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昕
年年過臘八,年年有粥喝。
我不愛吃粥。小時候一生病就被迫喝粥。因此非常怕生病。平素早點總是燒餅、油條、饅頭、包子,非干物生噎不飽。
抗戰(zhàn)時在外作客,偶寓友人家,早餐是一鍋稀飯,四色小菜大家分享。
一小塊醬豆腐在碟子中央孤立,一小撮花生米疏疏落落的撒在盤子中,一根油條斬做許多碎塊堆在碟中成一小丘,一個完整的皮蛋在醬油碟里晃來晃去。不能說是不豐盛了,但是干噎慣了的人就覺得委屈,如果不算是虐待。
也有例外。
我母親若是親自熬一小薄銚兒的粥,分半碗給我吃,我甘之如飴。
薄銚兒即是有柄有蓋的小砂鍋,最多能煮兩小碗粥,在小白爐子的火口邊上煮。不用剩飯煮,用生米淘凈慢煨。水一次加足,不半途添水。始終不加攪和,任它翻滾。這樣煮出來的粥,黏和,爛,而顆顆米粒是完整的,香。再佐以筍尖火腿糟豆腐之類,其味甚佳。
臘八粥是粥類中的綜藝節(jié)目。北平雍和宮煮臘八粥,據(jù)《舊京風俗志》,是由內(nèi)務府主辦,驚師動眾,這一頓粥要耗十萬兩銀子!煮好先恭呈御用,然后分別賞賜王公大臣,這不是喝粥,這是招搖。然而煮臘八粥的風俗深入民間至今弗輟。
我小時候喝臘八粥是一件大事。午夜才過,我的二舅爹爹(我父親的二舅父)就開始作業(yè),搬出擦得锃光大亮的大小銅鍋兩個,大的高一尺開外,口徑約一尺。然后把預先分別泡過的五谷雜糧如小米、紅豆、老雞頭、薏仁米,以及粥果如白果、栗子、胡桃、紅棗、桂圓肉之類,開始熬煮,不住地用長柄大勺攪動,防黏鍋底。兩鍋內(nèi)容不太一樣,大的粗糙些,小的細致些,以粥果多少為別。此外尚有額外精致粥果另裝一盤,如瓜子仁、杏仁、葡萄干、紅絲青絲、松子、蜜餞之類,準備臨時放在粥面上的。
等到臘八早晨,每人一大碗,盡量加紅糖,稀里呼嚕的喝個盡興。家家熬粥,家家送粥給親友,東一碗來,西一碗去,真是多此一舉。剩下的粥,倒在大綠釉瓦盆里,自然凝凍,留到年底也不會壞。
自從喪亂,年年過臘八,年年有粥喝,興致未減,材料難求,因陋就簡,虛應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