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嬌嬌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410006)
南雄市是廣東東北部的一個縣級市,其北部與江西省大余縣接壤,東部與江西省信豐縣毗鄰,南部與江西省龍南縣、全南縣及本省的始興縣交界,西部是本省的仁化縣和曲江區(qū)[1]。南雄境內方言屬于漢語方言分區(qū)中客家方言的粵北片。
普通話的體態(tài)助詞“著”有兩種語法意義:一是用在動詞后表動作正在進行;一是用在動詞后表動作狀態(tài)的持續(xù)[2]。然而,在南雄方言中,表動作正在進行或持續(xù)的是助詞“緊”。此外,“緊”在南雄方言中還充當述補結構中的補語。這里把南雄方言中充當述補結構中補語的“緊”記為“緊1”,表動作正在進行的“緊”記為“緊 2”,表動作狀態(tài)持續(xù)的“緊”記為“緊 3”。“緊 2、緊3”在南雄方言中詞義基本虛化,只有語法意義。
只剩下語法意義的“緊2、緊3”與“緊1”有沒有聯(lián)系,有什么聯(lián)系?這其中的規(guī)律、機制有待深入研究。文章將從歷時和共時的角度出發(fā),試圖對南雄方言中體標記“緊”的語法化過程進行描寫、分析,并從結構形式、語義變化和認知心理三方面對其語法化機制探討一二。
漢語語法化從狹義角度看是詞匯的語法化,包括實義向虛義的變化、不太虛向更虛義變化、演化前后意義差不多在同等虛靈層次上[3]。南雄方言中表動作正在進行或持續(xù)的“緊”的語法化過程,是它詞義虛化的過程。
1.隋唐以前的“緊”
《說文解字》頤部對“緊”解釋:“緊,纏絲急也。從頤,從練省?!保?]據(jù)檢索的語料①顯示,“緊”最早出現(xiàn)在《管子》中。雖然出現(xiàn)得早,但隋唐以前,包括隋唐大部分時期,“緊”的用法都比較單一,主要是充當句子的謂語,如:
(1)疏藏器弓弩之張、衣夾鋏鉤弦之造、戈戟之緊,謂其堅疆者,其厲何若。(《管子24卷》卷九)
(2)琴,緊其弦則清,緩其弦則濁。(《史記 130卷》卷四十六)
(3)秋毛緊強,春毛軟弱,獨用太偏,是以須雜。(《齊民要術》卷六)
(4)孟冬風沙緊,旌旗颯凋傷。(《李太白集30卷》卷五)
(5)羌婦梳頭緊,蕃牛護尾驚。(元稹《遣行十首》)
上述5例中,“緊”都是充當該句的謂語,基本是“(使)堅固、牢固、密實”的意思,詞性為動詞。
唐朝后期,“緊”開始有“急、急驟”的意思(多出現(xiàn)詩歌中),并偶爾出現(xiàn)在述補結構中充當補語,如:
(6)紅云塞路東風緊,吹破芙蓉碧玉冠。(曹唐《小游仙詩九十八首》)
(7)叵耐天風緊,挫腰肢。(尹鶚《女冠子》)
(8)緣血為榮,氣為衛(wèi),兼肚帶勒得緊。(《司牧安驥集》卷2)
(6)(7)中的“緊”均是“急、急驟”的意思,依然充當謂語;但(8)中的“緊”不是句中謂語,是謂語“勒”的補語(肚帶勒得很緊)?!熬o”在這里是形容詞,意思與“松”相反。
2.隋唐以后的“緊”
隋唐以后,“緊”雖然還能充當句子謂語,如“重五休言升最緊,縱有碧油,到了輸堂印”(《東坡文集》)。但充當述補結構中補語的現(xiàn)象越來越多,如:
(9)鎮(zhèn)帷犀、護緊東風,秀藏芝草。(吳文英《探芳信·賀麓翁秘閣滿月》)
(10)藏頭入殻,如入獄,蛇筋束緊。(《事文類聚236卷》前集卷二天道部)
(11)他當時問得極緊,他一向鶻突應將去。(《朱子語類》卷一)
(12)知是君家,直懲地去得緊,奴不賣這發(fā),君須去不成。(《張協(xié)狀元》第20出)
(13)君瑞鶯鶯越偎的緊,紅娘道:“起來么,娘呵!”(《西廂記諸宮調》卷六)
“緊”在這一時期充當補語,表“急切、急促、急驟”“距離近、空間小而密”等意思,詞性是形容詞,詞義比充當謂語的“緊”虛一些。
“緊”充當述補結構中補語的這一功能在今天南雄方言中仍然存在,比如:
(14)你抱緊細眼嘞,唔要跌下來。(你抱穩(wěn)小孩,不要掉下來。)
(15)你進來之后關緊門。(你進來后關好門。)
(14)中的“緊”是“抱”的結果補語,是“抱穩(wěn)小孩子”的意思;(15)中的“緊”是“關”的結果補語,是“把門關嚴實”的意思。兩處的“緊”都是“緊1”的用法,后面共時考察中我們將詳細介紹南雄方言中“緊 1”的情況。
綜上可知,“緊”起源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隋唐以前,一直充當句中的謂語;唐朝末年,開始充當述補結構中的補語,詞性是形容詞,詞義比唐朝以前充當句子謂語的“緊”要虛一些;隋唐以后,形容詞“緊”大量出現(xiàn)在語句的述補結構中,充當補語。因此,我們認為“緊”的語法化路徑是:緊(動詞,充當謂語)→緊(形容詞,充當補語)。
“在語法化過程中,一個形式的新功能產生后,舊功能并不一定立即消失,新老功能往往同時并存相當長一段時間。因此在某一特定時間里,代表不同時間層次、不同語法化等級的功能可能同時出現(xiàn)”[5]。南雄方言體標記“緊”的語法化就是如此。在南雄方言中,“緊”不僅表動作正在進行或狀態(tài)持續(xù),而且仍保留了充當述補結構中補語的用法,跨越了不同的虛化等級。在很大程度上,這也體現(xiàn)了它由補語到體標記的虛化過程。
1.補語“緊 1”
“緊1”在南雄方言中一般跟在能夠造成穩(wěn)緊意義的動詞(如:扶、綁、釘、捆、扣等)后,充當結果補語,如:
(16)拿網罩遮緊飯菜。(拿網罩遮好飯菜。)
(17)你抓緊雞來。(你抓穩(wěn)雞。)
(18)綁緊繩來。(拉穩(wěn)繩子。)
(19)柜里給洋釘要釘緊來。(柜子的釘子要釘穩(wěn)。)
(20)扣嘞要扣緊來。(扣子要扣嚴實。)
(16)“拿網罩遮緊飯菜”的謂語中心是“遮”,“緊”是“遮”這一動作造成的一個結果,即通過“遮”這一動作,致使“飯菜被網罩蓋得嚴實了”。其余幾例也是如此,“緊”均為該句中述補結構的補語,是述語造成的一個結果,意思基本為“嚴實、穩(wěn)實、緊實”。
隨著“V+緊 1”組合能力的增強,“緊 1”前面的動詞不再僅限于那些能夠造成穩(wěn)緊意義的詞,“V+緊1”結構的詞匯義逐漸泛化,如:
(21)攔緊該嘎車,唔要拿幾系過。(攔著這輛車,不要讓它過去。)
(22)我系上一下廁所,你幫我?guī)Ьo人。(我去上趟廁所,你幫我?guī)е『?。?/p>
(23)雷緊幾,唔要拿幾系出外口料。(喊住他,不要讓他出去玩了。)
這幾例中的“緊”仍是述補結構當中的補語,但跟前面又有些不同。
語義方面,這幾例中的“緊”不再是前面述語導致的補語結果“嚴實、穩(wěn)實、緊實”意義,它的意義已經是寬泛的結果義了。如(21)“攔緊該嘎車”中的“緊”不是“攔”導致的結果,即不是“攔”這一個動作讓“這輛車穩(wěn)緊了”,而是“攔住這輛車,不讓它走”,結果是“這輛車被阻攔了,沒被允許前進了”,是“攔緊”這一整個結構給予它結果義。其他兩例也是如此。
句法方面,這里的“緊”是在“V+緊”構式中,這一構式賦予“V+緊”結果義,“緊”和前面動詞結合更緊密,其詞義比“緊1”更虛。雖然這里“緊”沒有“緊1”充當補語時意義實在,但它也沒虛化到“緊2、緊3”的程度。因此,我們認為這一階段的“緊”是“緊 1”虛化到“緊 2”“緊 3”的過渡階段。
2.進行體“緊 2”
進行體用于動態(tài)動詞,表示行為在時間中的進行過程,不關注動作的起點和終點[6]468。進行體關注說話人說話時刻,強調的是說話人說話時刻動作行為正在進行,見圖1:
圖1 進行體
跟在動態(tài)動詞后,表行為正在進行的“緊2”在南雄方言中很常見,如:
(24)我洗緊/緊嘞身,唔方便接電話。(我正在洗澡,不方便接電話。)
(25)開緊/緊嘞車就唔要打電話。(開著車就不要打電話。)
(26)幾煮緊/緊嘞飯。(他做著飯了。)
(27)外口落緊/緊嘞水。(外面正在下雨。)
(28)我等食緊/緊嘞飯。(我們正在吃飯。)
(24)“我洗緊身”中的“緊”表示動態(tài)動作“洗”正在進行中,其余幾例中的“緊”也是如此,表示動作正在進行。
語義方面,“緊2”是體態(tài)助詞,無實在詞義;句法方面,它跟在動態(tài)動詞后,表行為正在進行,相當于普通話中表行為正在進行的“著”。
3.持續(xù)體“緊 3”
持續(xù)體是對某種靜態(tài)謂詞所表的持續(xù)狀態(tài)的觀察,不關注其起點和終點[6]467。持續(xù)體的語法意義是表示某種狀態(tài)在某一段時間內保持不變[7]。持續(xù)體不關注說話人說話時刻,強調的是狀態(tài)在某一段時間持續(xù)。跟在靜態(tài)謂詞后,表狀態(tài)持續(xù)義的“緊3”在南雄方言中也很常見,如:
(29)看緊東西,唔要拿人偷了。(看著東西,不要被人偷了。)
(30)幾撈人家講緊事,唔理我。(他和別人講著事情,不理我。)
(31)做緊做緊功夫,就落大水。(干著干著活,就下大雨。)
(32)我奇緊得毛你坐緊該高。(我站著都沒你坐著高。)
(33)門口圍緊一龐人,唔曉得想做什么。(門口圍著一群人,不知道想干嘛。)
(34)你抱緊細眼嘞,我系煮飯。(你抱著孩子,我去做飯。)
(29)“看緊東西”中的“緊”表示“看”這一動作的持續(xù);其余6例也都如此,“緊”表示前面動作狀態(tài)持續(xù)。
語義方面,“緊3”是體態(tài)助詞,無實在詞義;句法方面,它跟在靜態(tài)謂詞后,表前面動作狀態(tài)持續(xù)。
這里有一例比較有意思,即(34)。這例跟(14)看上去很像,但兩例中“緊”的語法功能卻不一樣。(34)“你抱緊細眼嘞,崖系煮飯(你抱著小孩,我去做飯)”,這里“緊”表示“抱”這一動作的持續(xù),無實在詞義,是體態(tài)助詞;(14)“你抱緊細眼嘞,唔要跌下來(你抱穩(wěn)小孩,不要掉下來)”,這里“緊”明顯充當了“抱”的補語,是抱穩(wěn)孩子的意思,“緊”有實在的詞義(即“穩(wěn)實”)。這兩例中“緊”的不同語法功能正體現(xiàn)了它在南雄方言中跨越不同的虛化等級,新舊功能并存。
“緊”是述補結構中的補語還是表狀態(tài)持續(xù)的體標記?這兩者的區(qū)分依賴于具體的語境。
區(qū)分“緊 1”與“緊 2、緊 3”:首先,充當補語的“緊1”一般是跟在能夠造成穩(wěn)緊意義的動詞后,或者它所在的結構(“V+緊1”)具有泛化的結果義,但表達體意義的“緊2、緊3”并不需要跟在能夠造成穩(wěn)緊義的動詞后,所在結構也不具泛化結果義。其次,具體語境對“緊”是充當補語還是僅做表達體意義的標記有很大的區(qū)別作用,如例(14)和(34)。
區(qū)分“緊2、緊3”:第一,前者跟在動態(tài)動詞后,表動作進行;后者跟在靜態(tài)謂詞后,表動作狀態(tài)持續(xù)。第二,“緊2”在句中表動作正在進行時,一般還可以在后面加語氣詞“嘞”,如例(24)-(28);但“緊 3”后面不能再加“嘞”表持續(xù)義。第三,“緊2”只能跟在及物動詞后表動作正在進行意義,“緊3”不僅可以跟在及物動詞后還可以跟在不及物動詞后表示動作狀態(tài)持續(xù)義,如例(32)“奇緊(站著)、坐緊(坐著)”。
語法化主要有兩條研究路徑:一是著重研究實詞如何虛化為語法成分,一是著重考察章法成分如何轉化為句法成分和構詞成分[8]。很明顯,“緊”的虛化既屬于第一條路徑,又與第二條路徑相關。因此,我們認為“緊”的虛化機制包括相互聯(lián)系的三個方面,即結構形式、語義變化和認知心理。
“緊”在隋唐以前出現(xiàn)在語句當中,主要是充當謂語,如“琴,緊其弦則清,緩其弦則濁”;唐朝末年,“緊”開始充當述補結構的補語,如“緣血為榮,氣為衛(wèi),兼肚帶勒得緊”;隋唐以后,“緊”充當述補結構中補語的現(xiàn)象越來越常見。
不同時期的“緊”出現(xiàn)在語句的不同位置,它們的句位和結構都不一樣,這容易引起語法化。當“緊”充當謂語時,“緊”在句中表核心功能,有實在意義;“緊”在述補結構中充當補語后,詞義相對比當謂語時的“緊”要虛一些。所以,我們認為“緊”的語法化是在述補結構當中補語位置上實現(xiàn)的。
唐朝末年以后,“緊”作為形容詞充當述補結構補語,表示時間短、事物狀態(tài)緊張、距離近、空間小而密等義。這時期的“緊”跟在述語后面,通過前面這一動作,造成后面“緊”的這一結果的意義,這使得“緊”本身開始有結果義,跟前面充當謂語時的動作義不一樣,詞義更虛。因此,“緊”的詞義虛化為它虛化為體標記提供了語義基礎。
虛化是一種詞匯的語法現(xiàn)象,同時也是一個心理認識過程,是從一個認知域向另一個認知域的轉變。大致包含隱喻、推理、重新分析三個方面[9]。隱喻一般總是從一個比較具體、形象的認知域投射到一個比較模糊、抽象的認知域[10]。我們認為,“緊”的語法化與隱喻有關。
在隋唐以前,“緊”主要充當謂語,有較強的動作義,是動作域的詞,如“琴,緊其弦則清,緩其弦則濁”;唐朝末年,“緊”開始充當述補結構中的結果補語,如“緣血為榮,氣為衛(wèi),兼肚帶勒得緊”,此時的“緊”是前面述語動作造成的一個結果,屬于認知領域中的結果域?!熬o”開始從最初的動作域投射到結果域。
“緊”充當述補結構中的結果補語,即“緊”屬于結果域,在南雄方言中共時存在,如“拿網罩遮緊飯菜”①此處“緊”屬于結果域,是南雄方言中“緊1”的用法。。在對南雄方言中“緊”的共時考察分析中,我們發(fā)現(xiàn)充當補語的“緊”不僅是通過前面述語造成的一個結果,而且還具有了“穩(wěn)實”結果義,不過這仍屬于結果域。然而根據(jù)已有的認知,我們發(fā)現(xiàn)“穩(wěn)實”的結果義很容易投射到狀態(tài)域。如“抓緊雞嘞抓穩(wěn)雞”,通過“抓”這一動作,我們推斷得到“穩(wěn)”這一結果,那么雞穩(wěn)了,不再動了,這便是一種靜止狀態(tài)了。此時的“V+緊”中,通過V造成的我們既可以分析成結果,也可以分析成狀態(tài),因此我們說這一階段的“緊”有結果域投射到狀態(tài)域的可能。
在我們的認知里,狀態(tài)有靜止的,也有活動的。這一認知為“緊”從狀態(tài)域投射到時間域提供了認知心理基礎。如例(32)中的“奇緊(站著)、坐緊(坐著)”②這幾處的“緊”是南雄方言中“緊3”的用法。,在我們的認知里,這是兩種狀態(tài),即坐著和站著兩種靜止狀態(tài),但也會理解為“坐、站”這兩種動作的持續(xù)。在我們的認知中對這種狀態(tài)兩可的理解,為“緊”作為結果補語從狀態(tài)域投射到表動作時間的時間域提供了可能,因為我們都知道,動作必然涉及動作時間。既然在南雄方言中,“緊”作為補語從狀態(tài)域能夠投射到時間域,那么“緊”表動作狀態(tài)正在進行或持續(xù)也就順理成章了。
簡單來說,從認知方面來看,“緊”的語法化演變是這樣的:動作域→結果域→狀態(tài)域→時間域。
認知語法與傳統(tǒng)語法結合分析語法現(xiàn)象已經成為當今的一種流行趨勢。本文從共時和歷時兩個層面對南雄方言體標記“緊”的語法化過程進行描寫、分析,從結構形式、語義變化和認知心理三個方面對“緊”的語法化機制進行分析,揭示南雄方言中“緊 1”“緊 2”和“緊 3”之間的關系。研究表明,南雄方言體標記“緊”是從上古時期具有實在意義的動詞經由中古時期充當述補結構中補語再演化為現(xiàn)在的體態(tài)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