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洺
(曼哈頓音樂學院, 美國 紐約 10027)
論《人間詞話》中“人生三境界”的禪學意味
趙 洺
(曼哈頓音樂學院, 美國 紐約 10027)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了著名的“人生三境界”說。對其意蘊,人們往往只是從其字面詞義來解釋,認為此三境乃通向成功之必由途徑,忽視其所蘊含的佛學禪理。因此,通過運用禪學思想來對“人生三境界”進行闡釋,挖掘其中蘊含豐富的禪學意味,更能深刻領會國學大師的智慧?!叭松辰纭倍U學意味主要體現(xiàn)為:“蒙蔽—生發(fā)—了悟”的禪思過程,以及“洞見—玄心—深情”的禪學內涵。
《人間詞話》; 人生三境界; 禪學意味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可謂是中國文論界的一部經典之作,其最大的貢獻是標舉并詳論“境界說”,在“境界”這一傳統(tǒng)文論的核心范疇中注入新的思想內容。[1]如果說“境界說”是《人間詞話》的核心,那么“隔與不隔說”就是核心中的核心。[2]然“境界”一詞,本身就來源于禪宗思想??v觀全書,無論是“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隔”與“不隔”等審美思想,都具有非常濃厚的禪學意味。而他所提出的“人生三境界”,更是對禪學思想的一種審美性、文論性的闡發(fā)。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的一開始,就提出了其著名的“人生三境界”理論: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罔不經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贝说谝痪辰缫病!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贝说诙辰缫病!氨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贝说谌辰缫?。[3]
從解釋學視角看,《人間詞話》“三境界”,概況為將欲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的人生概括為三個境界: 確立高遠目標,為目標不懈奮斗,經長期奮斗終于實現(xiàn)[4]。
第一種境界取自于晏殊的《鵲踏枝》,一“凋”、一“獨”、一“盡”,寫盡了詞人的茫然之感:天涯茫茫,長路漫漫,秋風漸起,然而相思濃重,卻無從排遣,道出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嗟嘆之感。王國維借此闡發(fā)出人生的第一境界,即入門前茫無頭緒,求索無門的疑問和困惑。
第二種境界取自于柳永的《蝶戀花》,本義是指相思成疾,形銷骨立,然而卻從不后悔,依然選擇癡心等待。王國維則取其精神內核,借以進行升華,從而闡發(fā)出第二種境界,即在叩門時以苦作舟,以勤為徑,上下求索時的孤獨與執(zhí)著。
第三種境界取自于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原詩贊美一個女子在繁華的街市,并不是和熱鬧的人群一樣隨波逐流,而是在煙花深處、落寞成影的燈火背后靜靜地守候。而王國維也同樣地只是取其字義,經過艱辛的探索后,一剎那,就看到了那心中所向往的風景,由此闡發(fā)出人生的第三種境界,即工夫到處,靈犀一點,參透真諦,已入門中的喜悅與釋然。
由此觀之,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與禪宗所講的“入門說”暗合。禪宗所講的“入門”,是入法門,即修行者入道的門徑。五祖慧能在《壇經》中依傳統(tǒng)佛教,曾發(fā)四弘大愿,其一就是“法門無邊誓愿學”,闡發(fā)了參禪如佛的途徑之一就是要“學”,筆者所理解的“誓愿學”并非只是學習佛家經典,而更多的是一種“體悟”,即一種直觀化的感悟過程。五祖慧能說:“眾生自有本覺性,須各于自身自性自度”,強調的是一種頓漸之悟。禪宗所言,認識有兩種途徑,一種是成為信漸的“聞解”,它是一種漸進的過程;而另一種是頓悟,在剎那間完成認識的過程[5]86。而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說”則是禪宗這兩種認識過程的綜合,既有“信漸”過程中量的積累,又有“頓悟”剎那間質的飛躍。簡言之,其過程可以概述為“尋門—叩門—入門”這樣的一種公式,其中“尋門—叩門”階段,筆者認為主要體現(xiàn)一種信漸的“聞見”,而“叩門—入門”的過程,則明顯蘊藉了“頓悟”的禪理。
佛教將眾生所居住的世界分為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代表著不同的人生境界和思想層次,而王國維“人生三境界說”也與之有頗多相似之處。所謂“欲界”是指物質與欲望并存的世界,也就是人們所生活的世俗世界。王國維的第一境界中,人是處于徘徊狀態(tài)的,而這種徘徊源于內心的茫然,無所適從,因為面臨著太多的選擇,也就有著太多的欲望。先秦思想家楊朱面臨著一個三岔路口,徘徊不前,于是放聲大哭,因為他不知道要選擇走那條路,所謂“楊朱泣岐路”,也正是說明了一種選擇的痛苦?!独阗そ洝烦孙L吹不動,“八風”是利、衰、毀、譽、稱、譏、苦、樂,它們能在眾生性海中吹起種種煩惱的波浪,可這些也都是人在俗世中非要經歷的種種感情。此時人是極自由,也是極不自由的。
而“色界”是指物質但無欲望的世界,筆者所理解的就是“大千世界”。禪宗所言的“色”很大程度上是指“相”,就是那些能夠看見或不能看見的現(xiàn)象,而這些都是人的虛妄所產生的幻覺,空才是事物的本質。是故禪宗常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钡谶@里“色”則是指物質的阻礙。在“色界”中,人是沒有欲望的束縛的,但仍然受到物質的障礙,而這種質礙在王國維的第二境界中就像是那個“法門”,亦如燈火闌珊的繁蕪迷亂。因為經過了第一境界的徘徊、茫然,人尋求到了精神的出路,找到了探索的目標,但是卻不得入其法門,而這種質礙也可以說是一種蓄勢的過程,是精神的升華所要必然面對的選擇。在某種程度上也與禪宗“主空”的自然觀和“看空”的人生觀相契合,因為在情感方面,禪宗所倡導的是用空觀去除一切世俗的妄念,即煩惱、惑。當然,這種情感在某種程度上與莊子無情論所要去除的種種情感有相似之處,但其結果卻不再是莊子式的逍遙,而是一種“法喜禪悅”,是涅槃,一種“解脫煩惱后的澄明感、清凈心”[5]128。在“叩門”的過程中,需要有著內心的堅守與忍耐,但惟有一份澄明清凈的心,才能覓得真諦,入其法門,行得般若。
“無色界”則是指超越物質的精神世界,也是一種最上的境界,同時也是修行所要達到的至臻境界。這一境界是與“色界”相對應的,卻又與“色界”有著本質上的巨大區(qū)別,因為“色界”仍然屬于物質世界的范疇,而“無色界”則是純粹意義上的精神范疇。只有經過了“欲界”的洗禮、“色界”的探索,方能達到“無色界”的圓純。這種精神世界就如同那“燈火闌珊處”的伊人,經過了人群的流動,煙火的迷亂紛擾,卻依然等待著你去尋覓,去發(fā)現(xiàn),其過程也就正如王國維所描述的“古之成大事業(yè)者,大學問者”所要經歷的過程,不同的禪宗修性修心,而靜安修身修情。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頓悟”。禪宗言“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王國維的境界的升華也同樣需要有著玄心和頓悟,可見“頓悟”是實現(xiàn)思想突變和飛躍的重要動因。
由此觀之,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與禪宗的“眾生三界”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相通之處。
由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筆者很自然的想到了禪宗里一個著名的公案:“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五燈會元》卷十七)
此語出自青原惟信禪師對于自然山水輾轉變化的三個看法。
第一步,在還未參禪時,所見所聞皆為物之本身,是一種與觀者相分離的客觀認知對象,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還是最初的紅塵世界中,所見的也是事物的本來面目,是謂之“本原”,而觀者也是“原我”,由此而以童真的眼光來看萬物,也就固執(zhí)地認定自己所見所聞都是真實的,相信世界是按我們所見的規(guī)則既定的運轉,并將其視為典范,而一旦這種典范被質疑,被打破,又會陷入茫然無措的煩惱中,無法獲得精神的解脫。這種狀態(tài)既無定,也無慧,也就難以生般若。在王國維所闡釋的人生第一境界中,也同樣伴隨著尋覓無路,欲入卻難的艱難求索的茫然心理,但這種心理也是人生之初最正常不過的心理過程,一切都貌似真實,然而哪個才是我真正要尋求的真實之境,法門真諦呢?此境界之人,實際上處在一種“蔽”的狀態(tài)中,運用“色法”,即人的感官來直觀地反映對象,缺少“心法”的“受、想、行、識”,終究難入真境。
第二步,參禪后,主體開始破除對象,不再以認知而是以悟道的角度去看山水,于是山水的意象就漸漸從客觀時空孤離出來而趨向觀者的心境,不再是原先看到的山水??梢哉f這一階段是由“自我”的取相迷執(zhí)轉向“無我”的貫徹初透。擺脫了原始混沌,而生發(fā)出“空”的心境,人空、我空、無我兩空、佛法皆空。正是這種絕對的否定,使人達到一種虛空之境,無俗世之眼的紛亂迷繞,禪宗言“真般若者,清凈如虛空”,就萬象而論,般若是無相之實相,萬象皆由心造。由實入虛、由情入空,可謂是禪宗美學之飛躍。在王國維的第二境界中,也同樣是擺脫了外物之紛擾,求得真境之法門,不同的是,王氏的此境界中,并沒有真正入其境界,而是找到了門徑,看到了真境,卻無法與之融為一體,還只是叩門的過程,依然處于“待”的狀態(tài)中,未得其精要,仍有待進行升華。所以,筆者以為“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境界有點像王國維的第三種境界,即真正已經超脫外物,無所憑借的性空之境。但王國維的第三境界是已經完全參透真諦、入其法門的釋然,而青原惟信禪師所言僅是觀物之第二境界。
故第三步,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仿佛是向第一步的回歸。此時才可說是主體的覺悟真正的完成,“得個休歇處”,山水被徹底地孤離與時空背景,認知的分析性視角已經不復存在,然而山水的視覺表象依然如故,只是已經轉化為悟者“休歇處”的物證。正如禪宗所云“一切色是佛色,一切聲是佛聲”,這個完全孤離于具體時空背景的個體化山水化的山水其實只是觀者參悟的心相,回歸到了本來清凈的如來禪境。由是,《五燈會元》云:“直下擺脫情識,一念不生,證本地風光,見本來面目,然后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盵6]所以,和王國維的第三境界一樣,也包含有一種返真性,而且都是經過了“蒙蔽—生發(fā)—了悟”的禪思過程,只是這種回歸原始的狀態(tài)已經帶有澄澈的頓悟,是經過了艱難尋求后的清凈。
禪家常說有三種境界:第一境“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喻示自然茫茫尋禪不得,舉目所見無非客觀對象;第二境“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雖然佛尚未尋到,但“水流花開”則喻示了對我執(zhí)、法執(zhí)已經有所破除的消息,“水流花開”也是一種無欲非人的聲色之境,水正流,花正開,非靜心諦視無以觀,觀者正可以藉此境以悟心;第三境“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喻示時空被勘破,禪者于剎那間頓悟。
此三境者,可謂是對王國維“人生三境界”的經典佛家闡釋?!奥淙~漫山空,何處尋行跡”,使人很自然地想到了賈島的“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想尋卻無處可尋,無路可尋,無法可尋,也像極了王國維的“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境界中所表現(xiàn)的茫茫迷惑之感,一種求索無門的痛苦,此境界乃凡人之境,亦多苦惱、迷惑,有著掙扎的無力感;“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則頓顯空明之境,此時依然尋而無果,但已經能夠以心悟之,而少塵世紛擾,佛家認為諸種煩惱的根源是一種“無明”的狀態(tài)。無明,是人生的根本煩惱,喻指沒有智慧和光明的狀態(tài),它沒有方向,是纏繞人的一團混沌的愚智。所以,此境界中,“空山無人”后并沒有遺憾和懊惱,而是能夠靜觀“水流花開”的妙趣,是可謂心以見佛也,雖然內心的追尋沒改變,但追尋的心境已然不同。王氏“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之境界,流露的也正是一種上下求索的堅守,但既有堅守,亦說明擺脫了起初的茫然之境,而升華為一種入門之境,不再是一種“無明”狀態(tài);“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宛然有種“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通達,切合禪宗的頓悟之境,所謂“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則般若生”,往往也正是一瞬間的了悟從而實現(xiàn)情感的升華,“無我”與“有我”、“隔”與“不隔”、均由悟生,誠如靜安“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言之境界,尋尋覓覓,原來“她”就在那里靜靜地等待,只看你有無慧眼,有無悟性。
馮友蘭先生在談到“魏晉風度”時提出了“玄心、洞見、深情和妙賞”[7],魏晉推崇玄學,同樣也深諳禪宗,所以蘊育的不僅是一種風流,更是一種禪心?!靶摹敝敢环N超越感,“洞見”指不憑借推理,全憑直覺去感知,“深情”是指有情而無我,情與萬物共生,情我共存。所以,筆者以為用“洞見、玄心、深情”來概括禪家的“眾生三境界”與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也未嘗不可,因為他們都體現(xiàn)出一種濃郁的禪趣,令人著迷。
王國維的美學思想深受康德和叔本華美學思想的影響,學界也普遍從他《人間詞話》中著名的“無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境界說”來推論是“叔本華美學的詞學闡釋”,但我們同時也應看到《人間詞話》也帶有的中國禪宗思想的意味,其中“人生三境界”尤為典型,是故借此禪學思想來闡發(fā)對于王國維“三境界”說的理解,主要體現(xiàn)為:“蒙蔽—生發(fā)—了悟”的禪思過程,“洞見—玄心—深情”的禪學內涵。
[1] 李建中.中國古代文論[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309.
[2] 羅鋼.“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人間詞話》是如何成為國學經典的[J]. 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4(3):81-90.
[3] 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3-28.
[4] 程玲.從解釋學視角看《人間詞話》的“三境界”說[J]. 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6(6):139-142.
[5] 張節(jié)末. 禪宗美學[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86.
[6] 陳兵. 佛教禪學與東方文明[M]. 北京:中國時代經濟出版社,2009:245.
[7] 馮友蘭. 三松堂文集[M]. 鄭州:河南出版社,2000:425.
OntheZenMeaningof“ThreeLifeRealms”in“RenJianCiHua”
ZHAO Ming
(ZHAOMing,ManhattanSchoolofMusic,Newyork10027,USA)
Wang Guowei put forward the famous “Three Life Realms” in “Ren Jian Ci Hua”. However, people often only explain it from their literal meaning and believe that “Three Life Realms” are the only way to success, but ignore the implied Zen Meaning. Therefore, the paper explains “Three Life Realms” through the use of Zen, mining rich Zen Meaning of “Three Life Realms”. The Zen Meaning of “Three Life Realms”is mainly embodied in the following: Zen process of “blindfold-germination - awareness”, and Zen connotation of “insight-metaphysical-affection”.
Ren Jian Ci Hua; Three Life Realms; Zen Meaning
1003-4684(2017)06-0079-04
I206
: A
[責任編校:張眾]
2017-09-25
趙 洺(1994-), 女,湖北武漢人,碩士研究生,美國曼哈頓音樂學院,研究方向為文學, 鋼琴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