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立足于歐美文學的哥特傳統(tǒng),分析《簡·愛》一書在人物形象、情節(jié)構(gòu)造及環(huán)境描寫方面對哥特手法的借鑒。夏洛蒂·勃朗特將超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相結(jié)合,哥特手法成為塑造人物、批判社會、表達女性意識的工具,從而使《簡·愛》超越了傳統(tǒng)的哥特風格。
關(guān)鍵詞:哥特傳統(tǒng) 惡棍英雄 女性意識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1578(2016)08-0019-02
哥特小說是18世紀下半葉出現(xiàn)于英國的一種文學模式,以獨特的神秘恐怖和浪漫風行一時,并對19、20世紀的作
家和作品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1764年,賀拉斯·瓦爾普(Horace Walpde)寫出《奧特蘭多城堡》(The castle of Otranto),并加了一個副標題“一個哥特故事”(A Gothic story),“哥特”成為這種新型小說體裁的名稱?!斑@種小說通常以古堡、廢墟或者荒野為背景,故事往往發(fā)生在過去,特別是中世紀;故事情節(jié)恐怖刺激,充斥著兇殺、暴力、復仇、強奸、亂倫,甚至常有鬼怪精靈或其它超自然現(xiàn)象出現(xiàn);小說氣氛陰森、神秘、恐怖,充滿懸念。”[1]
到了維多利亞時代,現(xiàn)實主義成為文學主流,但哥特文學作為通俗小說仍擁有市場,現(xiàn)實主義作家也借鑒哥特手法進行創(chuàng)作。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具有哥特小說的諸多成分,例如荒僻的莊園、神秘的超自然現(xiàn)象、陰沉的男主人公、閣樓中的瘋女人、不可告人的秘密等,但這些哥特成分已不再是單純的刺激,她巧妙地借助哥特手法來演繹自己時代的故事,將哥特傳統(tǒng)植入現(xiàn)實土壤,哥特內(nèi)容的時代化和現(xiàn)實化使哥特手法成為她塑造人物、批判社會、表達女性意識的工具。
1 男主人公的“惡棍英雄”形象
哥特小說又被稱為“黑色浪漫主義”,因為其重點在于揭露罪惡,而又具備浪漫主義的叛逆精神,男主人公都是集善惡于一身的“惡棍英雄”(villain-hero)。外在迫害使他們的人性扭曲變態(tài),所以他們強烈地反抗社會偏見和傳統(tǒng)習俗;另一方面,他們又將這種迫害轉(zhuǎn)嫁到別人身上,顯得兇狠殘忍。
在《簡·愛》中,羅切斯特最初是以“惡棍英雄”的形象出場的,他完全具備拜倫認為的“惡棍英雄”外表:“深色的皮膚,體格強壯,有一雙洞察一切、攝人魂魄的眼睛,表情則混合著輕視和憂郁;行為多變不可預測,時而郁郁寡歡,時而暴躁如雷。”[2]書中詳細描寫了羅切斯特的外貌:“中等身材,胸腔寬闊?!盵3] “用花崗石鑿出來似的五官和又大又黑的眼睛?!保╬169)簡·愛細心觀察過他的行為,“他驕傲、愛諷刺、粗暴……我發(fā)現(xiàn)他獨自一個人坐在圖書室里……一副抑郁的幾乎是惡意的愁容使他的面貌變得陰暗?!保╬191)此時的羅切斯特確實喜怒無常,讓人琢磨不透。從羅切斯特不幸的遭遇、孤傲的性格,卓而不群的精神特質(zhì)上看,似乎堪稱“惡棍英雄”的典范。但是,我們只要把他和《呼嘯山莊》中的希斯克歷夫相比,就會發(fā)現(xiàn)羅切斯特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惡棍”。
羅切斯特的父兄為了財產(chǎn)將年輕無知的他推上歧路,他固然有對他父、兄和梅森家族的怨恨,卻沒有瘋狂的報復。他只是離開傷心之地,像鬼火一樣在歐洲到處游蕩,找情婦排遣孤獨苦悶。他的行為充其量是一個紈褲子弟的不肖,絕沒有惡棍英雄的邪惡。阿黛勒是一個背叛他的情婦和別人的私生女,他雖然對阿黛勒懷著鄙夷,但還是把她帶回英國并請家庭教師教育她。在對待瘋妻這件事上,羅切斯特的做法縱然不夠人道,卻也談不上兇狠殘忍。
希斯克歷夫就完全不同了。他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導致了他的瘋狂報復。他誘使亨德萊在賭博中輸光家產(chǎn),還惡毒地踩毀他的面容;引誘單純的伊莎貝拉和他結(jié)婚,婚后卻將她囚禁在呼嘯山莊,百般虐待;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只有呵斥和譏諷,并利用兒子娶小凱瑟琳的陰謀奪取了畫眉山莊的財產(chǎn)。夏洛蒂·勃朗特在給妹妹的遺作寫序時說:“只有希斯克歷夫才是真正無可救藥的,他走向沉淪的道路是筆直的”, “創(chuàng)造像希斯克歷夫這樣的人物……我想大概是不正確、不可取的?!盵4]雖贊賞妹妹的才華,卻否定希斯克歷夫這個人物,那么,簡·愛深愛的羅切斯特決不會是這樣的人。
隨著簡·愛與羅切斯特的感情日篤,他的性格也回歸本真,變得既溫柔又寬容,他忘卻了過去一切苦悶煩惱,對阿黛勒也充滿了慈愛。他沖破年齡、門第、道德觀念的重重阻撓向簡·愛求婚,顯示出蔑視和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勇氣,似乎有一點像“惡棍英雄”反抗性的一面,但出發(fā)點不同,“惡棍英雄”出于“恨”,羅切斯特出于“愛”,夏洛蒂·勃朗特給了他一個“哥特式”的外表,展現(xiàn)的卻是開明貴族的內(nèi)涵。
2 女主人公的叛逆
早期哥特小說的女主人公通常是以軟弱、被動的形象出現(xiàn),與野蠻、殘酷的男主人公形成“美女與野獸”的模式。弱女子因受到“惡棍英雄”的引誘和逼迫,成為他們欲望的犧牲品。但簡·愛卻是以叛逆者的形象走進讀者的視野的。簡·愛從小就有追求獨立、崇尚自我的天性。對于舅媽的虐待,表兄的欺侮,她表現(xiàn)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可以說,幼小的簡·愛充滿了對人壓迫人的等級制度的強烈不滿,并倔強地捍衛(wèi)自己的人格和尊嚴。與羅切斯特墜入愛河后,她依然保持著清醒的自我意識,將自己對平等的追求融于愛情表白中?!澳阋詾?,因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說話;……因為我們是平等的?。╬330)”簡·愛并非受到羅切斯特萬貫家財?shù)恼T惑或暴力逼迫,而是真摯的愛情、相知的靈魂使她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
在簡·愛與羅切斯特相識相愛的過程中,兩人始終充滿熾熱的、自由放任的激情?!拔业谝淮握业搅宋夷苷嬲龕鄣娜恕倚睦锂a(chǎn)生了一種熾熱、莊嚴的愛情;它傾向于你,把你拉到我生命的中心和源泉讓我的生命圍繞著你,點燃起純潔、強大的火焰,把你我熔為一體?!保╬413)羅切斯特費盡心思想娶簡·愛為妻,并不是出于“欲”,而是出于“情”。這在以前只講色情不講感情的哥特體小說中是極為罕見的。而簡·愛對于羅切斯特強烈而霸道的愛的反應(yīng),不是通俗小說中女主人公的畏懼和反感,她也燃燒著無法抑制的熱情,這在以前更是絕無僅有。從火中救了羅切斯特的那晚,她通宵未眠,躺在床上好像是隨著海潮翻騰,全身心為愛情所激蕩。羅切斯特向她求婚時,“坐在他的身旁,從離別的惡夢中醒來,被喚入結(jié)合的樂園中,我想到的只是源源而來的任我暢飲的幸福?!保╬333)在婚禮受阻,傷心地離開羅切斯特時,她還希望留下來?!昂退谝黄?,并且屬于他?!保╬421)簡·愛毫無保留的表白,不自覺地流露出性的興奮。在當時女性不能沾染性意識的“家庭天使”模式中,夏洛蒂·勃朗特敢于如此坦率而真實地描述女性的心理和生理感受,改造陳舊的情感模式,早已超過了哥特體小說所能表達的內(nèi)涵。
3 超自然現(xiàn)象和環(huán)境描寫
在早期哥特小說中,超自然現(xiàn)象象征著某種外在的神秘力量,是人無法逃脫的宿命。夏洛蒂·勃朗特對神秘預言和征兆刷新運用,使那些詭異的象征性的夢境不再是引起恐懼的事物,而變成人物緊張心情和深層情感的反映。
簡·愛得知羅切斯特有妻子后,她陷入極大的痛苦和矛盾中,感到自己孤立無援,于是想起了小時侯被舅媽關(guān)在紅房子里,有過相似的感覺。夜里果然就夢見“躺在蓋茨黑德的紅房子里,夜很黑,我的腦子里印著奇奇怪怪的恐懼。很久以前弄得我昏厥的光,又出現(xiàn)在這情景中……那光線像月亮沖破霧氣時照在濃霧上的光。”(p419)在以前的哥特小說中,月光往往起渲染神秘、恐怖氣氛的作用,如《奧特蘭多城堡》中曼弗雷德在昏暗的殘月下潛行,阿方索在月光下顯得莊重而令人敬畏,月光有效地制造了恐懼、詭異的氛圍。夏洛蒂·勃朗特在寫簡·愛的夢境時也出現(xiàn)了紅房子和月光,但她沒有延續(xù)哥特體的景物描寫制造恐怖,而是利用對超現(xiàn)實事物的描寫,“深入到平常小說世界所沒有的感情里去,她發(fā)現(xiàn)了哥特體裁的一個新的方面?!盵5]她把筆觸伸向夢境,以潛意識代替日常經(jīng)驗,深層次挖掘人物內(nèi)心活動。簡·愛不知道何去何從,于是夢中便有上帝來為她指路,“一只手首先穿過黑黑的云層……一個白色的人體,輝煌的額頭俯向大
地……就在我的心里低語:‘我的女兒,逃避誘惑吧!”(p419)根據(jù)心理學研究,在外顯的夢的內(nèi)容中,我們常常發(fā)現(xiàn)使人回想起童話、傳說、神話中的熟悉題材的意象和情景。[6]西方文學及傳說中多有對上帝引導人的記述,簡·愛深受宗教影響,在無助的時候向上帝求援就毫不奇怪了。
夏洛蒂·勃朗特雖然常寫到帶有強烈哥特色彩的環(huán)境,卻又跳出陰森的環(huán)境,回到現(xiàn)實中去。舅媽家的紅屋子是里德先生斷氣和入殮的地方?!坝疫吺歉吒叩暮诤拇蠊瘢档模煌暾挠诚袷骨栋宓墓鉂捎悬c變化。左邊是遮蔽起來的窗戶,兩扇窗戶之間,有一方大鏡子,重現(xiàn)了大床和屋子空虛肅穆的景象?!保╬11)十歲的小簡·愛面對這凄清、陰森的環(huán)境,首先感到的并不是恐懼,她想到的是去世的舅舅,冷漠偏心的舅媽和專橫暴虐的表兄表姐,認為這不公平并想以餓死來反抗,希望在天堂的舅舅懲罰不守諾言的舅媽。作者修正了早期哥特小說較為粗淺的制造恐怖刺激的技巧,靈活地在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之間任意轉(zhuǎn)換,哥特手法是為寫作目的服務(wù)的。在寫到貴族賓客造訪桑菲爾德時,伯莎·梅森又一次野性發(fā)作,驚恐中的貴賓們忘卻了應(yīng)有的風度,亂作一團,重點不是表現(xiàn)瘋女人的可怕,而是對所謂“上流社會”的嘲諷和鄙視。
4 結(jié)語
維多利亞時期是一個新舊價值觀交鋒和磨合的時期,《簡·愛》一書作為社會轉(zhuǎn)型期的文學典型,也反映出對主流意識的叛逆與妥協(xié)。夏洛蒂·勃朗特因襲傳統(tǒng)哥特手法時在努力超越,但也自覺不自覺地回到傳統(tǒng)觀念上去,例如對男性的依附心理,對伯莎·梅森這個形象的概念化處理。也許,這正是女作家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矛盾與掙扎,是那個特殊年代下“自我防御”的無奈。
參考文獻:
[1] 肖明翰.英美文學中的哥特傳統(tǒng)[J].外國文學評論,2001(2).
[2] 蒲若茜.《呼嘯山莊》與哥特傳統(tǒng)[J].外國文學評論,2002(1).
[3] 夏洛蒂·勃朗特.簡·愛[M].祝慶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145.以下引文均出自此書.
[4][5] 楊靜遠.勃朗特姐妹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27—28,488.
[6]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新講[M].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23.
作者簡介:吳明靖(1982-),女,重慶人,碩士,北京財貿(mào)職業(yè)學院語文教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