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民族大學,甘肅 蘭州 730030)
人性問題是倫理學基本問題之一。自孔子提出“性相近也,習相遠也”[1]之后,就人性問題的討論便一直綿延不絕。隨著討論不斷深入,不但未形成共識,反而爭辯日烈。我國現(xiàn)代職業(yè)教育家江恒源認為,“我們哲學史上發(fā)生最早而爭辯最激烈的,就是‘人性’問題?!盵2]張岱年曾言:“人性,是中國哲學中一個重大問題;歷來討論不休,派別亦極紛歧。”[3]正因討論深入且持久,才產(chǎn)生多種內(nèi)容不同、各具特色的人性論思想,形成中國哲學史、倫理學史上人性論特別發(fā)達的局面。我國現(xiàn)代著名哲學家、倫理學家馮友蘭對這一極富挑戰(zhàn)性的重要問題給予極大關注,并形成其人性論思想。馮氏人性論思想不僅因其新奇獨特而引人注目,且因說理充分而影響廣泛,確有梳理必要。以下僅從人性之界說、根源、分疏、善惡、規(guī)定五方面擇要論述其人性論思想,以彰顯其意義。
關于何為人性,中外倫理學史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分歧雖存,思想家卻似乎皆承認人性是人人生而固有的本性。告子曰:“生之謂性”;孟子認為人之四心、四端“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4];荀子曰:“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5];韓愈言:“性也者,與生俱生也”[6];美國社會心理學家埃爾伍德(Charles.A.Ellwood)在總結(jié)西方思想家人性論時指出:“我們所謂人性是指個人生而賦有的性質(zhì),而不是生后通過環(huán)境影響而獲得的性質(zhì)?!盵7]
孟子和荀子代表中國古代思想家對人性界說的兩種不同致思傾向。孟子雖言“人異于禽獸者”,卻以“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界定人性。荀子雖言“人之所以為人者”,卻以“人同于禽獸者”定義人性。孟荀二人對人性界說不同,但孟子并未抹殺人的自然生理本能,荀子也并未否認人的倫理道德屬性,區(qū)別主要在二人人性界說的側(cè)重不同,各自凸顯人性某一側(cè)面。
馮友蘭人性界說從分析理和性開始。他認為,“某理即某類事物之所以成為某類事物者”,而“某類事物之性,即某類事物所依照于某理,而因以成為某類事物者”[8],因此,性即理之實現(xiàn)于物者。人也是一類事物,按照馮友蘭關于理和性理論,“人理即人之所以成為人者”“人性,即人所依照于人理,而因以成為人者”,即人性是人理之實現(xiàn)于人者。
事物之性可分為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因此人性可區(qū)分為人之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人之義理之性是人之所以為人者,即人之理;人之氣質(zhì)之性是人實際依照其義理之性即人之理者,亦即人之義理之性實際地實現(xiàn)于人者。人之所以為人主要由人之義理之性決定。又因事物之性可有正性、輔性、無干性之分,因此人性也有人之正性、輔性、無干性區(qū)分。人之正性是人之所以屬于人而不屬于其他事物之性,亦即人之性;人之輔性是人之正性涵蘊之性,亦即人所有之性;人之無干性是與人之正性和人之輔性無關之性,亦即某個人所有之性。人之所以為人主要由人之正性、人之性決定。
可見,馮友蘭所謂人之理、人之性、人之正性、人之義理之性四概念基本含義相同,均指人之所以為人而因以區(qū)別于其他事物(主要是動物)者。在馮友蘭而言,此正所謂人性,其言:“所謂人性者,即人之所以為人,而以別于禽獸者。”[8]要之,亦即人之理、人之性、人之正性、人之義理之性。顯然,在人性界說上,其進路與孟子相同。
中國古代思想家講人性,有其一貫理路和傳統(tǒng),即從“天”和“天道”引出“人性”和“人道”,從形而上的“天”和“天道”中為形而下的“人性”和“人道”尋找根據(jù)。郭店楚簡即有“眚(性)自命出,命自天降”[9]之說,《中庸》有“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10]之論。雖孟子荀子對人性有不同界說,但二人對人性根源問題認識頗同,皆認為人性源出于天。所不同者,在于二人對天的意涵理解不同。
在人性之根源問題上,馮友蘭主張人性來源具有先天性。但與包括孟子、荀子在內(nèi)的中國古代思想家以實際經(jīng)驗、科學方法證明人性先天性理路不同,其以邏輯分析方法確證人性先天性。
首先,馮友蘭指出所有人皆具人性,即使被認為最不道德之人,仍具人性。其次,馮友蘭認為人性只能有兩種來源,即與生俱來或后天習得。他分析,如人性與生俱來,其來源為先天;如人性后天習得,則須承認:人具有與生俱來可供后天習得人性的生理或心理基礎,其言:“即令我們說人所有之人之性是后得底,我們亦須承認,人之為物,必有一種結(jié)構(gòu),使之能學得人之性。此即是說,人必有對于人之性之氣質(zhì),方可有人之性,此氣質(zhì)必是俱生底,因為并不是所有底物,皆能學得人之性。其所以不能學得人之性者,因其本來無此種氣質(zhì)也。若本來無此種氣質(zhì),則無論如何學習,終如以沙煮飯,終不能成?!盵8]此先天氣質(zhì)即為人生理或心理基礎,只有通過先天氣質(zhì)方可在后天獲得人性;如此氣質(zhì)也為后天習得,則人定具某種可習得此氣質(zhì)的氣質(zhì)。如此推論,可至無窮,結(jié)論還是:人先天具有某種后天習得人性的生理或心理基礎。
因此,其結(jié)論是:“人生而即有所依照于人之理,則此所依照于人之理者,即人所有對于人之性之氣質(zhì)之性也。由此方面看,凡人所有之性,其需要一種生理底或心理底基礎者,無論是否需要學習而后有,皆可以說是俱生底……孟子及亞力士多德以為人之性對于人是俱生底,此點我們亦主張之……我們只須說,對于人之性之氣質(zhì),是人所生而有者。只須如此說,我們即可說人之性對于人是俱生底,人之社會底生活,道德底行為,是順乎人所有之人之性之自然底發(fā)展?!盵8]顯而易見,馮友蘭主張人性為先天。
人性之分疏也可稱人性之結(jié)構(gòu)。在此問題上,一方面,馮友蘭延續(xù)宋明道學人性二分法論說人性,另一方面,馮友蘭開創(chuàng)性提出人性三分法:正性、輔性和無干性。
自張載將性區(qū)分為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后,宋明道學家即在性之二分框架下討論人性及其善惡。張岱年說:“張子以為人性有二。有天地之性,有氣質(zhì)之性。天地之性亦即宇宙全體之性,即氣之本性;氣質(zhì)之性則是一物有形之后由其特殊形體而有之性。人稟宇宙全體之性以為其本然之性;更因其特殊形體而有氣質(zhì)之性。天地之性是總一的,是一切所共有的;氣質(zhì)之性則是分殊的,是物與物、人與人所不同的。天地之性純善,氣質(zhì)之性則有善有不善?!盵3]張載將性分殊為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極大推動了儒學發(fā)展。朱熹對張載給予高度評價:“某以為極有功于圣門,有補于后學,讀之使人深有感于張程,前此未曾有人說到此……孟子說性善,但說得本原處,下面卻不曾說得氣質(zhì)之性,所以亦費分疏。諸子說性惡與善惡混。使張程之說早出,則這許多說話自不用紛爭。故張程之說立,則諸子之說泯矣。”[11]
受宋明道學析性為二思維范式影響,馮友蘭將性區(qū)分為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他對義理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作如下解釋:“一某類事物之義理之性,即某一類事物之所以為某一類事物者,亦即是某一類事物之理……某一類之事物,于依照某理,即其義理之性,而成為某一類之事物時,在實際上必有某種結(jié)構(gòu),能實現(xiàn)某理者。能實現(xiàn)某理之某種結(jié)構(gòu),是實際底,形下底,即是此某種事物之氣質(zhì)或氣稟。此某類之事物,雖均有某種氣質(zhì)或氣稟,以實現(xiàn)其理,其義理之性,但其完全之程度,則可因各個事物而不同。因此此類之各個事物,實現(xiàn)其義理之性之程度,又可各個不同,有實現(xiàn)其八分者,有實現(xiàn)其七分者,此其所實現(xiàn)之八分或七分,即此事物之所實際地依照于某義理之性者,此即其氣質(zhì)之性。”[8]可見,義理之性實即事物之理,氣質(zhì)之性則是義理之性(事物之理)實際實現(xiàn)于事物者。
與事物之性分為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同理,人性亦可分疏為人之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馮友蘭所謂人之義理之性是人之所以為人者,即人之理;人之氣質(zhì)之性是人所實際依照其義理之性即人之理者,亦即人之義理之性實際實現(xiàn)于人者。
馮友蘭對中國人性論最大貢獻在于,首次將性分疏為正性、輔性、無干性三種,將宋以來人性二重化思考框架更新為三重化分析框架。正性、輔性、無干性劃分,不僅能說明何為事物共性,何為事物個性,且為人性之善惡提供說明理據(jù),同時確認道德修養(yǎng)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在“新理學”中,理非單一,而是由諸理組成的理世界。各類事物皆有所依之理。對一事物而言,其依照或?qū)崿F(xiàn)并非僅靠一個理,每一事物皆依照或?qū)崿F(xiàn)許多不同之理,且事物越復雜,越高級,所依或?qū)崿F(xiàn)之理越多。性是理之實現(xiàn)于物者,一類事物之性亦非單一,而是復合。既然一事物要依照或?qū)崿F(xiàn)眾多理、具有眾多性,即需分辨眾多性在一事物中各占何種地位,發(fā)揮何種作用。馮友蘭說:“每一事物,從其所屬于之任何一類之觀點看,其所以屬于此類之性,是其正性,其正性所涵蘊之性,是其輔性,與其正性或輔性無干之性,是其無干性?!盵8]在馮友蘭而言,正性是某類事物之所以屬于此類事物而不屬于彼類事物之性;輔性是正性所涵蘊之性;無干性是與正性和輔性無關之性。正性和輔性為一類事物所有分子所共有,正性決定一事物屬于此類,輔性不起決定作用;無干性非一類事物中所有分子所共有,而是一事物之個性。
馮友蘭從一般意義上事物之正性、輔性、無干性的分疏入手分析人性。其言:“人之性是人之理……此人之性是‘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亦即人之所以為人者。所以從人之類之觀點看,此是人之正性……人不獨屬于人之類,且屬于包括人之類之類。人不僅是人,而且是物,是生物,是動物。所以凡是一般物,一般生物,一般動物,所同有之性,人亦有之。此諸性雖亦為一切人所同有,但非人之所以為人而所以異于禽獸者,故此只為人所有之性,而非人之性。但雖非人之性,而亦為人之性所涵蘊……此人之性所涵蘊之諸性,即是人之輔性……至于就一個人之個體說,一個人又可有許多其自己特有之性。一個體可同時在許多類,同時有許多性。例如一個人是高底,即有高之性……他又是白底,即有白之性……他又是肥底,即有肥之性……如此分析,一人可有不知許多底性……但此諸性,皆與人之所以為人者無干;此諸性,從人之類之觀點看,即是人之無干性。”[8]因此,人之正性即人之所以屬于人而不屬于其他事物之性,亦即人之性;人之輔性是人之正性所涵蘊之性,亦即人所有之性;人之無干性是與人之正性和人之輔性無關之性,亦即某個人所有之性。人之所以為人主要是由人之正性即人之性決定。
分析可知,馮友蘭所謂人之義理之性、人之正性才是經(jīng)嚴格限定而使人與動物相區(qū)別的真正人性,即人之性。
人性之善惡包括人性或善或惡和人性善惡之根據(jù)兩個層面問題。在兩個問題上,馮友蘭均有明確主張。
關于人性之善惡,中國古代思想家觀點大為不同,僅在先秦就有性善論、性惡論、性無善無惡論、性有善有惡論等,不一而足,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孟子和荀子。孟子主人性“本”善,荀子主人性惡。孟子所謂人性“本”善是指人先天具有的四心、四端本身即善,且此四心、四端有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善的可能性。荀子所謂人性惡是指人先天無所謂善惡的自然本能若不加節(jié)制即有嬗變?yōu)楝F(xiàn)實惡的趨向與可能。可見,孟子就本身即善的人性認為人性有成為現(xiàn)實善的可能性,而荀子就本身無所謂善惡的人性認為人性有成為現(xiàn)實惡的可能性。人性“本”善與人性惡根本不同。宋儒大多批評荀子性惡論,但又均教人以變化氣質(zhì)為先,實則承襲荀子化性起偽之說。
前文提到,宋明以降,人性二分為天地之性或義理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人性善惡主要從先驗氣質(zhì)之性對人性影響角度加以論述。張載將人性惡之根源歸因于人氣質(zhì)之性的不完滿。朱熹堅持此觀點,認為至善天理落實到現(xiàn)實人性中被局限、被污染,因此才有人性之惡。
馮友蘭拋棄中國傳統(tǒng)哲學、倫理學討論人性善惡問題時所用的“實際底、科學底”方法,認為根據(jù)實際經(jīng)驗事實證明人性善惡的論述方式失于片面。與人性之分疏相映照,在討論人性善惡問題時,馮友蘭仍從一切事物之性講起,分別從義理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角度分析。首先,事物義理之性是善或無善無惡。事物義理之性是事物所依之理,理是一類事物的標準和極限,無標準可衡量其善惡,因此,從真際觀點而言,義理之性無善無惡;從實際觀點而言,義理之性是一類事物最完美的標準,當屬至善。其次,事物的氣質(zhì)之性也當是善。事物的氣質(zhì)之性是其義理之性的實現(xiàn),義理之性為善,氣質(zhì)之性必然也為善,只不過義理之性是至善,氣質(zhì)之性是不完全的善,但總體而言是善。在進一步分析氣質(zhì)之性時,他又將氣質(zhì)之性分為三品,上品是善,中品不善不惡,下品是惡。
人也是一類事物。依據(jù)事物義理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的善惡分析理路,就人性而言,人的義理之性是善或無善無惡:從真際觀點而言,人的義理之性無善無惡,從實際觀點而言,人的義理之性是至善;人的氣質(zhì)之性是善,因人的氣質(zhì)之性依照人之理而生,雖不是完全的善,但總體而言是善。另外,馮友蘭指出,因人生活于社會之中,相對其他事物之性而言,人性特殊之處在于還需以社會觀點加以分析。從社會觀點而言,人性也為善,因所謂善惡是相對于社會標準而言,社會所立對于善的標準即道德標準,合乎標準的善即道德的善,人性內(nèi)容中包含道德的善,因此人性是善。在分析人的氣質(zhì)之性時,他也將人的氣質(zhì)之性分為三品。上品是善,中品是不善不惡,下品是惡。
至此,馮友蘭已完整闡明其性善論,“從真際之觀點說,人之性是無善無惡底;從實際之觀點說,人之性是善底;從實際底物之觀點說,人之性是善底;從社會之觀點說,人之性亦是善底。照我們的說法,人之性可以說是,徹頭徹尾地‘無不善’。”[8]馮友蘭認為人性(人之性,下同)徹頭徹尾無不善,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新奇之說。但需指出,馮友蘭雖主張人性徹頭徹尾無不善,卻非極端性善論者。他說:“我們亦不必主張如宋明道學家所主張之極端性善論。宋明道學家以為人之性如完全底寶珠,其在人如一寶珠在混水中。寶珠雖為混水所蔽,而其為完全底寶珠自若。陸王一派,更有‘滿街都是圣人’之說。我們不必如此主張,即孟子所說性善,亦不如此極端?!盵8]
既然人性徹頭徹尾無不善,那么惡的人性論根據(jù)又是什么?馮友蘭從兩方面做出回答。
一方面,馮友蘭贊同從義理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角度解釋惡之來源,認為人所具氣質(zhì)或氣稟不同,氣質(zhì)之性可能合乎或不合乎義理之性,因此人有賢愚善惡。其言:“就氣質(zhì)方面說,一某事物之氣質(zhì)或氣稟,未必能使其氣質(zhì)之性,充分合乎其義理之性,未必能充分實現(xiàn)其理……人所有對于人之性之氣質(zhì)或氣稟,因人而殊。有能使其氣質(zhì)之性充分合乎人之義理之性者,有不能使其氣質(zhì)之性充分合乎人之義理之性者。所以人有賢愚善惡之不齊。關于這一點,程朱已看清楚?!盵8]但馮友蘭并不滿足于此種解釋,他以自己對人性的三分法為基礎,提出新觀點。
另一方面,馮友蘭據(jù)其人之正性(人之性)和人之輔性(人所有之性)區(qū)分觀點,提出善源自人之正性(人之性),惡源自人之輔性(人所有之性)。人之性是人依人之理而有,人所有之性則是人依照動物之理或生物之理而有。人之理與動物之理或生物之理原本無沖突,人之性和人所有之性原本也不存在沖突。但從人之性發(fā)出之事與從人所有之性發(fā)出之事則會有沖突。馮友蘭說:“若從社會之觀點看,或從人之所以為人者之觀點看,則如從人所有之性所發(fā)之事,與從人之性所發(fā)之事有沖突時,則從人所有之性所發(fā)之事是不道德底。”[8]他解釋,凡生物皆好生惡死,人有生物性,因此人也好生惡死,此是從人所有之性發(fā)出的行為;而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乃是從人之性發(fā)出的行為。如人求生避死行為與從人之性所發(fā)出的行為不沖突,那么此行為無所謂善惡;如此行為與從人之性發(fā)出的行為相沖突,那么此行為是惡,不合道德??梢?,在馮友蘭而言,善惡標準是人之性即人之正性,其言:“我們于此,必以人之性為標準,以判定是非,因為人之性是人之正性。若欲是人,則必順人之正性,不順其輔性。人所有之性,雖其本身不是不道德底,但有些不道德底行為,是從這些人所有之性發(fā)出者。所以人所有之性,從人之所以為人者之觀點看,亦是道德底惡之起源?!盵8]
馮友蘭雖認為道德惡根源于人之輔性(人所有之性),但他并未因此認為道德惡不可消除和改變。人具不同于動物的生理基礎和心理基礎,因此人可通過后天努力使氣質(zhì)之性更符合義理之性即人之性或人之正性。此為其建構(gòu)人生境界說(特別是學養(yǎng)理論)奠定理論基礎。
關于人性本質(zhì)規(guī)定,在中西方哲學史、倫理學史上觀點不一。亞里士多德認為,人特有的功能“就是靈魂根據(jù)理性的現(xiàn)實活動,至少不能離開理性”[12];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zhì)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3];恩斯特·卡西爾認為人是利用符號創(chuàng)造文化的動物,文化性或符號性是人的本質(zhì);大多數(shù)中國古代思想家皆講人性善惡,認為道德性是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是人的本質(zhì)等。馮友蘭在此問題上亦持一以貫之的觀點。
如前所述,在馮友蘭看來,人性即人的本質(zhì)是人之所以為人而因以區(qū)別于其他事物者,能使人與其他動物區(qū)別開來而為人所特有之屬性,最主要的即理性。
在《新世訓》中,馮友蘭指出,“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即在其是理性底”[8],明確將理性作為人的本質(zhì)規(guī)定。其言:“所謂理性有二義:就其一義說,是理性底者是道德底,就其另一義說,是理性底者是理智底。西洋倫理學家所說與欲望相對的理性,及宋明道學家所謂理欲沖突的理,均是道德底理性。西洋普通所說與情感相對底理性,及道家所謂以理化情的理,均是理智底理性?!盵8]服從“道德底理性”的活動,為“道德底活動”;服從“理智底理性”的活動,為“理智底活動”或“理性的活動”。無論從理性的哪一義講,人有理性,但非完全理性。做到完全理性是人的最高標準,人必須自覺地、努力地向完全理性趨近。自覺、努力向完全理性趨近的過程,在《新原人》中展開為人生境界說,人生境界提升過程,即理性不斷健全、完善的過程。
在《新原人》中,馮友蘭認為,人的本質(zhì)是為人所特有的覺解。其言:“若問:人是怎樣一種東西?我們可以說:人是有覺解底東西,或有較高程度底覺解底東西。”[8]有覺解或有較高程度覺解,是人之所以為人而區(qū)別于禽獸者,也即人的本質(zhì)。覺和解皆為對象性的認識活動。解、了解是借助概念而展開判斷推理的認識活動,實際即理性認識,其對象是外在事物。覺、自覺是對自我和自我所從事活動的反觀及由其產(chǎn)生的明覺心理狀態(tài)。馮友蘭認為自覺亦是了解,但此種了解的對象并非外在事物,而是自我和自我所從事的活動本身。以對自我和自我所從事活動為對象的了解其實是反思性認識活動,也是理性認識。此種以外物和自我為對象的認識,即人的理性認識。因此,馮友蘭言人的本質(zhì)是覺解,亦即言理性是人性的本質(zhì)規(guī)定。
馮友蘭認為,人之所以有覺解,是因人有心,有覺解是人心特異處。當然此所謂心并非人的心臟,而是指人的知覺靈明之心,換言之,知覺靈明是人心特異處。馮友蘭認為,心除知覺靈明之外,還有感情和欲望,但感情和欲望非人心特質(zhì),只有知覺靈明才是。以知覺靈明為人心特質(zhì),在中國哲學史上由來已久。孟子曰:“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4]《管子》云:“心之中又有心”[14],“心中有心,意謂心能自己認識自己”[3]。荀子也認為感官是天官,只能感物而不能知物,而心是主宰天官的天君,心的特質(zhì)是“徵知”,能依據(jù)感官提供的材料,察而知之,形成知識。朱熹說:“人心但以形氣所感者而言爾,具形氣謂之人,合義理謂之道,有知覺謂之心?!盵15]最直白的是王陽明,其言:“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覺便是心也?!盵16]可見,馮友蘭以覺解、知覺靈明為心的特質(zhì),是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關于心的特質(zhì)是知覺靈明傳統(tǒng)的繼承。知覺靈明雖不能等同于理性,但其最基本含義仍是理性,此說并無疑義。
傳統(tǒng)儒家人性論以道德人性論為基本表現(xiàn)形態(tài)。如此,馮友蘭以理性規(guī)定人性,是否偏離傳統(tǒng)儒家人性論?回答是否定的。一方面,在馮友蘭而言,道德也是人區(qū)別于其他動物的特性,即人的本質(zhì)、人性即人之理、人之性、人之正性、人之義理之性的內(nèi)容之一。馮氏曾言:“人之有社會,行道德,不能不說是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之一重要方面。所以在人之定義中,我們必須說及人之有社會,行道德。此是人之定義之一部分底內(nèi)容,亦即是人之理、人之性之內(nèi)容。”[8]在《新理學》“性心”章中言及人性善惡與人的道德性,認為人之性是徹頭徹尾無不善??梢娖湟嘀鲝埖赖氯诵哉?,并未偏離傳統(tǒng)儒家人性論。
另一方面,馮友蘭雖并未偏離儒家傳統(tǒng),但其人性論確與傳統(tǒng)儒家主張很不相同。馮友蘭指出,人是理性的,也是道德的,但歸根結(jié)底,人還是理性的,人有理性是人有道德性的基礎和前提。其一,人有道德理性,才有道德行為,而道德理性也是理性之一,因此理性比道德更根本,更能體現(xiàn)人的本質(zhì)。理性是道德、道德行為的基礎,覺解、理性是道德和道德行為的內(nèi)在品格。其二,理性包括道德理性與理智理性,說人是理性的,可解釋人為什么是道德的;而說人是道德的,卻無法完整解釋人為什么是理性的。據(jù)宋明道學家“仁可兼義”“義不兼仁”,就馮氏而言,“理性可兼道德”“道德不兼理性”。
馮友蘭將人的本質(zhì)、人性明確規(guī)定為理性,將人具有道德和道德行為的根據(jù)也建立在理性基礎上,是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倫理學人性學說創(chuàng)造性的繼承和發(fā)展。第一,將人的本質(zhì)、人性規(guī)定為可兼道德的理性,比單純將人的本質(zhì)、人性歸結(jié)為道德性的認識全面、深刻。人不僅要行道德之事,成就道德理想人格,還要依理性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創(chuàng)造文明;人之有道德,行道德之事,因其認識到道德對人存在與發(fā)展的重要性。第二,將人之道德和道德行為根據(jù)建立在理性基礎上,進一步彰顯了道德的自覺性。我國古代雖有強調(diào)道德的理性自覺之傳統(tǒng),但道德在很大程度上又屬自發(fā),不學而能,不慮而知,馮友蘭將人之所以有道德和道德行為根據(jù)建立在理性基礎之上,是對我國古代道德理性自覺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揚。
人性問題是倫理學基本問題之一,常說常新。馮友蘭對此問題有極富創(chuàng)見性探討,概括而言,貢獻主要有三點。第一,首次將人性分疏為正性、輔性、無干性,將我國人性論思考框架由兩重化更新為三重化,不僅有利于區(qū)分人的共性和個性,且為說明人性善惡提供新理據(jù)。第二,馮友蘭將人性本質(zhì)規(guī)定為可兼道德的理性,在繼承傳統(tǒng)儒家道德人性論基礎上,突顯道德的理性自覺,深化對人性的認識,豐富發(fā)展我國人性論思想。第三,中國古代人性論思想相對缺乏邏輯分析和概念推論,馮友蘭運用類理論和邏輯分析方法對人性相關問題加以條分縷析,權且不論其見解和主張真理性成分幾何,僅就其為后人探討人性等問題提供的方法論啟示而言,亦頗具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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