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芳

[摘要]作為知青文學(xué)的代表性作家，梁曉聲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寶貴的精神資源，經(jīng)典敘事是個體在自然或者社會的“暴風雪”中錘煉意志，抵抗磨難，追求個體生命的“高峰”體驗和超越性價值。梁曉聲筆下推崇的精神價值包括：追求崇高的理想主義，追求悲壯的英雄主義，追求人性之美的人道主義，以及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與承擔精神，對于當代文學(xué)具有積極意義。

[關(guān)鍵詞]人道主義;英雄主義;精神價值

[作者簡介]李東芳（1972-），女，文學(xué)博士，北京語言大學(xué)漢語國際教育學(xué)部副教授（北京100083）。

在洪子誠先生的《當代文學(xué)史》中是將作家梁曉聲的創(chuàng)作如此定位的：

知青小說走上文壇，經(jīng)歷了一個變遷的過程。早期主要著重于對十年悲劇的揭露和控訴，包含著真誠的信仰被愚弄的憤怒，以及往事不堪回首的悲哀和感傷。繼之，由于知青大批返城政策，知青作品主要表現(xiàn)返城知青回到城市后遇到的生活矛盾和精神困惑。晚期的知青小說出現(xiàn)了“分流”現(xiàn)象，一部分繼續(xù)批判和控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另一部分則從“荒謬”感中剝離出“值得珍惜的因素”，認為一代人的青春年華和獻身精神是值得肯定的，而將知青一代界定為“極其熱忱的一代，真誠的一代，富有犧牲精神，開創(chuàng)精神和責任感的一代”，并且認為這一創(chuàng)作傾向以梁曉聲的創(chuàng)作為代表。

我認為，在此意義上，洪子誠先生為梁曉聲的知青小說創(chuàng)作的精神價值做了當代文學(xué)史潮流中清晰的定位，肯定了其創(chuàng)作中所提供的積極的精神資源。

作家梁曉聲21歲那年到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勞動，在北大荒這塊土地上一共生活了7年。以其知青經(jīng)歷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今夜有暴風雪》等，在20世紀80年代，一度取得轟動效應(yīng)，受到了讀者的熱烈歡迎。

在梁曉聲筆下，塑造了一群充滿理想主義和具有無私奉獻精神的知青形象。在“上山下鄉(xiāng)”的時代背景下，他們堅信：只要在艱苦的北大荒自然環(huán)境中磨礪意志，能夠適應(yīng)并且戰(zhàn)勝復(fù)雜的社會環(huán)境，就會成為時代的驕子和“英雄”。他們中有的舍己為人，甚至犧牲了自己寶貴的生命，有的戰(zhàn)勝苦難，不斷挑戰(zhàn)自我，高揚了英雄主義的崇高精神?！翱嚯y”在此去除了其負面意義，成為個人意志的磨練場，從而具有積極意義，正如《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的“鬼沼”，又如《今夜有暴風雪》中天寒地凍的艱苦環(huán)境，在知青吃苦受累，舍棄小我，成就“英雄”氣概的追求中成為必備的元素。

《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知青們高尚無私，不怕苦不怕累，與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做斗爭，非常勇敢，富有集體主義精神。“摩爾人”王志剛為了保護戰(zhàn)友，在與三匹狼的斗爭中被群狼撕咬而死。墾荒隊長兼副指導(dǎo)員李曉燕，表面上很柔弱，實際上卻有著“身不在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的“花木蘭”氣概，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帶領(lǐng)大家征服可怕的被稱為“鬼沼”的“滿蓋荒原”，后因染病而魂斷“鬼沼”，青春的生命就此隕落。雖然她很想念自己的父母，但卻甘愿犧牲探親的機會，并且和其他知青一樣，觀念上認為如果不能屯墾戍邊，艱苦奮斗的精神如果不能夠得到發(fā)揮施展，那簡直就是人生的“恥辱”！可見所有的艱難困苦對于知青們來說，就是磨礪身心的一劑“良藥”。李曉燕身患重病命在旦夕之時，生命的最后遺言是要以“墾荒者”三字命名自己的墓碑，“墾荒者”對于她來說，就是無上光榮的稱號，開墾荒原就是超越自己，堅定信念的考驗，就是富有“英雄”品質(zhì)的高尚事業(yè)！“我”的妹妹雖然也是個弱女子，但最后為了給大家尋找食物而勇敢地獨闖“鬼沼”，不幸犧牲了。小說塑造了王志剛、李曉燕、“我”妹妹等知青的形象，描寫了他們身上的“集體主義”和“奉獻精神”，在他們的心中，集體利益當然大于個人利益，舍棄小我成就大我，是他們推崇的精神價值，自私自利在他們心中是靈魂“卑劣”的代名詞，不但不見容于知青的群體價值，會受到大家的鄙視和排斥，而且自己也會感到無地自容。

1984年獲得全國最佳中篇小說獎的《今夜有暴風雪》被學(xué)界公認為是“知青小說”的代表性作品，第二年被拍攝成電視劇。《今夜有暴風雪》中的知青們以“集體利益”為最高追求目標，甚至不惜犧牲生命。裴曉蕓因為出身問題，當四十萬北大荒知青紛紛返城之時，她才獲得了一個站崗的機會，她興奮地在心中跟去世的母親傾訴，告知九泉之下的媽媽自己感到多么的光榮：“親愛的媽媽，我肩上這只槍得來可真不易啊！”然而，為了捍衛(wèi)“榮譽”，裴曉蕓不敢擅自離開崗位，并由于排長的嫉妒而未派人接替她站崗使得裴曉蕓被凍死在山上。知青劉邁克也為了保護集體的財產(chǎn)，死在與小偷的搏斗中。在作家梁曉聲的筆下，這些具有英雄主義情結(jié)的王志剛、李曉燕等知青形象是作家謳歌的對象。他在《今夜有暴風雪》中禮贊了這種英雄主義的心態(tài)：“他們不怕死，只要能做英雄”;“他們就怕平凡的生活，艱苦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

在作者筆下，一方面集體主義和革命理想主義具有無私奉獻和不怕困難的積極意義，但是另一方面，作者也借助西方人道主義思想對這兩種主流思想走向極左的片面性有所批判。故而作者的敘事具有雙重性立場。一方面，敘事者認為這種理想主義受到時弊的印染——在崇尚為集體利益而犧牲自我的時代精神中，由于過度夸大舍棄自我，而甚至不允許個人有自己的愛好和私人空間。在那個時代的宏大敘事中，個人的一切均因為具有“資本主義”的色彩而受到質(zhì)疑乃至批判。作者對此持明顯的否定態(tài)度。另一方面，作者認為這種集體主義精神中，又包含了年輕人的英雄情結(jié)和理想主義情懷，因而具有積極意義。比如《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愛美愛唱愛跳的指導(dǎo)員李曉燕，為了理想中的“革命”事業(yè)心甘情愿地放棄探親機會，放棄個人愛好，甚至放棄情竇初開的美好情感，而敘事者“我”以人道主義角度去審視李曉燕的美麗和受到宏大敘事壓抑的人性之美，同時又適時地評判她的美在于沒有被極左化的思潮摧毀內(nèi)心的人情之美和人性之美。無論是“我”偷偷觀賞到她跳墨西哥舞蹈，還是她能夠為私自回家探望母親的“我”去跟連長辯論——敘事人不失時機地對此作出評價：“使我看到了一個姑娘高尚的本性！一顆富有同情的心！”均表明了敘事者的人道主義立場。

顯然歐洲文學(xué)中的人道主義精神是隱含的敘事者“我”審視和評判人物的內(nèi)在價值尺度。比如妹妹描述李曉燕眼中的“我”：“她說你是個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小伙子，是個雪萊型的小伙子。她說她喜歡雪萊，不喜歡拜倫，雖然他們都是天才的詩人。她還說拜倫只能評定一個女性外表的美丑，而雪萊能窺察一個女性內(nèi)心的善惡?！笨梢?，副指導(dǎo)員李曉燕的內(nèi)心中，是一座擁有人道主義精神資源的花園，她會講《奧德賽》的故事，所以在追求理想的墾荒行動中，內(nèi)在追求崇高美和外在的集體主義居然和諧地集于一身，而彰顯出人物的理想主義氣質(zhì)。

《今夜有暴風雪》中的知青小瓦匠希望如果自己某一天壯烈地犧牲了，他的日記也會像當時知青們崇拜的烈士的日記一樣，名揚天下，受到大家的推崇。這種想象一直支撐著小瓦匠的精神世界。他的心理獨白同樣也體現(xiàn)了一代知青的“英雄情結(jié)”。

正如作家梁曉聲的自述：寫《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白樺林作證》《今夜有暴風雪》，“正是為了歌頌一代知青，歌頌一場‘荒謬運動中的一批值得贊頌和謳歌的知青?！雹诨闹嚨臍q月固然荒謬，然而在時代的列車向前行進中，個體卻是無能為力的，梁曉聲為一代知青書寫了一部“青春祭”，哀傷的時代固然哀傷，然而卻也不乏青春本身煥發(fā)的獨有光彩;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固然具有時弊的印染，然而個體內(nèi)在的戰(zhàn)勝困難，無畏艱苦環(huán)境，夢想當一名“英雄”的精神，畢竟具有崇高的意義，極左思潮淹沒不了青春的激情，集體主義的宏大敘事吞噬不了個體人性深處的至情至性之美。這大概是梁曉聲被作為知青文學(xué)代言人，其作品被拍成電視劇，贏得共鳴的一個原因吧！

艱苦的知青歲月，由于知青們精神世界的理想化和英雄化，而變成了一首難以忘懷的“青春之歌”。就如作者在《今夜有暴風雪》的序言中所表達的：“在人人需要證明忠勇的時代，英雄主義是青春的至高涅槃，葬青春之土地，豈不為神圣的土地？葬土地之青春，真所言忠烈之青春。”與前期的知青文學(xué)作品相比，作者認為《返城年代》所講述的是“夢醒的歷史”，回歸城市后，“知青”開始放下知青的自我設(shè)定，面臨人生的重新選擇，站在新的人生起點。楊一凡的人生之路很好地詮釋了這一點?？梢钥闯?，“英雄夢”一直是貫穿梁曉聲知青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主題。

對于青春的謳歌，無論是萌動隱秘的愛情幻想，還是容易感動、容易沖動的性格特點都被作者作為美好的青春特點而謳歌和贊美，以至于小說中敘事者直接深情地描述這種感受：“哦！我們這些年輕人！我們是多么珍重責任感?。∥覀兪嵌嗝慈菀准雍捅桓袆影?！”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政治環(huán)境的不近人情，都被忽略掉了，就仿佛小說中“巴黎圣母院”的譬喻，北大荒變成了一個檢驗人性，磨練意志的實驗場。

梁曉聲的知青小說在一代知青作家中是具有代表性的。很多知青文學(xué)的敘事和主題均有共同性。70年代末80年代初，寫作知青小說的作家有孔捷生、鄭義、葉辛、張抗抗、史鐵生等。而與反右運動中的受難者相比，知青這一代人“在文革中的生活意義，不論是自我，還是社會評價，確是可疑和模糊不清的?！被诖?，洪子誠先生認為這種身份不明的窘境成為知青作家不斷為知青一代人立言的寫作動力。其中，“無悔的青春”作為一類知青小說的情感基調(diào)，也較有代表性。比如另一位創(chuàng)作過知青小說的作家張承志，也一度由于《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黑駿馬》等知青小說，被定位為英雄主義的信徒，理想主義的高蹈者。梁曉聲和張承志這兩位作家的筆下有著共同的主題：對無悔青春的激情贊美，對理想主義的推崇，對“英雄”的膜拜。

在張承志筆下，也謳歌了青春之美。張承志早期作品中常常有一個旅人/騎手的形象：他有著黑紅的臉膛，眉頭緊鎖，他那凝望遠方的深沉的目光里充滿了蒙古民歌中牧人離別家鄉(xiāng)時的依戀和痛苦?；恼Q的時代背景被虛化了，草原成為“我”成長成熟的學(xué)校。比如《阿勒克足球》描寫了青春的壯烈與美麗;《春天》中的“他”為了保護馬群，凍死在冰原上，用死亡宣告“他”是真正的勇士;在《三岔戈壁》和《九座宮殿》中，為了錘煉勇氣和意志，以忍受饑餓、寒冷乃至死亡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勇敢。

張承志早期知青小說的另一主題是對“英雄”的崇拜。在烏珠穆沁草原母親的寬大胸懷中，“真正的我誕生了?！眱?nèi)蒙古大草原的知青生活仿佛就是為尋找真理的英雄夢?！督鹉翀觥分袑ⅰ拔摇迸c馬丁·路德·金、梵高等追求人類崇高境界的英雄置于一個層面上，認為這段知青生活具有“青春，叛逆，繼承革命傳統(tǒng)”的積極價值?！洞筵唷分械摹八睊佅录磳⑸a(chǎn)的妻子，去征服難以逾越的冰大坂，攀越令人生畏的汗騰格里峰;深入古城尋找傳說中的九座宮殿，試圖對抗現(xiàn)實世界的平庸和平凡，試圖在征服艱苦自然的“神性”的世界里成為“英雄”。

時過境遷。時下的中國社會大眾文化和消費主義盛行。哈維爾指出：“一個人越是徹底放棄任何全面轉(zhuǎn)變的希望，放棄任何超越個人的目標和價值，或任何對一種外在公共事務(wù)方面發(fā)揮影響的機會，他的能量就轉(zhuǎn)向阻力最小的方面，即內(nèi)在（個人的物質(zhì)生活）。今天的人們一心一意地想著自己的家庭和房子，他們在那兒找到安息，忘掉世界的愚蠢和自由地體驗他們創(chuàng)造性才華?！麄兿霝榱耸棺约荷钭兊糜淇?，修建小別墅，照料自己的小汽車，將更多的興趣放在食物，穿著和家庭舒適上。簡言之，他們將興趣轉(zhuǎn)向他們私人生活的物質(zhì)方面?！边@種放棄成為一種普遍的時代精神，意味著不再追求超越性的崇高之美，意味著人們精神的矮化。在此意義上，梁曉聲的知青小說中著力渲染的理想主義，追求崇高的英雄主義，以及錘煉意志、不甘平庸的情感節(jié)奏和敘事格調(diào)，對于面臨道德迷失和價值困境雙重文化危機的當代中國，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簡而言之，作為知青文學(xué)的代表性作家，梁曉聲的創(chuàng)作開啟了知青敘事的基本模式和基本主題，經(jīng)典敘事是個體在自然或者社會的“暴風雪”中錘煉意志，抵抗磨難，追求個體生命的“高峰”體驗和超越性價值。他的知青小說中推崇的精神價值：追求崇高的理想主義，追求悲壯的英雄主義，追求人性之美的人道主義，以及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與承擔精神，為中國當代文學(xué)提供了正面的精神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