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嫻
(安徽工商職業(yè)學院 經(jīng)濟貿(mào)易學院,安徽 合肥231131)
川端康成與莫言都是現(xiàn)當代極負盛名的小說家,一位是20世紀日本純文學領(lǐng)域的泰斗級人物,一位是中國當代風俗鄉(xiāng)土小說家的杰出代表,兩位作家都曾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川端康成獲獎的三部代表作品《雪國》《古都》《千只鶴》以纖細的美和作家細膩而敏銳的觀察力及常帶悲哀又兼具象征性的語言表現(xiàn)了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其中尤以中篇小說《雪國》最為經(jīng)典。2012年莫言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曾把《雪國》比作他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燈塔,并多次在文章或演講中談及川端康成的《雪國》給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的影響。川端康成與莫言的小說,都有大量的筆墨用于寫景,自然景物的描寫貫穿于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始末并與人物性格的塑造、命運的發(fā)展緊密相連。本文試以兩位作家的代表作《雪國》和《紅高粱家族》為研究對象,從“自然”敘事的形式與技巧、敘事空間的構(gòu)建、作家的審美觀和生命態(tài)度等方面進行深入比較,在對比與解析中發(fā)掘兩位優(yōu)秀小說家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共通之處,以及各自所呈現(xiàn)出的地域和民族文化特點。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自然常以多種形式被寫入作品,但無外乎分為“自然敘述”和“自然描寫”兩大類型。所謂“自然敘述”就是對自然的敘事不摻雜作者或小說中人物的主觀情感及感受,將人的意識剝離于自然風景之外,對自然進行客觀的記錄與敘述,這一類型在歐美自然文學、荒野文學作品中較為多見。而“自然描寫”與之相反,它在敘事時融入了作者或作品人物的精神思想及審美意識,景物的審美風格與話語人的主觀情感保持高度一致,并且運用隱喻、象征、暗示等修辭手法,通過自然描寫表達話語人的內(nèi)心情志,抒發(fā)他的情感狀態(tài),正所謂“托物言志”“借景抒情”“情景交融”。這一寫作手法在我國古代山水文學、日本傳統(tǒng)古典文學中都較為普遍。
在敘事形式上,川端康成與莫言的小說,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小說里都有大量自然景物的描寫,并且每一處寫景都含有或顯性或隱性的情感色彩,與小說人物的情志、心情、狀態(tài)相呼應(yīng),“自然描寫”貫穿于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人物命運的發(fā)展。小說《雪國》主人公島村三次來到雪國之境,分別處于雪國的三個季節(jié),三季自然景物的描寫,與島村心情的變化和男女主人公情感的發(fā)展緊密相連。島村與女主人公駒子的第一次相遇,正處于雪國萬物復蘇、大地回春的季節(jié),“那個時候——已經(jīng)過了雪崩危險期,到處一片嫩綠,是登山的季節(jié)了?!盵1]11-12男主人公此時也處于朝氣蓬勃的狀態(tài),而這時的駒子還未真正從藝,是一個潔凈明朗的姑娘,因而兩人的相遇帶有一種明快的色調(diào),與春季山林里新綠的色彩交相輝映。“島村如今才發(fā)覺自己忽然想一洗七天來在山里獲得的精力,實際上是由于一開始遇見了這樣一個雋秀婀娜的女子?!盵1]20島村第二次來到雪國,駒子迫于為師傅家生病的兒子掙取療養(yǎng)費而當了藝妓。此時的雪國,正處于大雪紛飛的嚴冬,“在雪天夜色的籠罩下,家家戶戶低矮的屋頂顯得越發(fā)低矮,仿佛整個村子都靜悄悄地沉浸在無底的深淵之中?!盵1]9壓抑、凜冽的景色描寫,恰恰烘托了主人公島村面對駒子境況的轉(zhuǎn)變而表現(xiàn)出的無奈、沉郁的情感色彩。在經(jīng)歷了與駒子的相遇、相識、相戀,島村最后一次來到雪國,駒子的師傅已經(jīng)因肺炎離世,駒子從師傅家搬離,重新尋找“下處”再次寄人籬下,而此時兩人的感情之路,也似乎到了一種無路可走的地步。在了解到駒子命運的多舛以及她對待命運表現(xiàn)出的不斷掙扎與抗爭,島村的內(nèi)心世界是悲涼的,一方面是對駒子深深地同情,同時面對現(xiàn)實又感到悲觀消極,無能為力。而這一次的季節(jié),恰恰是楓葉飄零、寒風蕭瑟的深秋,“對面縣界上連綿的群山,在夕輝晚照下,已經(jīng)披上了秋色,這一點淡綠,反而給人一種死的感覺?!盵1]58-59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夕陽、秋景的描寫,烘托出濃厚的離別氛圍,隱喻著男女主人公的情感之路即將走向終結(jié)。另一方面,正是因為駒子在雪國這樣一個純美靜謐的自然環(huán)境里生長生存,島村對駒子的欣賞,始終與“潔凈”二字分不開,駒子的美與山林的美融為一體,對駒子的情與對自然的愛合二為一,作品里情與景結(jié)合、心與物交融,這些無不都體現(xiàn)出了作家的自然審美觀。
《紅高粱家族》相較于《雪國》,更為直接地將作家深厚的情感融進自然景物的描寫之中?!案呙軚|北鄉(xiāng)”的那片高粱地,作家賦予了它無限的情感寄托,主人公“我奶奶”戴鳳蓮與“我爺爺”余占鰲在這片高粱地里相識、相愛,與傳統(tǒng)倫理抗爭,與土匪頭目斡旋,在這片高粱地里帶領(lǐng)著鄉(xiāng)親們與侵華敵軍戰(zhàn)斗、誓死守衛(wèi)鄉(xiāng)土。作家無數(shù)次地描寫那片土地的自然風貌,甚至直接對景物進行擬人化書寫,“我奶奶”戴鳳蓮擺脫了單家父子的買賣婚姻,領(lǐng)著高粱酒坊的長工們重新開辟家族新生活時,“無邊的高粱迎著更高更亮的太陽,臉龐鮮紅,不勝嬌羞”[2]117;“我奶奶”在為準備戰(zhàn)斗的鄉(xiāng)親們送干糧途中不幸遭遇敵軍襲擊倒在高粱地邊時,“奶奶注視著紅高粱,在她朦朧的眼睛里,高粱們奇異瑰麗,奇形怪狀,他們呻吟著,扭曲著,呼號著,纏繞著……”[2]53在小說里,作者不吝筆墨地詳細書寫著“高密東北鄉(xiāng)”那片土地特有的人情風貌,尤其是對那片高粱地反復地進行深情描繪,“每一穗紅高粱都是一個深紅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個壯大的集體,形成一個大度的思想。”[2]143高粱與人的思想意志、民族英魂合二為一,成為了蓬勃向上的自然生命力的象征。
川端康成是日本“新感覺派”小說創(chuàng)作流派的集大成者,這一流派的敘事技巧深受西方現(xiàn)代派小說的影響,在文本敘事中突出聽覺、嗅覺、視覺、觸覺、味覺等感官效應(yīng),并結(jié)合了東方文化特有的纖細入微的審美特點,使作品帶給讀者一種細膩而又強烈的感官感受。在20世紀80年代,川端康成的作品被大量譯成中文,以川端康成為代表的“新感覺派”文學對當時中國文壇“先鋒派文學”“尋根文學”的諸多作家都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3]莫言早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大量借鑒了這一敘事技巧,尤其以莫言年輕時讀過的《雪國》最為典型。“當我從川端康成的《雪國》里讀到‘一只黑色的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這樣一個句子時,一幅生動的畫面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感到像被心儀已久的姑娘撫摩了一下似的,激動不安,興奮無比。我明白了什么是小說,我知道了我應(yīng)該寫什么,也知道了應(yīng)該怎樣寫?!盵4]
在小說《雪國》里,川端康成把“新感覺派”敘事手法大量運用在自然描寫上,他善于從纖細、精巧的自然景物中捕捉美的存在,并借助感官“打通往昔與現(xiàn)時、真實與虛幻的限界,引領(lǐng)讀者進入到虛實相生的心靈天地”[5]。在川端康成筆下,自然之美總是以一種官能的體驗向讀者呈現(xiàn),伴隨著作者的主觀色彩,在對自然的描寫與敘事中,真實的情感得以抒發(fā),美得以再現(xiàn)和升華。小說《雪國》開篇那段暮景下鏡中光與影的寫景片段最為人驚嘆。奔馳的火車里,透過玻璃車窗外,是流動的山野的暮景,車廂內(nèi)明亮的燈光,把玻璃窗映照成了一面虛幻的鏡子。山野黃昏的景色在玻璃窗外移動,而玻璃窗鏡面映現(xiàn)出的車廂內(nèi)旅客的虛像與鏡后的實景在一起晃動,虛像與實景形成疊影,使讀者感受到一種虛實交錯的幻象世界。此時男主人公島村正在第二次前往雪國看望女主人公駒子的路上,對駒子的思念與回憶,作家通過島村坐在車廂里邊觀賞窗外流動的暮色邊回味曾經(jīng)停留在他手指上的駒子肌膚的觸覺表現(xiàn)出來,甚至調(diào)動了嗅覺神經(jīng),島村從手指上似乎還嗅到了那個女子留給他記憶中的氣味,“他想著想著,不由得把手指送到鼻子邊聞了聞……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她的眼睛同燈光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夜光蟲,妖艷而美麗?!盵1]7觸覺、嗅覺、視覺、幻覺交織觸碰著讀者的感官神經(jīng),構(gòu)成一幅既現(xiàn)實直觀又虛幻迷離的唯美畫面。
莫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很好地借鑒了川端康成的這種敘事技巧,在小說《紅高粱家族》的寫景段落里多處可見與《雪國》異曲同工之妙句:“河里的水流到燈影里,黃得像熟透的杏子一樣可愛”[2]7、“高粱的莖葉在霧中嗞嗞亂叫,霧中緩慢地流淌著在這塊低洼平原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的喧嘩”[2]5。在同時調(diào)動視覺、嗅覺、觸覺、聽覺等并引起讀者強烈的感官共鳴方面,莫言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而大膽,甚至把這種敘事技巧用在了人物形象的刻畫上。在“我爺爺”領(lǐng)著“我父親”準備去膠平公路與敵軍展開一場殊死搏斗、“我爺爺”望著送他們父子到村頭即將生離死別的“我奶奶”時,“他看著奶奶高大的身軀,嗅著從奶奶的夾襖里散出的熱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jīng)鰵獗迫?。他打了一個戰(zhàn),肚子咕嚕嚕響一陣?!盵2]3
比較而言,莫言的小說更加突出視覺效果,色彩感被作者賦予了極其豐富的藝術(shù)魅力?!澳孕≌f中俯拾皆是的色彩詞不僅僅讓讀者沉浸在視覺盛宴當中,更重要的在于提供了更深層次的象征和內(nèi)涵,藝術(shù)化地展示了小說人物和情節(jié),引人深思?!盵6]《紅高粱家族》里對于“高粱”這一具有象征意義的作物,作家發(fā)揮出自己卓絕的想象力和超常的感受力對它進行了濃郁而又多樣的色彩描寫,“酥紅”“血紅”“鮮紅”“暗紅”……紅色跟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推動在不同的情景下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視覺魅力,成了一種精神的引導,意象的表征。同時,莫言更喜歡將美與丑、善與惡、正與邪的二元對立一同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形成強烈的感官沖擊,通過這種沖擊,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著讀者敏感的神經(jīng),在對比與沖突中將讀者帶入小說所營造的藝術(shù)氛圍,從而產(chǎn)生身臨其境的藝術(shù)效果。
莫言深愛著自己的故鄉(xiāng)高密,在1985 年發(fā)表的小說《白狗秋千架》里首次提到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這一地域名詞,之后在《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生死疲勞》《蛙》《檀香刑》等眾多名篇里,作品的敘事空間都緊緊圈定在“高密東北鄉(xiāng)”這一特定的文學地理之中?!案呙軚|北鄉(xiāng)”并非一個真實的地名,而是莫言故鄉(xiāng)的縮影,正如魯迅筆下的“魯鎮(zhèn)”、沈從文的“湘西”、馬爾克斯的“馬孔多”一樣,雖不是真實的自然地理,卻成為了一個特定的空間概念,成為了作家與讀者心中的文學地標、精神圣地?!皬拇酥?,我高高地舉起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這面大旗,就像一個草莽英雄一樣,開始了招兵買馬、創(chuàng)建王國的工作。”[7]莫言將滿溢深情的文字根植于這片熱土,對故鄉(xiāng)土地的記憶,已經(jīng)不單單是田野的風景,鄉(xiāng)土的人情,而是飽含了民族精神的內(nèi)蘊,充滿了血與淚、愛與恨、苦與澀、樂與甜的生命體驗,莫言將這些體驗沉淀下來,構(gòu)筑了他執(zhí)著追求并深情描繪的“文學王國”。在《紅高粱家族》“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亦真亦幻的文學世界里,莫言塑造出豐富的藝術(shù)形象,民間的、圖騰的、歷史的、野性的,他把這片土地上的河流、原野、村莊、英雄好漢、紅男綠女、故事傳說統(tǒng)統(tǒng)寫活,作家雖沒有經(jīng)歷過父輩們那些驚心動魄的動蕩歲月,但他就如那片高粱地一樣,以一種全知全能的姿態(tài)去敘述、去想象。莫言所有的創(chuàng)作靈感似乎都來自于這片故土,但他又不僅僅拘泥于對鄉(xiāng)土人情的單純復制,在這個精神王國里,野性的自然力量、原始的生命意識、蓬勃向上的斗爭精神被作家深深融入到這片土地上,骯臟與純美、丑陋與善良、贊美與怒罵、歌頌與鞭策,鄉(xiāng)土風貌與人的精神面貌合二為一,具有強大藝術(shù)感染力。
川端康成的作品總是與旅途分不開,無論是《伊豆的舞女》《雪國》還是《溫泉旅館》,都抒發(fā)著作者濃濃的游子情懷,他的小說雖沒有像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那樣構(gòu)建出一個明確固定的敘事空間,但旅途本身就是作家的精神故鄉(xiāng)、“文學王國”?!按ǘ丝党蓪⒙贸套鳛橐环N非物質(zhì)存在的故鄉(xiāng),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故鄉(xiāng),在這片精神故土之上綻放了川端康成的文學之花。”[8]川端康成幼年就成為孤兒,后又經(jīng)歷多位親人離世,有很多學者研究過川端康成的“孤兒根性”對他文學創(chuàng)作所帶來的影響,也許在川端康成的內(nèi)心深處,的確無法擁有像莫言那樣令人繾綣不已的故鄉(xiāng),因而游子旅途中的大自然就是他的精神故鄉(xiāng),也構(gòu)成了他獨有的文學天地。川端康成癡迷于廣袤的大自然,對連綿的山巒情有獨鐘,陡峭的巖石、斑駁的樹影、蔥郁的山林、四季的更迭,登山者的心情總是伴隨著山林不同的風景表達出不一樣的思緒。遼闊的曠野、郁郁蔥蔥的林木、淳樸的村莊、潺潺的溪流,這些自然敘事空間的構(gòu)建,猶如一面鏡子,映照出作者心中諸多情愫,使作者在或懷念、或感傷、或絕望、或欣喜中不斷追求著人生的感悟、心靈的沉思。小說《雪國》男主人公島村雖生活在大都市東京,卻對自然山林有著深深的眷戀,雪國這樣一個遠于都市之外,有著獨特自然風貌的偏遠山村深深地吸引著他,溫泉旅館房間窗外的山巒、映照在鏡中的雪山的顏色、旅館后山上蜿蜒的小路、筆直的樹林,這些都在島村心中留下深刻而又純美的記憶。在《雪國》所構(gòu)建的精神故鄉(xiāng)里,風花雪月無邊,萬水千山有情,幻象與現(xiàn)實交織迷離;山巒疊嶂、幽谷深邃,游子對自然的依戀,對山林草木的熱愛,對友人的追思,總是散發(fā)著幽玄的詩韻、淡淡的憂傷;作者深沉而內(nèi)斂的感情、旅者的情懷與對自然的情感相互交融,彼此呼應(yīng)。
從兩位作家的作品里不難發(fā)現(xiàn),川端康成與莫言對自然都有著深厚的情感,這層情感里蘊含的是作家對自然與生命的人文關(guān)懷。兩位作家都滿懷深情地描繪自然帶給人的美與震撼,并在讀者內(nèi)心深處引起強烈的共鳴,這種共鳴又具有獨特的民族文化內(nèi)涵。
川端康成曾經(jīng)說過:“在日本,山川樹木,自然界的所有物體都是有和人類一樣的感情的,日本人有將它們用作表達美意識的傳統(tǒng)理念?!盵9]正是因為受到了日本民族傳統(tǒng)審美思想的深刻影響才形成了川端康成獨特的藝術(shù)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作家從他的自然觀出發(fā),把自然賦予無限的魅力,在對自然細致入微的觀察與描寫中,把人的情感、民族的文化與自然發(fā)生緊密關(guān)聯(lián),將自然美與人情美融為一體,在自然中追尋一種“物我如一”的境界。莫言的自然觀里總是包含著對生命力量的渴望與贊美,并繼承了我國古代豪放派山水文學的傳統(tǒng),他運用無邊無垠的想象力,怪誕而夸張的修辭手法,描繪出一個又一個具有原始野性魅力的生命之物,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張揚奔放而又極具審美特性的文學形象。在小說《紅高粱家族》里,作者無盡地謳歌自己心中那片擁有著原始生命力量的故土,那片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土地,“他們扎根黑土,受日精月華,得雨露滋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盵2]57紅高粱在作者的筆下成了千千萬萬生命群體的象征,民族英魂的聚合,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它們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土地上狂野地生長、盡情地綻放,它們與“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世代百姓們同歡樂,同喜悲,同命運,紅高粱代表了天地之間生生不息的生命的靈性,代表了地域與種族、人與自然的融合,作者對自然生命的歌頌與熱愛,深深融入在自己對鄉(xiāng)土的眷戀和對民族英魂的贊嘆之中。
川端康成的美學思想深受日本傳統(tǒng)“物哀”思想的影響,自然之物在日本傳統(tǒng)文學中不僅是一種創(chuàng)作素材,更是美的來源,風花雪月、四季更迭,春之明艷,夏之濃郁,秋之寂寥,冬之靜謐,都是日本人產(chǎn)生美之情感的來源,而在這情感的背后,總是懷有一種傷感、悲憫的情懷。在日本民族的審美傳統(tǒng)里,感觸的、傷感的、哀愁的情愫最為打動人心,最唯美,川端康成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含有這樣一種民族文化特征?!按ǘ丝党傻乃囆g(shù)創(chuàng)作浸潤在物哀文化當中,是主觀與客觀、人生與自然的融合,表達了一種細膩而廣博的情懷?!盵10]小說《雪國》里的島村就是一個帶有虛無主義色彩的典型人物,他熱愛自然,追尋自然之美,憐愛并感動于自然的生命之物,但同時他又時常感慨生命的無常,甚至對于死亡,他也認為是一種終極之美?!坝行╋w蛾,看起來老貼在紗窗上,其實已經(jīng)死掉了……島村把他們拿到手心上,心想,為什么會長得這樣美呢!”[1]88他由衷地欣賞駒子面對自己低賤命運時表現(xiàn)出的不屈的生命力量,并被這種頑強的生命力量所深深吸引,給予了深刻的同情,但他的同情里面更多的是含有一種悲觀消極思想,認為駒子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一場徒勞”。透過小說人物的世界觀,我們可以了解到作者的價值觀,生命的力量無疑是帶給川端康成一種持久的感動的,也是他發(fā)掘美、創(chuàng)造美的源泉,但面對生命的意義,川端康成是消極的,懷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悲觀與感傷。
莫言對自然的關(guān)懷始終飽含他深厚的民族情感,在對生命價值的理解與表現(xiàn)上,莫言對川端康成的超越是顯而易見的。莫言看待生命帶有一種歷史的眼光,莫言對生命的關(guān)懷,是一種虔誠、一種敬仰,并在他的作品里盡情地謳歌與贊美。莫言認為自然萬物皆有靈性,人在自然大地上蓬勃生長,人的生命力應(yīng)與自然的生命力合為一體,相互給予力量。小說《紅高粱家族》里,“我爺爺”“我奶奶”以及我的祖輩們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生育,與高粱土地一起成長,一起戰(zhàn)斗,自然之物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深深流淌在人們奔騰的血液里,感染著被它養(yǎng)育的百姓們,蠻荒、貧窮、苦難代表著民族精魂的堅韌、勇敢、頑強,靈與肉,愛與恨,悲苦與幸福在這里碰撞、糅合,最后人的生命意志與自然的生命意志融為一體。
川端康成與莫言的小說,都具有強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兩位作家根植于本土文化特質(zhì),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融入了自己對自然的審美思想以及文化價值觀。川端康成善于從纖細、精巧的自然景物中捕捉美的存在,并借助感官感受,將現(xiàn)實與虛幻交織,自然與人情結(jié)合,構(gòu)建出一個唯美靜謐、虛實相生的心靈烏托邦,帶給讀者巨大的藝術(shù)享受與審美震撼。川端康成的藝術(shù)成就在莫言的作品里有很好的傳承與借鑒,但與川端康成纖細唯美的審美風格相比,莫言更善于描寫自然的壯美與磅礴,并且將自然賦予了人化的象征意義,在藝術(shù)表達方式上更加肆意奔放。同時,莫言以一種野性的眼光來審視歷史與自然,這種審視的背后,含有一種對原始生命意志、生命權(quán)利的高度認同,莫言感到人類文明走向進步的同時,卻有了“種”的退化,因而,作者真切地呼吁代表著民族歷史精神的自然生命力的回歸,這些都充分體現(xiàn)出作家對現(xiàn)代人生存狀態(tài)的深切關(guān)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