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偉榮
王國維寫過一首《六月二十七日宿硤石》的詩,其中有 “人生過處唯存悔” 一句。若將句中“悔”,改為“悲”,即人生過處唯存“悲”,則可概括出歸有光《項脊軒志》的主旨。
人生如流水般逝去,當(dāng)三十多歲的歸有光,站在人生的半途,回首前半段人生旅程,不禁悲從中來,淚濕青衫。歸有光的人生之悲,一是失去之悲,一是不得之悲。
所謂失去之悲,一是原本和睦團(tuán)結(jié)的家族成員,轉(zhuǎn)眼間分崩離析,“諸父異爨”。古人重視天倫之樂,講究家族成員數(shù)世同堂、互幫互助、和睦相處,但有時小家庭分家另過,只要親情仍在,也是情理之中,無可厚非。歸有光的家族顯然不是這種情況,分家之后,“東犬西吠”“雞棲于廳”,雞飛狗跳,是亂象叢生,各個家庭不僅各過各的,可能還沖突不斷、矛盾重重。盡管歸有光只是用“異爨”“犬吠”“雞棲”“為籬”“為墻”,點到為止地寫到了家族間的罅隙不和,沒有寫種種紛亂爭斗,但讀者明顯能感受到文字背后各家互相指責(zé)謾罵的激烈場景。終日在項脊軒中安靜讀書的歸有光,一定時常能聽到這些爭吵,他深深地為這個家族落到如今地步而嘆息不已。家族的不睦,在他看來是無力挽回的頹局,他無力彌合長輩間的矛盾,而這也是家族榮光衰落的象征。文章第一部分寫項脊軒的寧謐,此處寫家族紛爭的煩亂,一靜一亂,形成強(qiáng)烈對比,更顯悲哀。
其次是至親逝去。八歲那年,他母親去世(歸有光《先妣事略》記敘其母周桂虛歲十六歲嫁到歸家,二十六歲去世,此時歸有光才八歲),后來是祖母去世,待到他結(jié)婚后六年,妻子又不幸去世。慈母之愛,對于年僅八歲的兒童是多么珍貴;伉儷之情,對失母之后又遭逢功名難遂打擊的歸有光來說,可謂莫大的精神撫慰,誰料這一切,如同一幅畫卷,剛剛展開絢麗的一角,就突然畫上了休止符。這些生命中的至親一一逝去,母親和妻子都正值青春年華,卻突然芳華凋謝,這份哀痛豈可一日或忘?不同于仕途不順,好歹后來還中了進(jìn)士,失去親人則是一日失去,永遠(yuǎn)不再來,這是一份長久的痛。
不得之悲,是指歸有光在科舉之路上,坎坷行進(jìn),求而不得。從年少時發(fā)奮苦讀,至人到中年,屢考屢不中,極大地消磨了他的志氣。歸有光嘉靖十九年(1540年),即三十三歲中舉人,此后二十余年,八次會考不第,直到嘉靖四十四年才考中進(jìn)士。寫作此文時作者年方十八歲,至三十三歲才中舉人,這中間隔了十多年,不可謂不長。可以說,漫長的青壯年時期,歸有光都被屢考不中的陰影籠罩著。況且,他的肩上還背負(fù)了祖母,乃至整個家族的期望。歸有光的祖父在明朝宣德年間曾任太常寺卿,官位雖不是多高,但對于這個家族來說,已屬難能可貴。自歸有光祖父之后,家族里“讀書久不效”,歸有光作為家族里的讀書種子,自然被寄予厚望。文中特意寫祖母用祖父的事跡來勉勵與鞭策歸有光,就可看出他的背上承載著多么重的負(fù)擔(dān)。但不管如何努力,他就是無法跨進(jìn)進(jìn)士那道大門。光宗耀祖、揚(yáng)眉吐氣的宏愿始終無法實現(xiàn)。展望未來,未來又是何其虛無縹緲,他不由得灑下辛酸之淚。
文章四處寫悲,全無雷同。第一處寫家族不睦,僅僅點出外在環(huán)境的一些變化,如各家先用籬笆圍出自家的范圍,以示和別家隔離,不相往來;接著用墻徹底隔斷,表明家族內(nèi)部矛盾日趨激化的程度之深。至于作者的情感,那種惋惜與不滿,并無直接流露,而是隱沒在字里行間,但又可感可觸。第二處寫母親去世后的傷痛,先寫一段生活場景,接著用“泣”直接表達(dá)內(nèi)心的悲傷之情,表明失母之痛,不可承受。第三處寫人生失意之悲與祖母逝去之悲,則是濃墨重彩,既有人物細(xì)節(jié)的豐富傳神,又有情感抒發(fā)的傾瀉無遺——一句“長號不自禁”,痛徹心扉。祖母給予幼年失母的歸有光無盡的憐愛與關(guān)心,想到去世的祖母,還有多年來科場不順,巨大的悲哀讓他無法自持,不免痛哭不已。第四處寫妻子早逝之悲,歸有光僅僅追憶過去生活里三件小事,追懷過去溫馨的時光。對于妻子早逝,他未“泣”,也未“長號”,只是用這一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包含無盡的思念與哀傷。樹猶在,且已壯大茂盛,而人已不在,且永遠(yuǎn)不可能回來。這份心靈巨創(chuàng),歷久彌深。
林紓所選評《古文辭類纂》關(guān)于此文有一段評析:“震川之述老嫗語,至瑣細(xì),至無關(guān)緊要,然自少失母之兒讀之,匪不流涕矣。由其情景逼真,人人以為決有此狀。震川既喪母,而又悼亡,無可寄托,寄之于一小軒。先敘其母,悲極矣;再寫枇杷之樹,念其妻所手植,又適在此軒之庭,睹物懷人,能毋恫耶!”評語雖點出歸有光悲之由,但沒有看到歸有光寫悲,不但寫出類別,還寫出層次,筆墨各異,程度有別。
當(dāng)然,歸有光也不是未曾享受過歡愉的時光,他也有過歡欣喜悅,也即文中所說的“多可喜”。項脊軒盡管有些狹小,但環(huán)境優(yōu)雅、靜謐安寧,適宜安心讀書。讀書軒中,感受花木芬芳,傾聽萬籟之音,探索古今至理,以及夫妻情篤,紅袖伴書香(“問古事”“憑幾學(xué)書”),未嘗不快樂,但這樣的時光并不長,“讀書久不效”的挫敗感卻與日俱增,未曾消減。慈母之愛與夫妻之情,也曾讓他感受到母愛的溫暖與愛情的滋潤,可這些也很快離他而去。所有的“可喜”,只是巨山般的可悲后面一層朦朦朧朧的背景,襯托的是可悲的無窮無盡。所謂喜,只是淡淡的喜,而悲,則是濃濃的悲。
失去的永遠(yuǎn)不會回來,未得的尚在遙遠(yuǎn)的天際,人生就這樣兩手空空,無法擁有。借由小小的項脊軒的幾度興廢,歸有光將人生過處唯存悲的深刻感受,用傳神的筆記錄下來,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