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敏
今天,無論是批判胡適的人,還是推崇他的人,有一點無可爭議的就是他提倡白話文,率先發(fā)起文學革命的歷史功績。在留學時期,胡適就開始思考文學革命的問題,向時在美國留學,與胡適交往較為頻繁的趙元任、楊銓、梅光迪等人提出他用白話文代替文言文寫作文章甚至詩歌的主張。并自己嘗試著寫白話詩。1915年夏末,他在致梅光迪的詩中寫道:“神州文學久枯萎,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革命其時矣,吾輩誓不可坐視。”單看這首白話詩,似乎平淡無奇。然而,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這僅僅是他的“嘗試”,最為重要的是,這首詩最先提出“文學革命”的口號。1917年一月,他的《文學改良芻議》在《新青年》雜志上發(fā)表。正式提出他的文學改良“八大”主張。其后,陳獨秀發(fā)表《文學革命論》,稱胡適為“文學革命的急先鋒”。
胡適是這樣定義“文學革命”的,他說:“一部中國文學史,只是一部文學形式的新陳代謝的歷史,只是‘活’文學起來代替‘死’文學的歷史,文學的生命全靠能用一個時代的活的工具來表現(xiàn)一個時代的感情和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須另另換活的、新的,這就是‘文學革命’……”那么,胡適眼中活的工具是什么呢?顯然,是白話文。將白話文作為正統(tǒng)的文字放到世人的面前是文學革命最重要的貢獻。在表面看來,這只是文字形式的變更,實質上它觸及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根本、最敏感的神經(jīng)。這從當時反對胡適該主張的人物的反應可以看出一些。例如,章士釗認為:“文化為物,其精英乃為少數(shù)人之所獨擅,而非士民眾庶之所共喻?!彼运麑自捫挛膶W斥為“以鄙佞妄為之筆,竊高文美藝之名,以就下走壙之狂,隳載道行遠之業(yè)”期期以為不可。從章士釗的言語中可以看出,他將文言文視為“貴族文學”、“精英文學”,為社會上層所獨享,而“民”、“庶”無同享之資格。
因此,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一是打破社會上層對于文化的壟斷,真正實現(xiàn)胡適所言的“文學在今日不當為少數(shù)人之私產(chǎn),而當以能普及最大多數(shù)之國人為一大能事。”也就是說使文化成為大眾的文化,國民的文化。二是推動國民教育,提高國民素質。白話文接近普通大眾的生活,降低了理解的難度,使一些人能夠從非直接學校教育中學習知識,提高個人素養(yǎng)和國民整體素質。三是使中國文學從傳統(tǒng)型向現(xiàn)代型轉變。各種現(xiàn)代型文學不斷涌現(xiàn),增加了文學形式,也豐富了人們生活。四是白話文更接近國際的語言習慣,有利于加強中外交流。例如,嚴復用文言文翻譯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這類科學著作本來就枯澀難懂,如果再加上文言文的翻譯,無疑是加深了其難度,不是一般大眾能夠讀懂的。而白話文就避免了這樣的劣勢,不僅使中國人更好地理解外國著作,也使外國人理解神秘的東方古國。
所以說“文學革命”實現(xiàn)了“文化下移”,讓更多的人接近新思想、新教育成為可能,有助于實現(xiàn)教育現(xiàn)代化,推動政治民主化的進程。
在屈辱的近代,面對著西方先進的物質文明,面對著他們的船堅炮利和一個個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大多數(shù)人依然堅稱西方只是物質文明先進,而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文明要遠遠優(yōu)于西方。但胡適認為,“凡一種文明的造成,必有兩個因子,一是物質的,包括各種自然界的勢力和質料;二是精神的,包括一個民族的聰明才智、感情和理想。凡文明都是人的心思智力運用于自然界的質和力的作品,沒有一種文明單是精神的,也沒有一種文明單是物質的?!边@里,胡適將文明的內涵解釋得很清楚,認為它既不單是精神的,也不單是物質的,而應該包括精神和物質這兩個方面。
他又從東西方文化的比較中進一步指出:“精神文明必須建筑在物質文明的基礎之上。提高人類物質上的享受,增加人類物質上的便利和安逸,這都是朝著人類進步的方向走,使人類不至于將精力心思全拋在生存之上,使他們有精力滿足他們精神上的要求?!痹谶@里他道出了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聯(lián)系——物質文明是精神文明的基礎,用馬克思的歷史唯物思想來說,也就是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胡適對于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關系的分析,具有明顯的現(xiàn)代意義,促使中國國民轉變以前的舊思想、舊觀念,意識到物質文明的重要性,推動科技和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
一直以來,批判胡適的人都認為他是“全盤西化”和“反傳統(tǒng)主義”者。最主要的證據(jù)是他在20 世紀三十年代發(fā)表的英文論文《今日的文化沖突》中使用了“全盤西化”的字樣。對此,耿云志先生認為,“全盤西化”是一個不確切的概念,胡適使用它是一個失誤,他的思想不歸結于此。但是,胡適并非是梁啟超,隨時推翻不久前自己矢志不移的論斷。而且胡適是新文化運動激進派中最為理性,最嚴謹?shù)囊粋€人,20 世紀20年代他曾指責陳獨秀“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是“訟棍的行為”。事實上,“全盤西化”的確不能代表胡適對于中外文化的態(tài)度。他主張“應該虛心接受這個科學工藝的世界文化和它背后的種種精神文明,讓那個世界文化和我們的老文化自由接觸,自由切磋琢磨,借它的朝氣、銳氣來打掉我們的老文化的惰性和暮氣,將來文化大變動的結晶,當然是一個中國的本土文化?!睆拇硕卧捒梢钥闯?,胡適主張的所謂的“全盤西化”只是一個促進本民族文化繁榮的手段,而非目的。胡適“全盤西化”目的是恢復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獨特魅力,借外國文化的刺激使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新煥發(fā)出活力,閃耀智慧的光芒。但是,胡適的觀念沒能夠得到人們的理解,時人及不少后人所理解“全盤西化”就是完全拋棄自己原有的,接受西方的。當然,這里又涉及到他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
將胡適稱作“反傳統(tǒng)主義”者是不確切的。其一,他雖然支持“打倒孔家店”,但是,“孔家店”所代表的只是中國根深蒂固的專制統(tǒng)治思想,而非中國一切傳統(tǒng)文化。他對于孔子,墨子等人的思想,以及古代哲學等內容都大力推崇。他的“整理國故”運動聲稱“重新評估一切價值”似乎有推倒一切重新來過的意味,也引起了眾多爭議,但從他的具體措施即利用科學的方式來???、注釋、標點、分段和考證“國故”可見,他只是利用現(xiàn)代化的科學方式使傳統(tǒng)文化更好地展現(xiàn)在世人、后人的面前。其二,胡適對于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非常自信。這和同時代的人大相徑庭,時人之所以不“全盤西化”一方面是堅持中國文化優(yōu)越論,另一方面是因為害怕中國文化自此消亡。但胡適卻表現(xiàn)出獨特的自信,他提出“文化惰性”的概念,即認為每個民族的文化都有其“惰性”,在與其他文化交融時有些東西是永遠消解不掉的。因此,中國學習西方文化不但不會使本民族文化消亡,而且能夠激起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新煥發(fā)出活力。這種罕見的自信足以說明胡適對中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
長期以來,學術界普遍認為新文化運動是中國現(xiàn)代化的起點,其最大功效是它的啟蒙作用。王瑤先生指出,“盡管中國的社會變遷——從古老的封建舊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轉變和發(fā)展,早在20 世紀中葉已經(jīng)開始,而文化上的變革直至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才真正進入深層次文化結構的根本改造?!焙m在新文化運動時期,以及后期的文化觀念對于現(xiàn)代化的影響自然是不容忽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