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達
一
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命題便是版本研究。正如《紅樓夢》版本研究是紅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和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一樣,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對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巴金的《家》、錢鐘書的《圍城》、老舍的《駱駝祥子》、吳強的《日出》等版本進行研究,耐人尋味。有人做過較為細致的研究后,發(fā)現(xiàn):“這些修改本密集出現(xiàn)在三個時段:五十年代初期,計有《倪煥之》、《家》、《蝕》、《子夜》、《山雨》、《駱駝祥子》、《八月的鄉(xiāng)村》、《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山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其中《駱駝祥子》在此時段有三個(次)修改本,《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有兩個(次)修改本。五十年代后期至六十年代初期,計有《倪煥之》、《家》、《春》、《秋》、《離婚》、《大波》等。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期,計有《家》、《八月的鄉(xiāng)村》、《圍城》、《長夜》、《山洪》、《呂梁英雄傳》、《暴風驟雨》等。其中《家》在此時段有兩個(次)修改本,《圍城》也大改一次小改三次。在這三個時段中,如果還加上五十年代以后誕生的新作的修改本,那數(shù)目就更可觀了。它們一起形成了‘當代’三次長篇小說的修改浪潮?!?/p>
陳忠實的《白鹿原》榮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其版本“問題”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眾人熱議的焦點。一方面,評委會給陳忠實傳達了修訂意見:“作品中儒家文化體現(xiàn)者朱先生這個人物關于政治斗爭‘翻鏊子’的評說,以及與此有關的若干描寫可能引出誤解,應當以適當?shù)姆绞接枰岳?。另外,一些與表現(xiàn)思想主題無關的較直露的性描寫應加以刪改?!弊鳛樵u委之一的胡平,在《我所經歷的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評獎》中進一步細化了這個過程:
應該說,從作品所描寫的客觀生活呈現(xiàn)出的歷史發(fā)展趨勢看,它不存在政治傾向性問題。出現(xiàn)爭議的地方在于,作品中儒家文化的體現(xiàn)者朱先生關于“翻鏊子”的一些見解,關于“國共之爭無是非”的一些見解,雖然只是從一個人物之口說出,但采取客觀角度表現(xiàn)之,可能引起讀者誤解。此外,一些與表現(xiàn)思想主題無大關系的性描寫也可能引起批評。有了這兩條,特別是第一條,在《白鹿原》通往茅獎的道路上荊棘叢生,吉兇難卜。討論中大家觀點頗有接近之處:第一,都承認《白鹿原》是近年來少有的厚重之作;第二,都同意《白鹿原》不存在政治傾向性問題。值得一提的是,一些享有威望的老評論家、老作家的意見是很公允的,為創(chuàng)造實事求是的學術氛圍起到了重要作用。于是,問題便集中在如何避免這樣一部重要作品因小方面的爭議而落選上。多數(shù)評委以為對作品適當加以修訂是一個可以考慮的方案,前提是作者本人也持相同看法。如作者表示反對,評委會自然會尊重作者意見,繼續(xù)完成一般的程序。
多年以后,擔任過第四、五、六屆茅盾文學獎評委并先后做過評獎辦公室副主任、主任的著名評論家雷達,也披露了當時的評獎過程:
評獎也曾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插曲”或特殊情況,例如第四屆《白鹿原》修訂本問題就是。
我記得《白鹿原》在評委會基本確定可以評上的時候,一部分評委認為,作品中儒家文化的體現(xiàn)者朱先生對政治斗爭如“翻鏊子”的說詞不妥,甚至是錯誤的,容易引出誤解,應以適當方式予以廓清,另外有些露骨的性描寫也應適當刪節(jié)。這種意見一出且不可動搖,當時就由評委會副主任陳昌本在另一屋子里現(xiàn)場親自打電話征求陳忠實本人的意見,陳忠實在電話那頭表示愿意接受個別詞句的小的修改,這才決定授予其茅盾文學獎。這也就是發(fā)布和頒獎時始終在書名之后追加個“修訂本”的原委。當然評獎時和發(fā)布時是不可能已有了“修訂本”的,改動和印書都需要時間,而發(fā)布時間又是不能等的。陳昌本打電話究竟是在投票后還是投票前,我竟然記不清楚了。
一個可資對照的材料是,二○○六年五月的《延安文學》上發(fā)表了《關于〈白鹿原〉答李星問》一文。李星問:“人說電影是遺憾的藝術,拍成了才發(fā)現(xiàn)許多缺點、不足,但想改卻來不及了。你的《白鹿原》現(xiàn)已發(fā)表了,印成鉛字以后,你有遺憾嗎?再版時準備修改嗎?”陳忠實是這樣回答的:“大的遺憾沒有,小的遺憾無法避免。遺憾主要是文字。如果能再過一遍手,起碼可以把文字錘煉得更好些。我交出手稿時就一直有再過一遍手的思想準備,因為這是作為正式稿的頭一遍稿。我一次性地拉出五十萬字,基本保持著卷面清整的稿子。唯一可以自信的是文字語言,唯一遺憾的也是文字語言。本來應該再過一遍手,而未能做此事,編輯同志說可以了,你不必再來北京修改了。我那時剛剛弄完,有點疲累,加之已入暑天,畏怯炎夏,也就偷懶省事了。如果有再版的機會,到時候再視具體情況而定?!标愔覍嵑茏孕?,認為小說沒有“大的遺憾”,只有“小的遺憾”,即“文字”。這里所說的“文字”,顯然是指一般性的文字組織,譬如他所一再強調的“敘述語言”而不用“描寫語言”等。就是說,當時作者并無“修改”的想法。即便以后修改,也只是修改文字(文字組織)。
還值得一提的是,《白鹿原》一殺青,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兩位編輯就拿走了原稿。作者陳忠實依照慣例,以為至少需要兩個月的時間才能有回音,沒有想到的是,“大概不到二十天,我從鄉(xiāng)下再回到城里就見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回信。我當時以為肯定不會有什么結論,打開一看,我?guī)缀醵疾桓蚁嘈?,大叫一聲就跌坐在沙發(fā)上了?!薄驗閮晌痪庉嬙诨疖嚿暇涂赐炅诉@部書稿,“評價之好之高,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心里一下子就踏實下來,出版肯定沒有問題。對一部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表態(tài)如此之快,在我看來是非常少有的?!边€讓陳忠實頗感欣喜的是,評論家李星“第一次用非文學語言評價文學作品”,言:“這么大的事,咋叫咱們給弄成了!”注意:無論是北京來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專業(yè)編輯,還是陜西本土的著名批評家,都沒有提到作品中存在“問題”,更不需要作者修改,他們都對小說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而這,也正是作者所希望的,一稿而成。
二
既然如此,當?shù)谒膶迷u委會副主任陳昌本打電話征求陳忠實是否修改《白鹿原》意見時,陳忠實為什么會立即表示,作者本來就準備對《白鹿原》作適當修訂?事實上,作者是在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對原版進行修訂,同年十二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修訂版的。而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九日茅盾文學獎揭曉時,尚未出籠的“修訂本”《白鹿原》被宣布榮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
榮獲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最高大獎的茅盾文學獎,毋庸置疑,這是每一個作家都夢寐以求的大事。從這個意義上說,陳忠實改變初衷,接受評委會的建議,修訂《白鹿原》無可非議。然而,作為精神生產的文學,顯然不同于市場經濟下的工業(yè)生產,其間灌注著作家的主體精神和獨立意識。因此,簡單地將《白鹿原》的修訂,看作是自然而然的舉措,顯然低估了《白鹿原》的版本學意義。實際上,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版本修改,從來就不是如此簡單,它一開始就是與新文學價值、生產體制、革命訴求、主流意識形態(tài)、國家與民族想象等結合在一起的。茅盾在《子夜》中接受瞿秋白的建議,加進吳蓀甫強暴王媽的情節(jié),是因為作為革命者的瞿秋白堅持:“大資本家憤怒絕頂又絕望就要破壞什么乃至獸性發(fā)作?!比绱说鹊取6愔覍嵔邮茉u委會的建議,改變自己的初衷,其間有著什么樣的微妙之處?
這里涉及到兩個問題:一個是到底修改了些什么?二是在修改的背后有著怎樣的“心理結構”?
金宏宇在《論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的修改本》一文中對此有一個概括:“在現(xiàn)代長篇小說版本變遷過程中,性、革命或政治等重要內容的修改,經過闡釋的循環(huán),對文本意義和文本本性的改變是最明顯的。”《白鹿原》的修改再次印證了這一個判斷。
大體說來,《白鹿原》出現(xiàn)了三個關鍵版本。一個是在《當代》雜志上發(fā)表的本子,一個是一九九三年六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本子,再就是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出版的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修訂本。對照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存在三個方面的修改:一是關乎政治、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修改(“鏊子說”、對國共兩黨的評價等),二是性敘事內容,三是少量的文字(語句等)。由于對文字的修改分量很少,且“無傷大雅”,因之,我們略去不提。
我們先來對照一下獲獎的修改本與此前版本在關乎政治、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區(qū)別。
作為有著人物原型且為作者鐘情的小說的主要人物之一朱先生,一個明確的觀點就是國共兩黨政治斗爭甚至包括土匪這三方是“翻鏊子”。未修改本寫“鏊子”,分別在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十六章。“翻鏊子”是什么意思呢?陳忠實如是說:“‘鏊子’是朱先生面對白鹿原上‘農民運動’被殘酷鎮(zhèn)壓時的一個比喻。鏊子是北方鄉(xiāng)村烙鍋盔烙煎餅的鐵制炊具?!煜壬俏殷w驗較深也自以為把握較準的一個重要角色。以他的文化所架構的心理形態(tài),面對白鹿原上‘農民運動’驟起驟滅的現(xiàn)實,說出‘鏊子’的比喻,表示著他的看法和判斷,這是作者我所嚴格把握的朱先生這個人物角度所決定著的,更是他獨稟的心理結構所主導著的性格化語言表述方式,形象也含蓄?!庇纱丝磥?,作者將此比喻由朱先生口中道出,頗為自得。
祠堂前的戲樓下傳來一陣陣轟鳴聲,夾雜著絕望的叫聲。工匠們受到那些聲音的刺激提出想去看個究竟,甚至孝文也呆不住了。白嘉軒……站在祠堂院子里大聲說:“白鹿村的戲樓這下變成烙鍋盔的鏊子了!”工匠們全瞪著眼,猜不透族長把戲樓比作烙鍋盔的鏊子是咋回事,孝文也弄不清烙鍋盔的鏊子與戲樓有什么關系。白嘉軒卻不作任何解釋,轉過身做自己的事去了。及至田福賢走進祠堂說:“嘉軒,你的戲樓用過了,完璧歸趙啊!”他口氣輕巧而風趣,不似剛剛導演過一場報仇雪恥的血腥的屠殺,倒像是真格兒欣賞了一場滑稽逗人的猴戲。白嘉軒以一種超然物外的口吻說:“我的戲樓真成了鏊子了!”
——《白鹿原》未修改本,第十四章
我前幾天到縣上去撞見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說:“福賢,你的白鹿原成了鏊子了。”我想起白嘉軒也對我說過這句話。其實是從他姐夫那兒躉下的……我回來想了幾天幾夜才解開了,鏊子是烙鍋盔烙蔥花大餅烙砣砣饃的,這邊烙焦了再把那邊翻過來,鏊子下邊燒著木炭火。這下你們解開了吧?還解不開你聽我說,這白鹿原好比鏊子,黑娃把我烙了一回,我而今翻過來再把他烙焦……要叫鏊子涼下來不再烙燙,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黑娃烙我是共產黨煨的火,共產黨而今垮塌了給它煨不上火了,所以嘛我現(xiàn)在也撤火……
——《白鹿原》未修改本,第十五章
“噢!這下是三家子爭著一個鏊子啦!”朱先生超然地說,“原先兩家子爭一個鏊子,已經煎得滿原都是人肉味兒;而今再添一家子來煎,這鏊子成了搶手貨忙不過來了?!卑准诬幝犞惴虻脑?,又想起朱先生說的“白鹿原這下變成鏊子啦”的話。那是在黑娃的農協(xié)倒臺以后,田福賢回到原上開始報復行動不久,白嘉軒去看望姐夫企圖聽一聽朱先生對鄉(xiāng)村局勢的判斷。朱先生在農協(xié)潮起和潮落的整個過程中保持緘默,在岳維山回滋水田福賢回白鹿原以后仍然保持不介入不評說的超然態(tài)度,在被妻弟追問再三的情況下就撂出來那句“白鹿原這下成了鏊子啦”的話。白嘉軒后來對田福賢說這話時演繹成“白鹿村的戲樓變成鏊子啦”。白嘉軒側身倚在被子上瞧著姐夫,琢磨著他的隱隱晦晦的妙語,兩家子自然是指這家子國民黨和那家子共產黨,三家子不用說是指添上了黑娃土匪一家子。白嘉軒說:“黑娃當了土匪,我開頭料想不到,其實這是自自然然的事?!?/p>
——《白鹿原》未修改本,第十六章
兆鵬做出一副輕松玩笑的樣子問:“先生,請你算一卦,預卜一下國共兩黨將來的結局如何?”朱先生莞爾一笑:“賣蕎面的和賣饹的誰能贏了誰呢?二者源出一物喀!”兆鵬想申述一下,朱先生卻竟自說下去:“我觀‘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大同小異,一家主張‘天下為公’,一家昌揚‘天下為共’,既然兩家都以救國扶民為宗旨,合起來不就是‘天下為公共’嗎?為啥合不到一塊反倒弄得自相戕殺?……”鹿兆鵬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們破壞國共合作……”朱先生說:“不過是‘公婆之爭’?!甭拐座i便改換話題,說出一直窩在心里的疑問……
——《白鹿原》第十九章,修改本將下劃線句刪去
一個男學生用語言批判尚覺不大解恨,憤怒撈起那塊磚頭往地上一摔,那磚頭沒有折斷卻分開為兩層,原來這是兩塊磨薄了的磚頭貼合在一起的,中間有一對公卯和母卯嵌接在一起,里面同樣刻著一行字:折騰到何日為止。學生和圍觀的村民全都驚呼起來……
——《白鹿原》第三十二章,修改本將下劃線句刪去
筆者現(xiàn)在無意于糾纏國共兩黨及土匪對白鹿原的爭奪是否真的如朱先生所言是“翻鏊子”以及基于歷史所作出的對于未來(“文革”應驗)的預測,因為這個問題已經是一目了然;也無意于探討朱先生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筆者感興趣的是,作為作家的陳忠實何以要“破例”對此做慎重的解釋。陳忠實說:《白鹿原》“發(fā)表出版十五年來,我基本不做作品人物的解釋,只在對某一些訪談提問時偶有涉及。令我感佩的是,大量的評論文章對包括朱先生在內的幾乎所有人物,都有甚為精到的解析和評說,有些甚至超出了我的期待。自然,也免不了一些令我意料不到的評論視角,包括個別誤讀,我基本能保持平靜的心態(tài),當作一種觀點來看取,也有鑒示的意義。我在這里想說一下朱先生的‘鏊子說’,算是堅守十五年不做人物闡釋的一次破例?!睘槭裁匆捌评蹦?他進一步解脫自己:“這里有一個常識性的界線,作品人物對某個事件的看法和表態(tài),是這個人物以他的是非標準和價值判斷做出的表述,不是作者我的是非標準和意義判斷的表述?!薄白x者和評論家可以嚴格挑剔朱先生等人物的刻畫過程里的準確性和合理性,包括他的‘鏊子說’,是否于他是準確的和合理的,而不應該把他的‘鏊子說’誤認為是作者我的觀點。再,朱先生的‘鏊子說’,錯了對了或偏了,更具體點說,是對‘農民運動’和‘還鄉(xiāng)團’報復行為的大是大非的判斷是否正確,即使如此,也是屬于朱先生的判斷,不是作者我的判斷。單就‘農民運動’這個事件《白鹿原》里不同的人物都有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和判斷,革命者鹿兆鵬自不必說,田福賢等從根本上就說成是‘共匪’煽動的作亂。如果把朱先生的‘鏊子說’可以看成是作者觀點的糊涂,同樣可以類及田福賢的反動觀點給作者,鹿兆鵬的革命觀點也應該是作者的。這種常識性的笑話,我在寫作過程中是絲毫也不曾預料得到的?!?/p>
陳忠實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不厭其煩地解釋作者與主人公的區(qū)別呢?
作者當然明白,從一般意義上講,作家往往在他所心愛的人物身上,寄寓著某種情懷、心緒、理念甚或是政治傾向。正如賈平凹在廢都》中塑造了莊之蝶這樣一個“廢人”因而被認作是作者現(xiàn)實心態(tài)的反映一樣,在朱先生的身上,或多或少甚至在相當程度上體現(xiàn)著作者的世俗情懷和思維觀念。當然,朱先生不是陳忠實,但朱先生這個作者“心愛的人物”的身上又無可避諱地體現(xiàn)著陳忠實的某些思維觀念。
陳忠實在這里顯然有意在誤導讀者。以陳忠實的理論,就是小說中的人物不等于作者,如果相等,那么,這么多的人物都可以相等,而這是無法進行的。因此,不能相等。其實,陳忠實并非不明白,只有寄寓了作者的思想感情的人物形象才可以說與作者在理念、情感方面,有某種相同、相通之處。我們知道,陳忠實在寫作《白鹿原》之前,查閱了大量的相關資料,給予他最深的一是封建婦女形象,另一就是朱先生。而這個朱先生還是以自己的曾祖父和“關學”最后一位傳人為藍本進行創(chuàng)作的,可謂情意相通:“我在弄清家族的粗略脈絡之后,這位爺爺隨意說出的又一個人令我心頭一顫。他說他見過我的曾祖父,個子很高,腰桿兒總是挺得又端又直,從村子里走過去,那些在街巷里在門樓下袒胸露懷給孩子喂奶的女人,全都嚇得跑回自家或就近躲進村人的院門里頭去了。我聽到這個他描述的形象和細節(jié),是一種無以為名狀的激動和難以抑制的興奮。此前我已經開始醞釀構想著的一位族長的尚屬模糊平面的影像,頓時就注入了活力也呈現(xiàn)出質感,一下子就在我構想的白鹿村的村巷、祠堂和自家門樓里踏出聲響來。這個人的秉賦、氣性,幾乎在這一刻達到鼻息可感的生動和具體了?!?/p>
下面的問題就是,陳忠實何以要遮遮掩掩呢?
這正是我們感興趣的話題。
三
我們現(xiàn)在來看一看陳忠實對原版本的性清潔工作。因所涉之處較多,同樣只是示例。
……小女人一絲不掛站在門里,隨手又輕輕推上門閂,轉過身就吊到黑娃的脖子上,黑娃摟住她的光滑細膩的腰身的時候,幾乎暈眩了……她的手摸著他胸脯上的紐扣一個一個解開了,脫下他的粗布衫子?!氖忠呀浬斓剿难H,摸著細腰帶的活頭兒一拉就松開了,寬腰褲子自動抹到腳面。他從褲筒里抽出雙腳的當兒,她已經抓住了他的那個東西。黑娃覺得從每一根頭發(fā)到腳尖的指甲都鼓脹起來,像充足了氣,像要崩破炸裂了。她已經爬上炕,手里仍然攥著他的那個東西,他也被拽上炕去。她順勢躺下,拽著他趴到她的身上。黑娃不知該怎么辦了,感覺到她捉著他的那個東西導引到一個陌生的所在,腦子里閃過一道彩虹,一下子進入了渴盼向往已久卻又含混陌生的福地,又不知該怎么辦了。她松開手就緊緊箍住他的腰,同時把舌頭送進他的口腔。這一刻,黑娃膨脹已至極點的身體轟然爆裂,一種爆裂時的無可比擬的歡悅使他頓然覺得消融為水了。她卻悻悻地笑說:“兄弟你是個瓜瓜娃!不會。”黑娃躺在光滑細密的竹皮涼席上,靜靜地躺在她的旁邊。她拉過他的手按在她的奶子上?!澳腥说呐?,女人揉。女人的奶,男人揣?!彼浧鹆死钕嗟母?。他撫揣著她的兩只奶子。她的手又搓揉著他的那個東西。
她用另一只手撐起身子,用她的奶子在他眼上臉上鼻頭上磨蹭,停在他的嘴上。他想張口吮住,又覺得不好意思。她用指頭輕輕掰開他的嘴唇,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也就不覺得不好意思了,一張嘴就把半拉子奶頭都吞進去了。她噢喲一聲呻喚,就趴在他的身上扭動起來呻吟起來,她又把另一只奶子遞到他的嘴里讓他吮咂,更加歡快地扭動著呻喚著。聽到她的哎哎喲喲的呻喚,他的那種鼓脹的感覺又躥起來,一股強大急驟的猛力催著他躍翻起來,一下子把她裹到身下,再不需她導引就闖進了那個已不陌生毫不含混的福地,靜靜等待那個爆裂時刻的來臨。她說:“兄弟你還是個瓜瓜娃!”說著就推托著他的臀部,又壓下去,往覆兩下,黑娃就領悟了。她說:“兄弟你不瓜,會了?!焙谕薤偪竦貨_撞起來,雙手抓著兩只乳房。她摟著他的腰,扭著叫著,迎接他的沖撞。猛然間那種爆裂再次發(fā)生……他又安靜清爽地躺在竹編涼席上,緩過氣之后,他抓過自己的衣褲,準備告辭。她一把扯過扔到炕頭,撲進他的懷里,把他掀倒在炕上,趴在他的身上,親他的臉,咬他的脖頸,把他的舌頭裹下嘴里咂得出聲,用她的臉頰在他胸脯上大腿上蹭磨,她的嘴唇像蚯蚓翻耕土層一樣吻遍他的身體,吻過他的肚臍就猛烈直下……黑娃噢喲一聲呻喚,渾身著了魔似的抽搐起來,扭動起來,止不住就叫起來:“娥兒姐!娥兒……”她爬上他的身,自己運動起來,直到他又一次感到爆裂和消融。她靜靜地偎在他的懷里,貼著他的耳朵說:“兄弟,我明日或者后日死了,也不記惦啥啥了!”
——《白鹿原》第九章,修改本將下劃線句刪去
……爐頭貼著勺娃耳朵說:“我走你的后門。”勺娃愣愣地說:“俺家里只有單擺溜三間廈屋,沒有圍墻哪有后門?你老遠跑到原上走那個后門做啥?”爐頭嗤嗤嗤笑著說:“瓜蛋兒娃,是操你尻子?!鄙淄摅@詫地打個挺坐起來,沉悶半天說:“我把我的工錢全給你,你去逛窯子吧?”爐頭說:“要逛窯子我有的是錢,哪在乎你那倆小錢!”勺娃自作自踐地求饒:“尻子是個屎罐子,有啥好……”爐頭把他按下被窩說:“皇上放著三宮六院不操操母豬,圖的就是那個黑殼子的抬頭紋深嘛;皇姑偷孫猴子,好的就是那根能粗能細能短能長的棒棒子嘛!”勺娃可憐地乞求:“你另換一件,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我都替你賣命……”爐頭當即表示失望地說:“那就不說了,咱倆誰也不勉強誰?!鄙淄尴氲角邦^的打罵可能白受了,立即順著爐頭的心思討好地說:“你甭急甭躁呀……你只說弄幾回……就給我教手藝?”爐頭朗然說:“這話好說。我操你五回教你一樣菜的炒法?!鄙淄捱€價說:“兩回……”最后雙方在“三回”上成交。
——《白鹿原》第三十三章,修改本將下劃線句刪去
除以上所列之處外,還有鹿子霖奸污田小娥等性愛敘事。
簡單地說,上面所引兩段文字,第一段敘述因性饑渴而“勾引”長工黑娃的田小娥的“主動”行為。其潑辣、自然的青春本能在這一刻得到了盡情的釋放。田小娥本是將軍寨武舉郭姓財主的小老婆,書中寫道:“長工頭壓低聲說郭舉人娶下那個二房女人不是為了睡覺要娃,專意兒是給他泡棗的。每天晚上給女人的那個地方塞進去三個干棗兒,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掏出來淘洗干凈,送給郭舉人空腹吃下。郭舉人自打吃起她的泡棗兒,這二年返老還童了?!薄按罄掀沤o舉人定下嚴格的法紀,每月逢一(初一、十一、二十一)進小女人的廂房去逍遙一回,完事之后必須回到窯洞?!币虼耍幱谇啻浩谠馐堋皦浩取睘楣e人端茶倒尿的出身于窮酸秀才之家的田小娥,與長工黑娃的私通,就有了反抗“壓迫”追求人身自由的意味。從人物形象的刻畫上說,田小娥的潑辣也為其后的放蕩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后一段的雞奸敘寫,就缺乏這樣的現(xiàn)實意義。
四
現(xiàn)在我們來探討陳忠實為什么要修改這樣一些涉及政治和性敘事的文字。先說“性”敘事。
陳忠實在此問題上的坦率顯然強于對政治修改的辯解。陳忠實開初是不是這樣“開放”和富有意味呢?答案是否定的?!霸谖倚≌f寫作的初始幾年,似乎不由自主地以男性為主要寫作對象,尤其是那些鄉(xiāng)村各色老漢的生活故事和他們的個性,曾經頗得各家報刊編輯的賞識。我曾經不無得意……在我生活的這個不大也不小的文學圈子里,甚至形成某種普遍印象,說我這個業(yè)余作者寫鄉(xiāng)村老漢比較拿手。當我后來由小小的得意進入反省,意識到這種寫作狀態(tài)的另一面,恰恰是自我局限?!敝劣凇栋茁乖分械男詳⑹拢髡卟⒎菦]有擔憂,譬如“擔心文化檢查官能否容忍?要是不分青紅皂白、不管作品實際情況不辨必要性和誘惑性之間的界限,而一下子打到掃黃之列怎么辦”?當然,作者的“擔憂”是“有根有據(jù)”的。一是“在我剛剛進入社會并確定把文學創(chuàng)作當作人生追求的時候,是重提階級斗爭并確立為綱的時候。一個接一個的運動發(fā)展到‘文革’不論,文藝界的階級斗爭也是一日緊過一日一年緊過一年”;二是他所能接受到的文學教育和文學資源,都是以禁閉性描寫為價值取向的,即便他最崇拜的柳青也是如此——“我讀過的解放以后創(chuàng)作出版的文學作品,英雄人物和所有正面人物,有戀愛情節(jié),卻無一個字的性描寫。我準確記得只有在長篇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里,寫到破壞農業(yè)合作社的富農分子姚士杰強奸落后婦女素芳的場景。盡管篇幅很小,卻獨成稀有的一景,而且是為了揭示富農分子丑惡的靈魂而設的筆墨。在寫到主人公梁生寶和改霞的初戀情節(jié)時,兩個人連手指頭也沒有碰過?!比亲髡哂幸欢ǖ摹靶睦碚系K”——“讀者對我的一般印象是比較嚴肅的作家,弄不好在將來某一日讀到《白》時可能發(fā)出詰問,陳某怎么也寫這種東西?”盡管作者歸納了寫性的三原則,就是:“不回避,撕開寫,不作誘餌?!鄙踔翆⑦@些所謂箴言“貼在小日歷板上,時時警惕走神”,然而,為什么還是要進行修改、刪刈,使之“潔凈”呢?
進行“性清潔敘事”其實與政治潔凈敘事是一樣的道理。在我們看來,對性話語尤其是政治話語和的修改基于以下原因:A.身份定位;B.寫作背景;C.生產體制規(guī)約;D.茅盾文學獎的現(xiàn)實主義要求。
先看作者簡歷。陳忠實,一九四二年六月生人,中共黨員。歷任西安郊區(qū)毛西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及黨委副書記,西安市灞橋區(qū)文化局副局長,陜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主席。中共陜西省委第七、八屆委員會候補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五屆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九八七年當選為中共第十三大代表,一九九二年當選為中共十四大代表。這樣的身份地位,肯定會讓作為“體制中人”的陳忠實慎之又慎,以避免引發(fā)某種社會甚至是政治效應。
而當《白鹿原》寫作之時,又是什么樣的時代背景呢?陳忠實在《〈白鹿原〉創(chuàng)作散談》中道:“寫得還比較順利,本來應該兩年寫完,不料此間發(fā)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影響了我,不得不停寫了兩個半年。一九八九年四月到八月正式稿就寫了十二章,這書一共才三十四章。但到了一九八九年下半年整個半年就拿不起筆來了,因為發(fā)生了‘風波’,幾乎天天開會。我記得到離過年剩下一月多的時間這場‘風波’才結束?!爆F(xiàn)在看來,這種政治對文學的影響,只不過不是直接體現(xiàn)在《白鹿原》初稿上,而是潛意識地規(guī)約著作者,遭遇到“合適”的契機時,其效應便顯現(xiàn)出來了。這便是后來的潔凈敘事。還值得一提的是,同為陜西作家的賈平凹,因《廢都》而起的“風波”不可能不對陳忠實產生影響,相信陳忠實“心有余悸”之時,更多的是暗自慶幸。
我們稱陳忠實“不是一個對政治‘無動于衷’的人”可以找到很多證據(jù)。在今天的《白鹿原》系列“寫作手記”中,我們就數(shù)次發(fā)現(xiàn)陳忠實對意識形態(tài)的“敏感”。譬如,他的《白鹿原》前身——中篇小說《藍袍先生》,作者是如何引發(fā)創(chuàng)作欲望的呢?“大約就在一九八五年前一年,胡耀邦在某次重要的中央會議上,把他穿戴整齊的西裝領帶示范給與會的各位黨政領導人,身體力行倡導穿西裝。西裝和中山裝已經成為思想解放和思想保守的時代性標志。我的《藍袍先生》,就是在這種處處都可以感受到生活正在發(fā)生的激烈而又廣泛的深層沖突過程中,引發(fā)思考觸動靈魂也產生創(chuàng)作欲望的。我那時候把這種過程稱作‘精神剝離’?!薄斑@種精神和心理的剝離幾乎沒有間歇過。當胡耀邦總書記在中央會議上號召黨的各級領導帶頭脫下中山裝換上西裝領帶的時候,我看著電視熒屏上西裝領帶裝備一新的胡耀邦的形象,腦海里自然浮出毛澤東等第一代領導人一律中山裝的畫面,似乎意識到這不僅僅只是換一身裝束……剝離的實質性意義,在于更新思想,思想決定著對生活的獨特理解,思想力度制約著開掘生活素材的深度,也決定著感受生活的敏感度和體驗的層次。我之所以注重思想,是中外優(yōu)秀作品閱讀的影響,是八十年代不斷發(fā)生的精神和心理的剝離,使我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到《白鹿原》的萌發(fā)和完成。這個時期的整個生活背景是‘思想解放’,在我是精神和心理剝離?!?/p>
我們當然可以把這種“精神和心理剝離”理解為對寫作禁區(qū)的闖蕩,可以看做是創(chuàng)作動力的激發(fā),然而,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作為體制內并負載有“引導”和“示范”作用的作家,陳忠實不能不囿于體制的桎梏。也許這就是“宿命”。
陳思和教授一針見血地指出:“在當代文學史上,文學藝術一向是作為國家政治權力的宣傳工具而存在的,作家和藝術家都是作為國家干部編制的人員進行寫作活動。某種意義上說,長達四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公開發(fā)表的作品只能是國家意志的體現(xiàn),作家可能在具體創(chuàng)作過程中滲透了有限的主體意識,但不可能持真正的個人立場進行創(chuàng)作?!闭驗槿绱?,有論者因之發(fā)問:“當代文學的歷史已經有半個多世紀,為什么中國文學總是難以走向世界?為什么我們的作家總是難以抵達‘大師’那樣一種思想和藝術境界?為什么我們沒有‘偉大的’小說、詩歌?原因自然十分復雜,不能僅僅從文學層面上尋找原因。但是否跟我們這種中國特色的文學體制有一定關系呢?”
實際上,作為體制內的作家一方面享受到了體制給他們帶來的利益(“我已經切實感覺到拿著工資又得了稿費的優(yōu)越。我的新建的房子,亦屬村子里較早出現(xiàn)的純粹用磚頭構建的新房中的一座,盡管有省吃儉用的積攢過程?!?,另一方面也深深體會到了體制的規(guī)約。著名作家閻連科認識到“文學與體制的關系,從千百年的文學史來看,沒有體制,也就沒有我們今天看到的文學。但沒有文學,體制卻依然強硬地存在。文學在躲避著體制,但文學不可能從整體上離開體制而存在。這就是文學和體制的關系。”
毋庸多言,體制的力量既體現(xiàn)在作品的規(guī)劃、構思等方面,也體現(xiàn)在對作品的修改、厘定上。
五
德國的彼得·比格爾(Peter Büreger)在《文學體制與現(xiàn)代化》一文中指出:“我們關注的是文學的體制(the literary institution)?!膶W體制在一個完整的社會系統(tǒng)中具有一些特殊的目標;它發(fā)展形成了一種審美的符號,起到反對其他文學實踐的邊界功能;它宣稱某種無限的有效性(這就是一種體制,它決定了在特定時期什么才被視為文學)。這種規(guī)范的水平正是這里所限定的體制概念的核心,因為它既決定了生產者的行為模式,又規(guī)定了接受者的行為模式?!备鶕?jù)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理論,現(xiàn)代國家的政黨尤其是執(zhí)政黨通過其嚴密的組織化力量建立起能夠體現(xiàn)自身意志的文學領導權,這種文學領導權具體通過文學體制來實施。洪子誠在《問題與方法》一書中認為,文學體制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基本內容:第一,文學機構,即文學社團和組織;第二,文學雜志、文學報刊、文學出版機構;第三,作家的身份和存在方式,包括社會地位、經濟收入、角色認同等。這種身份既是社會賦予的,同時也是作家自身的角色地位、自我認同的結果。
茅盾文學獎的評選,在很大程度上說就是“體制”力量的最好體現(xiàn)。茅盾文學獎作為中國文學的最高獎項,本身就是一項政治榮譽,一種寫作規(guī)范。茅盾文學獎的指導思想非常明確,就是要“高舉鄧小平理論偉大旗幟,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鄧小平理論為指針,遵循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方向”,“弘揚主旋律”,“鼓勵關注現(xiàn)實生活,體現(xiàn)時代精神”。其評選的主要標準也要求“堅持思想性與藝術性完美統(tǒng)一的原則,所選作品應有利于倡導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社會主義的思想和精神,有利于倡導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建設的思想和精神,有利于倡導民族團結、社會進步、人民幸福的思想和精神,有利于倡導用誠實勞動爭取美好生活的思想和精神……”
二○○三年,有關單位公布了《茅盾文學獎評獎條例(修訂稿)》,對此并沒有做根本性的改變。
與茅盾文學獎同行的是由中共中央宣傳部主辦的“五個一工程獎”(其中的一個“一”,就是一部好的長篇小說)。一九九五年,江澤民總書記就在全國宣傳部長會議上提出著名的“三大件”,即要重點抓好長篇小說、兒童文學和影視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生產。這樣,長篇小說的生產正式納入黨的工作規(guī)劃之內,各級宣傳部、文化局、作家協(xié)會積極響應總書記號召,把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作為政治大事來抓。
陳忠實自己也記載了這樣“意料不及的事”。早在“一九八五年春夏之交,陜西省作協(xié)的老領導為了促進陜西省中青年作家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專題在延安召開了‘陜西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促進會’。此前連續(xù)兩屆‘茅盾文學獎’評獎,讓各省的作協(xié)推薦作品時陜西都拿不出來。因為沒有出版一部長篇小說,全部陷在中短篇寫作的熱潮之中。省作協(xié)領導經過認真分析論證,認為一部分青年作家已經進入了藝術的成熟期,可以開始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了,所以就開了這個‘促進會’。這個會我也參加了。開會時讓大家談寫作長篇小說的計劃。我記得我發(fā)言沒超過兩分鐘,很坦率也很真誠,說我現(xiàn)在還沒有寫作長篇小說的考慮,因為我還需要以短、中篇小說的寫作繼續(xù)對文字功力、敘事能力做基本的訓練?!倍搅艘痪啪乓荒甏汗?jié)過后,他再次應邀參加一個座談會。評論家李星告訴了他路遙獲得茅盾文學大獎的消息?!拔覠o論如何也料想不到,李星壓低嗓音一字一板發(fā)著狠說,你今年要是還把長篇(小說)寫不完,就從這樓上跳下去?!薄斑@句話出他的口入我的耳,便響在我的耳畔也敲響在心里,許多天都不能消隱。我首先感到一種同代人的至誠的關注和關心,誠摯到恨鐵不成鋼的急切心態(tài)?!绷硪患卤闶?,“上級領導要把我調動到省文聯(lián)去做黨組書記?!薄愔覍嵲谖恼轮袕娬{的是朋友對小說進度的關切,他自己最終也回絕了“升官”的可能性,以此說明自己在寫作《白鹿原》過程中的執(zhí)著、沉穩(wěn)?,F(xiàn)在的問題是,陳忠實真的沒有感受到這種組織、批評界、同行所帶來的精神壓力嗎?路遙作為同時代的人,能夠、已經獲得了中國文壇最高的獎項——茅盾文學獎,你陳忠實也可以并應該獲得。而陳忠實當然也明白,要想獲得此項大獎,不遵從既定規(guī)則,成嗎?而就調到文聯(lián)當書記一事來說,陳忠實自然也明白領導對自己的定位和期望。文聯(lián)書記的責任是什么?起什么樣的作用?果然,當陳忠實終于完成《白鹿原》時,他計劃著如果該書不能出版,“都不會繼續(xù)以寫作為專業(yè)的生活了”。他的“這種考慮不僅是因為經濟拮據(jù)生活困窘,更不堪的是專業(yè)作家這塊牌子造成的精神壓力難以繼續(xù)承受”。這里,陳忠實不是充分感受到了體制內作家所承受的巨大壓力嗎?這種壓力,既有外在的、顯性的,更有內在的、潛意識的;既有來自意識形態(tài)部門的,也有灌注于自身血管中的;既有可以稍作抵抗的,也有無可奈何必須接受的。作為一個成熟的作家,陳忠實糾結著并最終解脫了這種糾結。
其解脫的方式便是,陳忠實修改了《白鹿原》,進行了清潔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