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斯斐,黃正良(大理大學,云南大理671003)
大理圣元寺碑刻文化研究
楊斯斐,黃正良*
(大理大學,云南大理671003)
以圣元寺現(xiàn)存七通碑文為切入點,研究隋唐至明清圣元寺的興衰歷史,分析圣元寺興衰的原因,探討圣元寺與南詔大理國觀音建國信仰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元代以后圣元寺觀音建國信仰向民間宗教信仰轉(zhuǎn)變的歷程。
圣元寺;碑刻;南詔;大理;觀音建國信仰
[DOI]10.3969/j.issn.1672-2345.2016.03.002
圣元寺位于大理點蒼山五臺峰弘圭山下的喜洲鎮(zhèn)慶洞村。距離大理古城20千米,是規(guī)模較大的佛教建筑群。據(jù)《重理圣元西山碑記》載,該寺始建于隋朝末年,后經(jīng)多次重修,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圣元寺歷史悠久,文化內(nèi)涵豐富,是研究南詔大理佛教歷史文化不可多得的“活化石”。圣元寺文化遺存較多,其中,碑刻就是珍貴的研究資料之一。本文以圣元寺碑文為切入點,解讀圣元寺的興衰歷史及其發(fā)展動因。
關(guān)于圣元寺碑文前人作過一些研究。在碑文輯錄方面,《大理古碑存文錄》《古碑文抄錄底稿》《大理叢書·金石篇》十卷本,都對圣元寺碑刻文字作了一些輯錄。在碑文內(nèi)容研究方面,何一琪的《讀〈圣元西山記〉書后》〔1〕176-182通過碑文研究了楊黼的生平和思想。周祜先生的《楊黼和他的〈山花碑〉》〔2〕15-27為《山花碑》中的二十首詞作了詳盡的注音、注釋,并用漢語對詩句進行了翻譯,還參照《重理圣元西山碑記》對作者楊黼的生平事跡作了考證。一些專著當中也有圣元寺碑刻的研究,如侯沖先生《白族心史——〈白古通記〉研究》〔3〕研究了《重建圣元寺碑記》和《重塑圣元圣像并修殿閣廊廡募引》兩通碑文,認為碑中記載的觀音顯化故事來源于《白國因由》,其上承《白古通記》中觀音顯化故事,并將其系統(tǒng)化,為觀音故事的集大成者。朱安女著《文化視野下的白族古代碑刻研究》一書,對《詞記山花·詠蒼洱境》從文學藝術(shù)審美角度作了研究。還有王夢琪、呂躍軍《大理圣元寺歷史文化價值及保護對策研究》一文,該文以碑文為基礎(chǔ),結(jié)合《白國因由》等歷史文獻,以及白族“繞三靈”的傳統(tǒng),探討了圣元寺的歷史、文化價值及保護對策。從以上研究成果,不難看出學界對圣元寺碑文的關(guān)注。但目前學界僅僅就圣元寺某塊碑文作研究,或在大理宗教歷史文化研究中作過一些探討和引證,全面系統(tǒng)的整理研究還沒有。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圣元寺現(xiàn)存碑文作全面收集整理研究,探析其所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
圣元寺碑刻較多,但代遠年湮,天災人禍,目前僅存七通,現(xiàn)分述如下。
《詞記山花·詠蒼洱境》,公元1450年楊黼撰。碑原立于大理市喜洲鎮(zhèn)慶洞村圣元寺觀音閣,現(xiàn)存大理市博物館碑林。碑文為白文(漢字記白語),以二十首詩聯(lián)為一篇,四句一首,共八十句,仿白族調(diào)“七七七五”格式寫成。碑文首先歌詠蒼洱美景,以及上、下兩關(guān)、寺、觀、亭、塔、樓、閣等人文景觀的精湛、雄奇和壯美。接著歌頌了大理國的和諧社會,同時追憶了楊氏家族人丁興旺,與國同憂的良好家風。最后記述了作者撫今思昔,崇釋學儒,懷才不遇的悲憤思想。碑文在宗教、文學、藝術(shù)上都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
《重理圣元西山碑記》,公元1450年楊森撰。碑現(xiàn)存于大理市博物館碑林,碑文詳述楊黼的家世、族系以及明初重新修葺圣元西山諸事,這對于確定楊黼的身世有重要參考價值。碑文還敘述了佛教在大理地區(qū)的源流,并記敘了關(guān)于毗盧遮那佛的來歷,有助于了解密宗在大理地區(qū)傳播的過程。
《重建圣元寺并常住碑記》,公元1699年楊道亨撰。碑文記述了位于大理市喜洲鎮(zhèn)慶洞村西蒼山五臺峰麓圣元寺的歷史。碑載圣元寺創(chuàng)自隋末,唐貞觀年間蒙氏續(xù)修,大理國及元代多次重修,明代本地士人楊黼、李元陽等曾集資修葺過。碑文重點記述了清康熙年間大齡、惺機、含弘三僧主持重建圣元寺的經(jīng)過。
《省機禪師行實碑記》,公元1715年董學祖撰。該碑主要介紹省機禪師早年出家游歷、禪修的經(jīng)歷,以及與眾禪師合力增修寺廟的功績。
《重修圣元寺祠堂碑記》,公元1757年楊濟撰。該碑刻記錄了圣元寺祠堂建立的緣由及時間。明代轍空和尚、中也禪師、大齡、含弘、省機、潤周幾位禪師,籌集資金重建寺宇,后人于乾隆丁丑年間建立祠堂,以紀念幾位禪師不遺余力興建寺廟的功德。
《重塑圣元圣像并修殿閣廊廡募引》,公元1918年楊泰山撰。該碑以《白國因由》為據(jù),追憶了蒙氏修建圣元寺的原由,記述了圣元寺輝煌的歷史地位;咸豐丙辰遭遇兵變,寺廢僧散的慘狀;以及光緒壬午年僧人、地方官紳、民眾積極捐資重塑圣元圣像并修殿閣廊廡的事績。
《重修圣元寺記》,公元1947年撰。碑文首先寫了圣元寺的地理位置、歷史地位,以及三世佛大殿岌岌可危,亟待修繕的境況。次寫嚴寶成、嚴趙毓英以身為范,主持捐修三世佛大殿、十八羅漢堂的善舉。
(一)從碑刻看南詔大理國的發(fā)展
寺內(nèi)七通碑刻除《詞記山花·詠蒼洱境》為明代碑刻,其余皆為清代和民國時期碑刻。《重建圣元寺并常住碑記》刻于清代康熙三十八年(公元1699年),碑文記載作者兒時曾聽家中父老說起“圣元寺創(chuàng)自隋末,殿閣庵堂數(shù)十所”〔1〕1127。隋末唐初南詔尚未興起,喜洲處于白子國張氏統(tǒng)治之下。張氏,據(jù)《白國因由》記載為阿育王之后?!巴跤腥?,遂封孟季于鄯鄲,封仲子驃信苴于白國”〔2〕161。據(jù)此書記載,阿育王有三個兒子,其中仲子,二兒子分封于白國。此書又載:“傳至十七代孫仁果,又諸葛入滇與賜姓張。至三十六代孫張樂進求朝覲,上封云鎮(zhèn)守將軍”〔2〕161。驃信苴十七代孫仁果,在漢代被賜姓為張,即張仁果,第三十六代孫張樂進求,曾于公元627年至公元629年入長安覲見。此碑又載:“唐貞觀年間,大士西來開化大理于此,現(xiàn)身時黃鹿、白象顯異,瑞光彌嶺”〔1〕1127?!栋讎蛴伞芬草d:“隋末唐初,羅剎久居大理國,人民苦受其害,自貞觀三年癸丑,得觀音大士從西天來至五臺峰下……”〔2〕162《重塑圣元圣像并修殿閣廊廡募引》一碑中也記載了隋末唐初,觀音化為慈眉善目的梵僧,勸化羅剎,并與羅剎立下盟誓,以黃狗四跳,袈裟一鋪之地給予梵僧,然而“梵僧袈裟一鋪,覆滿蒼洱之境,白犬四跳盡占兩關(guān)之地”〔1〕1714。之后觀音誘羅剎入石舍,又于舍上造塔,將羅剎永鎮(zhèn)于此。同時在成書較早的明代李元陽《云南通志》一書中,在“觀音七化”條目之前,也有“觀音服羅剎”一條,內(nèi)容相似。因此碑中所載“大士西來開化大理于此”,此處“開化”一詞有啟發(fā)民智,讓其歸順佛教之意,而觀音服羅剎的傳說應該也反映了觀音信仰征服大理時向眾人顯現(xiàn)的奇跡之一。
之后《重建圣元寺并常住碑記》又載“蒙氏徙而修建之”〔1〕1127。齊王蒙細奴邏,興宗王蒙邏盛興起,逐漸取代張氏,之后又統(tǒng)一六詔,成為大理地區(qū)的統(tǒng)治者。關(guān)于蒙氏取代張氏成為大理地區(qū)的統(tǒng)治者,在《南詔圖傳·文字卷》中也有所記載,并將其歸結(jié)為阿嵯耶觀音的幫助。此后,蒙氏的第四代王于公元738年統(tǒng)一了洱海地區(qū),建立了南詔國。第六代王異牟尋于公元784年將都城自太和遷往喜洲?!懊墒厢愣藿ㄖ睉撝傅木褪沁@個時候?!吨亟ㄊピ虏⒊W”洝酚州d:“宋真宗年間段氏重修”〔1〕1127。宋真宗趙恒在位年間為公元997年至1022年。對應為大理國兩位皇帝在位時期,即段素英(公元985年至1009年)。段素廉(公元1009年至1022年)。段素英篤信佛教,著述《傳燈錄》舉行開科取士,以和尚讀儒書者應考,這些人稱“釋儒”,官吏多從釋儒中選任。其子段素廉,在位13年,期間無多作為。圣元寺重修,當與當時段氏篤信佛教有關(guān)。同時,《白國因由》第十七、十八化中也記載了唐明宗天成三年,楊干貞篡趙善政位,民間流言四起,流傳段思平要得天下,楊干貞于是派人急索段思平,段思平得觀音搭救脫身,之后其弟亦得觀音指路,方得與段思平會和。之后段思平起兵攻打楊干貞,但龍尾關(guān)口難開,段思平得觀音指點,兵分兩路拿下龍尾關(guān),擊敗楊干貞。段氏建國的過程,也被納入了觀音建國的傳說之中。此后,該碑又載“炎宗壬子年寺毀,越十日平國工高順貞復建”〔1〕1127。高順貞(?-1141),高泰明之孫,高明順之子,第四代中國公。高氏一族自高升泰誅殺叛亂的楊義貞起,繼襲鄯闡侯,官至相國,掌握了實權(quán)。繼而段氏退位,讓位于高升泰,其子高泰明還政于段氏,段正淳即位,但高氏仍然掌握實權(quán)。高順貞也主持了圣元寺的重建。歷代蒙氏和段氏皆主持重修圣元寺,現(xiàn)高氏主持重修,可見當時高氏雖然還政于段氏,但仍然掌握實權(quán)。而且歷代重修皆由政權(quán)在握的統(tǒng)治者進行,高氏通過重修圣元寺,表面上看似乎有僭越之嫌,實際上也是其政治實力的顯現(xiàn)。
從張氏、蒙氏到段氏,分別對應著白子國、南詔國和大理國時期,每一時代的統(tǒng)治者都有修建和重修圣元寺的歷史。而且每一時代的歷史,包括張氏的禪讓,蒙氏建立南詔國、段氏建立大理國這樣的歷史大事,都在觀音建國傳說的《白國因由》中有一一對應的敘述。
(二)從碑刻看元明時期圣元寺的發(fā)展
忽必烈于公元1253年攻下大理城,因聽從姚樞、劉秉忠的勸告沒有采取屠城的政策,大理城得以保存,民心也得到安定。大理城被攻下之后,大理國王段興智逃往鄯闡(今昆明),公元1254年,元大將兀良合臺攻下鄯闡,俘獲段興智,但赦免了他,封其為摩訶羅嵯,以總管之職管理大理。
《重建圣元寺并常住碑記》載:“致元元帥楊智重修”〔1〕1127。楊智為何許人,這需要回顧楊氏的家譜?!吨乩硎ピ魃奖洝份d:“楊氏系九隆族之裔,世居五峰之下陽溪。唐時,與姻親張樂景明創(chuàng)立本寺西山,子孫累修補葺。傳至連,膺顯擢。連生佑,佑生甫,俱有潛德。甫生智,元末授元帥。智生保,辟為書史,乳養(yǎng)妹之子以承宗祀,尤為時所推重”〔1〕373。據(jù)此碑載楊氏與張氏有姻親,從唐時起世代修葺本寺。元代,大理國滅亡之后,段氏偏居大理一隅,此碑又載:“段氏繼立,任復敬奉,舉楊連為左右,繇是郡中佛教最盛。有一日,天清氣朗,洱面涌出一石……(人)莫之能動者,惟連不用力而抱歸家”〔1〕373?!豆侍幨吭獛洍罟怪俱憽贰?〕也載:“(楊連)迨元時,任大理路總管參政諱連公,曾大父也。奉佛好善,于觀音寺殿后建梵剎,名曰西山”。“山”在白語當中為“寺”〔1〕176之意,可見楊連于元初在觀音寺殿之后又修建了西山寺,當為圣元寺建筑群之一。關(guān)于楊連之子楊佑,該碑記載:“庶能正直,任萬戶之職”,楊佑之子楊甫“襲任萬戶”,楊甫之子楊智元末授元帥之職。其子楊保永樂九年(公元1409年)“有司選遷云南史司令史”。楊黼為楊保妹之子,這時候楊氏已失去了世襲的高官職位。該碑記載:“黼性至孝,嘗入雞足結(jié)夏而放光石現(xiàn),登峨眉參祖而無際心傳。至于佛老真詮密典,彌不研究”〔1〕373。楊黼繼楊智之后主持重修了圣元寺。
《重理圣元西山碑記》與《詞記山花·詠蒼洱境》刻在同一塊碑上,原立于圣元寺觀音閣大門左側(cè)的隔墻中,《詞記山花·詠蒼洱境》為碑陰,《重理圣元西山碑記》為碑陽。《詞記山花·詠蒼洱境》是楊黼用白文書寫的十首竹枝詞。從詩中可以看出楊黼本人寄情山水,遠離世事,以松竹自喻,與青燈古佛為伴,然而對楊黼這樣出生于世代為官的家族,往往在隱與不隱之間徘徊。雖然身在泉林,依然心懷天下,念念不忘前朝佛教治國的思想。楊黼篤信佛教,這與世代相傳的釋儒身份有關(guān),同時也與個人的人生際遇相符合。元代滅亡,段氏在明初還經(jīng)歷了毀滅性的打擊,與段氏命運相連的楊氏家族,也沒有之前的顯赫地位,現(xiàn)世的功名利祿成為泡影,種種入世的報復和野心也漸漸熄滅,轉(zhuǎn)而入雞足,登峨眉,研讀佛老之書,以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來面對家世的敗落。楊黼主持重新修葺的圣元寺,也成為一個遠離塵囂,修身養(yǎng)性的場所。
明末圣元寺曾遭水患,大部分建筑被毀,只留下前殿后塔昭示后人。由此,元明時期,圣元寺已不再承載一個邊疆國家的命運,而成為了世俗信仰的中心。
(三)清代圣元寺
《重建圣元寺并常住碑記》載:“明末住持轍空竭力增修”〔1〕1127。之后得大齡為徒,大齡為牧牛邑李氏子。大齡與師兄弟惺(?。C、含弘、潤周于康熙戊午年(公元1678年)開始籌備重建寺。關(guān)于省機禪師,寺中《省機禪師行實碑記》載:“普澤,字省機,鶴陽金登村張氏族,一歲失岵,至七歲,其母送往大覺寺出家,投師密智和尚客為徒”〔1〕1165,后因戰(zhàn)亂,移居圣元寺,此后又游歷至湖南常德府,之后與圣元寺三師殫精竭慮以建寺。此碑又載:“中師坐堂講方廣經(jīng),毫光連放,眾見欣躍,僉曰:‘其與大士現(xiàn)身時祥瑞后先相應呼!’”〔1〕1127時人以為祥瑞之兆,遂決定復興古跡。于是師徒幾人,“四時化盆頭,二□□化米麥,今年聚燈灰,明年備瓦木”。如此九年,到康熙丙寅春,公元1686年,開始動工?!爸幸埠蜕幸?guī)畫、斟量、撤基、改創(chuàng),煥然成以大觀”,“改創(chuàng)殿堂,左為樓,右為禪室,右辟一所。改鐘樓為觀音閣,左右禪堂□之前建三教殿,幽然閴寂為祠壇”,“已成規(guī)模,尚欠過道大門正在營修中,中師示寂,大齡等不惜身命,盡出己囊”,“庚午(公元1690年)冬建過道,壬辰年(公元1692年)蓋大門”〔1〕1127。修建歷時十四年,到康熙三十八年(公元1699年)完工。完工之前,康熙丙寅年(公元1686年)修建了祠堂,以紀念此次重修圣元寺的諸位禪師。到乾隆甲戍(公元1754年)近七十年之間,祠堂已經(jīng)有傾頹之勢,為紀念幾位禪師不遺余力興建寺廟的功德,乾隆甲戍年又重修祠堂,乾隆丁丑年(公元1757年)祠堂再次重修(《重修圣元寺祠堂碑記》)。
清末,《重塑圣元圣像并修殿閣廊廡募引》載:“咸豐丙辰兵變淪陷西迤,同治庚午兵四闈賊駐寺,堵御不時夜驚,壬申五月七日放火奔逃,千百年古跡競成焦土,莫不感慨系之”〔1〕1713。咸豐丙辰年(公元1856年),在清政府的挑唆之下,以回漢人民爭奪楚雄石羊銀廠為導火線,爆發(fā)了云南回民反清起義。是年八月,杜文秀帶領(lǐng)的起義軍隊攻陷大理。隨著起義的發(fā)展,逐漸匯合成兩支大的武裝隊伍和兩個斗爭中心,一是以杜文秀為領(lǐng)導的滇西回民軍,一是以馬德新、馬如龍為首的滇東南回民軍。公元1867年,杜文秀率二十萬大軍,圍攻當時云南的統(tǒng)治中心昆明。一開始,大軍勢如破竹,很快占領(lǐng)昆明周邊地區(qū),然而公元1869年8月之后,最大的反清力量——太平天國,被血腥鎮(zhèn)壓下去,清軍將余軍調(diào)往云南。公元1869年,經(jīng)過清軍的猛烈反攻之后,起義軍潰敗下來,公元1870年,起義軍駐扎圣元寺,公元1872年,大理周邊的曲硐、漾濞、趙州、蒙化等地皆為清軍攻陷,起義軍的中心大理“藩籬盡失”〔4〕。起義軍敗走時將寺廟付之一炬。公元1873年初領(lǐng)袖杜文秀在被將領(lǐng)楊榮出賣之后,服毒自盡。寧可犧牲自己,與清廷議和,來保全人民。但清軍進入大理之后,背信棄義,血洗了大理城。此碑又載:“越十年政通人和,光緒壬午請示捐資十余年,修建如故口意時殊事異,常住支他徒,寺廢僧殘,狂徒滅像,欺神墻口頹觀斯境也,則有滿目蕭然感激而悲者矣”〔1〕1713。公元1882年,募資十余年,修建如故。此碑立于民國七年。公元1947年喜洲嚴寶成夫婦等善士募資再次重修圣元寺,由此奠定了今天看到的圣元寺格局。
從上述碑刻中可以看出,到了清代圣元寺完全從政治的紛爭中退出,由出家人住持修繕。民國時期由當?shù)氐拇壬迫耸吭俅沃匦?。建國之后,圣元寺曾被改建為當?shù)氐男W,今小學已搬出,圣元寺依然成為民間佛教活動場所。
從歷代的碑刻中可以看出圣元寺在歷史上有著重要地位?!吨乩硎ピ魃奖洝份d,圣元寺從隋末唐初建立,歷次經(jīng)歷了南詔國蒙氏、大理國段氏、高氏重修,以及元代、明代楊氏家族重修,清代寺院主持募資重修,民國時期當?shù)馗挥屑易宓脑俅沃匦?。從多次重修的歷史中可以看出,南詔大理國時期,當?shù)胤秸?quán)存在時,由掌握政權(quán)的家族負責圣元寺的維護和重修;元代云南建立行省,段氏退為總管一職,圣元寺由輔佐段氏的楊氏家族維護和重修;到明初依然由楊氏后人楊黼支持重修。清代則由住持僧人四處籌資進行維護和修繕,清末寺院毀于回民起義。之后,清廷安邊名將岑毓英、楊玉科重修。為何圣元寺會得到如此之多權(quán)勢階層的支持?圣元寺與政治之間到底有什么樣的聯(lián)系?
(一)圣元寺“圣元”的由來
《南詔圖傳·文字卷》記載:“然而朕(舜化貞)以童幼,未博古今,雖典籍、教而入邦,未知何圣為始……因問儒釋耆老之輩,通古辨今之流,莫隱知聞,速宜進奏”〔5〕68。南詔末年第十三世王舜化貞追問何方神圣使得南詔“兵馬強盛,王業(yè)克昌”。得到的答案是“雕金卷,付掌御書巍豐郡長,封開南各張傍,監(jiān)副大軍將宗子蒙玄宗等,遵崇敬仰,號曰建國圣元阿嵯耶觀音”〔5〕68。整個《南詔圖傳》也是因為“帝欲遍求圣化”“詰問圣元”而制作,“建國圣元阿嵯耶觀音”成為要找的答案。文字卷中記載的“觀音七化”,尤其是《巍山起因記》《鐵柱記》都敘述了觀音幫助南詔建國的故事。
在佛教經(jīng)典中也常常稱觀音為“圣”?!洞蠓綇V佛華嚴經(jīng)》其中入“法界品”,記載善財童子入法界求大乘法或菩薩道。善財童子在經(jīng)中都稱這些菩薩為“大圣”或“圣者”。在佛教經(jīng)典中也常常稱觀音菩薩為“圣觀自在菩薩”。諸位菩薩當中,在大理地區(qū)最受信奉的當屬觀音菩薩。張錫祿先生在《大理白族佛教密宗》一書中指出,從歷史文獻《南詔圖傳》等可知,大理獨特的阿嵯耶觀音即圣觀音〔6〕。在大理地區(qū),除了在《南詔圖傳·文字卷》中觀音菩薩被稱為建國圣元觀世音之外,南詔勸豐佑時期建立的崇圣寺中因供奉有雨銅觀音,因此稱為崇圣寺。此外有多處以“圣”命名的寺廟,亦供奉觀音菩薩。如圣元寺、崇圣寺、弘圣寺。因此,圣元寺“圣元”何來,應當是來自于圣觀音,即阿嵯耶觀音。
如今圣元寺僅存的建筑中有一座建于明代的觀音閣。觀音閣中有男性觀音像一尊。這位須發(fā)皆白,被民間稱為“觀音老爹”。大理民間的男性觀音像被認為是梵僧觀音像。《南詔圖傳》中觀音亦多次化為梵僧出現(xiàn),這在圣元寺的圣像中得到印證。然而,這里觀音老爹須發(fā)皆白,慈眉善目,既不是阿嵯耶觀音的形象,也不是梵僧的形象,是元代以后完全白族化、民間化了的白族老人模樣〔7〕。探究這一變化的原因,是因為元代以后,地方政權(quán)不復存在,圣元寺地位因此而衰落。國王與觀音同體的佛王觀音信仰不復存在,這一層政治的因素剝離之后,觀音信仰就從一種官方的政治信仰,完全成為一種民間的宗教信仰,因此數(shù)次重修之后,觀音的形態(tài)也逐漸民間化了。
此外,圣元寺與觀音淵源尤深。清康熙年間圣元寺住持寂裕,所著《白國因由》一書,為大理地區(qū)觀音故事集大成者。記載了觀音十八化,觀音十八次幻化為梵僧、老人等角色制服羅剎,幫助南詔、大理國建國的故事。此書又載:“其本寺隔扇所圖繪者,十八化內(nèi)僅有幾段,余皆開國除魔始末”〔2〕166??梢?,《白國因由》之中的數(shù)段,以及觀音降服羅剎的故事都被繪制在寺院的木隔扇門上。雖經(jīng)歷清光緒時期、民國時期重修,這些隔扇門依然安裝在大殿正門上,可惜上面的刻繪毀于文革時期,至今已難以辨認。同時,《白國因由》一書當中《觀音雕像遺愛第十》中也記載觀音在制服羅剎,受記細奴邏之后,欲離開大理,當?shù)匕傩湛嗫嗤炝?,僧曰:“爾等既不忍舍,可取羊姜香木一段來,我自雕我像遺汝國中,見像即如見我。像成,眾人觀之,其容貌無異,眾皆歡喜贊嘆,遂建寺以鎮(zhèn)之。今圣元寺美髯古貌之像,即觀音手雕也”〔2〕161。由此可見,《白國因由》通過觀音建國的這段神話,揭示了該寺何以為“圣元”,何以為大理之基始,六詔之本源。
南詔大理地區(qū)對觀音信仰與佛教密宗在此地的廣泛流行有關(guān)。觀音在佛教經(jīng)典中的地位,在《法華經(jīng)》《首楞嚴經(jīng)》和凈土《觀經(jīng)》三部觀音信仰最重要的經(jīng)典中都附屬于釋迦牟尼佛或阿彌陀佛之下。然而在密教經(jīng)典中,觀音獨挑大梁,擔任普世救渡者的角色,展現(xiàn)出一種崇高的全知全能的角色〔8〕。這樣一種崇高的地位,也與觀音作為南詔大理王室的保護神,作為王權(quán)象征的地位相當。同時隨著密教金剛頂派在南天的發(fā)展,形成了密教不空罥索觀音佛王傳統(tǒng),形成了觀音就是轉(zhuǎn)輪王、轉(zhuǎn)輪王就是觀音的信仰傳統(tǒng)。南詔歷史上還出現(xiàn)了統(tǒng)治者以觀音之名稱呼自己,以觀音的面貌統(tǒng)治大理的一種佛、王同體的觀音信仰〔9〕425-457。通過灌頂儀式使得皇帝可以成為轉(zhuǎn)輪王或成佛,也可以成為觀音,因而隆舜自稱為轉(zhuǎn)輪王摩訶羅嵯耶,即自稱自己是轉(zhuǎn)輪王摩訶羅嵯,又稱自己是阿嵯耶觀音的時候,南詔才確立了佛王觀音信仰〔10〕。
(二)圣元寺與觀音建國信仰
觀音建國信仰的背后實際上是地方統(tǒng)治者以佛教意識形態(tài)的治國的方略。《南詔圖傳·文字卷》第二化、第三化記載了奇王細奴邏之妻子與兒媳,潯彌腳與夢諱多次送飯予梵僧的故事。之后,梵僧見其敬心堅固,乃云恣汝所愿。潯彌腳等雖申懇愿,未能遣于圣懷。乃授記云:“鳥飛三月之限,樹葉如針之峰,奕葉相承,為汝臣屬。”授記訖,夢諱急呼耕人奇王蒙細奴邏等云:“此有梵僧,奇形異服,乞食數(shù)遍,未惻圣賢。今現(xiàn)靈異,并與授記,如今在此”〔5〕68。這是一個奇王細奴邏遇梵僧授記的故事。這里的梵僧就是觀音。潯彌腳為奇王細奴邏之妻,夢諱為興宗王邏晟之妻。二人兩次將飯施予梵僧,終獲觀音授記,這是大乘傳統(tǒng)當中非常重視的轉(zhuǎn)輪王以及一般人行“財施”供養(yǎng)佛的護法方法。同時,佛授記的故事采用的是大乘佛教中一種重要的造經(jīng)方法,即“因緣”造經(jīng)法,此造經(jīng)法為大乘“十二部經(jīng)”造經(jīng)法之一?!洞蟛鶚劷?jīng)》在解釋何為尼陀那或因緣時說,尼陀那的造經(jīng)法就是:如諸經(jīng)偈所因根本為他演說的造經(jīng)法。意思是說,佛經(jīng)和佛教偈語的制作如果依某一種根本,或原因而造,這種佛經(jīng)或佛教偈語就是“尼陀那”或“因緣”經(jīng)。《南詔圖傳·文字卷》中第二化和第三化中的故事,是要說明為何奇王細奴邏能夠得到觀音授記,而成為轉(zhuǎn)輪王。是因為其妻子和兒媳將飯施予梵僧的緣故,即及“財施”供養(yǎng)觀音的緣故。這在阿育王傳中與阿育王年少時曾以土施佛祖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處。
圣元寺大殿外右側(cè)墻壁之上依然可見“阿育王”的字樣。眾多古籍和民間傳說記載阿育王之子分封在大理,而且張氏、建立南詔的蒙氏皆為阿育王之后。這些傳說看似附會,實際上反映了大理地區(qū)統(tǒng)治者受到佛教轉(zhuǎn)輪王治國理念的影響及對其的認同〔9〕425-457。同時,阿育王建造四萬八千塔來懺悔戰(zhàn)爭中的暴行?!栋讎蛴伞芬噍d:“王與師優(yōu)波毱多點視其塔,至白國陽南村造塔所”,大理地區(qū)多地亦仿阿育王造塔。實際上也是對其轉(zhuǎn)輪王傳統(tǒng)的繼承。阿育王作為歷史上的第一位轉(zhuǎn)輪王,以佛教作為意識形態(tài)來進行統(tǒng)治。南詔大理國不僅模仿阿育王時期造塔、造像,更使用阿育王建立的佛教轉(zhuǎn)輪王制度建國?!赌显t圖傳》中南詔王隆舜就有“土輪王”的稱號。
圣元寺如其名稱所昭示的一樣,這個“圣元”就來自于佛王觀音信仰和轉(zhuǎn)輪王信仰,并將圣元寺與南詔、大理國歷史上最有權(quán)勢的階層聯(lián)系在一起。圣元寺作為一所官方寺院,也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傳播的場所,其重要地位并不因為朝代的更迭而發(fā)生變化。南詔蒙氏,大理段氏,甚至篡權(quán)的高氏都對圣元寺進行維修和擴建,這也象征著這一佛王觀音傳統(tǒng),象征著一種神圣的權(quán)力來源,為歷代統(tǒng)治者所繼承,超越世俗世界中政權(quán)的更迭。圣元寺代表了這樣一種正統(tǒng)的地位,是各代統(tǒng)治者需要爭相維護之地。但隨著地方政權(quán)的滅亡,圣元寺從南詔、大理國時期的皇家寺院,到明代成為遠離政治的隱居之地,到清代成為了世俗百姓宗教信仰的寄托。圣元寺這座古老的寺院,在一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呈現(xiàn)出滄海桑田的變化。地位上從原先皇家寺院到如今的一座看上去普通的民間寺院;經(jīng)濟上從原先的皇家支持到現(xiàn)在的民間集資;規(guī)模上也從隋末唐初的“殿閣庵堂數(shù)十所”到現(xiàn)在的僅存大殿和觀音閣的民間信仰活動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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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article studies the history of the Shengyuan Temple from Sui-Tang Dynasties to Ming-Qing Dynasties through reviewing the tablets in the temple,analyzes the reason for the flourishing and decline of this temple,and discuss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henyuan Temple and Avalokitesvara-build-kingdom belief of Nanzhao and Dali Kingdom,as well as the changing process of the Avalokitesvara-build-kingdom belief to the folk belief after the Yuan Dynasty in this temple.
〔Key words〕the Shengyuan Temple;inscriptions;Nanzhao;Dali;Avalokitesvara-build-kingdom belief
(責任編輯黃正良)
Cultural Study on the Shengyuan Temple Steles in Dali
Yang Sifei,Huang Zhengliang*
(Dali University,Dali,Yunnan 671003,China)
K877
A
1672-2345(2016)03-0006-07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4BZJ018)
2015-11-13
2016-02-21
楊斯斐,助教,主要從事美學、民族藝術(shù)研究. *通信作者:黃正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