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
[摘 要]春秋時期,文學進入到了全面發(fā)展和成熟階段,創(chuàng)作思想亦走上了自覺之路。以《詩·魯頌》觀之,《駉》《有駜》《泮水》《閟宮》四篇皆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的自覺意識,即創(chuàng)作題材選擇的多樣、文學表現(xiàn)手法的靈活、作者主體意識的增強。然而,針對這一文學自覺狀況,研究《魯頌》緣起的主流仍囿于義理意義上的解析和闡釋,片面引證歷代箋注,重視內(nèi)容的章法,輕視文學觀的演變。因此,本文從春秋文學自覺觀角度考論《魯頌》的創(chuàng)作。
[關(guān)鍵詞]春秋;文學觀念;魯頌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4-0015-04
[收稿日期]2015-05-10
當代著名學者傅道彬先生談及中國文學時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以為中國文學真正的自覺時代不是漢代,更不是魏晉,而是春秋時代?!盵1](p.152)誠然如此!在這一時代文學自覺創(chuàng)作背景之下,此前史祝卜奉命記錄歷史與言語的權(quán)力壟斷被打破,文學創(chuàng)作逐漸走上了更為廣泛的發(fā)展道路。而以文學自覺觀點考察《魯頌》,眾多研究者浸淫于以《詩序》為據(jù),考辨題材、語言、內(nèi)容等,如此就偏離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正軌,難以展現(xiàn)真實的春秋文學狀況,并且迷惑于考據(jù)之學的文獻征引,反而遠離了《魯頌》創(chuàng)作的緣起?!对娦颉樊吘古c《魯頌》產(chǎn)生的時代和社會背景差異明顯,且常常是曲解《魯頌》,甚至是穿鑿附會,與詩意相去甚遠。如果,不以《詩序》內(nèi)容解讀《魯頌》,而以文學自覺觀念來審視詩文本身,《魯頌》創(chuàng)作緣起的迷霧會被剝?nèi)?,展示在世人面前的則是完全不同的《魯頌》。
《魯頌》,首先是文學,而文學范圍是廣泛的,凡人之情感、志向之所在,都是文學浸淫的疆域。人性不同,所考慮的殊異導致所感殊途。春秋時代各諸侯國的政教風俗、典章文物,都是由其轄制下的各民族的情志、錯綜纂組、沖突調(diào)和鑄成的。其次,《魯頌》亦是歷史的載體。春秋時代之興衰必有其時代精神相與始終。而且一個歷史時期的文學也必須基于政教風俗、典章文物、語言文字的全面發(fā)展和成熟。春秋時期,仍然延續(xù)著西周以來的詩歌反映政治得失的制度,發(fā)于人情之自然。伴隨著“春秋時代發(fā)生劇烈的變革,不僅僅是春秋社會的經(jīng)濟與政治”,文學在春秋時期亦已覺醒和發(fā)展成熟。
基于文學自覺觀念的判斷,春秋時代產(chǎn)生的《魯頌》四篇,即是文學自覺觀念下的以“詩”入“樂”,而“頌”樂體現(xiàn)的又是魯國的政治風俗內(nèi)容。沈文倬認為,頌是詩與樂結(jié)合的產(chǎn)物,“音樂的演奏以詩為樂章,詩、樂結(jié)合便成為各種禮典的組成部分”[2]。而《魯頌》四篇,原是關(guān)于神明的出宗廟樂歌,可以舞的歌,鄭樵解釋為“頌之辭嚴,其聲有節(jié),以示有尊,故謂之頌”,是宗廟祭祀之樂歌。但是,析之《魯頌》四篇,卻又如鄭玄所言:“頌之言痛也,誦德廣以美之”,贊美在位的魯僖公有中興之功業(yè)。因而,這是文學自覺觀念下禮樂與政治下的有機結(jié)合。具體說來,有三方面成因。
一、春秋文學自覺觀念下的《魯頌》作者身份
“春秋時代文士集團的形成,是文學自覺的主體力量”[1](p.154)。在這一歷史時期,嫻熟禮樂經(jīng)典、擅長辭令問答的文士業(yè)已成為春秋時期傳承禮樂文化的主力軍,亦是春秋文學時代的開始。對此,趙逵夫主編的《先秦文學編年史·春秋部分》撰言,周幽王為犬戎所殺之后,周室逐漸衰微,“政由方伯,是為歷史上春秋時代之開始,亦為春秋文學之開始”。同時,各諸侯國已有的貴族據(jù)有土地人民,政治上據(jù)有雄厚的實力,世世相襲,常執(zhí)諸侯的政柄。政治經(jīng)濟實力的強大,必然有與之相適應(yīng)的文化、精神生活訴求。正是如此,《詩》中作者士大夫的名字常見之。
《詩》中諸多作品的作者上至君王,下至大夫、史官,但是缺乏詳細的作者考證。如《詩·大雅·抑》為衛(wèi)武公箴儆國人。按《國語·楚語》載:“昔衛(wèi)武公年數(shù)九十有五矣,猶箴儆于國……于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表f玄成注:“《懿》,《詩·大雅·抑》之篇也。”《詩·小雅·正月》篇,憫宗周滅亡,憂慮“攜王”余臣與“天王”宜臼并立;《詩·小雅·雨無正》篇,傷悼宗周覆亡,人心離散。兩詩皆為“周大夫作”[3](p.427),即周天子的大夫所作。各諸侯國中有秦國大夫為秦襄公作《詩·秦風·終南》篇,贊美秦襄公朝覲周平王受賜朝服的光榮。這一事實,《毛序》記載為:“戒襄公也。能取周地,始為諸侯,受顯服,大夫美之?!睍x國大夫為晉武公作《詩·唐風·無衣》篇,《詩序》云:“美晉武公也,武公始并晉國,其大夫為之請命于天子之使而作是詩也。”甚至女性貴族作者也出現(xiàn)在《詩》的作者行列之中。如《詩·衛(wèi)風·綠衣》、《日月》、《終風》三篇,《毛序》皆言“衛(wèi)莊姜傷己也”,乃衛(wèi)莊公夫人莊姜所作?!对姟む{風·載馳》篇,《毛序》云“許穆夫人所作也”,憫其宗國衛(wèi)國顛覆而不能救。
以上諸篇,作者皆有史可查,但具體姓名卻難以明辨。而產(chǎn)生于春秋時期《詩》之作者,有姓名者六:衛(wèi)莊公夫人莊姜、許穆公夫人、鄭公子素、秦康公罃、魯國奚斯、史克。其中,《魯頌》四篇作者就占其二。作者可考的文學文獻意義,恰恰是對“詩三百”漫長創(chuàng)作過程中,“其主體部分還是春秋時期完成的”[4]真實寫照。
奚斯為魯國貴族?!遏斨芄兰摇酚涊d:“魯人欲誅慶父,慶父恐奔莒。于是,季友奉子申入,立之,是為僖公……季友以賂如莒求慶父,慶父歸,使人殺慶父。慶父請奔,弗聽,乃使大夫奚斯行,哭而往,慶父聞奚斯音,乃自殺?!绷硪挥涊d:“奚斯,僖公時大夫公子魚也,成公朝死?!盵5]上述記載中,奚斯先是附于慶父,后成僖公時代大臣受到重用,這與其善于辭令之才華有密切關(guān)系。東晉李軌注《法言·學行》言,公子奚斯“魯僖公之臣,慕正考父作《魯頌》”。一語道盡奚斯的創(chuàng)作能力不容小覷。
史克,又稱太史克。文獻記載:“文(公)十八年,《左傳》稱‘季文子使太史克對宣公,知史克魯史也。”[6]實際上,史官不僅是一切政教典章的記錄者,也是一切知識經(jīng)驗的保存者。由史官來創(chuàng)作并記錄魯僖公時期的文治武功,是可能的。
奚斯、史克作為魯國士大夫,因與《魯頌》之關(guān)聯(lián),是有爭議的?!罢b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僅《駉》之作者,就有魯國史克與奚斯之爭?!睹娦颉吩破錇槭房俗鳎凹緦O行父請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頌”。另一說是奚斯所作。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三家詩說皆以《魯頌》為奚斯作……漢人承用皆屬奚斯”,而孔穎達更是認為《魯頌》四篇皆史克作。實際上,這些爭議從文學自覺觀念的角度來審視,都屬于魯國作品,是魯國人創(chuàng)作的,這一事實毋庸置疑。從文獻記載可知,這一時期的魯國文學創(chuàng)作者有著明確的使命感,即尊禮樂、慎威儀。
二、春秋文學自覺觀念下的《魯頌》題材選擇
《論語·季氏》篇言“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魯國立國之初,伯禽直接繼承并在魯?shù)貙嵤┲芏Y,冀求以完備的禮樂制度以期德化殷商舊地。然而,違背周禮之事卻常在魯國上層社會出現(xiàn),尤其春秋時期,魯國弒君之亂時有出現(xiàn)。春秋時代的魯國,至魯僖公在位時,歷經(jīng)19代國君的統(tǒng)治,內(nèi)亂不止,時有君位之爭。第5代魯君魏公在位50年卒,是為“幽公弟殺幽公而自立”。 第11代魯君伯御居位11年,是魯懿公兄括的兒子,后“與魯人攻弒懿公,而立伯御為君”。第14代魯君隱公攝政11年,貴族公子揮“使人弒隱公于蒍氏”。第16代魯君莊公即位32年后卒,之后同父異母弟慶父連弒二君,制造了魯國歷史上最大的內(nèi)亂,史稱“慶父之難”,幾致魯國社稷傾覆。魯國長期因繼位之爭而引發(fā)的動蕩,導致國力的衰微,甚至于禮樂傳承幾乎絕跡。對此“鬩于墻”之內(nèi)亂造成的國勢衰微,司馬遷引孔子語評論曰:“甚矣,魯?shù)乐ヒ?!”“至其揖讓之禮則從矣,而行事何其戾也?”指出禮樂之道在魯僅是形式上的“尊尊親親”,實則已淪落到難以維系的窘境。
此外,魯僖公時代,魯國國力有所恢復,體現(xiàn)在對外關(guān)系上,積極參與的諸侯間盟會就有16次。一是因戰(zhàn)爭而召集盟會?!洞呵铩べ夜辍罚骸岸?,公子友如齊涖盟?!薄洞呵铩べ夜荒辍罚骸岸?,公伐邾?!卸鹿锍?,公會諸侯盟于薄,釋宋公?!薄洞呵铩べ夜四辍罚骸岸?,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陳子、莒子、邾子、秦人于溫?!倍且蜃h和而召集之盟會?!洞呵铩べ夜四辍罚骸拔逶拢锍?,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衛(wèi)子、莒子,盟于踐土?!比且蚋缮嫠鍍?nèi)政而召集之盟會?!洞呵铩べ夜迥辍罚骸跋模珜O茲如牟。公及齊侯、宋公、陳侯、衛(wèi)侯、鄭伯、許男、曹伯會王世子于首止?!薄洞呵铩べ夜吣辍罚骸扒锲咴拢珪R侯、宋公、陳世子款、鄭世子華盟于寧母?!薄洞呵铩べ夜四辍罚骸按和跽?,公會王人、齊侯、宋公、衛(wèi)侯、許男、曹伯、陳世子款盟于洮。”《春秋·僖公十三年》:“公會齊侯、宋公、陳侯、衛(wèi)侯、鄭伯、許男、曹伯于咸?!彼氖且驗樗褰獬饣级偌藭?。《春秋·僖公元年》:“八月,公會齊侯、宋公、鄭伯、曹伯、邾人于檉。”《春秋·僖公十六年》:“冬十有二月,公會齊侯、宋公、陳侯、衛(wèi)侯、鄭伯、許男、邢侯、曹伯于淮?!蔽迨且蚨亟煌ê枚偌藭?。《春秋·僖公二十五年》:“冬十有二月癸亥,公會衛(wèi)子、莒慶盟于洮?!绷且蛑\團結(jié)而召集之盟會?!洞呵铩べ夜迥辍罚骸扒锇嗽?,諸侯盟于首止,鄭伯逃歸不盟。”七是因續(xù)盟而召集之盟會。《春秋·僖公九年》:“夏,公會宰周公、齊侯、宋子、衛(wèi)侯、鄭伯、許男、曹伯于葵丘?!薄洞呵铩べ夜迥辍罚骸叭拢珪R侯、宋公、陳侯、衛(wèi)侯、鄭伯、曹伯盟于牡丘,遂次于匡?!薄洞呵铩べ夜吣辍罚骸笆卸录仔纾珪T侯,盟于宋。”《春秋·僖公二十九年》:“夏六月,會王人、晉人、宋人、齊人、陳人、蔡人、秦人盟于翟泉。”
而且戰(zhàn)爭需要強大的軍事實力。春秋時代,“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戎之大事在于馬?!比郑磸姳?。僖公時期的魯國“公車千乘”“公徒三萬”(《閟宮》)。魯僖公前期,十余次盟會齊、宋、衛(wèi)、陳等諸侯國而伐楚,需要強大的兵馬支撐頻繁的對外征伐。魯僖公在位33年,其間適逢齊桓公稱霸,外與齊桓公結(jié)盟,政治、軍事力量較之前大大恢復。史家以僖公“為魯十二公之首,即求之春秋列國,如公之以德致頌者,亦絕無而僅有”,“若僖公者,洵無愧魯之中興之主矣”[7](pp.57-62)。魯僖公在國內(nèi)外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之下,能中興魯國,建業(yè)艱難。從其謚號就可窺知:“僖公,名申,莊公之子,閔公之兄,母成風。謚法‘小心畏懼曰僖。”[8]雖為東方望國,卻夾于強國之間,如芒在背,危機感時時伴隨。因此,魯僖公時代重視馬政是其強兵立國的重要舉措。馬趾高蹄堅,體雄偉而行健,最適合馳驅(qū)征戰(zhàn)?!吨芏Y》云:“季秋之月,乃教于田獵,以習五戎,班馬政”,以完備建制振興軍力。相對于周天子的“六馬完全具備”,諸侯只有“六閑,馬為四種,較天子減種及戎”。魯國欲強大,必須盡可能地迅速發(fā)展畜牧業(yè),增強實力。這時的魯國開始“以戎馬定井田之賦,民間之畜牛馬,有鄉(xiāng)師辨其物,有均人均其力。國馬以行軍,公馬以稱賦”。按照周制,其他諸侯國亦如此。如秦國,《詩·秦風·小戎》篇中:“游環(huán)脅驅(qū),陰靷鋈續(xù)。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四牡孔阜,六轡在手。騏騮是中,騧驪是驂。龍盾之合,鋈以觼軜。言念君子,溫其在邑。方何為期?胡然我念之?!泵鑼戃娙輭咽⒅H,“騏騮”“騧驪”等戰(zhàn)馬也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
魯國又以禮為邦本。禮樂具有政治作用。即所謂“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痹邶R桓公尊王秉禮的時代大背景之下,魯國亦因“周禮盡在魯”而持重于強國間?!蹲髠鳌らh公元年》記載,魯國遭“慶父之難”后,齊國貴族仲孫湫出使魯國,歸國與齊桓公談?wù)擊攪r,其文云:“公曰:‘魯可取乎?仲孫湫曰:‘不可,猶秉周禮。周禮,所以本也……魯不棄周禮,未可動也。君其務(wù)寧魯難而親之。親有禮,因重固,覆昏亂,霸王之器也?!?/p>
因而在《魯頌》《泮水》《閟宮》篇的主題選擇上,祈福禳禍、息民致樂、崇德勵民的主旨就寓于篇中?!遏旐灐ゃ菲绊炠夜苄捭鷮m也。此亦燕飲落成之詩,不為頌,其能修也”[9],《魯頌·閟宮》篇“頌僖公能復周公之宇也”[9]。一方面是要達到“齊齊乎其故也,愉愉乎其忠”的樂舞效果,另一方面也是根于崇德報功之含義,“慎終追遠,民德歸厚”?!遏旐灐分小恶o》《有駜》的主題選擇上,作者也是充分考慮到了馬政與禮樂的政治作用?!遏旐灐ゑo》篇“頌僖公也。僖公能遵伯禽之法,儉以足用,寬以愛民,務(wù)農(nóng)重谷,牧于坰野,魯人尊之,于是季孫行父請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頌”[9]。《魯頌·有駜》篇“頌僖公君臣之有道也”。[9]魯僖公定期舉行祭馬祖、先牧的儀式,實質(zhì)也是展示周禮在魯之意及強兵興國之志。這四篇本為祭祀之樂歌,完全由主觀方面改變了用途和性質(zhì):對待死者的志義思慕之情變成了陶冶人心的禮樂,威懾四方的政治宣傳手段。
三、春秋文學自覺觀念下的《魯頌》之“變頌”
“變頌”之說,首先,就其觀點實質(zhì)而言,是文學自覺觀念的“‘中和審美情趣”與“賦比興”創(chuàng)作手法的表達。清人袁枚曾謂:“宋金華王柏謂變風變雅之外,有變頌焉?!遏旐灐贰渡添灐肥且?。蓋本之唐成伯嶼《毛詩指說》?!盵10]而唐代成伯嶼所撰《毛詩指說·解說第二》中云:“《清廟》至《般》為正頌也。然頌聲從風雅而來,故二《南》之風為正,繼變風之作,齊衛(wèi)為始。齊哀公當懿王之時,衛(wèi)頃公即夷王之代,有正即有變。風雅既有變,頌亦有變。自《王》《衛(wèi)》至《豳》《詩》為變風,自《六月》之詩至《何草不黃》為變小雅。自《民勞》至《召旻》為變大雅。風雅之變,自幽厲尤甚。魯殷為變頌,多陳變亂之辭也?!盵11]其實,唐人之“變頌”說,是據(jù)風雅變而推出應(yīng)該有頌變之可能,這是依據(jù)體例規(guī)制做出的論斷。如《小雅》之《賓之初筵》篇,《大雅》之《抑》篇,皆以諸侯國之作而入王朝之列。實際上,是以雅樂歌誦,儼然為廟堂上肅穆之作。之所以列入“雅”,只是就聲律而入,不可以常格拘束,體現(xiàn)的只是體例不純而已,這又恰是文學自覺在創(chuàng)作上的顯著表現(xiàn)。即《尚書·舜典》中所謂“詩言志,歌詠志,聲依詠,律和聲”?!睹颉费浴绊灐?,為“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也”。清人阮元以為,“頌”即“容”的本字,含容貌威儀之義??紤]到“頌”是稱揚祖先德業(yè),而又被天子用于祭祀,魯國自伯禽時期開始秉周禮于魯?shù)?,享有祭祀文王及先祖的特?quán),那么,在《魯頌》中昭告神明的同時,頌揚在位的國君,也是得當并且無愧于禮制的。
其次,文學自覺觀念下,《魯頌》所述內(nèi)容也多有不符史實的描寫。以《泮水》、《閟宮》二篇為例,一是侈談,稱其“戎狄之膺,荊舒之懲,淮夷之服”,一時間兵威之盛,使得東南諸國,無論大小無敢抗顏者。至于“戎狄之膺”,試問,難道指的是所謂“荊舒之懲”,即召陵伐楚之師之事嗎?然而,楚在春秋初期崛起而強大,如果以魯國實力征伐并非其敵,即使齊桓公與次召陵之諸侯聯(lián)軍亦只能虛與委蛇,盟成而退。后世所稱羈縻大國未能有使之帖然而懾服的,魯僖公時只是隨其后為聯(lián)軍之一,怎能使得強楚屈從?平陰之役(襄公十八年),季武子以所得于齊之兵作林鐘而銘魯功,臧武仲譏其非禮,謂稱伐則下等,計功則借人,何以為銘?以此見魯之卿大夫率喜自夸,大如臧孫之明理者,蓋不多見,亦可曬也。至淮夷之服,《春秋》無明文記載,僅于《左氏傳》載:“僖公十三年夏,公會諸侯于咸”,注為“淮夷病杞,故十六年冬,公會諸侯于淮”。又箋為“謀鄫且東略也”。《詩》所說的“淮夷攸服”,大概指的就是此事。從中窺視出在彼時魯國亦追隨齊后,聊謀東略以使淮夷不敢再侵杞與鄫兩個小國。至于魯國及聯(lián)軍是否克敵,并無史實可考。所以,《魯頌》中多處文辭夸耀其征伐之功,以及極稱其獻馘、獻囚之盛,甚至疆域至于海邦,淮夷蠻貊莫不率從,沒有人敢不惟魯侯馬首是瞻。以《商》《周》二頌誦之,其中“敘湯之載,斾武之執(zhí)”之語,也難免有些夸張。江永釋《泮宮》亦稱“宮成而飲酒,魯人遂大為鋪張揚厲之詞”?!翱嘶匆模I馘獻囚,淮夷獻琛,皆無其事,特夸張?zhí)撁蓝?。”魯僖公征伐成功之事,?jù)《左傳》所載,在淮之會盟后,魯僖公有“諸侯之事未歸而取項,齊人以為討而止公”。后由夫人姜氏會齊侯于卞,魯僖公才得以歸魯。就是此次之會,除私自取項外,未見有其他功績可言,并且這次取項之戰(zhàn)又為齊國所止,羞辱而且不勝,即使入于頌也不是榮光的事。史實不符而又大肆鋪陳,這恰恰是文學自覺觀念下修辭手法的“變頌”體現(xiàn)之一。
再次,《周頌》《商頌》都有宏深肅括的審美感受,其氣質(zhì)淵淵然,似有黃鐘大呂之音。與之相比,《魯頌》文繁不殺,有夸多斗靡之態(tài),而無莊嚴肅穆之貌。這是其文體糅雜的緣故,所以文質(zhì)于野,其氣勢多囂戾。誦讀《魯頌》四篇,多有其言繁多而瑣碎于枝葉陳列之感,“頌”所展現(xiàn)莊重肅穆的美感不復存在。同時,也要看到自周成王、康王歿后,“頌聲”也已經(jīng)罕聞。西周歷二百七十年而東遷,又百二十年而傳至周襄王,及周襄王八年才又開始有淮之會。其間相去大概已有四百年之久。詩文創(chuàng)作又與時代密切關(guān)聯(lián)。春秋時代,各國自行其政,社會劇烈變革,使得文學由樸實轉(zhuǎn)向華麗,由淳厚趨于藻飾?!遏旐灐匪钠?,雖然竭力復古之《周頌》,但實在是勉強。更何況雜以虛驕之氣,其氣象之不侔,惟能仿頌聲。倘入于十五國風之列又不類,所以不得不入于《頌》。雖然入于《頌》,仍然不能與《商》《周》二頌同等,這也是文學審美下的文學自覺“變頌”。
總之,魯國有《魯頌》而魯詩不見于世,文學自覺觀念的影響于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反觀前人關(guān)于魯國作頌違禮的論述,這點是清楚的。如《正義》引舒璦云:“魯不合作《頌》,故每篇言《頌》(指小序),以名生于不足故也?!敝祆湟仓^之“著之于篇,所以言其僭”。違背禮樂之事,宋人黃震在《黃氏日抄》中就斥其郊天之非禮。言“‘僖公三十一年始卜郊,而卜不從?!斎嗽恢?,反以郊為盛事而張皇之。”種種評述,大多就其名為頌不當言之。而魯人敢于突破局限而作之并名之為頌,無論是其文學的想象力,還是組織語言的創(chuàng)造力,都是對春秋時代出現(xiàn)的文學自覺現(xiàn)象的最真實的反映。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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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袁枚.隨園隨筆·詩有變頌:卷一[M].清嘉慶十三年刻本.
[11]成伯嶼.毛詩指說·解說[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作者系哈爾濱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洪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