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作

?

黃 作

一

拉康在此只提到索緒爾和他自己，絲毫沒有提到其他理論影響。對于只注意到這一文本的研究者來說，譬如阿蘭·朱拉維勒，認為拉康“直接”出自索緒爾且超越了索緒爾，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這并不是事實。拉康在其一生中經(jīng)常提到列維-斯特勞斯，多次講到他在思想上受恩于后者，其中最主要的一點就是在能指問題上受惠于后者。列維-斯特勞斯1956年5月26日在法國哲學學會中做了場《關(guān)于神話與儀式之間的關(guān)系》報告，拉康當場做了個長長的介入評論。其中他對列維-斯特勞斯對他本人學術(shù)的主要影響做了個簡短的小結(jié)：

如果我想描繪我于其中受到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的話語支持和支撐的意義特征的話，我會說，這就在他對于我稱之為能指的函數(shù)(la fonction dusignifiant)的那種東西的強調(diào)之中——我希望他并不謝絕這一寬泛的公式，而我也不打算把他的社會學或人種學的研究簡化到這一公式——，這是在語言學中能指這一術(shù)語所具有的意義而言，因為這一能指，我將說，它不僅通過它的各種法則出眾，而且對所指占據(jù)優(yōu)勢，能指把它的各種法則強加在所指之上。*J. Lacan, Intervention sur l’exposé de Claude Lévi-Strauss : Sur les rapports entre la mythologie et le rituel ,à la Société Fran?aise de Philosophie le 26 mai 1956. Paru dans le Bulletin de la Société fran?aise de philosophie, 1956, tome XLVIII, pages 113 à 119.

其中對于“能指的函數(shù)”這一術(shù)語，拉康在上述報告《無意識之中字母成分或自弗洛伊德以來的理性》中進行了詳細的探討，但其實在1956年初就已經(jīng)提出這一概念。在1955—1956年度的研討班1956年4月11日的研討會上，拉康首次提出“能指的函數(shù)”概念，認為在這一概念的精心構(gòu)思之中，“把重要(signifiance)的領(lǐng)域與含義(signification)的領(lǐng)域混同在一起的某種東西”，像一條追蹤犬一樣被引入、滑入了含義的領(lǐng)域，但決不會帶來任何種類的科學結(jié)論。*J. Lacan, Les psychoses, Séminaire 1955-1956, version AFI,p.349.換言之，含義或意義并不在科學形式下誕生，而是以詩歌的形式產(chǎn)生。1956年6月6日在分析拉辛的戲劇《阿達利》的研討會上，拉康仍然把“能指的函數(shù)”與含義或意義以詩歌的形式產(chǎn)生聯(lián)系在一起：

什么是我稱之為能指的函數(shù)的東西呢？這非常確切的就是這樣的區(qū)分，該區(qū)分實存于恐懼以及恐懼特別所具有情緒矛盾和猶豫不定之間，即，就像我們另一些精神分析師沒有忽視一樣，這同樣實存于把您往前推的某種東西與把您往后拉的某種東西之間，這實存于使您根本上成為一個雙重存在的那種東西與當您在某個人面前表示害怕與他在一起(您想與他一起玩耍)時每一次都把您置于這樣一個人的姿態(tài)之中的那種東西之間，而這個人就是他，是您，但要面對這點，這里有某種相似的東西，這種東西就是對上帝的畏懼。*J. Lacan, Les psychoses, Séminaire 1955-1956, version AFI,p.469.

二

1949年列維-斯特勞斯從美國返法定居帶回來的、其后來殺入人文科學叢林所用的利器即“結(jié)構(gòu)的方法”，從此開創(chuàng)了法國的(后)結(jié)構(gòu)主義時代。1950年列維-斯特勞斯應古爾維奇(GeorgesGurvitch)之邀為莫斯(MarcelMauss)的《社會學與人類學》一書寫了個導言，即著名的《馬塞爾·莫斯著作導言》，借助莫斯的地位與威望，在贊譽莫斯成就的同時，全面推出了他自己關(guān)于社會結(jié)構(gòu)與象征系統(tǒng)的思想，這一導言可謂法國結(jié)構(gòu)主義的宣言。

拉康深受列維-斯特勞斯早期三部作品即博士論文《親屬關(guān)系的初級結(jié)構(gòu)》(1949)《象征的效力》(1949)和《馬塞爾·莫斯著作導言》(1950)的影響，1950年初開始接受、消化和推廣結(jié)構(gòu)主義思想。其中，列維-斯特勞斯在《馬塞爾·莫斯著作導言》中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的“能指先于且決定所指”的洞見，極為拉康賞識和推崇，后者于其中看到了結(jié)構(gòu)主義運動的未來走向的關(guān)鍵因素。在這一導言中，列維-斯特勞斯在談到人種學的問題歸根到底是一個交流問題時，認為這一評價足以根本區(qū)分莫斯通過認同無意識與集體而追隨的道路和榮格的道路。因為對于榮格來說，無意識并沒有歸結(jié)為象征系統(tǒng)，而所謂象征系統(tǒng)要表現(xiàn)的，并不是用象征符號來表達一種外在的被給出者(undonnéextrinsèque)，而是把那些只因為無法被交流而逃避的東西簡化到屬于象征系統(tǒng)的它們的本性；于是，社會就如語言一樣，是一個自主的現(xiàn)實，是一個象征系統(tǒng)；由此出發(fā)，列維-斯特勞斯說：“各種象征符號要比它們所象征化的東西更加實在，能指先于且決定(précèdeetdétermine)所指”*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 dans M. Mauss, Sociologie et anthropologie, un document produit en version numériqu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dans le cadre de : "Les classiques des sciences sociales", une bibliothèque numérique fondée et dirigé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en collaboration avec la Bibliothèque Paul-émile-Boulet de l'Université du Québec à Chicoutimi, p.28,28,72,43,43,43. 中譯參見莫斯：《社會學與人類學》，“馬塞爾·毛斯的著作導言”第015,015,081,027,027,027頁，佘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譯文有較大改動，下面不再一一標出。其中佘譯的“馬塞爾·毛斯”就是本文的“馬塞爾·莫斯”。。乍一看來，相比于前半句“各種象征符號要比它們所象征化的東西更加實在”已經(jīng)有了前面的鋪墊而言，后半句“能指先于且決定所指”多少有點突兀。不過，列維-斯特勞斯緊接著指出：“在有關(guān)‘瑪納’話題時，我們將重新遇到這一問題?！?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 dans M. Mauss, Sociologie et anthropologie, un document produit en version numériqu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dans le cadre de : "Les classiques des sciences sociales", une bibliothèque numérique fondée et dirigé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en collaboration avec la Bibliothèque Paul-émile-Boulet de l'Université du Québec à Chicoutimi, p.28,28,72,43,43,43. 中譯參見莫斯：《社會學與人類學》，“馬塞爾·毛斯的著作導言”第015,015,081,027,027,027頁，佘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譯文有較大改動，下面不再一一標出。其中佘譯的“馬塞爾·毛斯”就是本文的“馬塞爾·莫斯”。這無疑為我們進一步理解“能指先于且決定所指”這一突兀的后半句提供了線索。

按照莫斯的說法，“瑪納”實際上處于原始人象征系統(tǒng)的核心位置，它不僅代表一種超自然的力量，而且更為根本地說，它正是賦予事物與人以意義即巫術(shù)意義、宗教意義甚至社會意義的那種東西；而列維-斯特勞斯另辟蹊徑，從莫斯文本中塔維納神父(Père Thavenet)對于阿爾岡金人的“manitou”觀念的那段深刻評論——“它意味著存在、實體、生物，而且很確定的是，所有具有靈魂的存在在某種程度上都是一個‘manitou’。然而，它特別指還沒有一個共同名字、不為人所熟悉的任何存在：一個女人說她害怕一個蠑螈，這就是一個‘manitou’；人們通過告訴她它的名字來嘲笑她”*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 dans M. Mauss, Sociologie et anthropologie, un document produit en version numériqu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dans le cadre de : "Les classiques des sciences sociales", une bibliothèque numérique fondée et dirigé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en collaboration avec la Bibliothèque Paul-émile-Boulet de l'Université du Québec à Chicoutimi, p.28,28,72,43,43,43. 中譯參見莫斯：《社會學與人類學》，“馬塞爾·毛斯的著作導言”第015,015,081,027,027,027頁，佘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譯文有較大改動，下面不再一一標出。其中佘譯的“馬塞爾·毛斯”就是本文的“馬塞爾·莫斯”?！霭l(fā)，認為“瑪納”的作用恰恰就在于它的“還沒有共同名字”和“不被熟悉”。簡言之，在于它的“空”?！皩嶋H上，‘瑪納’同時就是整個這一切；然而確切地說，難道不是因為它根本就不是整個這一切嗎？它是簡單的形式，或更為準確地說，它是純粹狀態(tài)的象征符號(symbole à l'état pur)，因此它易于承載任何象征內(nèi)容?！?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 dans M. Mauss, Sociologie et anthropologie, un document produit en version numériqu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dans le cadre de : "Les classiques des sciences sociales", une bibliothèque numérique fondée et dirigé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en collaboration avec la Bibliothèque Paul-émile-Boulet de l'Université du Québec à Chicoutimi, p.28,28,72,43,43,43. 中譯參見莫斯：《社會學與人類學》，“馬塞爾·毛斯的著作導言”第015,015,081,027,027,027頁，佘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譯文有較大改動，下面不再一一標出。其中佘譯的“馬塞爾·毛斯”就是本文的“馬塞爾·莫斯”。這種空的、純粹狀態(tài)的象征符號有什么價值呢？列維-斯特勞斯稱之為“一種零象征價值(unevaleursymboliquezéro)”*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 dans M. Mauss, Sociologie et anthropologie, un document produit en version numériqu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dans le cadre de : "Les classiques des sciences sociales", une bibliothèque numérique fondée et dirigé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en collaboration avec la Bibliothèque Paul-émile-Boulet de l'Université du Québec à Chicoutimi, p.28,28,72,43,43,43. 中譯參見莫斯：《社會學與人類學》，“馬塞爾·毛斯的著作導言”第015,015,081,027,027,027頁，佘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譯文有較大改動，下面不再一一標出。其中佘譯的“馬塞爾·毛斯”就是本文的“馬塞爾·莫斯”。，這就是說，在由各種象征符號所構(gòu)成的象征系統(tǒng)之中，“這是這樣的一個符號，它標志著一種象征內(nèi)容必然補充于已經(jīng)裝滿所指的那種內(nèi)容，它可以是任意一個價值，只要它還保留可自由支配的部分，而且，它不應該像音位學家所說的是一種音群術(shù)語”*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 dans M. Mauss, Sociologie et anthropologie, un document produit en version numériqu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dans le cadre de : "Les classiques des sciences sociales", une bibliothèque numérique fondée et dirigé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en collaboration avec la Bibliothèque Paul-émile-Boulet de l'Université du Québec à Chicoutimi, p.28,28,72,43,43,43. 中譯參見莫斯：《社會學與人類學》，“馬塞爾·毛斯的著作導言”第015,015,081,027,027,027頁，佘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譯文有較大改動，下面不再一一標出。其中佘譯的“馬塞爾·毛斯”就是本文的“馬塞爾·莫斯”。?！艾敿{”可以是任意一個價值，這就是它最大的價值，也是它成為象征系統(tǒng)之核的原因所在。

列維-斯特勞斯由此進一步指出，當我們形容一種未知的對象時，或者這一對象的使用情況沒有得到清楚地解釋時，或者這一對象效力使我們感到驚訝時，我們往往稱這一對象為“小玩意”(truc)或“某物”(machin)。而“truc”一詞，詞源學家們認為它源自中世紀的一個術(shù)語，表示把戲或賭博中的幸運事情，正是人們給予某些詞源學家在其中看到“瑪納”一詞起源的印度尼西亞的這一術(shù)語的確切含義之一*關(guān)于“mana”一詞，可參見卡佩爾(A. CAPELL)的文章：《“瑪納”一詞：一種語言學研究》(“The word mana : a linguistic study”, Oceania, vol. 9, 1938)。 Cf. 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 op.cit., p.38, note 33 et p.36, note 31 . 中譯可參前引文獻，“導言”第023頁注釋3和第022頁注釋1。。有關(guān)“瑪納”的這些概念，在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看來，它們是變幻無常的和自發(fā)性的；而在原始人的社會那里，它們恰恰用于建立起各種反思的和正式的解釋系統(tǒng)。換言之，它們扮演著“我們留給科學的那種角色。然而，這類概念總是且處處要介入進來，有點像各種代數(shù)符號(symboles algébriques)，為的是表現(xiàn)一種未定的含義價值，而這一含義本身是空無意義的(vide de sens)，且因此易于接受不管什么樣的意義，其唯一的功能就是去填補能指與所指之間的距離，或者更為確切地說，就是去指出這樣的事實，即，在如此情況、如此時機或它們的各種表現(xiàn)中，能指與所指之間出現(xiàn)了一種不相應(inadéquation)的關(guān)系，而這一關(guān)系有損于先前的互補(complémentaire)關(guān)系”*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op.cit., p.39. 中譯參見前引文獻，“導言”第024頁。。

綜上可以看出，其一，從詞源學的角度來看，“瑪納”的價值在于，雖然它看起來充當了一切，是賦予事物與人以意義的那種東西；但它本身卻是空的，是具體意義的缺場。換言之，它同時既是整個這一切又不是整個這一切，它是“純粹狀態(tài)的象征符號”，或“零象征符號”，易于承載任何象征內(nèi)容，易于接受不管什么樣的意義。其二，由于出現(xiàn)了“瑪納”或“零象征符號”這樣特殊的能指，它既可以對應任何所指，但實際上又沒有具體固定的所指，能指和所指之間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一種不相應或不對稱的關(guān)系。列維-斯特勞斯進一步稱這種不相應關(guān)系實際上恰恰表現(xiàn)為能指對于所指的過剩，“能指與所指之間總是有一種不相應，唯有神性知性(l'entendement divin)才能消除這種不相應，這一不相應是能指對于各種所指(該過剩能夠落在這些所指之上)的一種過剩(surabondance)的實存中造成的結(jié)果”*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 op.cit., p.42,41,41，42,42. 中譯參見前引文獻，“導言”第026,025,025，026,026頁。。需要指出的是，當列維-斯特勞斯說這種不相應有損于先前的互補關(guān)系時，這里的互補關(guān)系并不是指索緒爾主義主張的能指與所指結(jié)合理論，而是指列維-斯特勞斯的語言整體觀或整體主義語言觀。即，各種事物并不是漸漸地開始進行意謂或指稱(signifier)，而是整個宇宙一下子成為有含義的(significatif)，“語言只能一下子誕生”*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 op.cit., p.42,41,41，42,42. 中譯參見前引文獻，“導言”第026,025,025，026,026頁。。結(jié)果是，“能指與所指這兩個范疇一起且有關(guān)聯(lián)地被構(gòu)成，如同兩個互補的整體”*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 op.cit., p.42,41,41，42,42. 中譯參見前引文獻，“導言”第026,025,025，026,026頁。，這就是原初的、整體性的能指與整體性的所指之間的關(guān)系。一旦出現(xiàn)由“零象征符號”純能指所帶來的潛在的能指過剩，原初的互補關(guān)系就會受到損害，但不至于摧毀這一互補關(guān)系，反倒是，“為了可自由支配的(disponible)能指和被定位的所指總的說來保持在它們之間的互補性關(guān)系(這一互補關(guān)系就是運用象征思維的條件本身)之中，一種額外配額(ration supplémentaire)——如果我們可以這樣表達的話——的分發(fā)是絕對必要的”*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 op.cit., p.42,41,41，42,42. 中譯參見前引文獻，“導言”第026,025,025，026,026頁。。簡言之，列維-斯特勞斯提出了能指與所指之間的不相應關(guān)系問題，但并沒有由此推導出后來在后結(jié)構(gòu)主義運動中所謂的“沒有所指的能指”的觀點；而通過一種額外配額的分發(fā)，他試圖解決實際上是由能指的過剩所帶來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不相應關(guān)系問題，從而仍然把能指與所指保持在互補性關(guān)系之中。因為在他看來，互補關(guān)系正是運用象征思維的條件本身。其三，“瑪納”這一“純粹狀態(tài)的象征符號”告訴我們，純能指具有潛在的對應任何所指的價值，“它可以是任何一個價值”，它是“可自由支配的”，這也是它的最大價值。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列維-斯特勞斯認定，能指從根本上決定且支配著它的所指，從邏輯上先于所指，這就是他在前面所說的“能指先于且決定所指”。

拉康很快就看到了“瑪納”這一“漂浮的能指”*C. Lévi-Strauss, Introduction à l’oeuvre de Marcel Mauss , op.cit., p.42,41,41，42,42. 中譯參見前引文獻，“導言”第026,025,025，026,026頁。在列維-斯特勞斯的結(jié)構(gòu)主義的解釋中所具有的零象征符號價值。早在1953年著名的羅馬報告《語言和言語在精神分析學中的作用和領(lǐng)域》中，他就充分肯定列維-斯特勞斯從“神圣的‘豪’或無所不在的‘瑪納’”中所得出的“零象征符號”(symbole zéro)價值，認為后者實際上表現(xiàn)為可以“把言語的能力還原為一種代數(shù)符號的形式”*J. Lacan, Fonction et champ de la parole et du langage en psychanalyse , repris dans les écrits, p.279.。后來在1956年5月26日所做的上述介入評論中，拉康又通過能指函數(shù)把這種價值具體展開出來，認為能指通過它的各種法則出眾，對所指占據(jù)優(yōu)勢，且把它的各種法則強加在所指之上。在1957年5月9日所做的報告《無意識之中字母成分或自弗洛伊德以來的理性》之中，才明確提出上述革命性的公式。從上述文本可以清晰地看出列維-斯特勞斯對拉康提出上述革命性公式有著巨大的直接影響。

三

列維-斯特勞斯之所以能夠?qū)档睦碚摦a(chǎn)生決定性影響，是因為前者身上傳遞著的某種新的思想。列維-斯特勞斯1950年把結(jié)構(gòu)音位學巨頭雅各布遜(RomanJakobson)介紹給拉康認識,*Cf. Markos Zafiropoulos, L'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et l'introduction de la théorie du signifiant dans le champ psychanalytique》, op.cit., p.22.拉康開始認識到，音位學革命帶來的現(xiàn)代語言學成果的價值在于語言學的法則可以被其他人文社會科學所借鑒和利用。在這一點，拉康與列維-斯特勞斯可以說持同樣的觀點。這聽起來像是在說，決定拉康的結(jié)構(gòu)主義思想的，是特魯別茨柯伊(Nikola? Troubetzko?)和雅各布遜所創(chuàng)立的結(jié)構(gòu)音位學而非索緒爾的結(jié)構(gòu)語言學。

為什么是結(jié)構(gòu)音位學而非結(jié)構(gòu)語言學呢？列維-斯特勞斯對結(jié)構(gòu)音位學歷史地位的一個評價或許可以幫助我們釋疑。在結(jié)構(gòu)語言學的發(fā)展歷史中，列維-斯特勞斯對結(jié)構(gòu)音位學的評價尤高。他在1945年發(fā)表的《語言學與人類學中的結(jié)構(gòu)分析》一文中，把結(jié)構(gòu)音位學思想的誕生比作一場全新的革命：“音位學面對各種社會科學，不會不發(fā)揮例如核物理學在所有精確科學中所發(fā)揮的那種革新的角色?！?Lévi-Strauss, L'Analyse structurale en linguistique et en anthropologie,repris dans 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op.cit., p.39,39(note 3). 中譯本參見列維-斯特勞斯：《結(jié)構(gòu)人類學》，第36,56(注釋8)頁，張祖建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然而，為什么不是索緒爾的結(jié)構(gòu)語言學，而是布拉格語言學派所創(chuàng)立的結(jié)構(gòu)音位學呢？列維-斯特勞斯自有他的道理。他在一個注釋中這樣解釋道：“在1900年到1920年期間，現(xiàn)代語言學的奠基人費爾迪南·德·索緒爾和安東尼·梅耶都堅決地置身于社會學家的身份的庇護之下。就如一些經(jīng)濟學家所說，只有等到1920年之后馬塞爾·莫斯才開始扭轉(zhuǎn)這一傾向?！?Lévi-Strauss, L'Analyse structurale en linguistique et en anthropologie,repris dans 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op.cit., p.39,39(note 3). 中譯本參見列維-斯特勞斯：《結(jié)構(gòu)人類學》，第36,56(注釋8)頁，張祖建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這說明，其一，語言學在20世紀的頭二三十年并沒有強大到足可與社會學或心理學這些大的學科相提并論的地步，連索緒爾這樣的大語言學家也寧愿自稱為社會學家，而且索緒爾結(jié)構(gòu)語言學的價值還沒有爆發(fā)出來。其二，莫斯在研究原始人的社會現(xiàn)象過程中發(fā)現(xiàn)，語言學家同樣關(guān)心這些現(xiàn)象，而且早就敏銳地看到這些集體現(xiàn)象的無意識性質(zhì)。他于1924年1月10日在心理學學會為心理學家們所做的名為《心理學與社會學之間實際的和實踐的關(guān)系》的報告中，高度評價語言學家的洞見：“語言學家在社會學家之中有幸成為最早知道以下事實的那些人，即，他們所研究的那些現(xiàn)象就像所有社會現(xiàn)象一樣首先是社會的，而且同樣且同時是生理的和心理的。他們總是知道，各種語言除了意味著各種團體之外，還意味著它們的歷史。的確，如果社會學處處效仿語言學家的話且如果社會學沒有陷入這兩個缺陷即歷史哲學和社會哲學的話，社會學就肯定會取得更大的進展。”*Marcel Mauss, Rapports réels et pratiques de la psychologie et de la sociologie , un document produit en version numériqu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professeur de sociologie au Cégep de Chicoutimi, dans le cadre de la collection: "Les classiques des sciences sociales", p.17,p.16. 需要指出的是，中譯本錯把“l(fā)’imitation”(效仿)看成“l(fā)imitation”(局限)，從而意思有誤，參見《社會學與人類學》，第241頁。一方面，莫斯認為，社會學家緊跟語言學家所率先取得的這些研究成果，可以為心理學提供幫助(該文第三章標題*Marcel Mauss, Rapports réels et pratiques de la psychologie et de la sociologie , un document produit en version numérique par Jean-Marie Tremblay, professeur de sociologie au Cégep de Chicoutimi, dans le cadre de la collection: "Les classiques des sciences sociales", p.17,p.16. 需要指出的是，中譯本錯把“l(fā)’imitation”(效仿)看成“l(fā)imitation”(局限)，從而意思有誤，參見《社會學與人類學》，第241頁。);另一方面，盡管他還是稱“語言學家在社會學家之中”，但正是由于他充分肯定語言學家在承認集體現(xiàn)象的無意識性質(zhì)方面的先見性，使得人們開始重新審視語言學在各種社會科學的地位和作用，這就是我們在本段前面剛剛所引用的“扭轉(zhuǎn)”一詞的含義。其三，在列維-斯特勞斯看來，莫斯的“扭轉(zhuǎn)”并沒有徹底改變語言學的境況，只有等到結(jié)構(gòu)音位學誕生之后，由索緒爾所開創(chuàng)的現(xiàn)代語言學的價值即充當各種社會科學的模板價值才真正體現(xiàn)出來。

列維-斯特勞斯指出，結(jié)構(gòu)音位學杰出大師尼特魯別茨柯伊王子在1933年發(fā)表的一篇名為《當前音位學》(la phonologie actuelle)的綱領(lǐng)性文章，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了音位學這場革命所取得的成果。其中，音位學的方法被歸并為以下四種根本性的步驟。*Cf. Lévi-Strauss, 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op.cit., p.40. 中譯本前引文獻《結(jié)構(gòu)人類學》，第36頁。第一，音位學從對于有意識的語言現(xiàn)象的研究過渡到對于這些有意識的語言現(xiàn)象的無意識的深層結(jié)構(gòu)的研究；第二，音位學拒絕探討作為獨立實體的各項，相反把各項之間的各種關(guān)系當作它的分析的基礎(chǔ)；第三，音位學引入系統(tǒng)的概念，“當前的音位學并不限于宣稱各個音素總是一個系統(tǒng)的成員，它還指出各種具體的音位系統(tǒng)而且闡明它們的結(jié)構(gòu)”*Nikola? Troubetzko?, La phonologie actuelle , Journal de Psychologie Normale et Pathologique (1933), repris dans les Essais sur le langage, Collection Le Sens commun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969, p. 160. Cf. Lévi-Strauss,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op.cit., p.40. 需要指出的是，特魯別茨柯伊的這篇論文 La phonologie actuelle 發(fā)表在《常態(tài)與病態(tài)心理學刊物》(Journal de Psychologie Normale et Pathologique)1933年1月關(guān)于語言問題的特刊上，1969年被收入進Jean-Claude Pariente主編的《語言問題論文集》(Essais sur le langage)。有意思的是，莫斯的上述報告《心理學與社會學之間實際的和實踐的關(guān)系》(1924)差不多10年前也是發(fā)表在這一刊物上。列維-斯特勞斯在引用特魯別茨柯伊的這一文獻時把所引刊物的名稱搞錯了，寫成了“Psychologie du langage (Paris, 1933)”。；第四，音位學的目的在于發(fā)現(xiàn)各種普遍的法則，這些普遍的法則或者通過歸納的方法被發(fā)現(xiàn)，“或者是邏輯地被演繹出來，這就賦予這些普遍的法則一種絕對的特征”*Nikola? Troubetzko?, La phonologie actuelle , p. 161. Cf. Lévi-Strauss,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op.cit., p.40.。

特魯別茨柯伊在這篇綱領(lǐng)性文章中明確區(qū)分了音位學(phonologie)與語音學(phonétique)，認為兩者之間存在著一種“深度的差異”： 語音學研究的是“人類言語聲音的各種物質(zhì)性因素”，其研究對象涉及各種語音(phonétiques)；而音位學研究的則是各種音素(phonèmes*我們主張把“phonème”譯為“音素”，把“phonèmes(各種音素)”組成的“phonologie” 譯為“音位系統(tǒng)”或“音位學”；同時，把“phonétique”譯為“語音”，把“phonétiques(各種語音)”組成的“phonétique”譯為“語音系統(tǒng)”或“語音學”。需要指出的是，“phonème”是“phonologie”這個系統(tǒng)的元素或單元的意思，有些漢譯文與中文著作中把它分為“音素”和“音位”兩種情況，并不確切。雖然“音位”一詞與“音位學”一詞(“音位學”一詞在漢譯語境中已是約定俗成了)看起來更加相配，但“音位”并不能體現(xiàn)出其作為系統(tǒng)元素或單元的意思，相反，“音素”與“詞素( morphème)”“義素(sémantème)”甚至列維-斯特勞斯所創(chuàng)造的“神話素(mythème)”一樣，充分體現(xiàn)出系統(tǒng)元素或單元的意思，故我們主張把“phonème”譯為“音素”。)，也即“語言能指(signifiant linguistique)的各種構(gòu)成性元素，各種非有形的(incorporels)元素，因為能指本身是非有形的(根據(jù)費爾迪南·德·索緒爾)”*Nikola? Troubetzko?, La phonologie actuelle , repris dans les Essais sur le langage, op.cit., p.148,148(note 8),148(note 8)，148，149.。音素可謂最小的音位學單元，“是不能被分解為各種更小更簡單的音位學單元的一種音位學單元”*Nikola? Troubetzko?, La phonologie actuelle , repris dans les Essais sur le langage, op.cit., p.148,148(note 8),148(note 8)，148，149.。它不是作為獨立實體的原子式的項，而是受差別原則支配的對立關(guān)系之中的元素，確切地說代表一種“音位學的對立(opposition phonologique)”*Nikola? Troubetzko?, La phonologie actuelle , repris dans les Essais sur le langage, op.cit., p.148,148(note 8),148(note 8)，148，149.。進一步說，“聲音對于音位學家而言只是音素的語音實現(xiàn)，只是音素的一種物質(zhì)性的象征符號”*Nikola? Troubetzko?, La phonologie actuelle , repris dans les Essais sur le langage, op.cit., p.148,148(note 8),148(note 8)，148，149.，所以聲音是有形的，而音素則是無形的。特魯別茨柯伊接著又形象地解釋道：“粗略地說，語音學研究人們通過講一種語言而實際上進行的發(fā)音，而音位學則研究人們想象進行的發(fā)音。‘人們實際上進行的發(fā)音’(Ce qu'on prononce en réalité)從一個時刻到另一時刻且從一個個體到另一個體有變化……然而，‘人們想象進行的發(fā)音’(ce qu'on s'imagine prononcer)并沒有變化(至少在被給出的語言的一種狀態(tài)之中)?！?Nikola? Troubetzko?, La phonologie actuelle , repris dans les Essais sur le langage, op.cit., p.148,148(note 8),148(note 8)，148，149.從中可以看出，特魯別茨柯伊繼承了索緒爾把語言視為一種差別系統(tǒng)的結(jié)構(gòu)主義觀點，同時又推進了索緒爾的能指理論(嚴格說來是聽覺能指理論)，認為音素作為語言能指的各種構(gòu)成性元素，才是某一語言中能區(qū)分詞的語音形式的最小語音結(jié)構(gòu)單位。

音位學通過與語音學區(qū)分開來，徹底隔絕了任何語音以及與語音相聯(lián)系的心理痕跡(如索緒爾的聽覺形象)，成功做到從功能的角度出發(fā)來看待音素的價值即區(qū)別性價值，從而成為了一門專門研究純粹由各種關(guān)系所構(gòu)成的系統(tǒng)的學科。這種純粹關(guān)系系統(tǒng)理論是在具體研究百余種語言的語音系統(tǒng)后得出的，而其基本原理則具有普遍性價值。它曾經(jīng)也被認為成功地擺脫了索緒爾語言學中殘留的心理主義痕跡。因為我們知道，索緒爾雖然從共時維度出發(fā)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語言是一種語言符號根據(jù)差別性原則所構(gòu)成的關(guān)系系統(tǒng)；不過，由于他同時又稱“語言符號是一種兩面的心理實體”*F.de 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édition critique préparée par Tullio de Mauro, op.cit., p.99. 中譯本參見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第101頁，高名凱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尤其強調(diào)構(gòu)成語言符號的“聽覺形象”( image acoustique)這一面“不是物質(zhì)性的聲音，不是純粹物理的聲音，而是這聲音的心理痕跡，我們的感覺給我們證明的聲音表象”*F.de Saussure, 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op.cit.,99.為此索緒爾還特別指出反對使用“音素(phonèmes)”一詞：“正是因為語言中的詞對我們來說都是一些聽覺形象，我們必須避免說到構(gòu)成詞的‘各種音素’?！羲亍@一術(shù)語含有一種聲音動作的觀念，只適用于口說的詞，適用于內(nèi)部形象在話語中的實現(xiàn)。我們說到一個詞的各種聲音和各種音節(jié)，只要記住這涉及聽覺形象，就可以避免這種誤解?！?高名凱先生把“image acoustique”譯為“音響形象”，我們主張譯為“聽覺形象”) 當然，不難看出，索緒爾在此所使用的“音素”一詞并不是特魯別茨柯伊所說的音素，倒像是特魯別茨柯伊一直強調(diào)的需要與音素區(qū)分開來的語音(或者說是兩者的混合體)，屬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語音學概念。，帶有明顯的心理主義痕跡。特魯別茨柯伊當時看到的索緒爾著作除了巴利和薛施靄所整理編輯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之外，還有哪些筆記、手稿類資料，我們無從知曉。不過，從他強調(diào)索緒爾把能指視為一種“無形的”元素這一觀點來看，他說不定已經(jīng)深諳索緒爾結(jié)構(gòu)語言學的精髓。即，索緒爾后來使用所指和能指這一對新術(shù)語用來取代語言符號及其兩面即概念和聽覺形象這些舊術(shù)語，正是為了用新術(shù)語的純粹關(guān)系性來克服心理主義痕跡。

列維-斯特勞斯無疑正確把握到了結(jié)構(gòu)語言學發(fā)展軌跡的命脈。我們知道，索緒爾看到分類命名集(nomenclature)語言理論的局限，不再從語言符號出發(fā)直接來思考事物問題，代之以思考事物(對象)與概念(觀念、思想)以及語言(語言符號、能指、聽覺形象、聲音)與思想(概念或觀念、所指)這兩類問題。在后一類問題的思考中，索緒爾發(fā)現(xiàn)語言(聲音)與思想(概念或觀念)的形式性結(jié)合能夠產(chǎn)生作為系統(tǒng)元素的語言符號，由此構(gòu)成的語言系統(tǒng)(即語言)才能成為語言學研究的真正對象。對于前一類問題的思考，索緒爾往往把它與意義(含義)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而他往往又在言語或具體話語中探討意義(含義)問題。正如這兩類問題都跟思想相關(guān)一樣，索緒爾用“概念或觀念”這個共同項把這兩類問題勾連起來。這一勾連促使索緒爾走上了一條折中主義道路，試圖調(diào)和一邊的形式主義的新道路和另一邊的觀念至上論。

索緒爾在思想與事物的關(guān)系、意義、概念或觀念等問題上繼承觀念論的傳統(tǒng)，具有觀念至上論的傾向。當代法國最杰出的語言學家本維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把索緒爾的這一觀念至上論的傾向充分體現(xiàn)出來，甚至可以說推向極致，不僅認為語言(能指)與思想(觀念或概念)的結(jié)合是必然的，而且認為思維和存在具有同一性。*本維尼斯特于1939年在語言學哥本哈根學派的《語言學會刊》上發(fā)表《語言符號的性質(zhì)》一文，趁著抓住索緒爾在論證任意性原則時所留下的一個紕漏，展開了對索緒爾語言符號任意性理論的猛烈攻擊。在本維尼斯特看來，能夠把形式(聲音形式、能指、聽覺形象)和概念(思想表象、所指)兩者結(jié)合起來是觀念而不是語言符號，因為這里有一種必然性在起作用，一種結(jié)構(gòu)必然性，可以歸于語言結(jié)構(gòu)的一種必然性。本維尼斯特在語言與思維問題上堅持觀念至上論，承續(xù)形而上學傳統(tǒng)，而在語言符號問題上堅持結(jié)構(gòu)的共時性，堅持語言系統(tǒng)觀，高舉現(xiàn)代語言學大旗，其思想內(nèi)部出現(xiàn)這種理論張力并非偶然，從根本上說來自索緒爾現(xiàn)代語言學革命的不徹底性。索緒爾在思想與語言的關(guān)系、語言符號、語言系統(tǒng)等問題上則試圖走上一條形式主義語言觀的道路。但是，當他把帶有普遍含義(意義)味道的概念(觀念、所指)悄悄地塞進原本專屬于純粹價值系統(tǒng)、純粹形式系統(tǒng)的語言系統(tǒng)后，這種形式主義的純粹性不可避免地遭到了破壞。換言之，索緒爾試圖通過語言符號兩面體即能指(聽覺形象)與所指(概念或觀念)結(jié)合的任意性來說明語言符號關(guān)系系統(tǒng)的形式主義的做法并不成功，這一形式化的道路并不徹底。后來的結(jié)構(gòu)音位學發(fā)展了索緒爾結(jié)構(gòu)語言學的這一形式主義道路。雅各布遜在質(zhì)疑任意性原則的同時則用純粹的音位學把語言的形式主義推向徹底化——只考慮音素之間的關(guān)系，不再把概念(或觀念)納入關(guān)系系統(tǒng)之中來考察——從而把索緒爾現(xiàn)代語言學的新思想推向一個新的高潮。

拉康贊同列維-斯特勞斯有關(guān)結(jié)構(gòu)音位學代表著現(xiàn)代語言學最高理論成果的觀點，認識到結(jié)構(gòu)音位學革命所帶來的現(xiàn)代語言學成果的價值在于語言學的法則可以被其他人文社會科學所借鑒和利用，歸根到底理由在于，唯有音位學才能把索緒爾結(jié)構(gòu)語言學“有關(guān)語言是一種形式系統(tǒng)”的觀點貫徹到底。拉康沿著語言系統(tǒng)形式主義這一道路前進，充分認識到列維-斯特勞斯關(guān)于“能指先于且決定所指”的洞見的價值，因為只有純粹的能指系統(tǒng)才能真正保證和貫徹語言系統(tǒng)的形式性。不過，拉康不是語言學家，他的理論關(guān)注也不在建立一種語言學理論；相反，他希望從語言學法則出發(fā)重新來理解精神分析學的核心思想，即弗洛伊德的無意識思想，提出了“無意識具有像語言一樣的結(jié)構(gòu)”這樣的創(chuàng)見，而拉康的無意識結(jié)構(gòu)又集中體現(xiàn)在能指結(jié)構(gòu)上。

結(jié)合前面所述，拉康的這一創(chuàng)見不可能不與列維-斯特勞斯、雅各布遜等人的形式主義思想相關(guān)。馬可·薩非洛普洛斯從列維-斯特勞斯的思想歷程出發(fā)，更是提出了一種頗為大膽的觀點，即，拉康的這一創(chuàng)見很有可能受到了美國人種學家和語言學家博厄斯(Franz Boas)的啟發(fā)：“允許拉康從各種語言法則出發(fā)去重新把握弗洛伊德無意識理論的世系并不真正上溯至索緒爾，而是上溯至博厄斯，根據(jù)列維-斯特勞斯回憶，博厄斯從1911年起就寫下‘語言的各種法則在無意識層面上發(fā)揮作用，不受各種說話主體的控制，人們因此能夠在其他社會現(xiàn)象的這一名義下把這些法則當做一些表象性的對象性現(xiàn)象加以研究’( C. Lévi-Strauss,Deprèsetdeloin, Paris, Odile Jacob, 1988, p. 59)，這就是說，比《普通語言學教程》的面世早五年?！?Markos Zafiropoulos, L'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et l'introduction de la théorie du signifiant dans le champ psychanalytique, Op.cit，p.22.當然，這里還需要進一步細細分辨。一方面，就如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詳細指出，博厄斯和雅各布遜對列維-斯特勞斯的影響是巨大的。這一影響具體表現(xiàn)在，列維-斯特勞斯戰(zhàn)后回到巴黎，結(jié)構(gòu)主義的觀點和方法逐漸進入人文社會科學的各領(lǐng)域，并引發(fā)了一場又一場的革命，拉康在精神分析學領(lǐng)域內(nèi)掀起的革命可謂其中一場革命而已。還有，拉康經(jīng)列維-斯特勞斯介紹結(jié)識雅各布遜，直接受到后者思想的影響；但仍然無法否認，拉康同時也受到了列維-斯特勞斯本人思想的影響，以及由列維-斯特勞斯中轉(zhuǎn)受到博厄斯和雅各布遜思想的影響。尤其對于博厄斯，拉康主要是經(jīng)列維-斯特勞斯中轉(zhuǎn)受到其影響的，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另一方面，列維-斯特勞斯對無意識領(lǐng)域并沒有做專門研究，譬如他始終沒有提出過無意識運作的具體法則，他敏銳地捕捉到博厄斯關(guān)于“語言的各種法則在無意識層面上發(fā)揮作用”的洞見，但實際上并沒有盡識這一洞見的價值。只有等到拉康的出現(xiàn)，博厄斯這一洞見的價值才被充分挖掘出來。正因為這點，馬可·薩非洛普洛斯這樣說：“通過拉康的各種閱讀，博厄斯這個美國人類學巨人因此不再應該被壓抑在索緒爾形象之下。”*Markos Zafiropoulos, L'anthropologie structurale et l'introduction de la théorie du signifiant dans le champ psychanalytique, Op.cit，p.23.

【責任編輯：于尚艷】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拉康《父親的姓名》翻譯和研究”(16BZX070)；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梅洛-龐蒂著作集》編譯與研究”(14ZDB021)

2016-03-29

B

A

1000-5455(2016)06-0052-09

黃作，浙江寧波人，哲學博士，華南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