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婷婷 李建軍

（浙江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 金華 320000）

隨著中國對外開放和“走出去”戰(zhàn)略實施以來，中國文學(xué)的外譯日趨頻繁。然而，長期以來日益增多的中國作品并沒有引起西方讀者的重視，中國文學(xué)作品在西方國家仍處于邊緣位置。當代著名漢學(xué)家藍詩玲曾在采訪中指出，中國人可能無法想象中國文學(xué)作品在西方國家的邊緣位置，西方讀者認為中國的文學(xué)作品沒有價值和可讀性，導(dǎo)致中國外譯的很多文學(xué)作品無人問津。[1]而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之一就是中國文學(xué)翻譯的可讀性不高，大多數(shù)翻譯就是對原作的文字轉(zhuǎn)換，導(dǎo)致一系列的文化沖突和困擾。西方新生代漢學(xué)家葛浩文、藍詩玲等在翻譯中國文學(xué)作品時充分發(fā)揮了主觀能動性，介入了譯者的理解和闡釋，對原文進行了二度性闡釋，采取一定的翻譯策略來提高譯文的可接受性。因此，他們所翻譯的文學(xué)作品受到西方讀者的青睞。其實，在翻譯過程中，無論在理解階段或是表達階段，譯者的主觀介入是不可避免的。從事中國文學(xué)和文化的對外傳譯，關(guān)鍵要做到在翻譯中既符合英語的表達習(xí)慣，又保留中國文化的特點，使外國讀者更易于接受，這才能使翻譯作品真正“走出去”。[2]

《馬橋詞典》是著名作家韓少功199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它以詞典的形式收錄了馬橋人的日常用詞，總計一百一十五個詞條，以這些詞條為引子，講述了古往今來豐富的故事，這些故事基本都是作家韓少功在文化大革命時期作為知青在湖南的一個鄉(xiāng)下生活的經(jīng)歷，里面涉及當代很多民間方言和文化詞。所以說這部小說不僅正面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而且也從側(cè)面揭示了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鄉(xiāng)村面貌?！恶R橋詞典》于1996年在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小說界》發(fā)表，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1999年被《亞洲周刊》評為“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之一；2003年8月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英譯本“A Dictionary of Maqiao”。自英譯本出版以來受到英語讀者的青睞。我們從譯者的二度性過濾闡釋出發(fā)，分析《馬橋詞典》英譯中藍詩玲在理解階段和表達階段所采取的翻譯策略，探究《馬橋詞典》英譯本在英語讀者群中受歡迎的深層次原因，并以此為例探討中國文學(xué)作品翻譯策略，以推進中國文學(xué)在西方的接受度和影響力。

一、中國文學(xué)翻譯與二度性過濾闡釋

黨的十七大以來，國家著力實施“走出去”戰(zhàn)略，中國文學(xué)正以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世界的舞臺。然而由于地域環(huán)境、歷史背景、社會制度、意識形態(tài)等差異性導(dǎo)致文學(xué)翻譯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文化缺位和詞語的假性等值現(xiàn)象。因此，文學(xué)作品的翻譯要保持原作的文學(xué)魅力，就應(yīng)遵守以下基本原則：首先，要保證所傳遞文學(xué)信息的可靠性和準確性。由于中西方巨大的文化差異，文學(xué)翻譯首先要對原文有深刻的理解，即對原文的解碼。其次，保證文學(xué)作品宏觀上的“原味”。保持宏觀上的原味就是在翻譯時要追求原作的整體意蘊，寫作風(fēng)格等等，而不是斤斤計較字面表達。最后，保證讀者的可接受性。文學(xué)作品的翻譯最終目的是在西方國家傳播，如果翻譯的接受度低，文化傳播就是失敗的。所以要讓目的語讀者正確理解原作的文化內(nèi)涵，譯者往往需要站在西方讀者的立場考慮問題，對文化沖突或不解的文化符號進行再闡釋，即對原文的再編碼過程。而這三個基本原則的遵守都需要譯者的主觀介入和過濾性闡釋。

譯者的過濾性闡釋是指譯者在兩種語言系統(tǒng)下完成釋碼和再編碼的翻譯轉(zhuǎn)換過程，即從原文本符號的信息解讀到意義闡釋，再從意義的闡釋到譯文本符號創(chuàng)設(shè)的二度過濾性轉(zhuǎn)換。[3]154任何一部作品的翻譯首先都需要對原作的理解和闡釋，完成文化的解碼。其次，需要譯者根據(jù)原作的文化特色以及讀者的接受能力和閱讀習(xí)慣，對已經(jīng)解碼的文化信息再次編碼，傳遞給目的語讀者，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文學(xué)翻譯其實和跨文化交際的模式是一樣的，都要經(jīng)過解碼和編碼的過程。文學(xué)翻譯中的解碼和闡釋過程就是譯者的第一次介入，完成了原文本信息的解讀到意義的闡釋，再編碼就是譯者的第二次介入，在原文本信息解讀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性地完成了信息的輸出性再編碼。

譯者的二度性過濾包括理解性過濾和表達性過濾。理解性過濾是指譯者對原文本要有正確的理解，如果理解不恰當，會導(dǎo)致信息傳遞錯誤，對文學(xué)作品的傳播是一種損失。理解性過濾還要求譯者理清文本的字面意思與深層內(nèi)涵的關(guān)系，為后面的再編碼奠定基礎(chǔ)。例如，中國過年長輩一般會給晚輩發(fā)紅包，這個“紅包”一詞目前還有人會譯為“red pocket”，其實這一翻譯在西方國家是理解不通的，因此應(yīng)該翻譯為“money gift”,這樣目的語讀者才能真正理解這一中國習(xí)俗。表達性過濾就是在理解的基礎(chǔ)上，消除文化沖突，對原文信息再編碼，其目的是讓目的語讀者能夠更好的理解和接受原文化，促進中國文學(xué)有效傳播。例如，英語國家的一個俗語“Many kiss to the baby for the nurse’s sake”。這個俗語的意思在中國有一個對應(yīng)的俗語“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這兩個俗語在翻譯時可以相互轉(zhuǎn)換，通俗易懂，可讀性較強。

二、《馬橋詞典》英譯中譯者的二度性過濾闡釋

《馬橋詞典》是一部中國典型的鄉(xiāng)土小說，涵蓋了大量地方方言和文化負載詞。閱讀中我們統(tǒng)計出藍詩玲在翻譯的過程中70%以上采用了異化的翻譯策略，忠實于原文以此來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由于中西文化的巨大差異，小說中出現(xiàn)的文化負載詞和地方方言超出了西方讀者的理解范疇，因此藍詩玲在翻譯時還使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對原文文化信息進行二度性過濾闡釋，以提高譯本的接受性。

（一）譯者的理解性過濾

由于中西方歷史文化存在巨大差異，中國文學(xué)作品外譯過程中會出現(xiàn)很多文化因素需要譯者在理解的過程中介入。譯者對原文本的理解是闡釋的前提，也是確保中國文化傳播的正確性和合理性的必要條件。

《馬橋詞典》是“尋根文學(xué)”的代表作之一，其特點就是語言的特殊性和敘事模式的非傳統(tǒng)性?！恶R橋詞典》中的一些負載詞以及地方方言對于藍詩玲來說很陌生，為了精確地傳播中國文化，藍詩玲在語言轉(zhuǎn)換之前對原文有正確的理解。如果對原文文化的理解不到位，勢必會導(dǎo)致文化信息的錯誤傳遞。

[例1]原語：他覺得自己無臉面見人，更無法向婆娘交代，慌慌跑到屋后的坡上，躲進了草叢里。[4]14

譯語：He felt that he could not face a soul, let alone tell his wife, and ran panic-stricken to the slope behind the house where he hid in the clumps of grass.[5]25

原語中“婆娘”一詞在中國文學(xué)作品中有三層意思，《西廂記》中“我雖是個婆娘，有志氣”，是對婦女的俗稱；《儒林外史》中“那日進房來搜，家人、婆娘又幫著，圖出氣”，是指女仆；而在四川或陜西地區(qū)，婆娘特指自己的妻子。原語是《馬橋詞典》中“老表”這一詞條中的內(nèi)容，江西老表從食堂領(lǐng)回的包谷漿是全家的晚飯。前文已經(jīng)明確指出這是老婆和孩子的晚飯，后來包谷漿不見了，無法向婆娘交代。所以根據(jù)上下文可以很明確的判斷出這里的“婆娘”是自己妻子的意思，應(yīng)該翻譯為wife。

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不僅要正確理解原文意思，也要理清字面含義與深層內(nèi)涵的關(guān)系，根據(jù)對原語文化的理解，透過字面來傳遞其深層含義。[3]155

[例2]原語:這個“吃”做去聲，以奔放浩大的開口音節(jié)，配上斬決干脆的去聲調(diào)，最能表現(xiàn)言者的激情。吃雞肉鴨肉牛肉羊肉狗肉魚肉，還有肉——這是對豬肉的簡稱。[4]12

譯語:Qia was pronounced in a falling tone: the bold “a”sound of the syllable in combination with a light,crisply percussive falling tone displayed to the maximum the speaker's intensity of feeling. Qia chicken duck beef mutton fish dog, and meat-this last was the abbreviation for pork.[5]23

這是詞條“老表”里的一句話，描述了馬橋村民很愛吃。在馬橋村，吃一般讀作“Qia”，而中文普通話讀作“chi”。這里譯者藍詩玲在理解馬橋方言“Qia”的基礎(chǔ)上采用了異化的翻譯策略，用拼音的形式原汁原味地保留了原語文化，這樣不僅向目標語讀者傳達了原文意思，而且促進了原語文化在西方的傳播。譯文中使用拼音翻譯的例子還有很多，藍詩玲在采訪中解釋道她喜歡在翻譯中使用拼音是因為她想要把馬橋村的方言原汁原味地展現(xiàn)給目標語讀者，使讀者透過文字就能感受到馬橋村的本土文化。[6]

[例3]原語:歌手們往往要相互揭短，指責(zé)對方?jīng)]有給高堂大人彈棉絮，或者沒有給逢生干爹買壽木，或者沒有在正月十五給伯伯或小伯送臘肉，或者那臘肉的膘不夠兩寸，肉里面還有蛆蟲拱，如此等等。[4]47

譯語:The singers often find fault with each other, blaming their opponent for failing to fluff cotton wadding for their beloved parents, or for not having bought a coffin for their godfather when he died, or for not having sent cured meat over to their uncles on the fifteenth day of the first month, or saying that the fat on the meat wasn't even two inches thick, or even that the meat was swarming with maggots, and so on.[5]48

這是詞條“發(fā)歌”里的內(nèi)容。湖南省有一個習(xí)俗，就是剛出生的孩子要認第一個來拜訪的人為逢生干爹。而西方國家并沒有這個習(xí)俗，所以“逢生干爹”這個詞對于西方讀者來說非常陌生。如果把這一陌生的意象直接展現(xiàn)給讀者，一定需要額外的注釋幫助讀者理解這一詞的含義。藍詩玲在A Dictionary of Maqiao中的translator’s note中指出，在她的譯文中她不喜歡加入腳注或尾注，因為她認為這樣會給讀者造成閱讀麻煩，同時充滿腳注的文學(xué)作品看起來很像政治性的文章。因此，在翻譯這些文化缺位的意象時，如果原語承載著特定的文化內(nèi)涵，藍詩玲更傾向于使用歸化的策略，對原語充分理解后進行文化轉(zhuǎn)換。[5]同樣，藍詩玲在理解“逢生干爹”這一詞的基礎(chǔ)上采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翻譯成“godfather”, 意思是為孩子施洗禮的人，這樣西方讀者更容易理解原文的內(nèi)容。

藍詩玲在翻譯魯迅作品時提出了翻譯的忠實再創(chuàng)造性原則。她指出翻譯的最基本原則就是忠實于原文。[7]忠實原文的翻譯原則要求譯者不僅要準確傳達原文的意思，還需再現(xiàn)原文的語言和風(fēng)格。[8]從藍詩玲的翻譯原則我們可以看出，她在《馬橋詞典》翻譯中大多采用的是異化策略，主要想原汁原味地傳播中國文化。但是在翻譯中對于文化缺位現(xiàn)象，譯者還需要采取歸化的翻譯策略保證譯文的可接受性。

（二）譯者的表達性過濾

譯者的表達性過濾是指在對原文本理解的前提下，謀求恰當?shù)谋磉_。如果表達不當，超出目的語讀者的文化認知，這樣的文化傳播也是失敗的。由此可見，表達性的過濾的目的就是讓譯文讀者更好地理解、接受原文化。[3]157

《馬橋詞典》中有些地方方言以及文化負載詞對于譯文讀者來說是陌生的，如果在翻譯中沒有譯者的表達過濾性處理，讀者很難理解其真實的文化含義。所以藍詩玲在處理文化詞的時候，為了更有效地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采用了適當?shù)姆g方法進行了微觀性的歸化處理。

[例4]原語：我喊你做菩薩，喊你做爺老子，快點讓我去討飯。[4]99

譯語 ：I’m begging for mercy, begging you to be kind masters, please, quickly, let me go and beg.[5]61這是詞條“九袋”里的一句話，九袋爺懇求看守所的人放他出去討飯。“菩薩”一詞是佛教詞匯，它對應(yīng)的英文表達應(yīng)該是“bodhi-sattva”.由于中西方宗教信仰等文化差異，藍詩玲在翻譯時并沒有把“菩薩”一詞直譯出來，而是根據(jù)原文的意思解釋為for mercy，表現(xiàn)出了九袋爺懇求看守所人的憐憫之心。同樣，“老子”一詞也是中國民間的表達方式，一般我們中國人口中的“老子”是指父親或者長輩，顯示出地位比別人高，以求得尊重。如果藍詩玲采用拼音的方式翻譯，則需要加一些額外的解釋。而這里并不會對作品的大意造成影響，所以譯者采用了異化的方式，對此進行解釋性翻譯，不會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困擾和負擔(dān)。

[例5]原語：你雄獅這一走，一點苦都沒輪上，甘蔗咬了一頭甜的，骨頭啃了一頭有肉的，一聲喊去了，面前還有爹疼，有娘疼，有這么多叔子伯子熱熱鬧鬧送，真真是值得—你要往寬處想呵。[4]78

譯語：Your Xiongshi left before trouble came knocking at his door, he was the

cat that had all the cream, then went out with a bang. He’s still got his dad to weep, his mom to wail,so many uncles to give him a good send-off, it's really better this way- you’ve got to think of the bigger picture.[5]71

這句話是當時水水因兒子雄師去世而難過，村里人過來勸他，說雄師這么一走也好，不用承受以后生活中的痛苦了。原語中“甘蔗咬了一頭甜的，骨頭啃了一頭有肉的”是民間的地方方言，用來形容一個人一生中享受生活的一面。譯者藍詩玲基于對這一表達正確理解的前提下，運用了替代轉(zhuǎn)換的翻譯方法，把原語中的方言轉(zhuǎn)換成意思相近且西方人熟知的表達方式，這樣表達性的過濾彌補了目的語讀者的文化認知，更利于文學(xué)作品的有效傳播。

[例6]原語：有人見此情形有點同情，說全村人的井，就少了你的一口水？他咬緊牙恨恨地說：“多勞多得，少勞少得。”[4]35

譯語：When they witnessed this, people did manage a little sympathy: the well was for all the villagers,how could we grudge you a mouthful of water? He would grind his teeth ferociously and say “as ye sow, so shall ye reap”.[5]35

這是詞條“神仙府”里的內(nèi)容。村民在村里打了一口井供村里人生活，馬鳴并沒有為這口井做出任何貢獻，所以他往往去很遠的地方挑水，當?shù)卮迕窨吹胶缶蛣袼么謇锏木?，他說他從不接受嗟來之食，自己沒有做勞動，就沒有資格用這口井。所以“多勞多得，少勞少得”是中國民間的俗語，譯者藍詩玲對此俗語有了深入理解，在翻譯時對此進行了再編碼，改譯成了西方讀者熟悉的俗語，即“as you sow, so shall you reap”.藍詩玲在再編碼的過程中并沒有忘記這是村民說的話，帶有鄉(xiāng)土氣息，所以她在翻譯時把you換成了ye，這樣可以讓目標語讀者意識到原作的口語化的鄉(xiāng)土氣息。

通過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譯者藍詩玲由于自己深厚的漢語文化知識，以及頻繁的與原作韓少功的交流，對充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馬橋詞典》有了深入的理解，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作的整體韻味。此外，藍詩玲在翻譯時考慮到了目的語讀者的接受性，在翻譯的過程中采用了宏觀的歸化策略，對原作中一些文化符號進行了再次編碼輸出，消除譯文中可能出現(xiàn)的中西文化沖突，提高了中國文學(xué)傳播的有效性?！恶R橋詞典》的成功翻譯不僅讓西方讀者從側(cè)面了解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而且對中國文學(xué)走出去具有推動作用，對中國文學(xué)外譯具有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