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加拿大華裔的英語成長小說,榮獲主流文學獎,可溯至一百多年前歐亞裔作家伊迪斯·伊頓(筆名水仙花)的回憶錄。而加拿大書寫成長小說的華裔英語作家,可分三代,生動反映了作者和加拿大華人的跨代性認同嬗變。出生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弗雷德·華和崔維新,其成長期處在主流社會的排華階段,故在成長時普遍排斥華裔身份,渴望“白化”,要做“香蕉人”。出生在五六十年代的方曼俏和陳澤桓成長時,《排華法案》已廢除,加拿大實施“分值制”移民政策,故較能接受華裔身份,在融入主流時相對順暢。出生在七八十年代的胡功勤和劉綺芬在成長時,華裔已成為加拿大最大的少數(shù)族裔,更多融入主流,但華裔青少年出現(xiàn)了去族裔化的趨勢,強調(diào)和族裔問題無甚關系的身心體驗,使自己走向自適和成熟。
關鍵詞:加拿大華裔;成長小說;跨代;認同嬗變;去族裔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8)6-0110-16
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源于德語,專指聚焦未成年人身心發(fā)展的一類小說。bildung在啟蒙運動前原意為“塑造”和“內(nèi)在塑造”,在中世紀只應用于神學討論中,在虔敬主義中“上帝塑造”演變?yōu)槿酥皟?nèi)在塑造”,到18世紀時才有了世俗的“教育”、“教養(yǎng)”的意思,即從“內(nèi)在塑造”轉(zhuǎn)向“以外在知識塑造”。這就揭示成長小說中的人物在外界觸動下“內(nèi)心自我”逐步顯現(xiàn)。roman在德語中表示“小說”。根據(jù)艾布拉姆斯權(quán)威的《歐美文學術語詞典》,成長小說的主題是“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發(fā)展,敘述主人公從幼年開始的各種遭遇。主人公通常要經(jīng)歷精神危機,然后長大成人,并認識到自己在人世間的位置和作用?!雹?/p>
成長小說在18世紀下半葉的德國興起,是因為當時德意志處于嚴重分裂的民族危機,而歐洲德語國家的一些教育改革家主張通過早期教育使孩子成為自律有用的公民,以便把德國構(gòu)建成為統(tǒng)一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于是,德國出現(xiàn)了莫里茲(K.P. Mortiz)的《安東·萊澤爾》(Anton Reiser)、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Wilhelm Meisters Apprenticeship)等一批優(yōu)秀的成長小說。之后,歐美陸續(xù)出現(xiàn)了類似題材的小說,如英國狄更斯的《霧都孤兒》、《大衛(wèi)·科波菲爾》和《遠大前程》、毛姆的《人性的枷鎖》、戈爾丁的《蠅王》、愛爾蘭喬伊斯的《青年藝術家的肖像》、法國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美國路易斯·奧爾柯特的《小婦人》、羅拉·懷德的《草原上的小木屋》、塞林格的《麥田的守望者》、阿瑟·哈利的《根》、加拿大露西·蒙哥馬利的《綠山墻的安妮》等等。
但必須說明的是,由于文學術語的形成一般滯后于它所定義的文學事實,因此,在18世紀下半葉德國有“成長小說”這一說法之前,成長小說類作品在世界各國都早已存在。比如,17世紀法國伏爾泰的哲理小說《老實人》、18世紀上半葉英國菲爾丁創(chuàng)作的《棄兒湯姆·瓊斯》等就屬此列,中國的《紅樓夢》也可被視作曹雪芹時代一群少男少女的成長故事。
當成長小說和族裔書寫相結(jié)合時,就會在許多國家,特別是像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這樣的移民國家,形成一類數(shù)量可觀的“族裔成長小說”,展現(xiàn)身為少數(shù)族裔的主人公如何發(fā)現(xiàn)自我,如何和主流社會對話的動態(tài)過程。
在美國的華裔英語小說中,以自身經(jīng)歷為藍本的族裔成長小說受到了英語讀者的普遍歡迎。比如,陶藝家黃玉雪(Jade Snow Wong)的《華女阿五》(Fifth Chinese Daughter,1950)被譯成多國文字出版,美國建國兩百周年時,公共電視臺PBS以其小說為藍本,攝制了電視片,在全美放映。趙建秀(Frank Chin)的代表作《唐老亞》(Donald Duk, 1991)則講述了11歲華裔男孩在美國的成長故事,體現(xiàn)了作者在中國文化中尋找英雄來建構(gòu)華裔美國人的男性氣質(zhì)。該書發(fā)行量超過45000冊,被列入美國大學閱讀教程。李健孫(Gus Lee)的《支那崽》(China Boy, 1991)講述美國華裔男孩丁凱的奮斗,在街上被人追打,學習拳擊,考入西點軍校,卻因功課不及格而被迫退學,最后敞開心扉與父親和解。該書首版就有75000冊,共印刷了十次,被列入文學協(xié)會書目、蘭登書屋有聲書籍和《紐約時報》暢銷書榜。
同樣,在加拿大華裔英語小說的發(fā)展歷程中,族裔成長小說為一代代作家所書寫,亦得到了主流文學界的認可,獲得了像總督獎這樣的加拿大最高級文學獎項,受到了北美英語讀者的好評,有的還被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因此,族裔成長小說是加拿大華裔英語小說的一個重要類別。它以加拿大華裔孩子或青少年為主人公,講述他們在成長過程中遇到的諸多問題,如代溝、同伴壓力、性取向、族裔身份等,其中,如何看待少數(shù)族裔身份和自我定位,成了重中之重。
加拿大華裔用英語創(chuàng)作的族裔成長小說,最早可以追溯到100多年前以“水仙花”為筆名寫作的伊迪絲·伊頓(Edith Eaton, 1865-1914)。她是歐亞混血兒,出生于英格蘭,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中國人。伊頓小時隨父母移民加拿大蒙特利爾,后在西雅圖、舊金山、波士頓等地生活,發(fā)表了不少反映唐人街的文章和短篇小說,結(jié)集成《春香夫人》,被譽為“北美華裔英語文學的開山鼻祖”。她的回憶錄《一個歐亞混血兒的心靈書簡》(“Leaves from
the Mental Portfolio of an Eurasian”),就描述了她在成年之前對族裔歸屬無所適從的困惑和孤獨,“歐亞混血兒的十字架重壓在我童年的肩頭……族裔問題讓我的小腦瓜迷茫。我們?yōu)槭裁瓷蛇@樣?我和兄弟姐妹。為什么上帝讓我們成為別人反對的對象?爸爸是英國人,媽媽是中國人,為什么我們不能要么是中國人,要么是英國人?為什么我母親的種族受人歧視?”②經(jīng)過對中國文化的自發(fā)學習和與華人、西人的廣泛交往,伊頓完全擺脫了尋求族裔歸屬的重負,坦然接受混血身份,并為有華裔血統(tǒng)而驕傲。盡管長相和西人無異,她仍公開承認自己是華裔,她在蒙特利爾皇家山公墓的墓碑上也銘刻著“義不忘華”四個漢字。她期望通過寫作,消弭華人和西人間的隔膜,增進相互理解,成為溝通中西文化交往的使者:“畢竟,我沒有民族,也不急于尋求。個性比民族更重要……我把右手伸向西方人,把左手伸向東方人,希望他們之間的微弱紐帶不要完全斷裂?!雹?/p>
而加拿大寫族裔成長小說的華裔英語作家,集中出現(xiàn)是在20世紀,大體可分為三代。出生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弗雷德·華和崔維新,出生在五六十年代的方曼俏和陳澤桓,以及出生在七八十年代的胡功勤都創(chuàng)作過長篇族裔成長小說。1971年出生在溫哥華的劉綺芬,還出版了獲總督獎提名的紀實作品《逃跑:流浪兒日記》。這些小說基本上是自傳性或半自傳性,有的還顯示了歷史性和族裔性的水乳交融,生動反映了他們自身和加拿大華人對自身定位的演變。
總的來說,出生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華裔英語作家,他們的成長期正處在主流社會的排華階段,加拿大的《排華法案》(1923-1947)尚未取消。所以,他們在成長時普遍排斥自己的華裔身份,渴望“白化”,情緒比較激烈而憤怒。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華裔英語作家成長時,《排華法案》已廢除,1967年加拿大實施“分值制”移民政策,在移民申請上,華裔得到了與其他族裔同等的待遇。華裔在加拿大的地位也逐漸上升。因此,這一代的作家較能接受自己的華裔身份,描寫華裔孩子和白人孩子友好相處,在融入主流時相對于上一代作家或祖父輩而言,相對順暢而容易。而對于七八十年代出生的華裔英語作家,他們成長時,華裔已基本融入主流,在人口數(shù)量上,已成為加拿大除英法兩個“立國民族”外最大的少數(shù)族裔群體。他們小說中,華裔孩子不僅能接受自己的華裔身份,而且樂意做“香蕉人”,兼跨多種文化,拒絕任何一種族裔和文化的標簽,以個人獨特價值的實現(xiàn)為理想。更有甚者,年輕一代的族裔成長文本,有的還出現(xiàn)了去族裔化的趨勢,即不自擾于族裔歸屬問題,也不將其作為敘述重點,而是強調(diào)和族裔問題無甚關系的身心體驗,如何使自己走向自適和成熟。
以下就通過對這三代華裔作家小說的文本分析,來看其中未成年主人公的族裔意識形成,比較其異同,說明其體現(xiàn)的特征。
一、弗雷德·華:從“偽裝”到“并存的外國性”
弗雷德·華(Fred Wah, 1939-)是總督文學獎得主,族裔身份比較復雜。祖父1892年來加淘金,給鐵路工當廚師。后在加拿大薩斯喀徹溫省的草原小鎮(zhèn)經(jīng)營咖啡店,因無力支付人頭稅將妻子接到加拿大,遂和店中有蘇格蘭和愛爾蘭血統(tǒng)的女出納員結(jié)成連理。兩人的兒子在鎮(zhèn)上開有“鉆石燒烤店”,迎娶了瑞典裔女孩。弗雷德·華就是這一跨族愛情的結(jié)晶,有1/4華人血統(tǒng)。他著有多部英語詩集,其自傳式小說《鉆石燒烤店》(Diamond Grill,1996)獲霍華德·奧哈根短篇小說獎(Howard OHagan for Short Fiction),以父親的餐館為背景,描述了小鎮(zhèn)華人家庭的生活,勾勒各族裔顧客,表現(xiàn)了作者在成長時期對自己混血身份的敏感,以及華裔對白人社會歧視的憤怒。
弗雷德·華回憶道,“直到我生下來是黃頭發(fā),藍眼睛,她父母才不再那么擔心外孫子的膚色?!雹堋拔铱瓷先ゲ幌袢A人,皮膚白得很,好朋友很多,打冰球呀,吹小號呀?!备ダ椎隆とA以英語為母語,不通中文,外表和白人無甚兩樣。當他自稱華裔時,聽者都會大吃一驚?!拔腋嬖V他們,你們身上有一部分是華人。他們看著我。開玩笑吧。其實,我也是華人,這就是我為什么姓華。”⑤在鉆石燒烤店,有人問:“Wah是什么名字?華人的,我說。我是華裔。接著她說,孩子,你可把我騙倒了,你可一點不像華人?!雹?/p>
盡管弗雷德·華長得完全像白人,也自認為和周圍人一樣,但在八九歲時,在學校操場,白人女孩突然叫他Chink(中國佬),讓他非常震驚。他十分氣憤被視作如此弱勢群體中的一員,但他的名字和血緣又注定他不可能完全被自詡為純種高貴的亞里安種族所接納。于是,他還選擇了“偽裝”。在《等候薩省》這部獲得總督獎的散文詩集里,他感慨,“你不是‘純種,假裝是就得了?!雹咴凇躲@石燒烤店》,作者講述少時故意把自己的名字Fred寫成帶有法語味的Fredois,而且反復申明“我盡量變白,由于自己基本上是斯堪的納維亞血統(tǒng),這對我頗為容易。不像爸和一些親戚,我想,他們長得那樣,想變也變不了。”⑧
但是,隨著年齡增長,弗雷德·華不想永遠偽裝成純種的白人,他選擇了“夾在中間”,該說法來自一首1946年的美國流行歌曲。換句話說,就是不要否定一切。弗雷德·華自覺不是完全的西人,也不是完全的華人,不是純種的白人,也不是百分之百的黃種人,不是西方文化的承繼人,更不傳中國文化的衣缽。為此,他參與拍攝了紀錄片《夾在中間:生為混血兒》(In-Between:Livingin the Hyphen),讓加拿大的混血人士講述自己非此非彼的感受。他還用“并存的外國性”(synchronous foreignicity)作為身份定位,意為“不屈從于任何一種文化的拉引,保留左右逢源的能力”(ability to remain an ambivalence without succumbing to the pull of any single culture.)⑨。
在《鉆石燒烤店》中,弗雷德·華選用了“門”和“連接號”這兩個意象,來表明自己從少年時一味想成為白人,過渡到長大后,安然于夾在中間,保持“并存的外國性”,看好雜糅、變通的文化和生存狀態(tài)。他在訪談時也說,
餐館里的廚房,所有華人廚師在里面……廚房門的另一邊就是吃飯的大廳,白人在那兒吃飯。我在父親的餐館內(nèi)幫忙,在廚房和白人顧客中間,跑來跑去。門這邊廚師沖我嚷嚷,我覺得他們說的是中文;門那邊的白人顧客,鎮(zhèn)子里的,非常挑剔。
《鉆石燒烤店》整本書就是關于各種各樣門的。處在連接號這個中間位置,要比在門的任何一側(cè)都好。雜糅意味著活力或玄機。在加拿大,范圍再大一些,在北美,有許多人覺得,混血兒,難做。從身份上講,我既不自認是華人,也不愿自認是加拿大人。我想探索、發(fā)現(xiàn)其他可能性,就是做我自己。這就要求我站在門那兒,不要輕易地跨到這一邊或那一邊。⑩
其實,門就是一個隱喻,代表兩個世界的不同,夾在中間。弗雷德·華新近的詩集甚至就叫《是門》,以他旅游的墨西哥尤卡坦半島為背景,探討雜糅性。
至于“連接號”(hyphen),即“-”,是因為英文在表示族裔身份時,往往會出現(xiàn)類似Chinese-
Canadian(華裔加拿大人)、Asian-American(亞裔美國人)、Euroasian-Canadian(歐亞裔加拿大人)、Afro-Australian(非裔澳大利亞人)之類的說法,中間的連接號“-”就顯明了雜糅不純的族裔身份。因此,少數(shù)族裔作家在英文中也被稱作hyphenated writer,直譯即為“帶有連接號的作家”。他們對連接號做了各式生動形象的解讀:
“連接號是混血兒的食品,是梅斯蒂人的全麥玉米圓餅,美蒂斯人的蘋果,哈帕人的雞蛋,穆拉托人的加奶咖啡。”梅斯蒂人指西班牙人和美洲印度安人的混血后代,美蒂斯人指加拿大英法裔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后代,哈帕人即亞裔人和白種人的后代,穆拉托人即黑人和白人的第一代混血兒或有黑白兩種血統(tǒng)的人。這些比喻借食品顏色形象又不無詼諧地說明了混血兒外貌和文化不純的特征:全麥玉米圓餅是墨西哥人的主食,比喻梅斯蒂混血兒偏黃或偏白的膚色;蘋果外紅內(nèi)白,比喻美蒂斯混血兒膚色紅棕、思維白化;煮熟的雞蛋由外層的蛋白和內(nèi)層的蛋黃組成,形容膚色白皙而內(nèi)化亞裔黃種人文化的混血兒;加奶的咖啡為黑白兩色的混合物,恰巧可形容有黑白兩種血統(tǒng)的穆拉托人。這和把思想白化的黃種人戲稱為“香蕉”,如出一轍。
“我的語言經(jīng)常出現(xiàn)連接號,連接號不受單詞間的界限制約,而激起一種跨越之感,兩個乃至三個連接號的連用會產(chǎn)生合力。連接號是我身份的延伸,我的家?!?/p>
弗雷德·華也敏銳地意識到“我自己身上的連接號現(xiàn)象就造成了特別的含混。除非讓我解釋名字,要不人們都把我當成白人。盡管我只有1/4華裔血統(tǒng),Wah這個姓,足可以令明朗的歐洲背景斑駁起來?!薄躲@石燒烤店》一書就充分運用了“連接號”的意象,如:
“準備好,弗雷迪,快跑把東西方間的木板打開,在第一絲光線亮起前打破沉悶,我輕快地跨在像連接號的這種沉默上,跨在像連接號的門上?!?/p>
“我們這幫人成長時就是異類居民,生活在連接號里。”
“我想自己含有一種與人不同的緩滯、模糊氣質(zhì);那個連接號好像總在要求辯個明白。”
作者在結(jié)尾處,照應開頭,寫父親在雪天凌晨來到餐館上班,“門哐啷一下,震響了不安靜的連接號,那橫在戶外寂寂冬日和里面溫暖等候廚房的沉謐之間的連接號?!?/p>
這里,代表弗雷德·華對“夾在中間”認可的兩個重要意象“門”和“連接號”同時出現(xiàn),合二為一,表示了作者走出了少年時期的“白化”階段,克服了極端、沖動和迷茫,慢慢過渡成人后的多元并存,接受雜糅,并以此自適。
總之,作為典型的族裔自傳式成長小說,《鉆石燒烤店》里少年華裔心理的動態(tài)演變既真實,也具有普遍性,在加華多部成長小說中都可以找到呼應,具有窺斑見豹的效果。同時,由于該小說不像多數(shù)同類小說采取單頭、線性的敘事常法,而是花開多枝,分頭表述。全書由一百多個斷片組成,長者兩三頁,短者僅一行,時空切換任意,思維跳躍,人物登場、退場無規(guī)律所循,講話不加引號,有時一整頁不見一個標點符號。自創(chuàng)新詞多,信手掂來的合成詞,有的根本不見于辭典。這些結(jié)構(gòu)、肌理、語言等方面的戛戛獨造處,使該小說脫穎而出,具有了即興爵士樂的氣質(zhì)——而弗雷德·華正是業(yè)余的爵士樂手。
二、崔維新:無法徹底的“白化”
崔維新(Wayson Choy,1939-)生于溫哥華,曾在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修讀文學,后執(zhí)教于多倫多哈姆勃學院。在短篇小說《波浪的聲音》(“The Sounds of Waves”)榮獲麥克米蘭獎后,其首部長篇小說《玉牡丹》(The Jade Peony, 1995)再獲成功,自傳《紙影:唐人街童年》(Paper Shadows: A Chinatown Childhood, 1999)獲總督獎提名,講述華裔少年獲得同性真愛的小說《一切要事》(All That Matters, 2004)和講述自己病重康復的回憶錄《還沒有》(Not Yet, 2009)亦深受北美讀者喜愛。2005年9月,崔維新被授予加拿大勛章。
小說《玉牡丹》曾連續(xù)6個月進入加拿大大報《環(huán)球郵報》的暢銷書榜,1996年,繼摘得溫哥華城市最佳書獎后,又和享譽世界的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分享了三葉圖書獎?!都幽么笪膶W評論》將《玉牡丹》列入“1945-2004年最有影響的100本加國書籍”。1998年,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將該書評為“著名書籍”。加拿大華裔作協(xié)創(chuàng)會副會長、艾伯塔大學東亞系的粱麗芳教授指出,《玉牡丹》標志著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加華文學迅速崛起,“富有代表性,具有華裔英文創(chuàng)作的特質(zhì)”。
《玉牡丹》從孩子視角,敘述了加拿大華人成長和奮斗的坎坷經(jīng)歷。在溫哥華唐人街一家三代中,祖母為一家至尊,父親在外工作,前妻在中國病逝后,他從國內(nèi)買了一個姑娘續(xù)弦。這個家庭的第三代,共有四個孩子,長子金儉為父親和前妻所生,次子忠心為養(yǎng)子,三妹祝良和四子石龍為父親和第二個妻子所生。
小說分三章,第一章是小女孩祝良以“我”的口吻講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祝良和王叔。19世紀晚期,青年王叔隨數(shù)萬華工背井離鄉(xiāng),修建加拿大太平洋鐵路。該鐵路橫貫加境,最西端位于險峻的高山峽谷,華工傷亡慘重。在多倫多著名的“加拿大鐵路華工紀念像”上,其碑銘記載道:“1880年至1885年期間,來自中國廣東省參加建筑洛基山險惡地區(qū)鐵路的勞工,達一萬七千名……因工喪生者四千名?!奔幽么笫穼W家皮埃爾·伯頓在名著《最后一根道釘》(The Last Spike)中,也詳述了華人筑路工的危險工作。王叔一生辛苦,卻無力娶妻或回國,祖母請王叔來家吃飯。這一老一少結(jié)成忘年交。在祝良眼里,外表畸形的王叔,是像祖母故事中孫悟空一般的英雄。祝良9歲那年,華人慈善協(xié)會雇船把2000磅的華人尸骨送回故土,王叔隨船返回闊別半個多世紀的中國。祝良悵望海輪遠去,默念“親愛的王叔,我永遠忘不了你!”
《玉牡丹》的第一章到此戛然而止,第二、三章分別是忠心和石龍以第一人稱講的故事。忠心的父母是華人移民,雙雙早亡。婆婆一家收養(yǎng)了忠心,他敘述了他所知道的華人移民故事。
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竣工后,幾千名華工一貧如洗,買不起船費回國。國內(nèi)有家室的華人,也無錢交納高額人頭稅把妻小接到加拿大。加拿大自1885年對入境華人征收$50人頭稅,1900年增至$100,1903年猛增到$500,至1923年此稅廢除,華人繳納的人頭稅累計達2400萬加元。。而未婚華人男性,在當時加拿大華人男女比例極度失調(diào)的情況下,很難成家。1902年,溫哥華華裔男性2053人,女性只有27人。1911年,全加華人總數(shù)為27831人,男女比例為27.9:1,1921年,在加華人增加到39587人,男女比例為15.33:1。1923-1947年《排華法案》(Exclusion Act)實施期間,僅有外交官、商人、學生和土生華裔可以進入加拿大,基本上切斷了華人移民加國的通道。
忠心的故事穿插了兩個老華人的典型經(jīng)歷,一個是開洗衣裁縫店的朱叔,一個是季節(jié)工人老袁。朱叔從事的是華史上很典型的華人職業(yè)。1884年溫哥華的首家華人店就是洗衣店。年過半百的朱叔,像當年眾多的華人男性一樣,無妻無子。婆婆催他結(jié)婚,朱叔說他結(jié)不起,催急了,就對婆婆戲言道,“我求你十次了——嫁給我吧。”“你小心,”婆婆笑道,“我要應了,砍你個死?!崩显衅拮?,沉迷于唐人街賭博之風,虧后喝酒,打罵妻子。
石龍的故事,則真切地道出了土生華裔少年微妙而迷惘的成長心理。他起初沒有固定的文化歸宿,華人受辱、白人尊貴的現(xiàn)實令他震驚,他夢想自己變成白人?!坝袝r,我希望自己的皮膚變成白色,頭發(fā)變成棕色,眼睛變寬變藍,鄰居奧康納夫婦能收養(yǎng)我,我變成杰克·奧康納的小弟弟?!薄拔液夼_山話,這種難講的鄉(xiāng)村土語讓我的舌頭不聽使喚。我希望自己變成其它人,像弗萊迪·巴梭羅梅夫一樣的人,有錢,住大房子,不需要知道一個中文字?!笔堊詈蠓艞壛酥形?,他上白人英語學校,在日益提高的英語能力中獲得了自信和滿足。20世紀三四十年代,石龍被卷入了抗日救國的浪潮。他最終選擇做“香蕉人”,即思想上內(nèi)化了白人價值觀念的黃種人。然而,他的“白化”過程并不徹底:祖母給他講中華故土的傳說,臨終前交給他收藏多年的愛情信物——玉牡丹。玉牡丹由華裔后代保存,也就意味著中華“根”文化將在異國他鄉(xiāng)存活、萌蘗,在華裔少年的自我建構(gòu)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
其實,石龍的故事是以作者崔維新的親身經(jīng)歷為藍本。崔維新由養(yǎng)父母帶大,養(yǎng)父在往返加美的海輪上作廚師長,養(yǎng)母是“紙新娘”,即購買加拿大的出生證,冒名頂替,入境結(jié)婚。在自傳《紙影》中,崔維新揭示了自己少時在英語學校成績優(yōu)異,但常逃中文課。他在《紙影》中意味深長地寫道:“上中文課的事,漸漸就不提了。做中國人的方法還有其它種?!贝蘧S新不會講普通話和養(yǎng)父母講的臺山話,但他戲稱自己會說“溫哥華語”,“即很初級的臺山話、廣東詞匯和英語語法混雜在一起,像廢舊物品場雜七雜八攙合的東西?!弊詈螅⒄Z成了他的寫作語言和打入主流社會的利器。
崔維新自稱是“香蕉人”,但像他這樣具有強烈歷史情結(jié)的人,似乎不可能完全匍匐在西方文化的腳下。他成年后,到中國尋根,創(chuàng)作融歷史和文學于一爐,人物(如婆婆一家、自己的家庭、華裔少年)、情節(jié)(如華人淘金、修筑加拿大太平洋鐵路、上中文學校、抗日)、語言(如中式英語穿插英語中)和意象(如玉牡丹、龍、書法),都打上了清晰的華夏烙印,形成了加拿大主流文化和華人文化碰撞、雜糅的載體。他還認為他的故事不單為某一種族、某一國家所特有,而能在全球范圍內(nèi)得到響應。他和加拿大華裔劇作家陳澤桓訪談時說,“我們分享故事,我由衷地認為,好故事,是人類的故事,沒有任何界線或種族壁壘?!?/p>
三、方曼俏:“局外人”的童年
方曼俏(Judy Fong Bates,1949-),生于廣東僑鄉(xiāng)開平縣,5歲隨母親移民加拿大,與父親會合。父母開洗衣店,定居于安大略省的艾克敦(Acton)鎮(zhèn)。方曼俏曾在多倫多市小學任教,在多倫多大學和特倫特大學教授過寫作課程。其作品見于北美文學雜志和選集,并在加拿大國家電視臺播出。著有短篇小說集《中國狗和華人洗衣店的其他故事》(China Dog and Other Stories from a Chinese Laundry),小說《午夜龍記》(Midnight at the Dragon Cafe)入選2006年度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著名書榜。2010年,她的家族回憶錄《覓到記憶之年》(The Year of Finding Memory)由知名的蘭登書屋出版。她擅寫鮮為人知卻又充滿張力的小鎮(zhèn)華裔生活,評論界將她與加拿大另一位寫盡小鎮(zhèn)風情的女作家、諾貝爾獎得主艾麗絲·門羅相提并論。
《午夜龍記》描述了在加拿大小鎮(zhèn)開餐館的唯一的華人家庭。女兒素珍5歲時,母親帶她到加拿大和父親會合。父母英語不好,不愿和當?shù)厝舜蚪坏?,自閉家里聽粵劇,偶爾去多倫多唐人街搓麻將,一兩天就趕回餐館。生活沉悶、枯燥得讓人發(fā)瘋。素珍代表了幼年就移民的一代或土生子。她慢慢發(fā)覺家里的潛波暗浪,比如父母的貌合神離,母親和同父異母哥哥的曖昧關系,體會了難以言說的成長的煩惱。同時,她也難以接受自己和非華裔同學的差異。一天,同學黛比帶了兩個娃娃到學校,想送一個給她。
突然,我不自在起來。黛比揭開娃娃的法蘭絨小褂,讓我看,她的娃娃是粉粉的皮膚,藍藍的眼睛。然后,她伸手小心拉下Saturday
——保護我娃娃臉蛋的毯子。我娃娃的臉和她娃娃的臉幾乎一模一樣:眼睛可以一開一閉,睫毛是刷過的,可愛的圓臉頰,俏皮、上翹的小鼻子,玫瑰花苞般的小嘴微張著,剛好可以喂進迷你的奶瓶。不同的是,我的娃娃眼睛棕色,皮膚棕色,和我的一樣。我把這個棕娃娃抱了一會兒,便轉(zhuǎn)身將這深色的玩意兒塞回給黛比,力氣大得差點讓她跌跤。我說,“我不想要,拿回去。”
幸好,素珍結(jié)交了率真的白人同學夏洛特。她就像一座小橋,連起了孤島似的華人家庭和主流社會,她也代表了小鎮(zhèn)普通白人家的生活,七大八小的孩子一大堆,忙亂,溫馨。有個細節(jié)很有意思:夏洛特媽媽喜歡自己卷煙抽,兩個女孩就四處找煙頭,然后她媽媽就教她們把煙頭里的煙絲倒出來,重新卷成香煙。這,在華裔家庭簡直不可想象。小說最后,素珍夢想和溺水而死的夏洛特,安全地在厚冰上玩耍,
今年我十二歲。在明媚的冬季天空下,我和朋友夏洛特一起,在爾灣湖中心的冰面上滑行、摔倒、放聲大笑??諝饧惹逍掠执坦?,腳下的冰層很厚。我們很安全。
這是一個樸素又意味深長的結(jié)尾:華裔女孩素珍經(jīng)過七年在加拿大的努力,在自我認知和融入主流上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也寄寓了作者希望各族裔孩子融洽相處的美好愿景。
和寫族裔成長小說的多數(shù)作家一樣,方曼俏的《午夜龍記》也是在親身經(jīng)歷的基礎上加工而成,所以在展現(xiàn)華裔未成年人生活和心理上,絲絲入扣,極具感染力。
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加拿大小鎮(zhèn)會有一家華人餐館,這家多半也是該鎮(zhèn)唯一的華人家庭。方曼俏說,“許多華人男性覺得小鎮(zhèn)競爭少,做生意不會賠。但這是有代價的。開餐館的華人和顧客之間,文化和語言的差異,像天塹一樣大。這是兩種孤獨,他們之間從未真正溝通過?!弊髡邉t是小說中女孩素珍的原型:
有好幾年,我是小鎮(zhèn)上唯一一個華裔孩子。其他孩子會說侮辱華人的兒歌,什么“中國佬,中國佬”之類的。對此,我父母逆來順受,臉上還是迷茫、溫順的表情。我成長的那些年頭,華人移民異乎尋常地低調(diào)……小時候,我呀,非常癡迷成幫結(jié)對地玩,可我又想,總有那么一些時候顯得我與眾不同。我感覺自己站在窗外,向里面看,在這一點上,我像素珍。
她在回答為什么寫作時,特別強調(diào)了童年經(jīng)歷和局外人的感覺讓她不吐不快:
我在加拿大的童年是一個局外人的童年,父母家人安安靜靜,遵紀守法,我學習挺棒,也有朋友??墒?,種族、語言、文化和貧窮這些因素,總把我們和小鎮(zhèn)上的主流社會隔絕開來。我小時就常夢想“加入什么一伙”的。碰到種族主義抬頭、作難時,那種傷害就特別深,特別久,一次次提醒我,自己還沒被完全接納。局外人的身份讓我成了作家。
方曼俏在加拿大小鎮(zhèn)的童年經(jīng)歷為她創(chuàng)作《午夜龍記》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也讓她逼真展示了華裔女孩的微妙心路。她不僅是“素珍”的靈魂,還是加拿大若干個“素珍”的代言人。迄今,還少有加拿大華裔作家以長篇小說形式,以華裔女孩的成長為焦點,寫過如此震撼人心的作品。她是真正寫出了華裔女孩的孤獨、兩難和憧憬,而且寫得如此精微、優(yōu)美而有力。方曼俏也為加拿大20世紀上半葉吃苦、孤獨的小鎮(zhèn)華人移民,留下了精彩的故事。在接受采訪時,她坦言“我覺得我父母是加拿大的一部分,他們是開拓者,他們或許沒有住過小木屋,也或許不是皮埃爾·特魯多總理、湯米·道格拉斯醫(yī)生、不是愛國女英雄勞拉·塞考德或者沃爾夫?qū)④?。那些大人物應該留名青史。他們是磚石,而像我父母這樣的人就是粘合的灰漿,沒有灰漿無以起大廈。我父母之輩完成了所有的瑣碎小事,其重要性等同于加拿大的故事。我想我不愿他們被遺忘。”所以,在帶有自傳色彩的族裔成長小說中,方曼俏的《午夜龍記》,和老一代弗雷德·華的《鉆石燒烤店》、崔維新的《玉牡丹》、《一切要事》及其自傳《紙影》,保存了先僑篳路藍縷的創(chuàng)業(yè)史,其份量是不言而喻的。
四、陳澤桓:反諷詼諧,老少咸宜
陳澤桓(Marty Chan,1966-)生于加西艾伯塔省的草原小鎮(zhèn),父母為香港移民。他是新一代勤奮有為的劇作家,創(chuàng)作了20多部英語戲劇。其成名劇《媽,爸,我和白人女孩同居了》(Mom, Dad, Im Living with a White Girl, 1995),以自身經(jīng)歷為藍本,風靡了加拿大全國和美國外百老匯。音樂劇《紫禁鳳凰》(Forbidden Phoenix, 2004)以寓言方式表現(xiàn)華人在加拿大淘金、修鐵路的歷史,在加拿大巡演。他曾三獲加拿大英語戲劇界的重要獎項——斯特靈獎(Elizabeth Sterling Haynes Award),兩次被提名。
陳澤桓亦擅長制作廣播、電視節(jié)目,如廣播小品《點心日記》(Dim Sum Diaries)、電視短劇《橘籽神話》(The Orange Seed Myth)、系列電視劇《杰克和孩子》(Jake and the Kid)等。其中,《點心日記》以幽默輕松的方式,表現(xiàn)了艾伯塔省草原小鎮(zhèn)上唯一的華人家庭,以及兒女成長的故事,半自傳性質(zhì)。該節(jié)目從1994年到2000年,在加拿大廣播電臺連播了6年。數(shù)年后,陳澤桓將這些廣播小品改編成青少年小說《凍腦之謎》(The Mystery of the Frozen Brains,2004),著重講述了草原小鎮(zhèn)唯一的華裔男孩和英、法裔孩子的交往,獲得了2005年“埃德蒙頓市圖書獎”。這也是他第一本小說,此后還出了三本續(xù)集。
《凍腦之謎》是陳澤桓少年經(jīng)歷的再現(xiàn),其英文名Marty Chan音譯成中文為“馬蒂·陳”。和書中的主人公同名。馬蒂·陳是加拿大草原小鎮(zhèn)上華人雜貨店主的兒子,是小鎮(zhèn)唯一華裔孩子,上小學三年級,聰明好讀,能解釋白人同學不懂的生詞。但是,白人孩子叫他“中國佬”、“中國機器”、“斜眼”等貶稱,圍追戲弄。他上的學校主要是英裔和法裔的孩子,由于歷史原因,英裔和法裔加拿大人長期不和,因此,英、法裔孩子勢不兩立,經(jīng)常互相謾罵,打群架,但他們又一致嫌惡華裔同學馬蒂·陳。書中生動地描繪道:
法語學生從學校的北邊進校,英語學生走南邊。雙方對對方情況一無所知,大家也不想弄清楚,總是瞎猜亂想。英國人認為法國人有魔法會把人變成青蛙,法國人認為英國人是吃法國人肉的生番。大家確定無疑的是,法國人恨英國人,英國人恨法國人。
每天中午和休息時,英語學生和法語學生就把校園變成了戰(zhàn)場。秋天,他們互相砸蘋果。春天,用腳踢水洼里的水,去澆對方?,F(xiàn)在,正是隆冬,他們堆起了打仗用的雪球。
我哪一派都挨不上,我和其他任何人都長得不一樣。頭發(fā)黑,皮膚深色,眼睛細細的像杏仁。他們罵我,讓我眼睛火辣辣地流淚,脖子刺痛發(fā)熱。我不想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上學。我又不會講法語,爸媽便讓我和英語學生上課。
馬蒂·陳自嘲,自己在學校就好比“一只孤獨的紅襪子,在滿是白衣服的洗衣機”內(nèi)(the lone red sock in a sewing machine full of white clothes),不受待見。放學疾奔逃出學校,又仿佛“跌跌撞撞爬出浴缸的落湯貓”(like a wet cat scrambles out of a bath)。由于馬蒂·陳讓法裔孩子雷米免受老師之責,兩人便結(jié)成秘友。馬蒂·陳異想天開華人都是“太空異類”,他家冰柜里的三個牛肚被當成三個冰凍的人腦,讓他聯(lián)想到?jīng)]來上學的同學,外星人正在侵入地球。正在他孤獨無助地躺在床上時,忽然聽到了敲墻暗號。原來前幾天,雷米和幾個同學因染上流感沒去上學。兩個小伙伴高興地開始了新一輪的討論和探險。
陳澤桓認為“這本書將幽默和嚴肅的話題合二為一,寓教于樂,又讓讀者渾然不覺?!钡拇_如此,小說詳述了童年的種種傻事和荒唐念頭,讓人忍俊不禁,但卻涉及了族裔關系、校園暴力、家庭教育、宗教信仰、孤獨感等嚴肅話題。其中,族裔關系往往有深刻的歷史和社會背景,和加拿大移民史大有關系。除了顯示華裔的邊緣化處境,小說也顯示了其他族裔,如英裔、法裔、越南裔在加拿大的生存情況。
和老一代華裔作家弗雷德·華、崔維新、方曼俏等的成長小說相比,陳澤桓的《凍腦之謎》輕松風趣,明朗簡約,戲劇性地展現(xiàn)了族裔矛盾和華裔孩子的心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老一代華裔作家的成長小說是以成年人為閱讀對象,可以直筆沉重和黑暗,不怕讓讀者感到異常壓抑。而陳澤桓成長小說的預設讀者主要是中小學生,他也經(jīng)常受邀到學校,與師生交流。因此,在寫法上肯定要考慮未成年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理解能力和審美需求。這也使他的族裔成長小說廣受中小學師生歡迎的原因。陳澤桓在采訪中表示:
《凍腦之謎》主要是給8-12歲之間的孩子,成年人也會喜歡讀,書表現(xiàn)了成長過程,有幾分反諷詼諧。成年人讀的感覺肯定不同孩子的,他們已經(jīng)明白了做孩子是怎么回事,可以幽過去一默了?!饵c心日記》在很多方面也有相同的調(diào)子,我認識不少孩子,酷愛《點心日記》,還有四、五十歲的人,照樣樂聽不疲,因為他們記著成長的經(jīng)歷。
總之,和老一代的加拿大華裔英語作家相比,陳澤桓的作品雖不乏族裔沖突的描寫,留有華裔艱苦拓荒的光脈流痕,影射種族不平等社會問題,但在整體上具有輕喜劇的效果,流暢而富有懸念的故事框架中,隨處可拾機智坦誠的自嘲、恰到好處的幽默、留有體面的諷刺,以及為化解矛盾而體現(xiàn)的智慧。而美好的結(jié)局又能讓各族裔觀眾在笑聲和思考過后,對加拿大這個移民國家產(chǎn)生更多的認同。加拿大新一代華裔作家少了老一代的沉重和憤怒,多了灑脫和調(diào)侃,少了刻板和隱忍,多了圓通和釋放。第二位獲得加拿大最高文學獎總督獎的華裔作家余兆昌(Paul Yee, 1956-)就表示過,“年輕一代比年長的作家笑得更多,我們這代作家非常嚴肅,因為繼承了充斥歧視和苦難的黑暗歷史。我們必須給它以光榮和尊敬。年輕一代更加放松和開放,他們也關心社會,看到各種不公。”因此,陳澤桓的成長小說就比老一代的弗雷德·華、崔維新、方曼俏等的同類小說更為活潑,富有朝氣,奇思妙想不斷,同時又能逼真反映華裔土生子的成長困境,以及加拿大社會永遠面臨的多族裔和諧共處問題。
五、胡功勤:主流中的新一代香蕉仔
胡功勤(Terry Woo,1971-)是加拿大華裔英語文壇的后起之秀。出生在加東安大略省的哈密爾頓市,在滑鐵盧大學就讀時,結(jié)識了土生華裔同學,被他們共同的身份和文化困惑所震撼,出版了長篇處女作《香蕉仔》(Banana Boys, 2000),獲得加拿大亞裔作家工作坊新人獎的提名,并被改編成同名話劇,在多倫多上演。該書是加華文學中首部以加拿大當代華裔男青年苦悶為主題的長篇小說,也是加拿大英語文學同類題材中的孤篇,具有較高的價值。加拿大大報《溫哥華太陽報》稱贊,“小說栩栩如生,不乏詼諧妙筆,細致入微得恰如你所期待……對香蕉仔家庭的描寫微觀再現(xiàn)了加拿大華人的復雜歷史?!泵绹禮olk雜志》認為“吳對年輕人亞文化的感受帶有自貶意味,敏銳有力,令《香蕉仔》成為所有亞裔美國人的必讀之書?!?/p>
《香蕉仔》的主人公是五個加拿大土生華裔青年,盧克、戴維、謝爾頓、邁克爾和里克。他們各有個性,成長在加東不同的城鎮(zhèn),因到滑鐵盧大學讀書而結(jié)識,香蕉仔的共同身份讓他們抱團,成了無話不說的密友。
盧克出生在多倫多,其父為溫哥華雜貨店之子,其母為臺灣軍官之女。在盧克和妹妹幼時,父親離家出走。盧克未讀完大學便退學,做電臺音樂節(jié)目主持人。華裔女友遠嫁加西白人。盧克在失戀的痛苦平復后,參加其婚禮,然后前往加西名校維多利亞大學復修心理學。
戴維出生在多倫多附近的小鎮(zhèn),小時常被其他族裔的孩子追打和辱罵。戴維自稱“百分之百地被漂白”(100% white-washed)。他從滑鐵盧大學工程系畢業(yè)后,效力軟件公司,過著晨昏顛倒、喝酒泡吧的極客生活。戴維樂于助人,憤世嫉俗,但大學時就基本和父母斷絕了往來。
謝爾頓是第三代華裔。爺爺是修鐵路的華工。父親為土生子,從西向東漂泊打工,后成為汽車修理師,定居于加東省會城市圣約翰。謝爾頓上天主教學校,性格平和,最先戒酒。他滿足了父母的期望,在滑鐵盧大學選讀工程系,畢業(yè)后當油氣管道安檢員,工作單調(diào)而穩(wěn)定。初戀渥太華大學音樂系的華裔女生失敗后,遠赴香港。
里克在五個香蕉仔中最志得意滿、最不為情累,但他選擇了自盡。里克的家世復雜,爺爺為國民黨軍官,解放前在上海遭槍斃,父親為文弱書生。父母逃到香港后移居多倫多。里克從滑鐵盧大學畢業(yè)后,成為理財師,收入高,高檔租房,除有華商家的閨秀做女友,還和各族裔女子發(fā)生關系。困擾其他幾位香蕉仔的身份和文化歸屬問題,被他奚落為“無用的文化包袱”(useless cultural baggage)。他從醫(yī)生處騙取興奮劑,死于與女性纏綿的幻覺中。
邁克爾出生在多倫多的高級知識分子家庭,順從父母之命,學鋼琴,上中文學校,入讀滑鐵盧大學工程系,考取多倫多大學研究生。他深感在多族裔社會中的自我迷失,沉浸于失戀痛苦,退學到美國一邊游歷,一邊創(chuàng)作夢想之書。這個角色帶有作者的影子。
長篇小說《香蕉仔》結(jié)構(gòu)復雜而清晰。全書六章,每章由一個香蕉仔以第一人稱講述的事件、片斷和場景組成,沒有明顯的故事沖突和高潮。這些零碎的故事貫穿著一條主線,即加拿大當代的土生華裔青年,尤其是男青年,如何擺脫華裔曾被歧視的歷史陰影,走出成長的煩惱,尋找到真正的自我。當五個香蕉仔需要傾訴、放松或發(fā)泄時,便選擇泡吧喝酒。戴維甚至表示,“酒讓我們在集體的痛苦中緊緊相連?!保ˋlcohol bonded us in our collective misery.)杯中物化解著他們的失戀、失意和失落,但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尤其是“我是誰”的追問。對此,他們每個人都做出了生動貼切的表達。
盧克說:“這種痛苦不僅僅是男性的痛苦,因愛而生的浪漫痛苦。這種痛苦四季常在,只要有價值的東西被剝離就會滋生……我不固執(zhí),所以我想自己會向前走,必須向前,我也愿意。但我不能沒有自己的家庭、文化和信仰。”
戴維憤憤不平地指出,“亞裔男性在今天的社會上無足輕重,給他們貼的標簽是咧嘴笑的像猿猴一樣精瘦的男子,開洗衣店,送川菜外賣,當電腦程序員。亞裔的小妞們至少還能播播天氣、新聞什么的?!?/p>
里克批評道:“香蕉仔通常是一個抑郁、苦澀和摸不著頭腦的群體,甚至我自己也看不出他們有什么大不了的價值。實際上,我?guī)缀跖霾坏嚼硇院妥晕艺{(diào)節(jié)很好的工生仔?!?/p>
邁克爾富有寫作才能,對香蕉仔的身心痛苦描述得最為充分和形象,獲得了他人的共鳴:
“我討厭大腦的白色噪音!該死的,討厭它!我討厭在學習或考試中途莫名其妙地被痛楚打斷,然后頭疼。我討厭這些無用的想法消耗了我那么多的精力……想什么藝術、種族、我要寫的書、女人、失敗的關系、可能怎樣、應該怎樣……上帝,我希望只把精力集中在需要的地方,別糾結(jié)這些事,過一種自在、無噪音的生活!這個要求過分嗎?”他哀求地看著我們,眼睛濕濕的。
我們一時都陷入了沉默,他坦言的痛苦讓人惶惶不安。邁克爾說的,他媽的非常有道理。對香蕉仔們來說,大概除里克外,大腦里的白色噪音就是煩人惱人的現(xiàn)實,有時還存在危險。要不是它,我們成績很可能會高些,愛情會甜美些,酒會少喝些。唔,很可能不會那么一團糟。
新一代土生華裔的鋒芒,不僅表現(xiàn)為直陳身份痛苦,對華裔內(nèi)部討好主流族裔的做法,亦能直言評判。比如,戴維批評華裔姑娘為取得白人男性青睞,便滿足他們的東方主義幻想,故作神秘、媚順和放蕩,加深了外族對華裔文化的誤解。再比如,書中數(shù)次對美華女作家譚恩美的暢銷英語小說《喜福會》(Joy Luck Club, 1989)提出質(zhì)疑。該小說以四對華裔母女為中心,顯示華人女性從受盡屈辱的祖母輩,成長為獨立的美國女性。曾連續(xù)9個月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首,摘得《洛杉磯時報》書籍獎、國家書籍獎、聯(lián)邦俱樂部書籍獎和加州書評會最佳小說獎,在1993年被拍成熱門電影。但是,這樣叫座叫好的華裔小說,在戴維眼里,卻是虛偽而諂媚的,是專為西方市場炮制出來的文化產(chǎn)品。戴維認為它是“一部帝國主義的帶有東方主義情調(diào)的傳奇,充斥著龍、鳳和死去多年的祖先”(an imperial Oriental saga involving dragons and phoenixes and ancestors long dead)。他甚至表示,“如果我再讀到一本灰塵撲撲的書,講什么三代中國女性掙脫奴役羈絆,我發(fā)誓燕麥片都要氣得撞墻?!保╥f I read another dust cover describing a book about three generations of Chinese women escaping the shackles of bond slavery, I swear the oatmeals going to hit the wall.)盡管戴維的言辭偏激,但也的確反映了部分華裔為躋身主流,會采用投其所好的自我包裝策略,而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中國文化的內(nèi)涵。
綜上所述,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些香蕉仔并沒有完全白化,他們既不是西方文化的純粹載體,更非華裔文化的代言人?!跋憬蹲小币辉~,不過是自貼或他貼的一個權(quán)宜標簽,粗糙、簡陋、片面,會誤導讀者對他們的認識,也會使人對加拿大土生華裔,對西方華裔的認識流于簡單化。而且,加拿大人、華裔、東方、西方之類的概念,從文化角度來講,其實都是抽象的群體性的說法。華裔青年要想真正成長,恐怕還要超越族裔定位,超越文化自限,回歸到對個體價值的體認上。
事實上,小說結(jié)尾,借自殺的里克的妹妹雪莉之口,也傳遞了這樣的意旨:
我想我理解了這些大男孩們。他們不過是普通人。普普通通,存在這樣那樣的不足。他們各有瑕疵,有點神經(jīng)兮兮和小癖好,自怨自艾,不夠溫柔……然后,這些像烈火一樣鍛造了他們,純化了他們,令其精粹,成為優(yōu)秀、重要、可貴的人。我估計,一些人不能慧眼識別,會忽視和驅(qū)散他們,認為他們無所用處。但他們擁有自我,這就足夠了。
作者胡功勤在采訪時,也表示了跨族裔的成長觀,注重個體至上,強調(diào)忠實于自我的選擇。
要愛你自己,愛你做的一切,不要被他人左右。我覺得,現(xiàn)在有一種可怕的傾向,就是一些人、一些組織或者運動,會強求個體要“正確”地思想和行動,比如,家庭、所謂的朋友、權(quán)威人士、政治團體,以及各種團體或論壇里很有主見的大嘴巴們,就是如此。對待“香蕉人士”,這些力量就會顯現(xiàn)出來,就會有愚笨者給你毫無意義的評論,“天啦,你給漂白得太厲害了!”或者“噢,你不是真正的加拿大人!”或者“你應該這樣做,和這個人約會?!蔽矣X得這都是一派胡言:究竟什么是“正確”?這是非常主觀的,受著某種輿論的驅(qū)使,完全不尊重個體的美麗。
胡功勤是加拿大“70后”華裔英語作家,和上兩代華裔英語作家相比,他的族裔成長小說,對祖父輩的移民經(jīng)歷描寫較少,對自身的成長經(jīng)歷著墨甚多;對先僑屈辱艱辛的歷史不再耿耿于懷,而更著意再現(xiàn)當代華裔青年的生活和身心困境;對華裔的展現(xiàn)不是一味正面化,表現(xiàn)其勤勞、堅韌和良善,而是同樣披露他們的人性弱點,如懶散、軟弱、尖銳、暴力……他不再像老輩華裔作家有意無意地擔當了族裔代言人,抱有社會責任心,自覺歷史使命感,而是專注于自己的小圈子,將個體的訴求置于族裔的期待之上,以實現(xiàn)個人價值為旨歸。這點,在與他同齡的華裔女作家劉綺芬的成長文本中,則更為突出。
六、劉綺芬:從流浪兒到作家
劉綺芬(Evelyn Lau,1971-)的經(jīng)歷,在作家中,大概是絕無僅有的。她才華橫溢,6歲立志成為英語作家,12歲已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詩歌和短篇小說,15歲在全國詩賽獲獎,18歲憑紀實文本《逃跑:流浪兒日記》一舉成名。21歲即獲加拿大總督文學獎提名,成為有史以來獲此殊榮的最年輕作家。劉綺芬出版了十多部作品,包括詩集、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和回憶錄,獲得了加拿大英語文學界的廣泛肯定,繼獲得總督獎提名后,還榮獲帕特·羅瑟爾獎(Pat Lowther Award),進入多蘿西·利夫賽獎(Dorothy Livesay Award)和帕特·羅瑟爾獎兩項詩歌大獎的最后角逐。2011年,劉綺芬被溫哥華市政府委任為第三屆桂冠詩人,為加拿大華裔詩人中獲此稱號的第一人。
然而,劉綺芬可能又是最受爭議的作家之一。她15歲離家出走,站街,吸毒?!短优埽毫骼藘喝沼洝芳椿谒趦赡炅骼酥袑懴碌?00多頁手稿,形成了近300頁的紀實文本,后被改編成電視劇。該書可以和描寫華裔成長的虛構(gòu)作品或半自傳作品互相對照,從而進一步認識華裔孩子在成長過程中的多元性和復雜性,以及各族裔父母都面臨的教育問題?!董h(huán)球郵報》評價說,“這是通往少女內(nèi)心的旅程,迷人而又令人惶恐不安?!薄都幽么髸冯s志聲稱,“這本書給人的啟示,勝過滿架子的父母必讀指南?!?/p>
全書由序言、日記和尾聲組成。
在序言中,劉綺芬自述了自己的家庭、成長環(huán)境和出走原因。她生于溫哥華,10歲那年,父親失業(yè),母親急躁兼有神經(jīng)質(zhì),要求女兒門門功課都必須是班上最高分。劉綺芬寫道:“學校有一位老師同情我,知道我從來都是出色聽話的華人女生,不管父母把圈子舉多高,我都會跳起,鉆過去?!彼忌弦钟舭Y和貪食癥,在15歲那年,從家里跑出,就再未回去。
她在兩年流浪期間寫的日記,按照時序,分成七部分:
第一部分(1986年3月22日至6月8日):劉綺芬離家后,一個嬉皮士給她喝酒、吸毒,誘騙其童貞。劉綺芬吞下30顆阿司匹林企圖自盡,被送到精神病醫(yī)院。在父母接她出院回家的路上,她逃之夭夭。她被反復送進醫(yī)院,反復從為問題少女安排的“溫暖新家”出走,過著吸毒、漂泊和蹭救濟餐的日子。
第二部分(1986年6月22日至9月14日):劉綺芬從溫哥華,獨自來到幾千里外的首都渥太華,跟著一對寫作男女,南下美國波士頓。她向警察求助后,被送回溫哥華少年拘留所。父親打電話希望她回家,遭拒絕。這期間,她接受了如慈父般的海陶爾醫(yī)生的心理治療。
第三部分(1986年9月17日至12月30日):劉綺芬流浪到鄰省的大城市卡爾加里,要么被陌生男子留宿,吸毒,要么在快餐店又累又餓地過夜。她向海陶爾醫(yī)生表示,“我就是想做街頭流浪兒,無名無姓,無頭無腦?!彼澳_離開診所,后腳就去站街,為各種族裔的顧客提供服務??墒牵龍猿謱懭沼?,甚至發(fā)誓,“沒有什么比寫作更重要。”
第四部分(1987年1月16日至4月26日):新年將至,劉綺芬的父親打電話希望她回家,她推說有安排,遭到母親數(shù)落。也是在這段期間,她聽到了她認為的最震聾發(fā)聵的人生指南。那是在一個寒夜,男司機在欲望得到滿足后,把她拋在荒郊野外的加油站。一個具有同情心的午夜牛郎載她回城,分享了自己的人生感悟:
我認可的人都是街頭上混的人,我不了解其他人,因為道貌岸然的人都躲在虛偽的價值后面,讓我討厭,我沒時間玩那種游戲。街道就是我的世界,在這兒我能理解別人,別人也理解我,我們各取所需,然后各走各的路。我很滿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但是,我可是熬過了地獄,才混到今天這地步。要找到天堂或幸福,你得和魔鬼干。
劉綺芬也認定自己屬于街頭。同時她不放棄自學,閱讀像詹姆斯·喬伊斯之類的世界文學經(jīng)典。她的獲獎詩作登于《加拿大艾伯塔省詩歌年鑒》和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文學雜志《國際三棱鏡》。
第五部分(1987年5月1日至8月11日):劉綺芬對離婚的出租車司機拉里產(chǎn)生了依賴,被后者用毒品控制。她感到自己被醫(yī)生之言和拉里的誘惑撕扯著,吞下了25粒安眠藥,被送進醫(yī)院急救。這期間,她向著名的《西岸線》雜志投稿,并被邀請參加詩歌朗誦。
他們在我朗誦完后鼓掌,一位女性送給我玫瑰。人們圍上來說,理解我詩中的意象和主題,說我激發(fā)了他們重新開始寫作。我感到無比幸福。
第六部分(1987年8月14日至10月1日):因為毒品和情感需要,被拉里拋棄的劉綺芬尋找其他男子。她回校上學,因無法再適應學校刻板的生活,不久就退學了??墒?,她的成績不錯,老師說她可以申請到社區(qū)學院繼續(xù)學業(yè)。
第七部分(1987年10月9日至12月20日):劉綺芬為維持生活和弄到毒品,繼續(xù)站街,認為強過在父母家打掃衛(wèi)生。她依舊憧憬寫作:“出賣肉體掙來的錢沒有任何意義,發(fā)表一首詩,得到15加元稿費,會讓我覺得非常富有,會讓歲月變成陽光燦爛、綠意盎然的夏天。那是完整、痊愈的美麗之我,用愛掙來的錢。”
第八部分(1988年1月4日至1月20日):劉綺芬進入社區(qū)學院上課,同時為富有的老人斯賓塞提供服務。他認識幾家報紙出版人,在娼妓和作家之間,她首先自我定位為前者。她說:
為娼做妓曾給我安全感……至少,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我覺得我屬于某個團體。我?guī)缀醪荒苷f自己是作家,那會招人打趣嘲笑的,因為我才16歲。就像我朋友昨天說的,“我是邊緣的邊緣,要是作家們不接受你,你往哪里去?
在該書尾聲中,劉綺芬坦述了近況。她雖然離開了街頭,但還忍受著吸毒后遺癥的困擾,還沒有完全“改邪歸正”。她也希望人們不要再把她看成受害者,對她而言,人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經(jīng)歷也沒有好壞之分,都促成了經(jīng)驗和知識的積累。她絕不會受壓于他人的期待?!拔蚁?,我們最后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不能為他人偽裝自己。我們有時就得過自己的生活——這也正是我的心愿?!眲⒕_芬以對自我忠實的歌唱結(jié)束了全書,同時開始了她未來另類生活和寫作的新篇章。
總之,劉綺芬的紀實文本《逃跑:流浪兒日記》,和上述加拿大其他華裔作家的成長小說相比,既有顯著的差別,亦有本質(zhì)的一致。
差別之一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年齡。劉書由作者十五六歲所寫的日記組成,記錄了同時期的流浪、從妓、吸毒等極端經(jīng)歷,保留了當事人當時赤裸裸的真實,具有現(xiàn)場感。而其他華裔作家的成長小說都是作者在成年后,甚至接近老年時所寫,雖說以親身經(jīng)歷為藍本,但畢竟加入了或多或少的虛構(gòu),而且有成年之我對少年之我的包裝。
差別之二是對族裔問題的態(tài)度。族裔問題對少年劉綺芬來說構(gòu)不成問題,也非她關注所在,她對自己是華裔后代既清楚也認可,對其他族裔一視同仁。她更關注的是從家里逃出后,如何靠肉體生存并繼續(xù)寫作。其他族裔的人待她也不是先關注其族裔身份,而主要把她當成問題少女、求歡對象等。相形之下,加拿大其他華裔作家在成長小說中,始終突出華裔身份對主人公的影響,展現(xiàn)族裔關系成了重中之重。
差別之三是作品的歷史感。劉綺芬只寫當下,寫身邊的人和事,無涉加拿大移民史上的重大事件。而其他成長小說則多少反映了人頭稅、《排華法案》、移民分值制、難民等重大事件對作品人物的影響。這些小說作者大多有一種歷史使命感,希望借自己的筆展示數(shù)代華人(包括自己)在加拿大的發(fā)展經(jīng)歷,以期重構(gòu)曾被主流社會漠視或歪曲的華人移民史。
余言
加拿大華裔成長文本源遠流長,體現(xiàn)了跨代性的身份認同嬗變,是加華英語文學中的重要類別。雖然都在展現(xiàn)多元族裔環(huán)境中的成長際遇,但不同時代的作家在情節(jié)、人物、語言、風格等方面存在個體差異,絕不雷同。弗雷德·華跌宕激越、崔維新平靜淡然、方曼俏沉重內(nèi)斂、陳澤桓輕松幽默、胡功勤直白尖銳、劉綺芬反叛誠實……然而,所有這些華裔成長文本,又存在本質(zhì)的一致,即都在回答一個古老而普世的問題“我是誰?”,都回應了鐫刻在希臘德爾斐神廟里的千古名言“認識你自己”。
華裔成長文本中的所有主人公,都通過各種手法尋找自我,追求自己的夢想,而對于華裔作家而言,寫作既是他們成長的記錄,也是其定義自我的途徑。當?shù)芽栒f,我思故我在,他們大概可以說,我長故我寫,我寫故我在。
① M.H. Abrams. 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 Orlando: Hartcourt, Brace, and Jovanovich, 1988. pp.119-120. (M·H·布拉姆斯,《文學術語匯編》,奧蘭多:哈特考特出版社1988年版,第119-120頁。)
② Edith Eaton.“Leaves from the Mental Portfolio of an Eurasian.”Independent 66 (January 21, 1909), p.127. (伊迪絲·伊頓,《一個歐亞混血兒的心靈書簡》,見《獨立者》1909年第66期,第127頁。)原文為And all the while the question of nationality perplexes my little brain. Why are we what we are? I and my brothers and sisters. Why did God make us to be hooted and stared at? Papa is English, mama is Chinese. Why couldnt we have been either one thing or the other? Why is my mothers race despised?
③ Edith Eaton.“Leaves from the Mental Portfolio of an Eurasian.”Independent 66 (January 21, 1909), p.132. (伊迪絲·伊頓,《一個歐亞混血兒的心靈書簡》,見《獨立者》1909年第66期,第132頁。)原文為After all I have no nationality and am not anxious to claim any. Individuality is more than nationality…I give my right hand to the Occidentals and my left to the Orientals, hoping that between them they will not utterly destroy the insignificant“connecting link”.
④ Fred Wah. Diamond Grill. Edmonton: NeWest Press, 1997. p.42. (弗雷德·華:《鉆石燒烤店》,埃德蒙頓:納西出版社1997年版,第42頁。)原文為until I was born, my blond hair and blue eyes enough to ease her parentsanxiety about the color of their grandsons skin.
⑤ Fred Wah. Waiting for Saskatchewan. Winnipeg: Turnstone Press, 1985. p.17. (弗雷德·華:《等候薩省》,溫尼伯:翻石出版社1985年版,第17頁。)原文為You were part Chinese I tell them. They look at me. Im pulling their leg. So Im Chinese too and thats why my name is Wah.”
⑥ 弗雷德·華:《鉆石燒烤店》,第169頁。原文為What kind of name is that, Wah? Chinese I say. Im part Chinese. And she says, boy you could sure fool me. You dont look Chinese at all.
⑦ 弗雷德·華:《等候薩省》,第17頁。原文為When youre not“pure”you just make it up.
⑧ 弗雷德·華:《鉆石燒烤店》,第98頁。原文為I become as white as I can, which, considering Im mostly Scandinavian, is pretty easy for me. Not for my dad and some of my cousin though. Theyre stuck, I think, with how they look.
⑨ Fred Wah. Alley Alley Home Free. Red Deer: Red Deer College Press, 1992. p.38. (弗雷德·華:《回家的自由小徑》,紅鹿:紅鹿大學出版社,第38頁。)
⑩ 《我怎么變成“夾在中間先生”的:訪加拿大總督獎得主弗萊德·華》,見《楓語心香:加拿大華裔作家訪談錄》,趙慶慶著,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3頁。
Gloria Anzaldua. Borderlands La Frontera: The New Mestiza. San Francisco: Aunt Lute Books, 1987. p.194. (格洛麗亞·安扎杜:《邊界》,三藩市:昂特魯特圖書1987年版,第194頁。)原文為The hyphen is the hybrids dish, the mestizas whole wheat tortillas, the Metisapple, the happas egg, the mulattos café au lait.
Yasmin Ladha. Circum the Gesture. Unpublished MA thesis. Calgary: University of Calgary, 1993. p.6. (亞斯敏·拉德哈:《圍繞手勢》,未出版碩士論文,卡爾加里大學1993年版,第6頁。)原文為Often my language has a physical hyphen which is not a border-restraint between words but a trans-evoker, arousing a collective energy from a double or triple hyphen. The hyphen is an extension of my id, home.
Fred Wah. Faking It: Poetics & Hybridity. Edmonton: NeWest Press, 2000. p.76. (弗雷德·華:《偽裝:詩學和雜糅》,埃德蒙頓:納西出版社2000年版,第76頁。)原文為My own hyphenation strikes a particular ambivalence. I can pass for white until I have to explain my name. And even though the blood quantum shows only one quarter of Chinese, that name, Wah, is enough of a shade to mottle an otherwise apparent European background.
弗雷德·華:《鉆石燒烤店》,第16頁。原文為ready Freddy, open up with a good swift toe to the wooden slab that swings between the Occident and Orient to break the hush of the whole cafe before first light the rolling gait with which I ride this silence that is a hyphen and the hyphen is the door. 為便于理解,譯文添加了標點。
弗雷德·華:《鉆石燒烤店》,第53頁。原文為Theres a whole bunch of us whove grown up as resident aliens, living in the hyphen.
弗雷德·華:《鉆石燒烤店》,第137頁。原文為I assumed a dull and ambiguous edge of difference in myself; the hyphen always seems to demand negotiation.
弗雷德·華:《鉆石燒烤店》,第176頁。原文為the door clangs and rattles a noisy hyphen between the muffled winter outside and the silence of the warm and waiting kitchen inside.
粱麗芳:《打破百年沉默:加拿大華人英文小說初探》,見《楓華文集——加華作品集》,陳浩泉編,本那比:加拿大華裔作家協(xié)會1999年版,第28頁。
Wayson Choy. The Jade Peony. Vancouver: Douglas and McIntyre, 1995. p.68. (崔維新:《玉牡丹》,溫哥華:道格拉斯&麥肯特出版社1988年版,第68頁。)
Edgar Wickberg et al. From China to Canada: A History of the Chinese Communities in Canada. Toronto: McClelland and Stewart, 1982. pp.53-72.(魏安國等:《從中國到加拿大》,多倫多:麥克蘭&斯圖阿特出版社1982年版,第53-72頁。)
Peter S. Li. The Chinese in Canada. Toronto: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23-42.(李勝生:《中國人在加拿大》,多倫多:牛津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3-42頁。)
Wayson Choy. The Jade Peony. Vancouver: Douglas and McIntyre, 1995.p.72. (崔維新:《玉牡丹》,溫哥華:道格拉斯&麥肯特出版社1988年版,第72頁。)
崔維新:《玉牡丹》,溫哥華:道格拉斯&麥肯特出版社1988年版,第134頁。原文為I sometimes wished that my skin would turn white, my hair go brown, my eyes widen and turn blue, and Mr. and Mrs. OConnor next door would adopt me and I would be Jack OConnors little brother.
崔維新:《玉牡丹》,溫哥華:道格拉斯&麥肯特出版社1988年版,第140頁。原文為 I hated the Toisan words, the complex of village dialects that would trip up my tongue. I wished I were someone else, someone like Freddy Bartholomew, who was rich and lived in a grand house and did not have to know a single Chinese word.
Wayson Choy. Paper Shadows: A Chinatown Childhood. Toronto: Penguin, 1999. p.37. (崔維新:《紙影:唐人街童年》,多倫多:企鵝出版社1999年版,第37頁。)
Marty Chan. Wayson Choy. 陳澤桓:《崔維新訪談》http://136.159.250.102/~gauntlet/eg/features/stories/wordfest/choy.
html.
Judy Fong Bates. Midnight at the Dragon Café. New York: Counterpoint, 2005. p.59. (方曼俏:《午夜龍記》,紐約:對位點出版社2005年版,《午夜龍記》,第59頁。)原文為Suddenly I felt uneasy. Debbie lifted the flannelette to show me her baby with its pink complexion and blue eyes. Then she reached over and carefully pulled down the blanket that protected the face of mine. It was almost identical to hers: the open-and-shut eyes, the pintbrush eyelashes, the perfectly rounded cheeks, the cute, tiny upturned nose, and the rosebud mouth with a small hole for inserting a miniature baby bottle. The difference was that my doll had brown eyes and deep-brown skin that resembled my own. I held on to it for a moment, then turned and shoved the dark object back in Debbies arm with such force that she almost lost her balance.“I dont want it. Take it back,”I said.
方曼俏:《午夜龍記》,紐約:對位點出版社2005年版,第315頁。原文為 I am twelve years old. I am with my friend Charlotte on the ice in the middle of the lake under a bright winter sky. We are sliding, falling and laughing. The air is crisip and cold, the ice underneath is thick. We are safe.
《小鎮(zhèn)孤魂:聆聽方曼俏》,見《楓語心香:加拿大華裔作家訪談錄》,趙慶慶著,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9頁;第27-28頁。
Judy Fong Bates.“A Letter to My Reader.”(方曼俏:《致讀者》),方曼俏網(wǎng)站 www.judyfongbates.com.
Sarah Hampson.“My parents are part of Canada: Interview with Judy Fong Bates.” Globe and Mail. June 7, 2010.(莎拉·漢普森:《我父母是加拿大一部分:采訪方曼俏》,見《環(huán)球郵報》2010年6月7日。)原文為“I felt my parents are a part of Canadian history. I feel that theyre pioneers. They may not have lived in a log house and theyre perhaps not Pierre Elliott Trudeau, Tommy Douglas, Laura Secord or General Wolfe. Those big, powerful people will be remembered; they will be written about. Theyre kind of the bricks. And people like my parents are the mortar. But without that mortar, those bricks will just come tumbling down. People like my parents who did all the little things are just as important as the story of Canada, and I guess I didnt want them to be forgotten.”
Marty Chan. The Mystery of the Frozen Brains. Sasktoon: Thistledown Press, 2004. pp.14-15. (陳澤桓,《凍腦之謎》,薩斯卡通:薊種出版社2004年版,第14-15頁;第55頁;第20頁。)原文為 The French-Canadian students went to classes on the north side of my school, while my English-Canadian classmates studied on the south side. No one knew what happened on either side of the school. Rather than find out, people just made stuff up.//The English thought the French had magic powers that could turn people into frogs. The French believed the Anglais were Cannibals that hungered for French meat. The only thing people knew for sure was that the French hated the Anglais, and the Anglais hated the French.//Every noon hour and recess, the Anglais and the French turned the schoolyard into a war zone. In the fall they pelted each other with crab apples. In the spring they soaked each other by kicking puddle-water. Now, in the middle of winter, they stockpiled snowballs for battle.// I didnt belong to either side of the war. I looked different from everyone else. I had black hair, dark skin, and my eyes were narrow like diamonds. As much as they disliked each other, the kids hated me more. They called me names that made my eyes burn with tears and my neck feel all tingly and hot. I didnt want to go to school with any of them, but because I couldnt speak French, my parents sent me to school with the Anglais.
Marty Chan.“The Mystery of Marty Chan.”(陳澤桓,《華裔劇作家陳澤桓的隱密》,趙慶慶譯,見《離而不散——跨世紀的加華文學》,加拿大第8屆華人文學研討會文集,溫哥華:加拿大華裔作家協(xié)會,2007年8月11-12日。)
《寫戲·演戲·導戲·說戲——加拿大英語劇作家陳澤桓采訪錄》,見《楓語心香:加拿大華裔作家訪談錄》,趙慶慶著,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頁。
趙慶慶:《加拿大華人真正的關切之聲——采訪加拿大總督文學獎得主余兆昌》,《常州工學院學報》2016年第6期,第37頁。
加拿大亞裔作家工作坊(Asian Canadian WritersWorkshop, ACWW)創(chuàng)立于20世紀60年代,是加拿大知名的亞裔文學和藝術團體,發(fā)行月刊《米紙》(Rice Paper),舉辦亞裔文學節(jié)。
Terry Woo. Banana Boys. Toronto: Riverside, 2005. (胡功勤:《香蕉仔》,多倫多:河岸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頁;第311頁;第302頁;第87頁;第52頁;第38頁;第382頁;第376頁。)
Terry Woo(胡功勤)網(wǎng)站,http://www.bananaboys.com. 原文為love who you are and what you do, and don't let anyone else tell you otherwise. I think that there's a terrible trend with some people, groups, or movements to press an individual to think and act in a“right"way”- families, so-called friends, authority figures, political groups, various opinionated loudmouths in various groups or forums. When it comes to Bananas, these forces usually manifest themselves in pointless comments delivered by idiots who say things like“oh, you're so whitewashed”or“oh, you're not really Canadian”or“you should do this or be like that or date this person.”And I think that's pure and utter bullshit: what the heck is“right,”anyway? It's all subjective, and driven by an agenda of some sort that has absolutely no respect for the beauty of the individual.
Evelyn Lau. Runaway: Diary of a Street Kid. Toronto: HarperCollins, 1989. (劉綺芬:《逃跑:流浪兒日記》,多倫多:哈珀柯林斯出版社1989年版。)
劉綺芬:《逃跑:流浪兒日記》,多倫多:哈珀柯林斯出版社1989年版,第22頁。原文為She [Evelyns school teacher]emphathizes with me, knowing Id been the good little Chinese girl all my life, jumping through every hoop my parents had set up.
劉綺芬:《逃跑:流浪兒日記》,多倫多:哈珀柯林斯出版社1989年版,第163頁。原文為All people I identify with are street people. I dont know anybody else because people who are straight hide behind false values, and Im sick of that; theres no time to play those games. The street is where its at for me, thats where I understand people and they understand me, we each get what we need and go our separate way. Im satisfied now. Ive got everything I want. But in order to get where I am today. I had to go through hell. In order to find heaven or happiness, first you have to fuck the Devil.
劉綺芬:《逃跑:流浪兒日記》,多倫多:哈珀柯林斯出版社1989年版,第208頁。原文為They cheered at the end, and the woman gave me a rose. People came up to me and said they had identified with the images and the issues, that I had inspired them to begin writing again. I felt so happy there.
劉綺芬:《逃跑:流浪兒日記》,多倫多:哈珀柯林斯出版社1989年版,第267頁。原文為 money earned from prostitution is meaningless, fifteen dollars from a published poem could make me feel rich, could propel the days into a summer drenched in greenness and sunshine. Thats the kind of money I earn with love, thats when I am whole and healed and beautiful.
劉綺芬:《逃跑:流浪兒日記》,多倫多:哈珀柯林斯出版社1989年版,第287頁。原文為at least with prostitution I was able to identify myself as belonging to some group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I can seldom identify myself as a writer without being humored or laughted at, because I am sixteen. Like my friend said yesterday,“I am the fringe of the fringe. I mean, when even the writers dont accept you, where can you go?”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