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綿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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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情兩妙——論《登高》聲律兼及《白帝城最高樓》
◎鮑綿娜
杜甫《登高》這首名詩,歷來評價甚高,明代胡應(yīng)麟更是盛贊其“古今七言律第一”。高中課堂圍繞《登高》的評品討論,多從意象、境界、情感生發(fā),筆者認為若能提供聲律這一鑒賞角度或能對《登高》及杜甫七律詩有更全面的認識,畢竟杜甫自認對于聲律他是精心安排的,如他所說的“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
其實,袁行霈在《中國文學史》論及《登高》時,已然提到這一點:“細究起來,全詩在音律句式上,又有極精密的考究。八句皆對,首聯(lián)句中也對。嚴整的對仗被形象的流動感掩蓋起來了,嚴密變得舒暢。首聯(lián)上句第一字仄聲換成平聲,下句第一字平聲換成仄聲,一開始便用輕重的變化增加了兩個節(jié)奏?!硣[’處本應(yīng)是二仄聲,他為了使‘天高’與猿聲連著表現(xiàn)一種高揚凌厲的情調(diào),用了一個平聲字‘猿’,三個平聲連續(xù)上揚,“嘯”仄下沉,兩頭均有一個急速的起伏,最后一個‘哀’字,揚而不返。這首句在通過平仄的精心安排來表現(xiàn)聲象上,真是精彩極了?!毖婿慕庾x,我們不妨再細細打量這首詩。
與作為七言律詩“仄起平收”的標準格式相較,《登高》除了首聯(lián)的平仄發(fā)生改變,在頸聯(lián)的下句和尾聯(lián)的“潦”字也發(fā)生了改變。“百年多病獨登臺”平仄原為“平平仄仄仄平平”,杜甫變?yōu)椤柏破狡截曝破狡健保鞍佟笔秦坡?,“多”是平聲。從“平平仄仄”到“仄平平仄”,自然也是增加了兩個節(jié)奏,而這增加了的節(jié)奏更能表現(xiàn)情感的跌宕起伏,反復低回,而這正是杜詩“頓挫”的特點?!鞍倌甓嗖 敝小鞍佟必葡鲁?,而“年”和“多”則聲調(diào)舒緩,而后再用一個“病”字仄聲下沉,詩人在顛沛流離中的家國之思、身世之感噴薄而出。再接續(xù)上“獨登臺”這“仄平平”,整句在一聲孤零的嘆息中結(jié)束。尾聯(lián)“潦倒新停濁酒杯”也是如此,從“仄仄平平仄仄平”變?yōu)椤捌截破狡截曝破健保?jié)奏的增加與頓挫的情感恰能相合,可說是聲情兩妙。
當然,杜甫對于聲律的安排,不只是止于平仄。比如《登高》頷聯(lián)“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中“蕭蕭”和“滾滾”疊詞的使用?!笆捠挕币辉~寫盡了落葉紛飛在聽覺上的連續(xù)感,“蕭蕭”兩字再接一個“下”字,三字均已“x”作聲母,讀來便有窸窣聲。而“滾滾”則盡顯江水的無盡奔涌?!皾L滾”為閉口呼,而再接一個開口呼的“來”,三字從聲音的重濁突變?yōu)轫懥粒癸@了雄渾奔放的氣勢,而這也恰能和無窮大江之景相合。所以在聲律細部的打磨上,也可看出杜甫的講究。
“詩律群公問”的杜甫在聲律上可謂精心安排,但也會從嚴謹中求變化,其中的典型就是拗體。拗體是格律之外橫放的杰出,但老杜有意為拗,如人所說“公胸中有抑郁不平之氣,每以拗體發(fā)之”。但細究杜甫的拗體,亦在法度之中,可以說是“從心所欲不逾矩”。試從被顧隨認為“老杜拗律中最拗之一首”《白帝城最高樓》來加以討論。
白帝城最高樓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飄渺之飛樓。
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
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
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
此詩作于杜甫去蜀入夔時期。這一時期,杜甫的七律寫作已是爐火純青。拗律寫作也從初期嘗試而達到成熟。這首《白帝城最高樓》雖特拗而出于格律之外,實際卻是杜甫深于格律三味之作。
先看音律:首聯(lián)第一句“旆”應(yīng)平而仄,則第二句“飛”應(yīng)仄而平,故“之飛樓”為三平,而次句“立”、“緲”為二、四字復仄聲,所以是以拗救拗。頷聯(lián)格律以“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衡量,則平仄恰合。頸聯(lián)上句“扶?!逼较戮洹叭跛必?,上句“枝”平下句“影”仄,“對斷石”三仄,“隨長流”三平,再次以拗救拗,又不失為有律可尋。尾聯(lián)以散文句法入詩,聲律自是特拗,但“回白頭”三平還是有“者誰子”三仄對。
再看句式:“縹緲之飛樓”、“嘆世者誰子”,一為歌行體句法,一為散文用法。以此法入七律,極大膽,但收到工變相參之效。杜甫在七律中句式不拘常格,工中求變的作法在《曲江》中也可得見:“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化七律句式三四結(jié)構(gòu)為上五下二,雖是奇兀卻又十分妥貼。
整首詩極有力,“力向紙背皆軒昂”?!皬健?、“仄”、“立”、“坼”、“對”、“斷”、“石”、“迸”這幾字不僅字音多為入聲,有爆破之力,字義也如此,如生鐵鑄成,真是“風與水博,海水壁立”?!蔼毩⒖~緲之飛樓”句是三平尾,想起崔灝登高之作《黃鶴樓》中“白云千載空悠悠”亦三平尾,然讀“白云千載空悠悠”意象飛動?!蔼毩⒖~緲之飛樓”縱然有“飛”字,有“縹緲”疊韻之回環(huán),讀來還是巋然不動,蓋是“獨立”之筆力千鈞之故。而這掣鯨魚于碧海中之力實乃與當時國家時局之沉重相和,所生抑郁艱苦之情又與整體拗峭之格相合。其所把握的仍是聲情相合。
故《白帝城最高樓》雖為特拗之作,但平仄還是有律可尋,且正變相參,聲情相合,所以拗中依然有度。
正如葉嘉瑩所說:“如果在中國詩史上,曾經(jīng)有一位詩人,以獨立開辟出一種詩體的意境,則有之,首當推杜甫所完成之七言律詩了?!蓖瑫r她也認為:“杜甫此種變體(多指在夔州所作)之拗律,與另一種謹守格律,而于格律之拘限中作騰擲跳躍的正格律詩,實在乃是同一種成就的兩種表現(xiàn)。”這于杜甫而言,絕非溢美之詞。杜甫對七律表現(xiàn)范圍的拓寬,渾融境界的營造多為人樂道,而他在律詩寫作上對于聲律的考究安排和極盡變化的創(chuàng)作意圖同樣不容忽視,本文選取的《登高》和《白帝城最高樓》恰是杜詩聲律在正格和變體上的典范之作。在聲律上有所認知,無疑能更全面地領(lǐng)略杜詩之魅力。
參考文獻:
[1]袁行霈.中國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2]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3]顧隨.顧隨詩詞講記[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鮑綿娜 浙江省寧波市寧波外國語學校 315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