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回本《西游記》第九回“漁樵攀話”之我見

任宇韜

【摘 要】“漁樵攀話”位于百回本《西游記》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曲，老龍王拙計犯天條”①的開頭。放大到整本《西游記》來看，用通俗的話說，“漁樵攀話”位于孫悟空個人經(jīng)歷結(jié)束之后、西天取經(jīng)開始之前，其所處位置不可謂不特殊?！皾O樵攀話”這一情節(jié)，兩千多字，看似只是為下文作了人物出場鋪墊，略有“敗筆”嫌疑，實則意蘊深厚。在取經(jīng)出發(fā)之前，這一部分已經(jīng)暗含了《西游記》的另一種思想“呼聲”。

【關鍵詞】《西游記》;百回本;漁樵攀話;功能意義;“隱逸”思想內(nèi)涵

中圖分類號：I242.4??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31-0208-03

“漁樵攀話”位于百回本《西游記》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曲，老龍王拙計犯天條”的開頭，是漁翁張稍和樵夫李定的一段關于“山青”還是“水秀”的“唱和”，也可以直接說是辯論。這一情節(jié)，最早可見于《永樂大典》一萬三千一百三十九卷“送”字韻“夢”字條的“魏征夢斬涇河龍”中。其相關情節(jié)表述則非常簡單：“長安城西南上，有一條河，喚作涇河。貞觀十三年，河邊有兩個漁翁，一個喚張稍，一個喚李定。張稍與李定道：‘長安西門里，有個卦鋪，喚神言山人。我每日與那先生鯉魚一尾，他便指教下網(wǎng)方位，依隨著百下百著。李定曰：‘我來日也問先生則個?！睆倪@里可以看出古本《西游記》即“永樂大典本”根本沒有“漁樵攀話”這一情節(jié)，根據(jù)鄭振鐸先生的研究②，他認為這是吳本《西游記》③對“永樂大典本”的“放大”，是吳本《西游記》承襲舊本的獨創(chuàng)，而且他充分肯定吳本《西游記》“神駿豐腴，逸趣橫生，幾乎另成了一部新作”（關于《西游記》作者，學術界仍存在爭議，在這里，筆者認同魯迅、胡適等人的研究，認同吳承恩為《西游記》作者）。照鄭振鐸先生這種說法，那么“漁樵攀話”情節(jié)就是作者吳承恩根據(jù)古本《西游記》進行的擴充、改編以及創(chuàng)作。洋洋灑灑兩千多字的“漁樵攀話”和古本簡簡單單的百來字形成鮮明的對比，同樣起到引出下文袁守誠和涇河龍王出場的作用，為什么要進行如此多的對于“山青”還是“水秀”的辯論呢？而且百回本《西游記》全書僅此一處對于“漁樵攀話”的大篇幅描寫，是不是存在敗筆的嫌疑？筆者認為應該是作者刻意為之，而且意蘊極深。

一、“漁樵攀話”從結(jié)構上來看必不可少

（一）前后照應，引出下文

“漁樵攀話”開篇，有這樣一段話：“張稍道：‘李兄，我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去。算起來，還不如我們水秀山青，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過?！睗O夫張稍說的這段話，很明顯是在批評當時社會中爭名奪利的人，他們惶惶不可終日，比不上漁夫、樵子歸隱的悠然自得。這樣的批判情節(jié)，早在百回本《西游記》第一回當中就有提到，美猴王為了跳出六界輪回，尋求長生不老之術，漂洋過海，從東勝神洲來到南贍部洲，“見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之徒，更無一個為身命者。正是那：爭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騎著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只愁衣食耽勞碌，何怕閻君就取勾？繼子蔭孫圖富貴，更無一個肯回頭！”這首詩就直截了當?shù)刂赋隽四腺牪恐奘廊藸幟麏Z利不休的事實?？梢哉f，作者假托美猴王之名，反映了東土大唐的現(xiàn)狀——爭名奪利不休，也間接流露出對這種爭名奪利的鄙視不滿情緒。其次，在百回本《西游記》第八回同樣有提到，如來召集眾僧佛宣揚正果時說：“我觀四大部洲，眾生善惡，各方不一：東勝神洲者，敬天禮地，心爽氣平;北俱蘆洲者，雖好殺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無多作踐;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yǎng)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但那南贍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兇場，是非惡海。我今有三藏真經(jīng)，可以勸人為善?！边@里的南贍部洲就是張稍、李定、唐僧等人的生活之地，即東土大唐。作者描繪的東土大唐或多或少是有作者所處時代的影子，一定程度上就可以反映作者生活的時代爭名奪利之風盛行。以上兩個例子，足以說明“漁樵攀話”在前面的故事敘述當中早就有了鋪墊。而在《西游記》后文當中，漁樵能人的隱士形象經(jīng)常有出現(xiàn)，比如說第十三回獵戶劉伯欽，第十五回鷹愁澗水神所變的漁翁，第三十二回值日功曹所化的平頂山樵夫……總的來說，“漁樵攀話”情節(jié)前有鋪墊，后有照應，在結(jié)構上起到起承轉(zhuǎn)合、銜接過渡、引出下文的作用。

（二）作為取經(jīng)緣起的開頭

百回本《西游記》主要分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可以說是美猴王的“個人成長經(jīng)歷”;第二部分是取經(jīng)由頭;第三部分就是西天取經(jīng)。關于為什么要西天取經(jīng)，就是取經(jīng)由頭部分，在百回本《西游記》第三十九回“行者昂然而答道：‘我?guī)煾改颂仆跤?，號曰三藏。因唐王駕下有一丞相，姓魏名征，奉天條夢斬涇河老龍。大唐王夢游陰司地府，復得回生之后，大開水陸道場，普度冤魂孽鬼。因我?guī)煾阜笱萁?jīng)文，廣運慈悲，忽得南海觀世音菩薩指教來西……”這段話當中，簡單交代了取經(jīng)的由頭?？梢钥闯?，西天取經(jīng)的“導火索”是魏征夢斬涇河龍王，之后經(jīng)過一系列的事件演化加上機緣巧合才促成西天取經(jīng)。那么是什么導致魏征夢斬涇河龍王的呢？很顯然，就是“漁樵攀話”的時候，漁夫張稍告訴了樵子李定捕魚的秘密——袁守誠算卦，一算一個準。而秘密泄露被涇河龍王所知，龍王為了水族安危，冒險犯下天條死罪，天庭著人曹官魏征監(jiān)斬涇河龍王?！皾O樵攀話”就成為取經(jīng)緣起的開頭了。關于這一部分，在《新說西游記》③第十回“老龍王拙計犯天條，魏丞相遣書托冥吏”正文前的“引子”部分已經(jīng)交代得非常清楚了：取經(jīng)人無由出頭，故先敘此犯天條，游地府二回，生出水陸會，又由水陸會引出取經(jīng)人，一層一層，曲折而來，天造地設，天然有此奇妙，而全部之大局不難成矣……歸根到底，還是由“漁樵攀話”引發(fā)的。況且《新說西游記》是清代非常重要的一種《西游記》版本，其仍然繼承了“漁樵攀話”這一情節(jié)，從側(cè)面也可以說明其重要性。總之，多個方面相互印證，可見“漁樵攀話”作為取經(jīng)由頭的重要組成部分，對西天取經(jīng)部分影響甚大，直接決定故事走向，所以其存在有必然性。

二、“漁樵攀話”思想內(nèi)涵意蘊豐富

（一）“漁樵攀話”本身直接表達隱逸思想

“漁樵攀話”的隱逸思想直接反映在張稍和李定關于“山青”還是“水秀”的爭論唱和中，如“滌慮洗心名利少，閑攀蓼穗蒹葭草”（張稍《蝶戀花》），“迅速嚴冬如指拈，逍遙四季無人管”（李定《蝶戀花》），“蓑衣當被臥秋江，鼾鼾睡，無憂慮，不戀人間榮與貴”（張稍《天仙子》），“竅菘醉了臥松陰，無掛礙，無利害，不管人間興與敗”（李定《天仙子》）……大量的詩詞，直抒二人胸臆，隱逸之情躍然紙上。無論是“山青”還是“水秀”都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不禁聯(lián)想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散自得。

（二）“漁樵攀話”體現(xiàn)的隱逸情結(jié)與作者吳承恩契合

吳承恩，字汝忠，號射陽山人，出身于一個本是書香門第但衰落而為小商人的家庭。很明顯，吳承恩出身不高，根本毫無背景。明天啟《淮安府志》稱其“博極群書，為詩文下筆立成，清雅流麗，有秦少游之風。復善諧劇，所著雜記幾種，名震一時?！雹軈浅卸鞑湃A橫溢，能力比較強，又有扶危濟世的愿望，只可惜，他的一生不是那么順利。嘉靖二十九年，他人到中年才中歲貢，之后，又多次參加考試，但是始終不得拔擢。后又被誣陷而罷官，此后，吳承恩寄情詩酒，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吳承恩在《西游記》當中，一方面展示了自己對黑暗政治社會的批判，另一方面也借助孫悟空這個極具反抗精神的形象來為自己打抱不平，來痛斥這個埋沒人才的世道。吳承恩在不少自己的作品當中都有涉及到對隱逸生活的向往，比如：“平生不肯受人憐，喜笑悲歌氣傲然……孤鶴野云渾不住，始知塵世有顛仙”（《贈沙星士》）。這些都和“漁樵攀話”的主題思想不謀而合，可以說《西游記》“漁樵攀話”這一段是吳承恩隱逸情結(jié)的典型表現(xiàn)。

（三）“漁樵攀話”體現(xiàn)的“隱”是百回本《西游記》的另一圓滿結(jié)局

《西游記》這部神魔小說敘述的主題是西天取經(jīng)，其中涉及到的宗教很多，明顯的特點是“儒釋道”三教合一，一定程度上諷刺和揶揄道教而抬高佛教。如果一定要歸結(jié)《西游記》的主題思想，其中占主導的應該是“尚佛”的思想。雖然《西游記》并沒有直接提出這一觀點，但是小說多處暗示。比如《西游記》第九十八回，如來強調(diào)佛經(jīng)的意義，他對唐僧曰：“你那東土乃南贍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多詐;不遵佛教，不向善緣，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義不仁，瞞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殺牲。造下無邊之孽，罪盈惡滿，致有地獄之災，所以永墮幽冥，受那許多碓搗磨舂之苦，變化畜類。有那許多披毛頂角之形，將身還債，將肉飼人。其永墮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雖有孔氏在彼立下仁義禮智之教，帝王相繼，治有徒流絞斬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縱無忌之輩何耶！我今有經(jīng)三藏，可以超脫苦惱……傳流東土，永注洪恩?！薄段饔斡洝返诎嘶?，如來講道：“……我今有三藏真經(jīng)，可以勸人為善。”這些都是尊佛、崇佛的證明。作者兩次借如來之口，表達了自己“以佛治國”的愿望。從反面來看，《西游記》當中也有寫到“崇德”、“敬道”的一些地方，但結(jié)果都不是很好。比如《西游記》第三十七回講，當烏雞國遭逢大旱時，烏雞國國王仿效禹王治水，甘愿和老百姓同甘共苦，開倉賑濟，不分貴賤，沐浴齋戒，焚香禱告。這樣堅持了三年，卻還是河枯井涸。其中提到“大禹”，很明顯是儒家的代表，儒家把“堯舜禹”稱為“賢”，只可惜，儒家的“德”似乎不起作用，就只是因為烏雞國國王曾冒犯文殊菩薩，不“尚佛”。在這里便可窺見“佛”在《西游記》中的地位。還有在《西游記》第四十六回，車遲國只敬“道”，推崇“以道治國”，只可惜作為“道”的弟子，三位大仙（指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雖能呼風喚雨，但終究是妖邪，而孫悟空一行人作為“佛”的弟子，雖然其貌不揚，卻是正統(tǒng)，兩股力量在車遲國較量，最終“正統(tǒng)”戰(zhàn)勝“妖邪”。以上兩個例子都說明“儒”“道”本身是站不住腳的，而“佛”可以。但是作者仍然表達得比較隱晦，在第四十七回，作者借孫行者的口說出了《西游記》第二種圓滿結(jié)局——三教歸一，“行者笑道：‘……今日滅了妖邪，方知是禪門有道，向后來，再不可胡為亂信。望你把三教歸一：也敬僧，也敬道，也養(yǎng)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而“漁樵攀話”所體現(xiàn)的“隱”獨立于三教之外，卻成為《西游記》又一圓滿結(jié)局。自由自在，不爭名，不奪利，寄情山水，無論世事怎樣演化，只要“山青”依舊，“水秀”依舊，便足夠了。再反觀《西游記》，似乎確實是這樣，比如唐僧一開始踏上取經(jīng)之路只是為了盡忠報國，他完全沒有估計到這一路上如此“驚心動魄”，甚至他在路上也會萌生打退堂鼓的想法。簡單來說，這是唐僧注定了的，因為他踏上的根本就是和“漁樵”完全相反的一條道路，縱使一路上眾人盡心守護，也是坎坎坷坷，勉強撐到如來處取經(jīng)，試想，如果沒有一眾能人保護，唐僧能否走得出大唐國界呢？也就是說，如果唐僧不踏上取經(jīng)之路，憑借著他的身份背景，就算無所作為，也可安享度日，可偏偏走上了取經(jīng)之路，那么如果不是小說，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呢？或許微乎其微。這就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當時作者所處環(huán)境的黑暗，現(xiàn)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有孫悟空這樣的人物，那么“隱”似乎是最好的出路，而并不是唐僧選擇的取經(jīng)之路。

（四）“漁樵攀話”影射當時的時代風氣

作者吳承恩所處的時代應該是明代中衰期，在那樣一個時代，像《西游記》當中孫悟空這樣的能人不受到重用，卻要一個有一定地位的凡夫俗子西天取經(jīng)，來拯救萬民。這是多么荒唐！在這個中衰的時代，帝王昏庸，奸臣當?shù)?，像吳承恩這樣的有志之士怎么可能得到重用呢？況且，吳承恩根本沒有任何背景，典型的“寒門士子”。吳承恩作為文人代表看到了這樣一個時代，難道別的有識之士會看不到嗎？他們當中一定也有向往歸隱的人，那么，“漁樵攀話”論辯“山青”與“水秀”——一方面是風流才子寄情山水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實在是迫不得已的選擇，是這個時代催生了隱逸。

百回本《西游記》“漁樵攀話”從本身來看直接傳達了“隱逸”思想，從功能意義來看是“吳本”的一大創(chuàng)造，從意蘊內(nèi)涵來看則涵蓋廣泛，涉及到作者本身、《西游記》全書，甚至是一個時代的縮影。這也同樣是作者審視社會人生的一個特殊視角，古往今來多少事，爭名逐利一場空，但愿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注釋：

①不同版本文字分合及回目有所不同，此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全文所參考《西游記》內(nèi)容皆為《西游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②鄭振鐸《<西游記>的演化》，《文學》，1933年第1卷第4期。

③關于《西游記》作者，學術界仍存在爭議，此處認同吳承恩為《西游記》作者。

④宋祖舜、方尚祖《（天啟）淮安府志》卷十六，《人物志二·近代文苑》，明刻清印本，北京圖書館藏膠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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