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娟(安吉縣高級中學,浙江安吉313300)
《說書人》是現(xiàn)代作家?guī)熗佑?942年創(chuàng)作的一篇短篇小說,收入師陀的短篇小說集《果園城記》。在果園小城這個虛構(gòu)的空間里,各色人物粉墨登場,各種建筑交相輝映,共同賦予這個社會空間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社會意義,就如魯迅先生營造的魯鎮(zhèn),沈從文先生筆下的邊城。說書人的故事很簡單,三次出場即為一生,沒有背景交代,也沒有性格摹刻,但是細品小城環(huán)境下“說書人”的遭際,小說中的每一筆似乎都是人與城的相互喻說,都在表達著作者的感性情懷、理性態(tài)度和文化訴求。
“說書”是中國古代的文藝形式之一,是鄉(xiāng)土中國文化傳播的方式之一。在沒有義務教育、知識不普及、文化生活貧乏的年代,它承擔著豐富人們娛樂生活、引導民眾向善向美、弘揚忠義、傳道教化等文化功能,尤其受到鄉(xiāng)土社會底層民眾的歡迎。正因如此,說書人大多能識文斷字,且具備一定的文化基礎(chǔ)和文學功底,也經(jīng)常被稱作“先生”,先生者,“為人明知強記,博覽圖籍”。
小說中的說書人:“他說‘封神’,說‘隋唐’,說‘七俠五義’和‘精忠傳’?!薄八f武松在景陽岡打虎,說李逵從酒樓上跳下去,說十字坡跟快活林,大名府與扈家莊?!彼尅拔覀?nèi)幻宰×恕?。而“長衫”是那時先生的行頭,穿長衫的人自然是應該受到尊重的。但是,憑此糊口的說書人又歷來是“人家看不起的”,“連家譜都不能上的”,他從事的“無疑是一種賤業(yè)”。說書人實實在在是身處社會底層的小人物。
小說借一件長衫說出了人物的命運變遷。
于是,在時代的變遷和社會的動蕩中,他從“穿一件藍布長衫”到“他的長衫變成了灰綠色”,最后“他的破長衫的一角直垂到地上”;伴隨著長衫,破損的,是說書人的健康狀況的惡化,從“臉很黃很瘦”“時??人浴钡健案S更瘦”“咳嗽,并且吐血”,最后“時常發(fā)病,不能按時開書”。他的生活被日漸擠壓,逐步困窘,盡管身著長衫,但生命的存在方式卻已近于一個乞丐了?!霸僬埌藗€,一個饅頭的錢。還有六個;還剩四個;只剩三個了,哪位一動手就夠了?!薄八麌@息日子艱難,讓客人另外給他增加?!边@樣的際遇,似曾相識,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和說書人一樣都是可以隨意被人欺侮的。他們沒有產(chǎn)業(yè)沒有家人,無人關(guān)心,無人祭奠,都成為這個小城的“多余人”。
但長衫是一種文化符號,穿著長衫的說書人并不多余,他曾經(jīng)帶給小城民眾快樂,讓“我”的童年無比幸福。說書人的生命價值正是小城文化價值的體現(xiàn),這位有著古典文化與評書藝術(shù)文化標識的人的死亡,無疑是小城的悲哀、時代的悲哀,更是中國文化傳承的悲哀。
這種文化沒落還體現(xiàn)在說書場所的變化上。城隍廟算是小城民眾的多功能活動集區(qū),是承載小城文化的最有活力的空間場所。在最后一次來到小城聽“說書”時,“我”發(fā)現(xiàn)“城隍廟早已改成俱樂部”?!熬銟凡俊笔莻€現(xiàn)代化的名字,這意味著果園也城被裹挾進現(xiàn)代化的歷史潮流中,被迫接受外來文明對鄉(xiāng)土社會的沖擊。但是,外來文明并未給小城民眾的精神帶來現(xiàn)代性。在丟失了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支柱后,沒有建立真正意義的現(xiàn)代文明品格,那么民眾在外力沖擊下的精神貧瘠一望可知。“我抬頭望望前面,這個小城的城外多荒涼??!”師陀的立意是“把這小城寫成中國一切小城的代表”,那么小城民眾的特質(zhì)正代表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民眾的民族特性。果園城繁華不再,小城民眾思想荒蕪,傳統(tǒng)文化衰落,現(xiàn)代化沒有帶來真正的文明,作者的留戀與不滿、反思與批判都隱藏在對“說書人”長衫的描述中了,“他的破長衫……一路上掃著路上的浮土”。
這種反思是有現(xiàn)代意義和價值的。作者弱化了說書人故事的背景(日本侵華戰(zhàn)爭時期,經(jīng)濟破敗物價飛漲等),而突出表現(xiàn)一個有生命力的文化符號的悲劇命運。聯(lián)系當今社會,身處科技革命、文化沖擊而陷入迷茫的文化現(xiàn)象,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的再閱讀價值。
小城里的聽書人基本上都是小城中的底層老百姓,這從說書場所在城隍廟以及說書人微薄的報酬可以看出。同時代有名的江南書場,倒也有有權(quán)有勢的書迷光顧,或者請那些著名的說書人到家里去說書。不過,“說書”畢竟是民間技藝,說書人是“混江湖的”,不入流,這種形式就成了適合中國廣大底層民眾的最具代表的消閑方式。消閑方式表面上只是一段時間內(nèi)進行的一項活動,實質(zhì)上還包含著一種心境,這種心境背后隱藏的是一個特定社會的習俗、常識和文化。所以果園小城中人們的某些消閑方式就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文化姿態(tài),從中也就可以窺探人們的現(xiàn)實境遇和生存狀態(tài)。
小城的人們喜歡聽書,當說書人“從傍晚直說到天黑”,“廟里安靜下來,在黑暗中只有說書人和他的聽客”,聽客們忘記了時間,沉醉于說書人營造的奇幻世界。雖然大家知道這個世界是虛構(gòu)的,但是說書人被“特許”“撒謊”。因為現(xiàn)世太苦了,掙扎其中,難以自救,只好用短暫的精神愉悅?cè)ハ♂尙F(xiàn)實的痛苦,擺脫重負尋找片刻的自由快樂,獲得了這樣的心理安慰,似乎才可以支撐著大家繼續(xù)活下去。
正像說書人死去后,“我”感嘆“你向這個沉悶的世界吹進一股生氣,在人類的平凡生活中,你另外創(chuàng)造一個世人永不可企及的,一個俠義勇敢的天地”。小城的人們確實向往一個俠義勇敢的天地,希望現(xiàn)實中有“劉唐”“武松”殺貪官懲惡吏劫富濟貧,卻缺乏自救的勇氣。俠義精神并沒有帶來啟迪,卻讓人們在一次次的自我麻醉中,漸趨怯弱、消沉、麻木,成為靈魂空虛的盲從和庸眾,成為“鐵屋中沉睡的人”,呈現(xiàn)出一種毫無價值的狀態(tài)。而人性中無法被啟蒙的怯懦,無疑就是那個時代整個國民的性格特征。
聽“說書”,是一種娛樂,而娛樂永遠只能是娛樂,并不能發(fā)生精神啟蒙的奇跡。
說書人死了,這個事件隱喻著俠義精神的徹底死亡,因為宣講這種精神的人已經(jīng)入土,但他的死并沒有引起眾人的重視或同情。雖然也有老聽客多給錢,但大家更多關(guān)心的不是這個人,而是聽他說書取樂。兩個杠手(或許也是曾被感動過的聽客)回答“我”的問題時表現(xiàn)出令人心悸的平靜和淡漠,甚至“嘲弄”地說:“現(xiàn)在你好到地下去了,帶著你的書?!碑斎?,這里的“嘲弄”可能并非貶義的“嘲諷捉弄”之意,此情此景,更有可能是一種淡然的“調(diào)侃”(調(diào)侃說書人和他自己)——死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興許,死了才是解脫吧。死亡是一種結(jié)束,令讀者回味的是一種文化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結(jié)束后,果園城將會如何?更值得回味的是,人們對這種結(jié)束的冷漠態(tài)度,讓人懷疑這種文化有沒有發(fā)生過價值和意義。
在說書人沒死前,一個“賣湯的”就占據(jù)了書場(也就一張桌子大小),這可以理解為物質(zhì)享受戰(zhàn)勝了精神追求。要知道,精神、自由、情感都是需要一定的空間的,這些都是生命領(lǐng)域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地理或者物理意義上的空間的喪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精神空間的被擠壓被消亡。蒂里希說:“人之存在的焦慮源于‘無空間性’,空間性之占領(lǐng)是人安身立命的前提,而空間性之喪失意味著存在之喪失?!盵1]聽客們越來越少,離開小城謀生的越來越多,孤獨的說書人帶著自己的“精神天地”死去,小城人們的生存焦慮正反映了那個時代人們的生存焦慮。作者沒有給說書人具體的名字,“無名”,無法命名的方式,賦予小城一層模糊的屏障,但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清晰——鄉(xiāng)土中國整個民族的眾生的生存景象。
關(guān)注人類生存的作品,大多書寫各種生活樣式人物生存的焦慮。比如,蕭紅的《呼蘭河傳》記錄呼蘭小城普通人生命的瑣碎卑微,劉震云的《一地雞毛》描寫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中的掙扎與沉淪。師陀曾在《我的風格》一文中說:“我只是刻意描寫社會和人?!薄翱桃狻钡谋憩F(xiàn),也正表明了作者對那個時代民族生存的焦慮和悲憫。
最先感知小城文化、社會經(jīng)濟的衰敗并因此而受到傷害的就是文化人。說書人并非沒有抗爭,他始終穿著長衫,哪怕破舊依然標識著與“短衣幫”的不同;雖然討要說書錢時近乎乞丐的口吻,但他終究沒有淪落成一個乞丐。可是,他講英雄人物,傳播俠義精神,最終也只是在掙扎中陷于自我安慰的桎梏。就如穿插于《果園城記》中的知識分子“我”,既是馬叔敖,也是孟安卿,更是師陀們。他們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能夠看到民族性格的怯懦,渴望尋找療救的良藥,但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共存、新與舊互滲、中西結(jié)合、城鄉(xiāng)融合的社會磨壓中,失去了精神、自由、情感的空間,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焦慮”,只好不停地尋找可以讓精神上岸的地方。
師陀曾說:“人們永遠有個不能滿足的欲望,因此就常年地從那里到這里,從這里又到另一個地方。”[2]因中原小城的荒涼,師陀離開故鄉(xiāng)到北京,北京雖是厚重的文化場,但它的懶散沉悶又讓他來到上海,可是上海的現(xiàn)代文明更讓他浮躁,淪陷區(qū)的生活孤獨落寞,最后只能在孤島中構(gòu)筑“故園”。當然“我”回到“果園城”,發(fā)現(xiàn)它并非故園,師陀也一樣,歸來意味著再離去,永遠“生活在別處”。這種“離開—歸來—再離開”的寫作方式和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一樣,都把近代知識分子的游子情懷和故園意識寫盡寫透了。
說書人最后死去了,這似乎預示著知識分子的結(jié)局?!拔以谂赃吙粗?,毫不動彈地站著。”這種無能為力之感讓人傷感,“我”最終選擇逃離小城,師陀也再尋找不到精神家園了。在這里作者強力表達著一種憂患意識:個人和民族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同時代很多優(yōu)秀作家也在不停地追索、探問。不過,就像離開故鄉(xiāng)湘西來到北平的沈從文,離開東北輾轉(zhuǎn)各地的蕭紅,師陀在身體遠離故鄉(xiāng)后,心靈上卻更加靠近故園,也更能理性地看待和審視故園。師陀“感受著新舊時代夾縫的無根和鄉(xiāng)土式微的悲情,文化焦慮與身世之感契合,孤獨和悲涼的情緒不斷積累,并指向社會、文化和生命本體意義的索解,具有了現(xiàn)代內(nèi)涵和人生意義”[1]。
當然,作家的無力感還來源于人類共同擁有的悲劇性命運——時間流逝中一切皆會消亡。小說結(jié)尾處說:“凡是回憶中我們以為好的,全是容易過去的,一逝不再來的,這些事先前在我們感覺上全離我們多么近,現(xiàn)在又多么遠,多么渺茫,多么空虛!”是啊,時間讓美好的生命凋零,讓文化消亡,讓小城陷入死寂,時間可以讓我們忘卻痛苦,但也終將帶走我們的一切歡愉。最痛苦的是,在時間面前,沒有什么不能改變,但你無法逃遁,更無法停留,甚至不能證明你曾經(jīng)存在過。這一點加深了小說人物的悲劇性,也使小說的主題更加深廣。
由此看來,師陀是把小城作為主人公來書寫的,“他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見解,有情感,有壽命,像個活的人”。而“說書人”就成了這個空間中最普通也最獨特的一個文化符號。在對說書人的文化隱喻的探究中,我們感受到了師陀在深刻的理性反思與批判中飽含的悲憫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