解是不夠的。劉瑜的《民主的細節(jié)》,讓我們深切地感到:民主是一種政治制度,但更是一種生活方式;在一個真正民主的國家,社會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中,都有民主在閃光。如果說抽象的民主理論,只能讓我們對民主產(chǎn)生一種粗略的理解,那么,劉瑜的《民主的細節(jié)》,則讓我們對民主的理解走向精細。這種精細的表現(xiàn)之一,便是讓我們明白:民主并不意味“完美”和“至善”;“民主”是一種“眾害相權(quán)”取其輕的選擇。用書中所引用的丘吉爾的話來表述,那就是:民主是最差的一種政治制度,除了所有那些其他被實驗過的政治制度之外。

      直面當今中國現(xiàn)實的隨筆,也時見精彩之作。在這方面,我愿意認真地推薦孫立平的《守衛(wèi)社會生活的底線》①孫立平:《守衛(wèi)社會生活的底線》,《經(jīng)濟觀察報》2006年3月27日。。孫立平文章指出,人類的社會生活,應(yīng)有著某種“底線”。這種“底線”比通常意義上的道德模糊,卻比通常意義上的道德更為堅固,更具有永恒性,更不隨時代變化而變化。這是一種“類似于禁忌的基礎(chǔ)生活秩序”。在正常的社會里,這種“底線”頑強而無聲地存在著,它總是在人們并不意識到其存在的情況下制約著人們的行為,或者說,它往往以一種潛意識的方式左右著人。比如,不能打罵父母,就是一種比通常意義上的道德更具有強制性的“禁忌”。在任何時代,踐踏“底線”,突破“禁忌”的人都是有的,但總是極少數(shù)。對于這種人,人們會用“傷天害理”、“喪盡天良”這樣的詞語來譴責。而“天理”、“天良”,就比一般意義上的道德準則更具有不容侵犯的特性。孫立平指出,今日中國頻頻發(fā)生的一些現(xiàn)象,不能僅僅看作是一般意義上的道德倫理問題,實際上意味著社會生活的“底線”在崩潰。這種崩潰的消息甚至常常是以“正面”的方式透露出來。例如,某地教育局頒布的“教師準則”中有“中小學教師嚴禁奸污猥褻女生”這樣的條款。在任何社會,中小學教師奸污猥褻女學生的事情都可能極個別地發(fā)生,但針對此類行為而特意頒布禁令,則意味此種“傷天害理”的行為已具有某種普遍性。例如,某地建設(shè)局用“紅頭文件”規(guī)定“不得用公款打麻將”,幾乎所有醫(yī)院都規(guī)定“嚴禁銷售假藥、嚴禁向患者索要紅包”。更讓人悲哀的是,國家海關(guān)總署頒布的五條禁令中,居然有“國家海關(guān)人員不得庇護走私”一條……當一個國家的各級行政單位和職能部門,不得不用“禁令”的方式來試圖守護那些社會生活的“底線”時,就說明這種“底線”在嚴重崩潰。中小學教師不能奸污猥褻女生,醫(yī)生不能賣假藥,海關(guān)人員不能與走私者狼狽為奸,公安人員不能與黑社會沆瀣一氣,這些都是毋須明言的道理,是那種禁忌般的約束,是一種“絕對命令”。換言之,這些本不應(yīng)成為“問題”,而如今,這些都成了“問題”。孫立平指出了社會生活“底線”崩潰的三種原因:強弱失衡的社會結(jié)構(gòu);維護社會公平和正義機制的喪失;實用主義的價值觀。這當然都有道理。但我以為,這種禁忌般的“底線”,這種天理、天良,其崩潰的原因應(yīng)該追溯到改革開放之前?!拔幕蟾锩敝?,此種崩潰已經(jīng)發(fā)生,“文革”則是摧毀這種“底線”,破除這種天理、天良的最根本原因。這些禁忌,這類天理、天良,“文革”中常常是被作為“四舊”而破除的。那時候,有一句響亮的口號:“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無所畏懼的人,當然是沒有任何禁忌、沒有“底線”的,也是根本無視天理、天良的。學生打死老師、子女與父母劃清界線、夫妻之間相互告發(fā)、年輕人打罵老年人、隨隨便便就能把人打死,諸如此類的行為,無疑都是傷天害理、喪盡天良的,都意味著禁忌和“底線”的崩潰??梢哉f,社會生活的“底線”,是在“文革”中被人們以“革命”的名義,以“大無畏”的精神氣魄所突破和摧毀的。孫立平說得對,社會生活的“底線”,或者說,這種模糊而堅固的天理、天良,是良好的制度發(fā)生作用的基礎(chǔ)和前提。如果這基礎(chǔ)和前提崩潰了,再好的制度也形同虛設(shè)。要重建這種“底線”,要在人們的意識和潛意識里恢復這些禁忌、復活這些天理、天良,是極其艱難的,恐怕要好幾代的時間。

      學者秦暉也常常以隨筆的方式,針對現(xiàn)實發(fā)言。秦暉曾說過一句很精辟的話:“有真問題才有真學問。”秦暉的學術(shù)著作固然都是對真問題的研究,而他的隨筆文章,也總是對真問題的深切思考。例如,《“死在家里”還是“死在醫(yī)院”——我們時代的“后現(xiàn)代問題”》①秦暉:《“死在家里”還是“死在醫(yī)院”——我們時代的“后現(xiàn)代問題”》,《東方文化》2003年第1期。,就表現(xiàn)了面對中國現(xiàn)實時的清醒和良知。在傳統(tǒng)社會,人們通常是在家中告別人世。死在家中的床上,才算壽終正寢。死在外面,則是死于非命,連祖墳都進不了。而現(xiàn)代社會與傳統(tǒng)社會的區(qū)別之一,就是人們越來越多地死在醫(yī)院。一個社會有多少人在醫(yī)院里,在醫(yī)護人員的陪伴下死去,是判斷這個社會現(xiàn)代化程度的標準之一。在發(fā)達國家,絕大多數(shù)人是死在醫(yī)院的。在中國,死在醫(yī)院的人也漸漸多起來。然而,死在醫(yī)院剛剛成為一種現(xiàn)象,就有人煞有介事地懷念“死在家里”了,就有人對死在醫(yī)院這種“現(xiàn)代性的弊端”表示憂慮、做出批判了。這種“田園詩”式的矯情似乎有些激怒了秦暉。秦暉嚴正地指出,對于今天廣大的中國人來說,缺醫(yī)少藥是基本的事實,欲死在醫(yī)院而不可得的人遠遠多于能夠死在醫(yī)院的人??床‰y、住院難,是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真切感受。在這樣的情況下,贊美“死在家里”,非議“死在醫(yī)院”,不是頭腦出了問題,就是良心出了問題。秦暉憤慨地說:“任何有良知并且有常識的人都不會認為,大批農(nóng)民與城市貧民缺醫(yī)少藥地‘死在家里’就是對‘死在醫(yī)院’這種‘現(xiàn)代性弊端’的一種超越。正如魯迅先生當年所說:‘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更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著這樣的結(jié)論:‘那么,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且介亭雜文末編·半夏小集》)如今,把‘死在醫(yī)院’的現(xiàn)代性之苦告訴大家自然也是不錯的,但尤其要十分小心不能使大家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那么,倒不如讓我們‘根本進不了醫(yī)院’,而‘在沒有醫(yī)療保護的情景下’死在家里吧!”

      十多年來,隨筆的內(nèi)容豐富多彩,很難對之進行概括性的論述。以上流水賬式地評說到的文章,自然只是九牛一毛。這樣地寫下去,“挹滴”會滴答不休?,F(xiàn)在,再羅列一部分給我留下清晰印象的文章,便結(jié)束這篇又臭又長的“挹滴”。王學泰的《關(guān)于“暴民”問題的思考》②王學泰:《關(guān)于“暴民”問題的思考》,《東方文化》2002年第3期。是隨筆,但卻是頗具學術(shù)含量的隨筆?!氨┟瘛眴栴}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暴民”對中國歷史進程的影響是極其巨大的。作者的專著《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也表達了同樣的思考。在現(xiàn)代,“暴民”問題又何嘗不嚴重?!拔母铩蹦撤N意義上就是傳統(tǒng)的“暴民文化”的現(xiàn)代表現(xiàn)。雷頤的《“五四”雕塑與“公共記憶”》③雷頤:《“五四”雕像與“公共記憶”》,《粵海風》2004年第5期。談?wù)摰氖墙裉斓膸状袊恕肮灿洃洝敝械幕恼Q、謬誤。雷頤文章說的是北京在新世紀里新建立的一座雕塑。這座巨大的不銹鋼雕塑,是為紀念五四新文化運動而建立的,上面的浮雕,是五四新文化先驅(qū)的形象,“但使人驚訝的是,這座雕塑的浮雕部分鐫刻著李大釗、魯迅、蔡元培和青年毛澤東等人的頭像,而且青年毛澤東頭像位居雕塑中心,卻獨缺五四新文化運動兩位最重要的領(lǐng)袖人物陳獨秀、胡適”。如此肆無忌憚地篡改歷史,本是長期以來的普遍現(xiàn)象?!拔母铩逼陂g,有毛澤東與林彪井岡山會師的著名油畫,井岡山頭,毛、林緊緊握手。這座不銹鋼雕塑,可與毛、林會師的油畫“媲美”。雖然此類現(xiàn)象長期存在,但在二十一世紀的北京,還如此無所顧忌地偽造現(xiàn)代歷史,多少讓人有些驚訝。雷頤文章能夠糾正“公共記憶”中的這一點謬誤。同樣能夠改寫“公共記憶”的,還有楊天石的《蔣介石在日記中如何反省》①楊天石:《蔣介石在日記中如何反省》,《同舟共進》2009年第10期。,沙浪的《空襲中路遇宋美齡》②沙浪:《空襲中路遇宋美齡》,《炎黃春秋》2004年第3期。,杜興的《“周扒皮”的一九四七》③杜興:《“周扒皮”的1947》,《先鋒國家歷史》2008年第15期。,等等。楊天石的文章,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改寫大陸幾代人對蔣介石的“公共記憶”,知道蔣也是一個能夠撫躬自問、清夜捫心的人。沙浪的文章,則讓人們知道宋美齡危急關(guān)頭的果敢,更讓人知道她不但外貌是美麗的,精神上也有著美麗的一面。杜興的文章,則解構(gòu)了“文盲作家”高玉寶虛構(gòu)的“半夜雞叫”的“鬼話”。我之所以說這是“鬼話”而不說是“神話”,是因為這故事的編造者實在顯得太弱智。

      還有一類隨筆,主要表達的是對個人命運、倫理準則的思考,表達的是對人性的好奇和驚訝。例如徐曉的《有一個人的存在讓我不安》④徐曉:《有一個人的存在讓我不安》,《天涯》2004年第5期。,寫的是自己的朋友李南。這實在是一篇好文章。與其說李南是一個不通世故的人,毋寧說是一個世故無奈她何的人。徐曉是寫實的,但卻描繪了一個放射著奇異的人性光彩的形象。何懷宏的《同一根繩索》⑤何懷宏:《同一根繩索》,《隨筆》2005年第5期。,通過對兩部電影的解讀,表達了深沉的倫理思考。崔衛(wèi)平的《喚醒了倦鳥如今在集合——我的一九八八》⑥崔衛(wèi)平:《喚醒了倦鳥如今在集合——我的1988》,《山西文學》2004年第4期。,則是個人靈魂的某種袒露,觸及的也是那種最深切的倫理問題,某種意義上可與何懷宏文章對照著讀。談?wù)摗爸R分子問題”的隨筆,十多年來也時有所見,而丁帆的《知識分子是怎樣吸食鴉片的——〈知識分子的鴉片〉讀札》⑦丁帆:《知識分子是怎樣吸食鴉片的——〈知識分子的鴉片〉讀札》,《隨筆》2010年第5期。,某種意義上表達的是對知識分子“職業(yè)倫理”的思考。

      我一直以為,即便是寫論文,也應(yīng)該有著“文章意識”,也應(yīng)該努力追求把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以一種漂亮而得體的方式表達。至于隨筆,本就可以視作“文學創(chuàng)作”之一種,所以好的隨筆,應(yīng)該也是美文。十年來的隨筆,文質(zhì)俱佳者很多。也有不少隨筆文章,材料新人耳目,思想也給人啟發(fā),但行文或拖泥帶水,或枯燥乏味,“起承轉(zhuǎn)合”亦很笨拙,這未免令人遺憾。隨筆作者都有自覺的美文追求,隨筆文章都既能給人思想上的享受又能給人文體上的愉悅,是我衷心希望的。

      二○一一年二月二日星期三

      舊歷大年三十,虎之尾尖也。

      猜你喜歡
      權(quán)謀
      部分青年為何熱衷“權(quán)謀文化”
      人民論壇(2023年16期)2023-09-15 18:59:49
      揚棄與建構(gòu):宮廷劇敘事倫理批判
      傳媒(2023年9期)2023-07-06 21:20:17
      《影》
      戲劇之家(2019年2期)2019-03-29 01:15:42
      由“王綸案”看明憲宗的權(quán)謀
      芻議《笑傲江湖》中權(quán)、術(shù)、謀
      鴉片與香煙
      特別文摘(2016年23期)2016-12-29 17:51:57
      淺談《三國演義》批判
      青年文學家(2016年5期)2016-04-27 02:55:29
      電視劇《瑯琊榜》特色分析
      新聞世界(2015年11期)2015-09-10 07:22:44
      “權(quán)謀”坐標系
      “權(quán)謀”縱橫
      沛县| 龙海市| 新乡县| 彰化市| 丰都县| 阿鲁科尔沁旗| 汉阴县| 页游| 镇康县| 建德市| 奉节县| 仙桃市| 嘉荫县| 和硕县| 获嘉县| 福安市| 南岸区| 丹巴县| 河西区| 黎川县| 淮阳县| 内江市| 威信县| 巴彦县| 安平县| 阿克陶县| 东山县| 南安市| 彩票| 广灵县| 南丰县| 肃宁县| 德令哈市| 秭归县| 灵丘县| 瑞昌市| 孟州市| 东源县| 东平县| 霸州市| 抚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