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宇
(桂林理工大學,廣西桂林)
譚恩美(Amy Tan),祖籍廣東臺山,父母都是美籍華人,1952年出生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奧克蘭市,33歲開始寫小說,成名作《喜福會》1989年一出版就引起極大轟動,上榜《紐約時報》暢銷書連續(xù)9個月之久,獲得了“全美圖書獎”等文學大獎,并被選入《諾頓文學入門》教材,最后被拍成了好萊塢電影,創(chuàng)下了極高的票房。
《喜福會》中,譚恩美通過講故事的方式描述了1949年以前移居美國的四個華裔家庭在抗戰(zhàn)時期逃難的種種悲慘而奇特的遭遇以及在美國的生活。小說共有四部分,每部分包括四個故事,總共十六個故事。小說各部分均采用第一人稱敘事,第一、四部分講述了母親們在舊中國的悲慘經(jīng)歷以及在美國生活的各種不適應;第二、三部分講述了女兒們的生活經(jīng)歷,她們與母親之間的交流障礙和矛盾沖突,以及她們事業(yè)或婚姻中的挫折與困惑。通過講述這些故事,一個既丑陋又美好的東方中國形象躍然紙上,這種復雜而矛盾的中國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受作者的美國華裔視角影響,由其中美雙重文化身份所決定。
這里的“形象”不同于一般的文學形象,它強調的是比較文學形象學上一國文學中對“異國”形象的塑造或描述。
兼具中美雙重文化背景的譚恩美善于描述亞裔美國人的生活和他們所遇到的文化沖突,擅長于對中國文化中最具代表性和特色的事物進行細膩生動的描寫,向西方讀者展示神奇而富有魅力的東方世界?!断哺分校T恩美以夢幻般柔聲細語的敘述手法、從美國華裔的雙重視角描述了中國社會、中國人的性格、中國文化等方面的獨特現(xiàn)象,展示了頗具異國情調的中國形象,吸引了美國華裔以及其他族裔美國人的極大興趣。
一方面,《喜福會》展示了中國落后愚昧、迷信荒唐、殘酷非人道的丑陋形象。
書中描寫中國社會的部分主要是解放前戰(zhàn)火紛飛、空襲警報、百姓逃難的的場景,難民們疲于奔命、無暇他顧,全身污垢不堪、惡臭難聞。逃難中的吳素云身染痢疾、向路人求助受到冷漠拒絕后,被迫將雙胞胎嬰兒遺棄路邊。逃難場景的描述正符合了西方19世紀文學中對中國人的塑造,米麗耶·德特利在《十九世紀西方文學中的中國形象》中說道,“通常人們說起‘中國人’時,把他當做一個密集的、不可數(shù)的、模糊的整體,或是‘中國人群’。人們通常用動物和他們做類比:‘螞蟻’是最常見的比喻”。
中國不僅炮火紛飛,人們流離失所,死亡、疾病、棄嬰,生如蟻群,還有殘酷壓迫女性的男權制度、包辦婚姻、迷信鬼神等陋習。
龔琳達兩歲時便由父母做主許給洪太太寵壞的兒子做童養(yǎng)媳,“即使后來我知道要嫁給這個糟糕的男人做妻子,但我無法違抗,只能認命”。甚至“我豈但不能離婚,即使天余死了,我也不能再婚。這根紅燭……將我粘在丈夫身上,粘在洪家,永無解脫之日”。這樣一個光彩四溢的女孩在她不諳世事的時候就永遠地被夫權制度同一個糟糕的、性無能丈夫綁在了一起!映映嫁給了一個花花大少,一個十惡不赦的壞男人,婚后到處沾花惹草,有數(shù)不清的姘婦,映映由于憎恨丈夫,懷著負罪感殺死了肚里的胎兒。最悲慘的是許安梅的母親,自己在丈夫死后被富商吳青誘奸,家人非但沒有諒解與安慰,反而是哥哥踢打、母親唾罵,并把她趕出家門,無奈中她只能給吳青做了四姨太。然而,吳青是一個野獸般的男人,她不但沒有任何地位和權利,親生兒子也被陰險的二姨太奪走,受盡凌辱的她在絕望中自殺。
四位母親的故事呈現(xiàn)在西方讀者面前的是一個戰(zhàn)亂、骯臟、落后、非人道的中國,夫權制度下,女人沒有任何地位和權利,也印證了西方把中國的一夫多妻制歸結為中國男人“惡劣好色的天性”的看法。
而《喜福會》中呈現(xiàn)的中國人的性格也印證了西方文學中華人迷信、虛偽、愚昧而又難以捉摸的原型形象,中國人的傳統(tǒng)信仰也是怪異而沒有科學根據(jù)的。
龔琳達為了獲得自由,在清明節(jié)裝瘋賣傻,假借祖先托夢,嚇唬迷信的婆婆說新婚之夜代表丈夫的那端蠟燭熄滅預示著丈夫將會因這門婚姻死,輕而易舉地擺脫了這門不幸的包辦婚姻。這樣的理由是多么愚昧荒唐,可是琳達卻借此解脫了綁在身上的沉重封建婚姻枷鎖。許安梅母親為了治好病危的母親,竟然割下胳膊上一塊肉放在藥湯里?!案罟莎熡H”是中國古代封建社會時期一種極端殘忍、極端愚昧的示孝行為,此類故事最晚發(fā)生在清朝(1616-1911)?!断哺分性S安梅母親割肉救母的故事發(fā)生在1923年,這個早已淹沒在歷史故紙堆里的極端情節(jié)放在中國語境中已經(jīng)是不可思議了,在西方人看來更是瞠目結舌,而且在譚恩美的筆下,許母被刻畫成一個施行“法術”的“巫婆”。繼而,這位“巫婆”于小年夜自殺,因為“按習俗,人死后的第三天,靈魂將回來討還宿怨,母親歿于小年夜,她的靈魂,將在大年初一來上門討債”。她是以死做武器迫使迷信的吳青將安梅和小弟視為己出。許安梅一切行事都對照一本老皇歷,吳素云用一套可笑的五行理論解釋所有人的性格,顧映映更好像是希臘神話中的卡桑德拉(Cassandra)專門預言兇事……,此類迷信情節(jié)在小說中俯拾皆是?!案钊獐熡H”、“預知禍福”、“逝者顯靈”等這些具有神秘東方主義的迷信在譚恩美飄渺夢幻的敘述中匯聚成一種氤氳靈異的氣氛,充滿異國情調,符合西方對神秘中國的定位。
譚恩美筆下的中國人習慣戴著面具、隱藏內心情感、虛偽、捉摸不透。吳精美描述喜福會的阿姨們慣常的客套,“明明希望你快點兒走,嘴上卻要說出百般挽留的客氣話”。吳精美的母親說她煮的芝麻糊“差不多是一式一樣的”時候,其實真正的意思是“它們完全是不同的”。龔琳達明明為女兒的棋藝感到自豪,卻總是以中國式的謙虛向眾人解釋道:“這小姑娘,懂什么下棋,只是憑運氣罷了”。她端上最拿手的清蒸排骨時,卻故意抱怨,“這菜怕不夠咸,淡而無味……簡直做得太糟糕,無法入口”。其實她的內心期待著大家喜歡她的精心之作和對她廚藝的熱情贊美。譚恩美如此解釋以上虛偽好笑的客套或謙虛,“這是中國式的文字游戲,一種措辭技巧的賣弄?!@其實是在混淆兩種根本相反的概念。在中國,十分注意措辭和用詞,即使是反對的意見,也要盡量使之婉轉含蓄,不要顯得太唐突地表示出來”。
中國人又是自私愛占小便宜、不注重公眾禮儀的。例如,在吳精美家吃螃蟹宴時,螃蟹剛上桌,薇弗萊就先給自家女兒挑了一只最好的。然后,又把第二好的,放在她未婚夫里奇盤里,第三好的,則留給她自己……她的母親也一樣。吳精美的母親認為吃缺腳蟹是不吉利的,卻接受了作為外快給她的缺腳蟹;許安梅在教堂參加中國瑪麗的葬禮時大聲說話蓋過了贊美詩的聲音;龔琳達在飯館嘮嘮叨叨挑剔筷子油膩、湯不夠燙等,逃避付小費……譚恩美真是刻畫了一批“丑陋的中國人”!
中國人的飲食也是怪異而富于異國情調的?!断哺分杏写罅康钠鑼懥酥袊说娘嬍沉晳T,譚恩美的描寫正暗合了19世紀西方對中國人什么都吃,甚至連老鼠都吃的原型認識。吳素云講述桂林戰(zhàn)亂的時候就有人吃老鼠的恐怖事件。在“棋盤上的較量”的故事中,薇弗萊帶領讀者逛了一遍唐人街的水產(chǎn)市場,其中有西方人不接受為食物的甲魚、青蛙、螃蟹、烏賊等,屠夫們穿著血跡斑斑的白大褂,麻利地將顧客挑中的魚開膛破肚,櫥窗上赫然寫著“只供食用,不出售寵物”的廣告,似乎是在告訴西方讀者,中國人野蠻殘忍,將一般西方人認為是寵物的都拿來吃。附近的鴻興餐館有豬內臟、鴨腳掌、章魚肫等西方人認為不潔甚至惡心的食物。令人厭惡的食物、血淋淋的屠宰、殘忍的蒸煮等場景讓西方讀者感到可怕和難以理解,更深化了中國人在西方眼中“野蠻”、“非人道”的形象。
作為一名華裔,譚恩美為何要將中國描述得如此落后愚昧、丑陋不堪?而且其中不乏不實和歪曲之處。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博大精深,中國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更是享譽世界,而譚恩美似乎只選取其中荒唐可笑、野蠻愚昧之處,并加以夸大和歪曲。譚恩美雖為華裔,但是在美國出生成長,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思維和生活模式,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存在一定的迷惑和誤解,而且,她的自我定位是美國作家,是從美國人的角度為西方讀者而寫作。譚恩美于2006年4月14日接受新京報采訪時說,“我是一個美國作家,我了解的中國文化是‘二手信息’。我寫作是從美國人的角度,著筆以中國文化為基礎的家庭。我不可能有中國人的視角,我并非在中國成長”。所以不難理解,她筆下的中國形象不乏有歪曲、夸大和批判之處。
譚恩美在描繪中國落后愚昧、迷信荒唐、殘酷虛偽的形象、批判中國陋習的同時,也樹立了正面的中國形象,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西方社會傳統(tǒng)認識中的中國原型形象。故事中的幾位母親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現(xiàn)了抗爭、堅強樂觀、辛勤耐勞的精神、深沉綿長的無私母愛等積極特點。
龔琳達在男權制度下的舊中國并沒有屈從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包辦婚姻習俗,相反,在洪家不幸的生活中,她的自我意識越來越強烈。結婚那天,蒙著紅綢巾的琳達仍然非常清楚,她究竟是誰,并對自己許下承諾,她永遠不會忘記“自我”。并且利用洪太太迷信的弱點機智地想辦法解除了套在身上的枷鎖,她終于幡然醒悟,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自我,并由著這個‘我’的思想來引領自己。吳素云獨自一人帶著一對雙胞胎女兒在戰(zhàn)火紛飛中逃難,并最終失去一切:雙親,家園,她的前夫和一對孿生女兒。但她從不用悲慟的目光去回顧過去的一切,因為眼前,她有太多的打算將生活安排得更好。她不但沒有被殘酷無情的事實壓垮,而是一面嘗試一切辦法尋找雙胞胎女兒,一面竭盡全力培養(yǎng)自己的女兒吳精美,通過給老教授打掃衛(wèi)生為女兒贏得學鋼琴的機會,這是一位何等堅強、剛毅、樂觀的母親!顧映映講述她和圣克萊爾的故事顛覆了美國白人文學中一直盛行的西方對中國的“拯救情節(jié)”,打破了華人女性的軟弱、順從的“中國娃娃”的原型形象。并不像女兒麗娜和父親圣克萊爾認為的那樣,顧映映不是被圣克萊爾從貧窮的農村拯救出來,而是圣克萊爾癡情追求了她四年,她才答應與之結婚。
中國母親們不僅自己堅強不屈、樂觀面對未來,而且在女兒的婚姻遇到問題時還給予了積極有益的指導,幫助女兒安然度過婚姻危機。許露絲在婚姻中,沒有主見,對丈夫言聽計從。特德最終厭煩了她的順從與被動,提出要跟她離婚,并只給她一萬美元,她差點要崩潰,卻并未設法去解決問題也沒有勇敢地維護自己的權益。雖然母親安梅將女兒婚姻的不幸歸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東方女性的優(yōu)柔寡斷”所造成,顯示了作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貶抑,但正是這位成長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中國母親幫助女兒找到問題的根源,鼓勵她對丈夫說不,大聲表達自己的觀點,幫助她找到自我,有了勇敢面對特德為自己爭取權益的勇氣。麗娜在一切與丈夫平分付賬的婚姻中很弱勢,利益受到丈夫的損害卻不敢主張自己的觀點與要求,在母親顧映映的激勵和指導下,麗娜才敢于表達對丈夫斤斤計較的不滿,想辦法解決婚姻中的問題??嚯y不僅使中國母親堅強,也使她們擁有生活的智慧和敏銳的洞察力,給予成年的女兒們正確的引導,幫助她們度過人生的危機。
另外,通過對母親們建立喜福會的描寫,譚恩美展現(xiàn)了華人女性在逆境中積極努力和越挫越勇的精神。喜福會是麻將會的名稱,第一個喜福會由吳素云在桂林逃難時發(fā)起,在天崩地裂的炮火爆炸聲中,滿街電線桿上掛著血淋淋的人體殘肢,生死就在眨眼間,與其悲悲切切地等死,不如快快樂樂地過一天算一天,于是四位從淪陷區(qū)逃難到桂林的女性輪流做東,每周聚會玩牌,他們吃喝玩樂講趣事來自尋快樂,這樣,她們“每個星期都有一次期盼,期盼著一次歡悅,這種期盼的心情就稱為希望,成了我們唯一的快慰,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將自己的聚會命名為‘喜福會’”。這種解構悲禍以建構喜福的心理真正徹悟了生命的真諦。這幾位中國女性面對戰(zhàn)爭中的生死無常能做到如此鎮(zhèn)定、樂觀簡直可以與妻子死后鼓盆而歌的莊生相提并論。第二個喜福會是吳素云于1949年在舊金山教堂遇到許家、龔家、圣克萊爾家后提議成立的,這是第一個喜福會的延續(xù),承襲了輪流做東、每周聚會的傳統(tǒng)。在美國的喜福會成為她們定期娛樂消遣、閑話家常、互相慰藉、學習英語和美國風俗的社交聚會,她們還用麻將錢投資股票賺錢。后來她們用打麻將的積蓄幫助吳精美回國與雙胞胎姐姐相認。
喜福會其實是一個女性互愛、互助、互學、互相關心的組織,體現(xiàn)了母親們在苦難中堅韌不拔、樂觀向上的精神,并展示了女性在逆境中生存成長的能力,一反美國主流社會中華人女性軟弱、依賴、順從的原型形象,重新樹立起華人女性堅韌而獨立的形象。
中國母親們利用自身的智慧和中國傳統(tǒng)的男權制度與家長制抗爭,勇敢追求所向往的幸福生活;辛勤勞動為女兒們提供好的教育和生活,并且利用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和智慧指引女兒們生存的策略和正確解決問題的方式;面對危險和不幸從不自暴自棄,而是以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面對一切問題,勇敢創(chuàng)造美好未來……盡管她們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和陋習,她們依然閃耀著堅強不屈、積極樂觀和無私母愛等人性中的光輝,樹立了積極正面的中國形象。
雖然譚恩美自我定位為美國作家,從美國人的視角為西方人寫小說,但是不可改變的華人身份,融入血脈中的中國文化以及美國主流社會的種族歧視使譚恩美不可能純粹是一位美國作家。譚曾于1987年回到中國進行她的尋根之旅,她說,“我對中國的了解有限,但我的母親、外婆都出生在上海。我對此一無所知,所以我來到這里,來了解我是誰,至少尋找一種感覺。來到中國以后,我又想了解更多?!闭沁@股血脈中不可剔除的中國之根使譚恩美不僅描述了一個野蠻落后、迷信荒唐、虛偽丑陋的中國形象,也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這一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原型形象,又塑造了一個堅強不屈、積極樂觀、充滿愛的正面中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