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娜
詞語修辭是漢語修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同義詞的有效運用則更是古漢語修辭的重要特色。《睡簡》以法律制度、行政文書為主,語言樸實、嚴肅,句式變化較少,表達力求準確、莊重。因而同義詞的運用成為這批簡文突出的特點。
同義連用的修辭在《睡簡》中最為常見。
首先,同義連用可以使《睡簡》的法律條文表義更加圓滿、準確,并起到突出重點和凸顯法律條文嚴肅性的作用。
(1)佐主將者,貲一盾。令戍者勉補繕城,署勿令為它事;已補,乃令增塞埤塞。(《睡簡·秦律十八種》)
例(1)中,補,修補。《說文·衣部》:“補,完衣也?!焙笠隇樾扪a一切破損的東西???,《說文·系部》:“繕,補也。”《左傳·襄公三十年》:“聚禾粟,繕城郭?!薄把a”與“繕”同義,二者同義連用,將“補”的語義范圍縮小到“補城”,從而使律令文意更加圓滿、準確。
《睡簡》中使得表義更加圓滿、準確的同義連用還有“?。ㄔp)偽”“案行”“舉劾”“分離”等。相較單詞片字,同義連用的辭氣更覺渾厚,增強了《睡簡》的語言氣勢,顯示出法律制度和行政文書的莊重性。
其次,古人非常重視語言的整齊和音節(jié)的協(xié)和,當遣詞造句缺少音節(jié)時,往往采用同義連用的方式,補足音節(jié)、協(xié)和音律,從而整齊句式、增強語言音樂美?!端啞分械摹墩Z書》《為吏之道》《日書》三種簡文有別于之前的法律條文,行文用詞除了追求表義顯豁外,更顯現(xiàn)出語言的音樂美。
(2)正月、五月,正東盡,東南夬麗,西南執(zhí)辱,正西郄逐,西北續(xù)光,正北吉富,東北。(《睡簡·日書乙種》)
夬,《說文·又部》:“夬,分決也?!丙悾稄V雅·釋言》:“麗,離也?!薄皦悺奔础胺蛛x?!薄斗窖浴肪砹骸皡?、蠡,分也。齊曰參,楚曰蠡,秦晉曰離?!薄稄V雅·釋詁一》:“離,分也?!彼浴皦悺睘橥x連用。例(2)中多以四字結構行文,與“夬麗”位置相同的詞語“執(zhí)辱”“郄逐”等均非同義連用,而“夬麗”則為同義連用,且“夬”“麗”在詞義上并無明顯差異,所以此處兩字連用當起湊足音節(jié)、協(xié)和音律、整齊句式的作用。
《睡簡》中體現(xiàn)的同義換用不僅有單音節(jié)詞的換用,還有同義連用的換用。即在形式相對不太整齊的句子或語篇中,為了避免重復,使文章富于變化,前面出現(xiàn)過的詞或詞組,在后面出現(xiàn)時,往往換作另一個與之同義的詞或詞組的修辭現(xiàn)象。
(3)結日,作事,不成以祭,閵(吝)。(《睡簡·日書甲種》)
外陰日,利以祭祀。(《睡簡·日書甲種》)
不可臨官、飲食、樂、祠祀。(《睡簡·日書甲種》)
例(3)中第一句與第二、三句組成語篇內(nèi)同義詞與同義連用的換用,第二句與第三句組成語篇內(nèi)同義連用之間的換用。祭,祭祀?!墩f文·示部》:“祭,祭祀?!倍巫ⅲ骸敖y(tǒng)言則祭祀不別也?!膘耄稜栄拧め屧b下》:“祀,祭也?!膘?,《爾雅·釋詁下》:“祠,祭也?!薄稌ひ劣枴罚骸耙烈领粲谙韧?。”陸德明釋文:“祠,祭也?!薄端啞と諘分械摹凹馈薄凹漓搿薄办綮搿本鶠椤凹漓搿绷x,表示祭祀這一行為,是為了趨吉避兇,因而不重視細微的語義差別。三者用于同一語篇中,避免了重復、單一。
同義對用是指在結構相同、相鄰或相對的位置上,使用意義相近、相同而聲音不同的詞或詞組的一種修辭方式。這種修辭除了可以避免重復、豐富文辭之外,更給人一種錯綜美,也更能準確表達文章的情感?!端啞返耐x對用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句內(nèi)同義對用。
(4)乘馬服牛稟,過二月弗稟、弗致者,皆止,勿稟、致。(《睡簡·秦律十八種》)
乘,駕馭?!稄V韻·蒸韻》:“乘,駕也?!薄兑住は缔o下》:“服牛乘馬,引重致遠。”服,《史記·樂書》:“牛散桃林之野而不復服?!睆埵毓?jié)正義:“服,亦乘也。”“乘”“服”同義對用,避免了文辭的單調(diào)、重復。
另一類是上下句同義對用,主要有同義詞的對用和同義短語的對用。
(5)是以圣王作為法度,以矯端民心,去其邪避(僻),除其惡俗。(《睡簡·語書》)
(6)戒之戒之,材(財)不可歸;謹之謹之,謀不可遺;慎之慎之,言不可追;綦之綦[之],食不可賞(償)。(《睡簡·為吏之道》)
例(5)是上下句同義詞的對用。去,去掉、清除?!稄V韻·語韻》:“去,除也?!背?,《廣雅·釋詁二》:“除,去也。”例(5)中,“去”“除”兩字可互換位置,語義不變。這樣的對用避免了文詞的單一、呆板?!叭テ湫氨埽ㄆВ迸c“除其惡俗”形成對偶,增強了文句的節(jié)奏感和感染力。
例(6)是同義短語的對用。戒,謹慎?!稄V韻·怪韻》:“戒,慎也。”謹,《說文·言部》:“謹,慎也。”綦,《睡簡》整理者認為通“忌”,“戒”義??疾煳囊猓?)是在告誡官吏務必謹慎。前三個短語同義,形成對用形式,第四個短語應該與前面同義,形成一個整體。從修辭看,《睡簡·為吏之道》的特點是句式整齊,朗朗上口。前三組同義短語不斷反復,不斷強調(diào),音律極強,使得文章氣勢和感情越來越強,第四個同義短語應是連貫全文,一氣呵成。倘若詞義發(fā)生改變,則原有音律、氣勢會被破壞,阻斷情感的抒發(fā)。所以“戒之戒之”“謹之謹之”“慎之慎之”“綦之綦[之]”同義對用。
以上三種同義詞修辭方式都是古漢語中較為常見的修辭。但三者有時并不能截然分開,而是融和在一起。
(7)雖雨齊(霽),不可復(覆)室蓋屋。(《睡簡·日書甲種》)
復(覆),覆蓋?!墩f文》:“覆,蓋也?!鄙w,《玉篇·皿部》:“蓋,掩也,覆也?!薄皬停ǜ玻薄吧w”同義。室,《廣韻·質(zhì)韻》:“室,房也。”屋,《說文·尸部》:“屋,居也?!倍巫ⅲ骸拔菡撸抑惨?。引申之,凡覆于上者皆曰屋?!本渲小皬停ǜ玻薄吧w”可互換,“室”“屋”可互換,文意不變,具有同義換用的特點。而“復(覆)室”與“蓋屋”既是同義連用,又形成同義對用。同義換用起到避復的作用,同義連用和對用則起到強調(diào)的作用,突出了人們趨吉避兇的態(tài)度。
在對《睡簡》同義詞修辭進行研究的過程中,漢語詞義的演變是個無法回避的問題。那么,同義詞修辭究竟與漢語詞義演變有什么關系?
王力曾在《漢語詞匯史》中談到:“詞義的演變,和修辭的關系是很密切的。在許多情況下,由于修辭手段的經(jīng)常運用,引起了詞義的變遷?!雹僭~語只有在運用中才有價值,而修辭本身就是選擇、運用詞語的過程。所以,有些詞義的變化,與修辭有著莫大關系。如上文談到的例(6)中的“綦”,在《睡簡》出土之前,傳世文獻中“綦”沒有“戒”義。而《漢語大字典》編者認為,綦,通“忌”,“戒”義,所舉例證正是《睡簡》。從聲韻看,“綦”“忌”同屬群母,之韻,符合通假字對聲韻的要求。且“忌”有“戒”之義,如《韓非子·說疑》:“忌怒,則能害己?!彼浴棒搿蓖ā凹伞薄4送?,有關這一問題,我們也可從修辭的角度解釋。本文第二章中已證明“戒之戒之”“謹之謹之”“慎之慎之”“綦之綦[之]”是同義對用修辭,且其他傳世文獻中沒有發(fā)現(xiàn)“綦”有“戒”義的情況,我們可以根據(jù)同義對用的修辭確定“綦”有“戒”義。同義對用修辭使得“綦”的詞義發(fā)生功能性的變化,這種變化是由假借現(xiàn)象引發(fā)的。但在漢語詞匯史上,有些詞的詞義就是由假借而來,并最終轉為歷史性的演變。而“綦”的“戒”義是否只停留于假借,是否可能轉為歷史性的演變,成為“綦”的一個固定義項,還有待更多早期出土文獻資料的佐證。
但如論如何,我們可以確定的是,漢語詞義幫助我們確定同義詞修辭,而同義詞修辭又可以幫助我們判定、補充漢語詞義的發(fā)展脈絡。
通過對《睡簡》同義詞的修辭功能及其與漢語詞義發(fā)展問題的探討,我們得出:首先,同義連用、同義換用和同義對用三種修辭方式在《睡簡》中的修辭功能不同。同義連用主要起表義明確、圓滿,補足音節(jié)、和諧音律和整齊句式等作用;同義換用則主要起避重和豐富語言的作用;而同義對用則既可避重、又可使句式整齊、音律和諧,給人以錯綜美。其次,研究《睡簡》乃至其他出土文獻材料的同義詞修辭,對于補充漢語詞義發(fā)展的脈絡具有重要價值。
注 釋
①王力.漢語詞匯史[M].北京:中華書局,201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