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商業(yè)大學法學院,天津300134)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委會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修正案(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修正案》)在“簡易程序”一章中以獨立條款的形式增加了關于小額訴訟的規(guī)定,即第162條規(guī)定:“基層人民法院和它派出的法庭審理符合本法第一百五十七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簡單的民事案件,標的額為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上年度就業(yè)人員年平均工資百分之三十以下的,實行一審終審?!痹撔拚敢延?013年1月1日起正式施行。事實上,在該修正案出臺之前,關于小額訴訟制度的改革我國已醞釀了較長的一段時間,并在一些地方進行了一些試點活動。然而,從小額訴訟程序開始醞釀至今,圍繞該制度的各種爭議始終未能停息。在小額訴訟制度正式推出前,爭議主要圍繞著小額訴訟應該如何進行,應該選擇何種制度價值;[1-2]小額訴訟制度推出之后,甚至在草案提交人大審議時就引發(fā)廣泛爭議,[3-4]爭議的主要問題則圍繞著小額訴訟制度是否當行。將小額訴訟制度出臺前后的爭議綜合起來看,分歧實際上集中于如何確立小額訴訟制度的價值取向。
司法效率原則作為簡易訴訟制度的基本價值取向已經(jīng)得到了一致認可,如果小額訴訟制度仍然選擇這一價值取向,則勢必形成制度之間的重復與浪費。這也是學術界反對聲音的主要理由。然而,追溯小額訴訟制度的理論淵源,我們發(fā)現(xiàn),小額訴訟制度實際上產(chǎn)生于接近司法運動的理論背景之下,通過對主要國家小額訴訟制度的比較研究,我們也發(fā)現(xiàn),這些國家小額訴訟的制度設計也體現(xiàn)了司法便民的價值取向。然而,作為舶來品的我國小額訴訟制度,卻繼續(xù)延續(xù)了簡易訴訟的司法效率價值,這是對小額訴訟制度的價值誤讀。司法效率與司法便民的本質(zhì)區(qū)別在于以誰作為利益的出發(fā)點。
作為人權保障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公民訴權保障原則自二次大戰(zhàn)之后在西方即已得到普遍確立。1948年的《世界人權宣言》第8條規(guī)定:“任何人當憲法或法律所賦予他的基本權利遭受侵害時,有權由合格的國家法庭對此種侵害行為作有效的補救?!?966年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也規(guī)定:“人人有資格由一個依法設立的合格的獨立的和無偏倚的法庭進行公正和公開的審訊?!痹S多國家也在憲法中將公民的訴權作為一項公民基本權利加以規(guī)定,如,1946年的日本憲法第32條規(guī)定:“任何人皆享有不可剝奪的接受法院裁判的權利?!币獯罄?947年憲法第24條規(guī)定:“全體公民都有權向法院提起訴訟以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p>
作為一項關于訴權保障原則的實效性研究成果,20世紀70年代在意大利著名法學家卡佩萊迪教授倡導下發(fā)起了接近司法(也稱接近正義)運動??ㄅ迦R迪教授指出“一種真正現(xiàn)代的司法裁判制度的基本特征之一必須是,司法能有效地為所有人接近,而不僅僅是在理論上對于所有人可以接近”,[5]同時他認為,阻礙公民訴權實現(xiàn)的主要障礙有五個方面的因素:律師費;法院成本和其他經(jīng)濟負擔;訴訟的必要費用與訴訟標的金額的不均衡;訴訟延遲;其他障礙,如當事人的無知等。[6]在這一理論倡導下,西方國家先后推出了一系列的司法改革運動,包括各種司法便民運動以及對我國產(chǎn)生較大影響的ADR運動。接近正義運動的目的旨在保障當事人訴權,為當事人訴權的行使掃清障礙并提供應有的保障,從而使當事人更便利地得到司法救濟。而小額訴訟制度就是其中的一項司法便民改革措施。
小額訴訟最早起源于美國,在1913年美國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市首次創(chuàng)立了小額法庭,用于處理標的金額或價值較小的糾紛,而其設立的初衷是讓民眾直接參加小額案件的審理,降低訴訟成本。[7]這一嘗試其后被美國各州的法院所效仿,幾乎各州的法院都引進了小額訴訟這一制度,美國也因此成為世界上最早制定小額訴訟程序的國家。二次大戰(zhàn)后,伴隨著訴權保障原則的確立以及接近司法運動的開展,小額訴訟開始為越來越多的國家所采用,英國、德國、日本、愛爾蘭、意大利、韓國,包括我國的臺灣地區(qū)在內(nèi)都紛紛效仿。小額訴訟制度之所以能夠成為接近司法運動的一項重要而且成功的改革措施,是由于該制度對于形成訴權保障障礙的多種因素都有極好的針對性:首先,該制度具有費用低廉的特點,從而較好解決了小額民事糾紛中訴訟費用與標的價值不符導致訴訟費用高昂的問題,保障了那部分基于訴訟經(jīng)濟性考慮而徘徊在司法大門之外的公民訴權保障問題;其次,該制度改變了一般程序的刻板與嚴格性,更好地滿足了交涉性和追求自然正義的訴訟需求,這一方面克服了普通民眾對訴訟的恐懼感,大大有益于實現(xiàn)司法的大眾化,同時也使普通民眾無需律師幫助而可以自行開展訴訟活動,省去了高昂的律師費用。
在英美法中,接近正義即“獲得司法幫助”,可以看做英美國家司法改革的旗幟之一。這一價值取向與一般意義上的司法效率的區(qū)別在于它是立足于公民權利保障,而并非著眼于減輕司法機關壓力。20世紀40年代后,伴隨社會矛盾復雜多樣化,出現(xiàn)了所謂訴訟爆炸,許多西方國家面臨司法資源有限的境況,在這一背景下,推出了簡化訴訟程序、縮短案件審理時間,甚至開展替代性司法活動,即所謂的ADR運動。這些活動,至少其直接目的在于解決司法資源不足問題。而小額訴訟則反其道而行之,通過降低訴訟門檻,方便普通民眾訴訟,保障公民可以順利地走進司法大門,以實現(xiàn)公民權利保障的立法價值。從一些發(fā)達國家小額訴訟具體制度設計看,為了體現(xiàn)司法便民的制度價值,甚至有時反而會增加司法資源的投入。
對一項法律制度價值取向的最好說明莫過于該制度本身,該制度設計上在相互沖突的價值元素之間如何取舍,表明了該制度的基本價值取向。美國是小額訴訟制度的起源地,因此起步最早,在當今被認為是小額訴訟制度最發(fā)達的國家,其小額訴訟制度不僅僅對英美法系造成很大影響,也對大陸法系國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可以說20世紀末許多國家的小額訴訟制度都或多或少地借鑒了美國的成熟經(jīng)驗。而向來保守的英國作為對美國制度的借鑒,近年來在民事訴訟程序設計上遵循了“相稱原則”,即根據(jù)訴訟案件的性質(zhì)、爭議額的大小、案件的繁簡程度等設計不同的程序。[7]1973年英國設立了專門的小額訴訟法庭,并逐步得到了完善。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進行了一系列的司法改革活動,其中就訴訟延遲問題參照美國的小額訴訟制度進行了改革,設立了獨立的簡易法院,“旨在通過創(chuàng)設使民眾容易接近的簡易法院,實現(xiàn)對小額事件的簡易、迅速的處理?!盵8]本文通過對這三個國家小額訴訟制度的比較,對小額訴訟制度之接近司法的價值取向加以證明。
利益是價值的載體,看一項制度的價值取向,最明顯的莫過于看該制度保護何種利益,而對該利益的最直接滿足莫過于賦予利益主體以選擇權。在啟動小額訴訟制度選擇權問題上,美、英、日三國都采取了當事人主義,即由當事人自主選擇是否采取小額訴訟程序,而并非法院選擇或法律強制。同時,原、被告享有同等的程序選擇權,不僅原告可以自行提起小額訴訟,被告也可在案件審理期間向法院提出申請適用其他訴訟程序?qū)徖戆讣@?,在日本,?guī)定小額訴訟程序的選擇與啟動必須由原告在提起訴訟的同時提出申請。為了方便申請的進行,在簡易法庭內(nèi)備有規(guī)定的起訴書、答辯書(定型訴狀用紙、定型答辯書用紙)以及填寫方法的說明書。同時,日本《新民事訴訟法》第373條第1款又規(guī)定,在原告提起小額訴訟以后,被告在最初的口頭辯論期日之前,可以提出將訴訟轉入通常程序?qū)徖淼纳暾?。借此,原被告雙方的程序選擇權都能得以實現(xiàn)。英國也采取小額訴訟當事人選擇的方式,小額訴訟程序的啟動以當事人合議為條件。在英國2005年9月30日修改公布的新《英國民事訴訟規(guī)則》中,針對當事人程序選擇權方面,新增的第27條第5款規(guī)定:當訴訟請求金額超過5 000英磅,經(jīng)雙方一致同意將案件分配至小額訴訟程序?qū)徖頃r,可選擇是否適用小額訴訟程序的費用條款。[9]在美國,法院設立了專門的小額訴訟法庭,案件是否進入該特別法庭審理,也由當事人自主選擇,而且當事人還可以在法官名單中自主選擇法官進行審理,類似于仲裁制度中的仲裁員選擇程序。
從上述三國小額訴訟啟動程序設計看,盡管都規(guī)定了進入小額訴訟程序的案件實體條件,但這些條件的滿足并不必然導致進入小額訴訟程序。是否進入小額訴訟程序既不由法律強行規(guī)定,也不是法官說了算,而是充分尊重當事人雙方的意愿。如果說小額訴訟程序本身的確具有節(jié)約司法成本之功效的話,那么強制采用小額訴訟顯然才是司法效率的價值選擇,而三國的制度設計顯然意不在此。將小額訴訟程序的選擇權交給當事人的制度設計下,如果當事人認為小額訴訟不能更好地保障其權利,則法院也必須放棄這一程序而采取司法成本更高的普通訴訟程序。在這里,當事人訴訟權利保障價值顯然被置于司法效率價值之上,體現(xiàn)了接近司法的制度價值取向。
為了克服民眾接近司法的主要障礙——對法律的無知和經(jīng)濟性考慮,三國的小額訴訟法庭通常都為前來訴訟的民眾提供一些特殊的物質(zhì)條件以方便訴訟,這些條件是普通法庭不具備的。在美國,為了方便民眾主張自身權利,維護自身利益,處理小額民事糾紛的法庭一般設置在基層各地域的第一審法院內(nèi),小額訴訟法庭通常會提供訴訟相關文書的模板或是格式文書,以縮短并降低民眾在訴訟文書工作中所花費的時間與費用。而且小額訴訟的審理費用較普通的民事訴訟低廉,雖然美國各州的的收費不盡相同,但大致保持在訴訟標的1 000美元以內(nèi)費用為10美元,3 000美元以內(nèi)費用為15美元的標準。在英國,2005年頒布的《英國民事訴訟規(guī)則》所規(guī)定的小額訴訟程序的訴訟費用采取了“無訴訟費用原則”,這一規(guī)定徹底打消了當事人選擇適用小額訴訟程序時關于費用方面的顧慮,從而進一步擴大了小額訴訟的實用性,大大方便了當事人,保障了民眾的訴權。在日本,為了方便申請的進行,在簡易法庭內(nèi)備有規(guī)定的起訴書、答辯書(定型訴狀用紙、定型答辯書用紙)以及填寫方法的說明書,甚至提供筆墨等,以方便當事人當場書寫起訴書。同時小額訴訟的案件一般在周末審理,為需要起訴的當事人提供時間上的方便。
法庭提供的筆墨紙張也許本身不會耗費太多的公共財政支出,但由此彰顯出了小額訴訟的價值并非在于節(jié)約司法成本。通俗說來,小額訴訟不僅不賺錢,而且還增加了司法成本,只為滿足更多民眾的獲得司法審判的需求。這種賠本賺吆喝的做法意圖何在?司法效率的說法顯然解釋不通,接近司法才是對于小額訴訟制度價值取向的最好詮釋。
嚴格的訴訟程序一向是英美法系最突出的特點,也是普通民眾接近司法的主要障礙,司法職業(yè)被稱為“bar”(門檻)即由此而來。然而,在小額訴訟中這一特點明顯得到弱化。在美國,在小額訴訟程序上極力追求簡化、便捷,以求最大程度上方便訴權的保障。在提起訴訟上,不采取正規(guī)的訴答程序而大力簡化起訴和送達的方式,對被告的反訴采取禁止或限制的方針。為方便平時上班的民眾,許多州的小額法庭規(guī)定可以在周末或夜間開庭審理案件,庭審布局也更為隨意。訴訟中原則上不適用證據(jù)規(guī)則,很大程度上在于法官的自由裁量。在訴訟的過程中,當事人雙方還可以在訴訟的任何階段進行調(diào)解。同時,排除或限制律師擔任小額訴訟案件的代理人,削弱了訴訟的專業(yè)性和對抗色彩。這些規(guī)定方便了民眾訴訟,也使得訴訟的專業(yè)性下降,便于民眾理解法庭審理。在英國,對于小額訴訟也采取非正式的審理程序,在訴訟中不適用嚴格證據(jù)原則,同時限制法官交叉詢問,法院在調(diào)取證據(jù)時也無需證人宣誓。此外,在審理中雖然允許當事人聘請律師或委托非專業(yè)訴訟代理人代替其出席法庭,但更鼓勵當事人自己進行訴訟。這些都降低了當事人的訴訟成本,也降低了訴訟的專業(yè)性,方便民眾對于案件審理的理解與參與。同時,法院還可以根據(jù)當事人雙方的申請合意,不經(jīng)審理就進行判決。
日本小額訴訟的非正式性特點也十分明顯,審理的程序相較于普通民事案件更為簡便。案件的審理期限原則上在第一次口頭辯論期日內(nèi)審結,當事人應在開庭審理期日內(nèi),提出全部的攻擊或防御的方法。證據(jù)文件只限于審理當場可以查證和當天能及時調(diào)查的范圍。小額訴訟案件的裁決應在口頭辯論終結后立即進行,除非有特殊情況,而且法院可以以口頭辯論期日的筆錄代替判決書,此筆錄與判決書有同樣的效力。
如果單就簡化訴訟程序來看,司法便民與節(jié)約司法成本的立法價值同時存在,這也是我國簡易訴訟程序與小額訴訟的共同特點。正是基于這一特點,我國的小額訴訟被認為除了比簡易程序更簡易以外別無新意。特別是我國的小額訴訟采取一審終審,節(jié)約司法成本的意圖更為明顯。然而,如果將程序的簡易性與程序的選擇權結合在一起看,程序簡化的價值取向就會明顯發(fā)生變化。如前所述,美、英、日三國都將小額訴訟的制度選擇權交給當事人,而且須雙方選擇一致。這樣一來,簡化了的程序就不再是為了節(jié)約司法成本,無論是費用的降低還是時間的縮短,乃至于過程的調(diào)和性,都成為滿足雙方當事人利益需求的制度設計,因為只有在他們認為有利的情況下才有可能進入該程序。也就是說,就算是小額訴訟程序在客觀上具有滿足雙方(民眾與司法)效率性的制度價值,但作為體現(xiàn)制度設計的主觀意圖的價值選擇至少是接近司法。
盡管小額訴訟本身存在對便捷司法的追求,但從公民訴權保障原則出發(fā),英美國家都承認對小額訴訟可以提起上訴。英國的民事訴訟規(guī)則中關于小額訴訟條款還特別強調(diào):本規(guī)則不限制基于任何法律而產(chǎn)生的有關的上訴權利。[10]
在日本,小額訴訟程序禁止上訴。但當事人如果對判決不服,可以采取向作出判決的法院提出異議申請的方式獲取補救。日本《新民事訴訟法》第377條規(guī)定:對于小額訴訟的終局裁判,不得提起控訴。對于小額訴訟的終局判決,從收到判決書或筆錄送達之日起在兩周不變期間之內(nèi),可以向作出該判決的法院提出異議申請。但是,不妨礙在該期間前申請異議的效力。異議合法時,訴訟將恢復到口頭辯論終結前的程度。在此種情況下,依照通常情況進行審理及裁判。
綜上所述,小額訴訟程序的訴訟救濟——上訴,盡管在美、英、日三國不受到鼓勵,但是,三國的小額訴訟均不是一審終審案件,當事人在符合立法規(guī)定的情況下,可以向法院提出上訴。補救程序的存在說明小額訴訟程序并非只為滿足司法便捷和節(jié)約司法成本的需要。即使面對訴訟爆炸,司法機關壓力巨大,這些國家仍然為那些只繳納了很少訴訟費甚至不交納訴訟費的公民對于小額訴訟判決結果存在的異議提供一個補救通道,在此,小額訴訟的制度價值選擇不言自明。
法的價值分為目的價值、形式價值與價值判斷,形式價值與本文研究問題無關,在此不作贅述。法的目的價值是指法律可以促進哪些社會價值的實現(xiàn),法的價值判斷則是指在多種價值中法律如何取舍。通常情況下,一項法律可能同時涉及多重社會價值,這些價值元素在某些情況下可能存在并行甚至相互促進的關系,但也往往會存在沖突,例如正義與效率就是一對往往會發(fā)生沖突的價值。面對沖突的價值法律如何取舍,就是我們所說的法的價值取向。
關于我國小額訴訟的研究從一開始就混淆了法的目的價值與價值取向。許多學者在談到小額訴訟時都是將司法效率與訴權保障并提,[11-12]關于小額訴訟制度修正案草案的說明也存在這一問題。①如前所述,小額訴訟制度的許多方面都能夠同時體現(xiàn)這樣兩個制度價值,在這點上小額訴訟與簡易訴訟具有同樣的制度功能。然而,司法效率與訴權保障不可能始終能夠和諧相處,畢竟,訴權保障從本質(zhì)上說,屬于法的正義價值,它與效率價值存在著不可避免的沖突。例如,當當事人對小額訴訟判決存在爭議時,是否設置補救程序,兩種價值就會面臨沖突。此時,制度的設計者必須在司法效率與訴權保障中作出二選一的抉擇,而不是二者兼?zhèn)洌朔N選擇則將體現(xiàn)出該制度的最終價值取向。
(1)我國小額訴訟案件的范圍
與西方國家小額訴訟案件的范圍相比,首先,我國在提起小額訴訟的主體范圍上,并未對公司、法人作出限制性規(guī)定;其次,在案件性質(zhì)上,也并未對涉及人身關系以及公益性案件加以排除,而西方國家的小額訴訟一般都限制為簡單的錢債訴訟。如果說,小額訴訟制度價值取向在于改變那種“只有富人才能付得起錢,利用這種制度”[5]的局面,通過為普通民眾掃除司法救濟的金錢障礙,實現(xiàn)接近司法的社會改革目標,那么公司、法人顯然不應該列入享受這一制度優(yōu)惠的主體名錄中,而涉及人身關系的案件,基于人身權保障的特殊重要性,采取小額訴訟程序,顯然不夠慎重。我國民訴修正案將這兩類案件不加區(qū)別地納入小額訴訟范圍,使我們從中無法看到訴權保障的意圖,而只能看到節(jié)約司法成本、減輕司法負擔的立法價值。
(2)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
在《民事訴訟法修正案》中,完全忽略了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程序選擇權,作為現(xiàn)代民事訴訟中當事人一項重要的訴訟權利,不僅有利于當事人參與訴訟,也有利于實現(xiàn)訴訟民主。[8]但是我國現(xiàn)行的民事訴訟法采用了強制適用小額訴訟的立法規(guī)定形式,按照規(guī)定,只要是標的額為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上年度就業(yè)人員年平均工資百分之三十以下的簡單民事案件,法院就會適用小額訴訟程序進行審理,雙方當事人對此均無表示異議的權利。這樣的制度設計說明我國的小額訴訟制度并非為了滿足當事人的愿望,照顧當事人的利益。就算我們的小額訴訟制度本身設計得再完善,再便民,如果不敢將該制度的選擇權交給當事人,制度的司法便民價值也很難得到認同。試想在當事人不愿意采取小額訴訟程序時仍要強行啟動該程序,這樣的制度設計所能產(chǎn)生的功效也就剩下了節(jié)約司法成本一項了。
(3)小額訴訟的補救措施
實行一審終審制可以說是我國小額訴訟最突出的特點,也是其與簡易訴訟的最大區(qū)別。也正因如此,小額訴訟被稱為簡易的簡易訴訟。取消上訴制度,而且不存在任何對于小額訴訟的補救措施,這一設計是對我國小額訴訟程序價值取向的最清晰的體現(xiàn)。可以說,我國的制度設計者在節(jié)約司法成本與訴權保障之間毫不猶豫地作出了抉擇——節(jié)約司法成本。此時,我們無法再說兩種價值并存了。
作為舶來品的我國小額訴訟制度,由于在移植過程中,對于移植制度價值取向的誤讀,而出現(xiàn)了貌合神離的結果。而這一價值誤讀從根本上說,是法律移植中的受體與授體之間本質(zhì)性差異所導致的,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下產(chǎn)生的習慣性思維的必然結果。我國歷來缺乏權利保障傳統(tǒng),更談不上訴權保障,相反地,統(tǒng)治理念上的無訟追求導致各項政治與法律措施中始終彌漫著息訟、止訟的氣息。正是在這種氣息的彌漫滲透下,才出現(xiàn)了對于小額訴訟制度的誤讀。實際上,當面臨“與其寧愿”語式,要求人們作出二選一的抉擇時,人們往往會不由自主地順從傳統(tǒng)思維習慣作出選擇,此種情形往往也成為人們解讀法律文化的最佳范例。
息訟、止訟,還是訴權保障,轉換成現(xiàn)代中國語式,就是司法為官還是司法為民的區(qū)別。盡管我國并未將公民訴權寫進憲法,但2004年的憲法修正案卻增加了人權保障的條款,我國民訴法第2條中也將保護當事人行使訴訟權利作為民事訴訟法的首要任務加以規(guī)定。我國也有學者曾敏銳地指出了我國目前小額訴訟中存在的價值誤區(qū),強調(diào)“小額程序是法院訴訟活動的組成部分,其目的在于為民眾提供一種低成本的簡便的司法救濟”。[13]訴權保障理應成為我國小額訴訟制度的應有之義。同時,明確將接近司法作為小額訴訟的價值取向,也可以有效地避免與簡易訴訟之間存在的重復立法之嫌。
馬基雅維利在五百年前就說過這樣的哲理:必須記住,再沒有比著手采取新的制度更困難的了。[14]而新制度的難題始于制度設計時的價值選擇,這也是破解其他制度難題的鑰匙。
注 釋:
①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副主任王勝明所作的關于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的說明中,將包括小額訴訟制度在內(nèi)的關于簡易程序的修改的目的表述為“提高審判效率,降低當事人訴訟成本,合理利用司法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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