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陽明不認(rèn)同程朱“知先行后”的提法,主張“知行合一”說;此說是陽明38歲時,被貶謫到貴州的第二年(正德四年/1510),在貴陽書院講學(xué)期間首度提出的。其中較重要且較完整的文本有兩處:一處見于《傳習(xí)錄上·徐愛錄》,約九百字的篇幅;一處見于《傳習(xí)錄中·答顧東橋書》,約千余字的篇幅。為求系統(tǒng)理解與詮釋,本文依“為何有此說?”“何為知?何為行?”“何為知行合一?”三部分闡述,并結(jié)論出“知行合一”說在道德建設(shè)中之意義:第一在于反對任何一絲一毫的不善潛藏于心中,保證了道德實踐動機的良善;第二在理論上駁斥“知易行難”和“知先行后”二說對道德篤行實踐的可能妨礙,借此強調(diào)道德的行動、實踐與道德認(rèn)知的必然結(jié)合,深化了儒家重實踐的道德理論。
關(guān)鍵詞:王陽明 知行合一 知行本體 知行工夫 真知
作者潘小慧,輔仁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臺灣 新北 24205)。
一、“知行合一”說的背景 [見英文版第63頁,下同]
知行問題,也可以說認(rèn)識與實踐的問題,是中國哲學(xué)討論的一個重要議題。早在《尚書》和《左傳》中就已經(jīng)對此進行了論述?!渡袝ふf命中》言:“非知之艱,行之惟艱?!薄蹲髠鳌ふ压辍费裕骸胺侵畬嶋y,將在行之”。兩文本均從知行的難易分析二者的關(guān)系,皆肯定知并不困難,難的是行。到了宋儒,則從知行的先后次序來論述二者的關(guān)系。像程朱都主張“知先行后”,認(rèn)為知為本、行為末,知在先、行在后。朱熹最得意的高足陳淳(1159-1223)則有些不同,他主張“知行不是兩截事”、知行不分先后,可說是王陽明“知行合一”說的理論先驅(qū)。
王陽明(1472-1529)不認(rèn)同程朱的提法,而主張“知行合一”。學(xué)界一般所熟知的王陽明心學(xué)體系,基本上包括“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三大部分。也有學(xué)者將陽明其學(xué)之大要歸于“致良知”“親民”“知行合一”三者,此見于《王陽明年譜》,陽明于嘉靖七年十一月過世,第二年即嘉靖八年(1530)發(fā)喪,記載詹事黃綰(1480-1554)上疏曰:“……其學(xué)之大要有三:一曰‘致良知……二曰‘親民……三曰‘知行合一……是守仁之學(xué),弗詭于圣,弗畔于道,乃孔門之正傳也,可以終廢其學(xué)乎?”其中“知行合一”說,是陽明38歲時于正德四年(1510),也是陽明被貶謫到貴州的第二年,在貴陽書院講學(xué)期間首度提出的。門人黃綰言王陽明之“知行合一”:“亦本先民之言,蓋知至至之,知終終之,只一事也。守仁發(fā)此,欲人言行相顧,勿事空言以為學(xué)也?!闭_點出王陽明“知行合一”說的要旨,在于扭轉(zhuǎn)一般人將知行視為兩件事的錯誤觀念與當(dāng)時知而不行的社會歪風(fēng),而“欲人言行相顧,勿事空言”,亦將王陽明重實踐的學(xué)說性格表露無遺。
關(guān)于王陽明“知行合一”說的內(nèi)容,較重要且較完整的文本有兩處:一處見于《傳習(xí)錄上·徐愛錄》,約九百字的篇幅;一處見于《傳習(xí)錄中·答顧東橋書》,約千字的篇幅。為求系統(tǒng)理解與詮釋,擬依“為何有此說?”“何為知?何為行?”“何為知行合一?”三部分闡述。
二、為什么要主張“知行合一”?——“知行合一”說的立言宗旨 [64]
王陽明特別強調(diào)“立言宗旨”,他答復(fù)弟子徐愛問古人說知、行到底是一個還是兩個時,要徐愛去體會古人的立言宗旨,他詳細(xì)解釋說:
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xí)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閑說話。
王陽明以為古人說知又說行,是“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方式,是為了對治兩種極端的人。其中一種人缺乏思維省察,只是冥行妄作,屬于“行而不知”之類;另一種人只是懸空思索,不肯躬行實踐,屬于“知而不行”之類。前者需要告訴他“知”的重要,以確保他“行”的正確;后者則需要告訴他“行”的重要,以協(xié)助他獲取“真知(真知行)”。王陽明十分反對所謂“必先知”或“知得真了”,然后才去做行的工夫;如此一來,不身體力行的結(jié)果,就永遠(yuǎn)不能獲取真知。因此,王陽明以為社會上的人病了,病得不輕,也病的有段時日了;生病要看醫(yī)生拿藥吃,哲學(xué)家作為文化的醫(yī)生,因此他提出此“知行合一”說以為就是“對病的藥”。他也曾氣憤地指出當(dāng)時的弊病,作為揭示“知行合一”說的近因:
士皆巧文博詞以飾詐,相規(guī)以偽,相軋以利,外冠裳而內(nèi)禽獸,而猶或自以為從事于圣賢之學(xué),如是而欲挽而復(fù)之三代,嗚呼,其難哉!吾為此懼,揭知行合一之說,訂致知格物之謬,思有以正人心、息邪說,以求明先圣之學(xué),庶幾君子聞大道之要,小人蒙至治之澤。
雖然此說乃“吃緊救弊而發(fā)”,王陽明也特別說明“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茍一時之效者也?!币簿褪前赐蹶柮?,知行合一說不單對癥下藥、有立即性的救弊之功,更是理之本然。
三、何為“知”?何為“行”?[65]
“知”(zhī)就是知道、認(rèn)識,“行”就是具體實踐。如何知道、認(rèn)識?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親知,像借由我們的知覺感官而獲得經(jīng)驗,又可區(qū)分為外在感覺經(jīng)驗和內(nèi)在感覺經(jīng)驗。以《大學(xué)》所提的“如好(hào)好(hǎo)色”“如惡(wù)惡(è)臭”為例,王陽明說:
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
“見”與“聞”等外五官的感覺經(jīng)驗所獲致的認(rèn)識都屬于“知”的范疇,是一種“聞見之知”或“見聞之知”,故見好色、聞惡臭都屬知。一旦見好色的同時就有對此好色的“好”(喜好)了,不是見到好色之后,再去建立一個喜好此好色的心;一旦聞惡臭之同時就有對此惡臭的“惡”(厭惡)了,不是聞到惡臭之后,再去建立一個厭惡此惡臭的心。這“好好色”“惡惡臭”就屬于“行”的范疇。至于一個鼻塞之人,因為主體暫時的障礙,無法行使鼻子本有的聞嗅味的功能,雖惡臭在前亦無所聞,既無聞因此也不覺得臭,此乃“不知臭”,不知道因而也無厭惡之情以及厭惡之行。
王陽明又以痛、寒、饑為例,說:“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庇捎谕?、寒、饑的感受都與身體的體驗相關(guān),在此強調(diào)自身的體驗是“知”的要件,以此來論述倫理道德的“知孝”“知弟(悌)”:“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币粋€只是在口頭上說或理論上談?wù)撔⒌苁聞?wù)的人,無法堪稱他是“知孝弟”者;必須這個人曾經(jīng)做過孝、做過弟之類的事,也就是曾具體實踐出孝弟的人,才有資格被稱為“知孝知弟”。也就是就倫理道德而言,沒有具體行動的、純粹的倫理之知是不存在的;這是另一種知,稱為“德性之知”。一般而言,對父母我們都知道要“孝”,對兄弟都知道當(dāng)“弟”;如徐愛所舉“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dāng)孝,兄當(dāng)?shù)苷?,卻不能孝,不能弟”的情況,就是典型將道德的知(道德知識)與道德的行(道德實踐)當(dāng)作是截然兩件事的例子,陽明對此直接評為:“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所以陽明肯定有一個“知行(的)本體”,有所謂的“真知行”;所謂的“真知行”就是“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行是一件事,真知必能行(此處之“知”為“行”的充分條件)、不能行者必不是真知(此處之“行”為“知”的必要條件),也即是“知行合一”的本然狀況。若知而不行,可以得出這是一個有問題、非真知的情況,那就必須要設(shè)法回復(fù)那本體,回到“真知行”。
關(guān)于“知”,王陽明特別想說的是作為德性之知的“良知”,他補充說道:
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fā),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
一般的“聞見之知”僅只是知識論意義上的知,儒家學(xué)者的“知”則別有深意,特指“德性之知”,具有倫理學(xué)之意含。什么樣的“知”的對象具有倫理(學(xué))之意含呢?不同于前述之“好色”“惡臭”、痛、寒、饑等,此處列舉“父”“兄”“孺子入井”三件事之“見”,此三“見”不同于“聞見之知”之見。見父、見兄、見孺子入井的重點,并不在于感覺經(jīng)驗的積累與擴展,而在于我與我的父親、我與我的兄長以及我與一個入井的孺子之間的人倫適當(dāng)關(guān)系是否滿全。王陽明預(yù)設(shè)“知是心之本體,(筆者按:“一旦見了”)心自然會知”,因此,“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只要面臨我跟父親相處的情境,我自然知孝且行孝;只要面臨我跟兄長相處的情境,我自然知弟且行弟;只要面臨我見到孺子入井的情境,我的惻隱之心自然油然而生,而且我會設(shè)法去救這孩子。這樣的自然之知,就是“良知”,良知來自我人的內(nèi)心,不假外求。良知一旦生發(fā),作為仁之端的惻隱之心就得以擴充,仁愛之行也就得以實現(xiàn)。王陽明指出“良知之外,別無知矣”,以德性之知為知之要,而不關(guān)注聞見之知,又言“故致良知是學(xué)問大頭腦,是圣人教人第一義:今云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失卻頭腦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明白區(qū)分追求“德性之知”“致良知”是為學(xué)的第一義,是本,求“聞見之知”僅是為學(xué)的第二義,是末;此主張與儒家向來“學(xué)做人優(yōu)先于讀書”的基本觀點一致。既然“知行合一”的“知”主要是“良知”,那么“行”也就是良知的落實或“致良知”了。
四、何為“知行合一”?[67]
既已知“知”與“行”之所指,關(guān)于“知”和“行”的關(guān)系,按王陽明的說法,大致可歸納出三點。
第一,“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
關(guān)于“知是行的主意”“知是行之始”,王陽明另以食、行為例來解釋,他說:
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后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
在“知食”之前必須先有個“欲食之心”,這是對于食的欲求、意欲或欲望,王陽明稱之為“意”(意向、意欲),此“意”就是行動的起點(“行之始”);在“知路”之前必須先有個“欲行之心”,這是對于行的欲求、意欲或欲望,是“意”,也即是行動的起點。關(guān)于“心”“意”“知”的關(guān)系,王陽明說:“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fā)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奔词褂辛恕坝持摹?,但是關(guān)于食物的美味與否,必須有待食物入了口才得知;同理,即使有了“欲行之心”,關(guān)于道路的情況,仍必須有待真的踏出步伐才得知(“路岐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后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已先知路岐之險夷者邪?”)其他像“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亦然。這說明“行是知的功夫”“行是知之成(完成)”。將兩方面合而觀之,就得出真知必然蘊含行,行必然蘊含知;不論單說“知”或單說“行”,其實都已經(jīng)蘊含了對方的同時存在。因此,王陽明又說:
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
知和行雖有不同,但二者密切聯(lián)系,不能分隔,不是單憑誰的私心私意可以阻斷的,兩者必然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是“知行(的)本體”。圣人的教導(dǎo),定然如此,方是所謂真正的“知”或真知。王陽明雖以食、行為例來解釋知、行無法分開,但食、行畢竟不屬于德性之知的范疇,故不是知行功夫的首要對象,也非意之所在之物,王陽明說:“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薄笆掠H”“事君”“仁民愛物”“視聽言動”等這幾件事關(guān)涉?zhèn)惱淼赖?,才是知行功夫的對象?/p>
第二,“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后世學(xué)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并進之說。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
知行原就是合一的,故言“知行本體”;知行原是就人之道德修養(yǎng)立論的,故言“知行工夫”。分作知和行,只是概念上的方便區(qū)分,所以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就修養(yǎng)工夫論而言,不存在“不行的知”,也不存在“不知的行”,真正的知或真正的知行就只有“即知即行”,這是王陽明“知行合一”的意思,也曾有“知行合一并進”之言。然而,知行工夫“但有淺深難易之殊耳”,這是由于有生知安行者、有學(xué)知利行者、有困知勉行者三等人的差別所致。
第三,“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
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恍兄豢梢詾閷W(xué),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并進,而不可以分作兩件事矣。
王陽明明白點出“真知”就是要行動、要實踐,不行動、不實踐就不能聲稱其為“知”,也不可說其“為學(xué)”或“窮理”。如此一來,知和行其實具有“互訓(xùn)”之功。窮理之理在哪里?內(nèi)或外?王陽明評論朱熹的主張為“未免已啟學(xué)者心、理為二之弊”,以為朱熹的錯誤正因為“不知心即理耳”。故不可“外心以求物理”,否則就犯了告子“義外”之說的錯誤,孟子批判告子“不知義也”。王陽明秉承孟子“仁內(nèi)義內(nèi)”之說,進一步對于“理”有所主張:
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斫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唯有“求理于吾心”,即“心即理”也,作為知、行合一說的理論基礎(chǔ)。若外心以求理,就等于將知、行一分為二,看作兩件事了。
五、“知行合一”說在道德建設(shè)中之意義 [69]
知行合一說的意義和價值如何看待?尤其在道德建設(shè)中這個立言宗旨方面。王陽明回答弟子問知行合一時,曾說:
此須識我立言宗旨。今人學(xué)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fā)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fā)動處,便即是行了;發(fā)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一般人將“知”和“行”分作兩件事,因此可能有四種情況:“不知不行”“知而不行”“行而不知”“知而又行”?!安恢恍小睙o須討論;“知而不行”“行而不知”則或有所缺。就道德層面討論,若“知善而不行善”“行善而不知善”二者都有缺憾未臻完美;唯有“知善而又行善”,“知而又行”“知行合一”才是理想情況。王陽明作為一名儒者,關(guān)心倫理道德,不認(rèn)可上述“知而不行”“行而不知”的情形。由于強調(diào)“知行合一”“一念發(fā)動處,便即是行了”,即使那發(fā)動的一念有一絲不善,那就是一種不善之行了,就是一種倫理惡;并不存在只是一念之不善卻未曾發(fā)而為行動,因此并不存在有倫理惡的情形。就王陽明的觀點,即使在吾人內(nèi)心深處浮起一絲欲傷害人的心思意念,那就已然是一個“行/行為”了。也就是說,人的行為或行動,不單單指涉外顯的、外在的行為,也包括內(nèi)在的行為(心思意念)。這個說法,將倫理道德的善惡直指人的內(nèi)心、動機、意向、起心動念,反求內(nèi)心的純善,要將心中的一絲一點不善鏟除,所以王陽明說:“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以此,才能確保倫理道德的善。這是多么高遠(yuǎn)的道德理想,純?nèi)坏氖ト酥蹋?/p>
關(guān)于“一念發(fā)動處,便即是行了”的說法,其實跟西洋中世紀(jì)士林哲學(xué)的集大成者圣托馬斯(St. Thomas Aquinas,1224/5-1274)的談法類似。根據(jù)圣托馬斯,與人相關(guān)、人所發(fā)出的行為可區(qū)分為“人性行為”(actus humani, human acts)及“人的行為”(actus hominis, acts of man),“人性行為”是一種“出于理智的認(rèn)識與意志同意的活動”,又稱為自由意志的行為;人性行為乃專屬于人、非其他存有者所能行者;至于人的行為,則指人性行為以外之其他有關(guān)人的任何活動。倫理學(xué)以“人性行為”為質(zhì)料對象,以“人性行為的是非善惡性質(zhì)”為形式對象。人性行為又包括“內(nèi)在行為”(interior act)及“外在行為”(exterior act)兩種。王陽明的“一念發(fā)動處,便即是行了”所指的意念即是一種“內(nèi)在行為”,一般人以為僅止于心之所發(fā)尚未落實為行動的意念不能算是完成或?qū)崿F(xiàn)(act),因此無法作道德評價;王陽明持反對立場,也就肯定即使是個念頭或念想,也是一種完成或?qū)崿F(xiàn),故為一種“行”。這種說法并不孤單,西洋天主教哲學(xué)的重要文本《圣經(jīng)》一再強調(diào):內(nèi)在同意已經(jīng)是一種行為(act),顯示在天主之前,正如外在行為顯示在人之前。所以,意志內(nèi)在合于或不合于神律(the internal accord or disaccord of the will with the divine law),便足以定義在道德上是否遵從或違犯。當(dāng)然,外在行為仍有相當(dāng)?shù)闹匾?,但在外在行為以前,便已?jīng)有一系列的行為,雖然對人而言不算,但在天主的眼前卻極為重要。例如“法律上禁止奸淫,但天主禁止心里犯奸淫”及“法律禁止重婚,天主教倫理學(xué)卻禁止‘想望重婚”,因為即使只有褻瀆的欲望,已經(jīng)是褻瀆。這里表達出思想的過失乃言、行過失的根源,心里的罪是一切罪的開端和根源(The sin of the heart is the beginning and, so to speak, the root of all sin)。王陽明的倫理思想也呈現(xiàn)一種道德內(nèi)在化的傾向,強調(diào)內(nèi)在行為的重要。
在哲學(xué)倫理學(xué)上,我們?nèi)绾魏侠砼卸ㄒ粋€倫理行為或所謂的道德實踐的道德性或倫理性?也就是說,我們?nèi)绾稳ヅ卸ㄒ粋€倫理行為/道德實踐是善的或是正確的?其中主要有三個關(guān)鍵點:一是內(nèi)在行為動機,二是外在發(fā)出的行為之本身特性,三是外在發(fā)出的行為之結(jié)果。倫理學(xué)上,強調(diào)道德主體的動機、品格特性方面的,主要為德行論者;強調(diào)行為本身道德性方面的,主要為義務(wù)論者;強調(diào)行為之結(jié)果是否帶來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方面的,主要為效益論者。一個道德實踐的道德性,若能兼顧考量這三點固然最為圓滿具足,若不能,那首要堅持者為何?以王陽明“知行合一”說看來,道德建立在那純善的內(nèi)在行為動機上,只那一念發(fā)動處即是某種道德實踐的完成(可以說是大學(xué)之要的“誠意”),因此反對任何一絲一毫的不善潛藏于心中,首先保證了道德實踐動機的良善。其次,真知即所以為行,一旦進入了倫理的情境當(dāng)中,不論是與朋友交往、與兄弟相處或是侍奉父母,一旦見了他們,就自然知道應(yīng)該如何對待他們(“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也必然同時以此應(yīng)然之理落實為實際行動來對待他們,否則難以稱得上真正地“知友”“知弟”“知孝”。王陽明高倡“知行合一”,就是在理論上駁斥“知易行難”和“知先行后”二說對道德篤行實踐的可能妨礙,借此強調(diào)道德的行動、實踐與道德認(rèn)知的必然結(jié)合,深化了儒家重實踐的道德理論。
(責(zé)任編輯:張發(fā)賢 責(zé)任校對:陳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