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勇
(華東師范大學 先秦諸子研究中心,上海200241)
古人闡釋經(jīng)典,素有“我注六經(jīng)”與“六經(jīng)注我”的不同,前者重視文本還原,力求追尋經(jīng)典的原始意義,而后者卻主張文本為我所用,借以創(chuàng)立自己的新思想。郭象借注《莊子》以創(chuàng)立其“獨化”論及“足性逍遙”“名教等于自然”等說法,李白借闡釋《莊子》大鵬形象以發(fā)抒其豪邁不羈的心胸,王安石借闡釋《天道》篇“九變”之說以闡述其政治改革的主張,凡此皆屬于“六經(jīng)注我”,《莊子》思想資料僅僅是用來注“我”的東西。在莊子闡釋史上,此法的運用至明遺民而臻于極致。
隨著明王朝的土崩瓦解,許多懷有深厚民族感情的文人士大夫紛紛做了遺民。其中逃禪是明末許多遺民的一種無奈選擇,正如歸莊所說:“二十余年來,天下奇?zhèn)ダ诼渲?,?jié)義感慨之士,往往托于空門,亦有居家而髡緇者,豈真樂從異教哉,不得已也!”(《送筇在禪師之余姚序》)[1]240誠然,他們表面上雖已皈依宗教,但內(nèi)心卻一刻也沒有忘懷故君故國。即使是原來的一些佛教徒,在這“天崩地解”“王綱解紐”的特殊時期,也往往萌發(fā)出了愛國之心。如覺浪道盛禪師,因目睹國勢日益衰頹,便于崇禎間到麻城、金陵等地,登壇為國說法,以期鼓舞民心士氣。亡國后,他還先后接納了不少遺民作為弟子,儼然成了一位重要的遺民領袖人物。
在理論上,道盛更是通過撰寫《莊子提正》一書,別出心裁地提出了“教外別傳”說,從而委婉地表達了他的愛國思想。他在此書緒論中說:“莊周,戰(zhàn)國之隱者,能以古今之大道自任,又不甘于流俗,憫世道交喪之心獨切,不可以自禁,乃敢大言而無慚。之人也,予讀其所著《南華》,實儒者之宗門,猶教外之別傳也?!保?]768何謂“教外之別傳”?宋濂在《釋氏護教編后記》中說:“世尊大法,自迦葉二十八傳至菩提達摩。達摩悲學佛者纏蔽于竹帛間,乃弘教外別傳之旨,不立文字而見性成佛?!保?]178意謂達摩以“心印”“見性”的特別方式繼承并弘揚了釋迦牟尼所開創(chuàng)的佛法,故稱教外別傳??梢姷朗⒎Q《莊子》為“儒者之宗門”“教外之別傳”,正所謂“此亦借之以比類”,即是拿禪宗與佛教關系來比附莊子學說與儒家學說關系的。
那么,《莊子》到底何以可稱為“儒者之宗門”“教外之別傳”呢?在道盛看來,其理由之一是:莊子倡導順應自然,妙于以神化不測的理論來感化人心,使之復歸于自然之天真,這與儒家經(jīng)典《中庸》所謂以“慎獨”“盡性”來“致中和”“與天地參”等思想是一致的,所以說:“其所著《南華》,實儒者之宗門,猶教外之別傳也?!保?]768其理由之二是:莊子大約因憤于世俗之儒及治方術者不能知天立宗,竟使儒學如江流日下而無可挽回,乃慨然捫心自問,是否可找到一種挽救的方法。正是在這俯觀仰視、憤疑之極的時候,他終于惺然覺悟而有以自慰,于是好像說:自開天辟地之后,儒家圣賢伏羲、神農(nóng)、黃帝、唐堯、虞舜、夏禹、商湯、文王、武王、孔子、顏回等,能根據(jù)人類的自然本性,為民生日用制作法度,使之各安于性命之情,這本來是無可非議的。但后世“不能知其所以”,乃“愈效其跡”“愈敝其神”,致使這些日用制作法度漸趨“支離”“生事”“多知”,甚至導致了“世道交相喪”[2]768的壞局面。莊子至此似已完全明了儒學衰頹的癥結所在,便指出挽救儒學的根本方法即在于徹底去掉日用制作法度之末節(jié),而以“簡易”“無為”“無識”的古代圣賢之道來治理天下,使天下百姓各安其身世性命,此即所謂“追其本而救之”??梢娗f子所思所想,實為“儒者之宗門”“教外之別傳”。其理由之三是:由于天下皆沉濁,不可與莊語,莊子不得已乃采用了“縱橫殺活、隱顯正奇、放肆詭誕、喜[嬉]笑怒罵”[2]768等言說方式,來闡發(fā)其神化自然之旨,所以我們應該透過這些言說方式,看到莊子所示“密意”中是“有主有賓”“有權有實”的,即其所借伏羲、黃帝、唐堯、虞舜、孔子、顏回等乃是“主”,老聃、許由、壺子、列子、楊朱、墨子、惠施等乃是“賓”,而“放肆詭誕”“喜笑怒罵”等乃是“權”,“直指其天真”“使天下疑怪以自得之”等乃是“實”。道盛從而斷定,實在沒有人比莊子更能稱贊儒家圣賢了,也實在沒有人的學說更可稱為“儒者之宗門”“教外之別傳”了!
在“證成”莊子為“儒者之宗門”“教外之別傳”后,道盛便進而提出了他所謂的“托孤”說。今案《論語·泰伯》有“托孤寄命”之語,《三國志·蜀志·先主傳》載劉備托孤于孔明之事,但道盛《正莊為堯孔真孤》有語云:“古人以死節(jié)易,立孤難。立孤者必先亡身避讎,使彼無隙以肆其害,則必轉(zhuǎn)徙藏之深遠莽渺,托其可倚之家,易其名,變其狀,以扶植之成人,然后乃可復其宗而昌大其后?!保?]769據(jù)此,則道盛之“托孤”說乃是化用《史記·趙世家》所載程嬰、公孫杵臼合謀保全趙氏真孤以昌大趙氏家族之典故而來,謂莊子因有見于當時儒者“不知有堯孔之宗,惟名相功利是求,不至殺奪不饜”[2]769,治方術者則“竊仁義禮樂而殺奪,以喪亂其統(tǒng)宗,使堯舜危微精一、孔顏至誠天命之道,并歸于殺奪”[2]769,致使堯孔嫡血正脈孤而不存,內(nèi)圣外王之道不能為后世所宗承,于是乃有托孤之懼,便借荒唐自恣之言,將堯孔宗脈密藏于《大宗師》《應帝王》等篇之中,而使后世有所宗承,此即所謂“莊生所立言之真孤,雖天地覆墜,不能昧滅也”。
由于道盛是一位愛國禪師,他倡導“托孤”說的真正用意主要是為了寄托自己的故君故國之情,所以此說一出,便得到了許多具有遺民意識的逃禪者和教外居士的贊同、申發(fā)。如他們說:
莊生之書,究極性命之初,放乎大道之原,并吾儒之所學精微,所詣真實者,而痛加喝棒,非止為卑卑功利者笑罵也。儒宗別傳,誠開天確論。[2]768
(《莊子提正》眉欄所收大時批語)
莊子一生心力闡洙泗之微言,今得和尚辟只眼而立正孤之論,吾儒當噴血淚認取耳。[2]769(《莊子提正》眉欄所收大瑸批語)
若無《應帝王》《大宗師》,何處見他是堯孔之真骨血、真氣脈?此正孤之結穴也。[2]769(《莊子提正》眉欄所收大中批語)
耳食者議漆園左儒,非杖人托孤創(chuàng)論,千年暗室,誰則破之?此一炮大快矣。[4]8(方以智《藥地炮莊》卷首戒顯序)
天界浪杖人以莊子為孔子之孤而托諸老子,作“托孤”說,甚奇。此巧于發(fā)明孔子,而借莊子為孤以傳孔子之真者也。[5]71(錢澄之(《與俍亭禪師論莊子書》)
這些文字的作者,或是道盛的禪門弟子,或是教外居士而曾親炙于道盛者,大都具有強烈的遺民意識。他們一致認為道盛所倡導的“托孤”“別傳”說,真正揭示出了莊子學說的本質(zhì)所在,無疑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而錢澄之則更是從中窺見到了道盛的良苦用心,認為他無非是在“借莊子為孤以傳孔子之真”,即借闡釋莊子以表達其意欲傳承華夏文明的愛國情懷。當然,對道盛說法作較多評論、申發(fā),并將他人評論申發(fā)文字輯為專集者,當是石溪和方以智。藥地學人興月所作《炮莊發(fā)凡》云:“杖人《莊子提正》久布宇內(nèi),正以世出世法代明錯行,格外旁敲,妙葉中和,亦神樓引也?!谔旖鐣r,又取《莊子全評》之,以付竹關、公宮之托,厥在斯歟!薛更生、陳旻昭時集諸解,石溪約為《莊會》,茲乃廣收古今而炮之?!保ā端幍嘏谇f》卷首)[4]12薛更生即薛正平,晚年從道盛學參禪;陳旻昭即陳丹衷,亡國后得法于道盛,法名大中。可見道盛的《莊子提正》及《莊子全評》問世后,評論申發(fā)者頗多,薛正平、陳丹衷即予以匯輯,石溪又將其約為《莊會》一書,而方以智(竹關)則更在此基礎上“廣收古今而炮之”[4]12,撰成《藥地炮莊》一書,以不負道盛生前之囑托,凡此皆不過是借闡釋《莊子》以自攄其胸意而已,并不是真的要探尋《莊子》的本意所在。
道盛所倡導的“托孤”說受到明遺民的普遍贊同,尤其是得到了方以智《藥地炮莊》一書的大力闡揚。
清四庫館臣曾指出,方以智此書乃是“借洸洋恣肆之談以自攄其意,蓋有托而言”[6]卷一百四十七。這里所謂的“有托”,當即指方以智闡發(fā)其師道盛的“托孤”之說而言。如《莊子·人間世》有一則關于“支離疏”的寓言故事,方以智引杖(道盛)云:“支離亦傲人間世乎?非傷盡偷心者,孰能知之?此處莊生自寓,亦為孔子寫真,誰識孔子是能支離其德,不以神圣自居,甘心碌碌,與世浮沉,如挫針治繲彌縫此天地人心,鼓其?,播其精,刪定為群圣之大成哉!”[4]177《人間世》篇是論述如何能做到“涉亂世以自全”[7]34的,認為生活在這樣的人世間,若要遠害全身,就非得泯滅矜才用己、求功求名之心,做到虛己順物,以不材為大材,以無用為大用不可。由于此篇用大量篇幅虛構出“仲尼”來發(fā)論,全文又以“孔子適楚”來作結,而中間則插入了“支離疏”等寓言故事,所以道盛就有此為“莊生自寓,亦為孔子寫真”之說,認為里面正說出了孔子“能支離其德”“甘心碌碌”地來“彌縫此天地人心”的思想,同時也寄托了莊子一心想要闡揚孔子學說的用意。方以智承因道盛的這一觀點,并進一步說:“天地傷心久托孤,彌縫自肯下紅爐。支離藏卻人間世,破碎人間有世無?”[4]177指出莊子在這里分明有“托孤”之心,想要傳承儒學宗旨,像孔子那樣支離其德,潛藏于破碎的人間社會,為補救天地人心而孜孜矻矻。可見,正如時人宋之鼎所說:“《提莊》托千古之孤,真奇書也,藥地大師因作《炮莊》?!保ā肚f子提正》跋語)[2]776方以智在《藥地炮莊》中所闡述的“托孤”說,不外就是對道盛有關說法的承因和申發(fā)。
在方以智看來,“子夏出田子方,子方出莊子,莊子乃為孔顏滴髓”[8]752-753(《一貫問答》)。認為莊子乃孔顏真髓所傳,為孔門之真孤,所以他深深覺得自己理應竭盡全力來闡揚儒學,方不負儒門托付給自己的重任。但由于“莊子痛這世界人心如江流日下,不可挽回”[4]256(《胠篋》炮語引杖人),才不得不“為此無端崖之詞,卮之寓之,大小重之,無謂有謂,有謂無謂,使見之者疑憤”[4]75(《向子期與郭子玄書》)。方以智說:
莊子實尊六經(jīng),而悲一曲、眾技,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故以無端崖之言言之。[9]71(《東西均·神跡》)
道至于孔子而后集大成,蓋幾千百年而一出??鬃又希ト酥驎r者,有不得已也??鬃又?,諸子之立教者,各是其是也。道德仁義裂于楊墨,無為清靜墜于田彭,莊子欲復仲尼之道而非其時,遂高言以矯卑,復樸以絕華,沉濁不可莊語,故荒唐而曼衍。[4]467(《天下》炮語引劉概)
讀《莊子》不比五經(jīng),當別具只眼。彼痛世人溺于死法,不能逗出靈機,終不得自己受用,往往欲與正言,乃反其辭而出之,危其事而悚之,使其疑窮思極,忽然得之,則知其立言之深,入人之切也。[4]253
(《馬蹄》炮語引杖人)
第一、二段話的意思是說,莊子本來就十分尊崇儒家經(jīng)典,有志于闡揚孔子之道,只是由于處在特殊的時勢之下,看到了世人尤其是諸子百家對大道的破壞分裂,所以遂“以無端崖之言言之”,即以荒唐曼衍的言說方式來傳承儒學的微旨。第二段話的意思也是說,莊子“反其辭而出之”實在是出于不得已,讀者應該別具只眼,體察到其“立言之深”“入人之切”。方以智由此進一步指出“莊子為孔門別傳之孤”[9]157(《東西均》所附《象環(huán)寤記》),并認為“莊子雖稱老子,而其學實不盡學老子”[4]465(《天下》炮語),只是在表面上托跡于老子罷了。但方以智這里所說的“莊子為孔門別傳之孤”,似與道盛關于莊子為“儒宗之別傳”說法的含意有些不同。如他在烹炮《大宗師》篇,子輿、子來外生死寓言故事時,引錄了杖人的話:“儒者以修身為本,至能易簀啟手足,為全而歸之。若莊子則以外生為宗,即天地覆墜,不與之變,攖而常寧,疑而無始,佛法未來,乃有創(chuàng)見,安得不謂儒宗之別傳乎?”[4]215“易簀”典出《禮記·檀弓上》,謂曾參臨終時仍能遵循古代禮制,叫曾元為他更換自己不該使用的寢席。“啟手足”語本《論語·泰伯》:“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意謂“曾子平日,以為身體受于父母,不敢毀傷,故于此使弟子開其衾而視之”[10]103(朱熹《集注》)。道盛據(jù)此認為儒者以修身為本,能帶著完整的禮制觀念和身體發(fā)膚回歸自然,而莊子在佛法傳入之前,卻已別有創(chuàng)見,能夠忘懷生死,不以天地覆墜而改變自己的心情,一切只是純?nèi)未笞匀坏陌才?,則“安得不謂儒宗之別傳乎”?意謂莊子是儒門的教外別傳。但方以智卻不以為然,頗有自己的看法。他說:“彼比干者,為不全而歸之耶?言外生以養(yǎng)生,言無生以達生,不過生于憂患,雪上加霜,以奪為予。”[4]215
方以智反問說,比干因忠諫而剖心,這就不算“全而歸之”嗎?并進而指出,莊子通過談外生死來闡發(fā)其養(yǎng)生、達生的思想,這只不過是在“生于憂患”的情況下所采取的一種“以奪為予”的獨特表達方式罷了。如果聯(lián)系前面所作的一系列分析來看,方以智所說的“莊子為孔門別傳之孤”,當即謂莊子在特殊時勢下以另一種言說方式傳承了儒學微旨,而并非指他的學說不是傳自正宗儒學??梢姺绞系倪@些看法,顯然已對道盛的觀點有所發(fā)展,更與韓愈在《送王秀才序》中既認為“子夏之學,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為莊周”[11]261,又謂莊子“猶航斷港絕潢以望至于海”[11]262,并不能得孔子之道的觀點有著根本性的不同。
方以智所謂的“莊子為孔門別傳之孤”,主要是說莊子傳承了孔子、顏回、子思、孟軻的學說,是為儒學正宗。如他說:
此篇獨以孔顏之敲唱為首,見非圣人不易處此人間,即有藐姑射之神人亦用不著,曾知藐姑射即在曲肱簞瓢里么?[4]160(《人間世》炮語引杖人)
環(huán)中寓庸,此老……恐人覷破三昧,從子思脫出,遂將《中庸》劈作兩片拈提。[4]135(《齊物論》炮語引譚氏)
三一曰“《中庸》末章‘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張南軒曰“帝王者,圣賢之余事”,《孟子》“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莊子只以一“應”字攝之。[4]228
(《應帝王》炮語)
孟子言擴充,言充實之美。莊子曰“充實不可以已”,此集虛充實一貫之符也。忘形乃充踐形之實,踐形乃充忘形之虛,莊且以破相宗剔醒皮相一輩耳。[4]180
(《德充符》炮語引虛舟)
方以智征引這些說法旨在闡明自己的觀點,認為:《人間世》篇開首即在借孔顏以闡明圣人的處世哲學;《逍遙游》篇撰寫藐姑射神人的寓言故事,實際上是在闡揚儒家“孔顏樂處”,尤其是顏回曲肱而枕、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的安貧樂道精神;《齊物論》篇所謂“為是不庸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12]70等說法,即是從子思《中庸》脫化而出;《應帝王》篇之“應”字,就是對《中庸》《孟子》兩書中有關思想的概括;《德充符》篇謂“充實不可以已”,強調(diào)“充實”“忘形”,反對以皮相論人,這些皆與孟子所言“充實之美”完全相符。由此可以清楚看出,這里把莊子所宗承的對象集中定向為孔顏思孟之學,實為韓愈《送王秀才序》、蘇軾《莊子祠堂記》、王安石《莊周論》、林希逸《莊子口義》等引莊入儒著作所未曾言,標志著方以智《藥地炮莊》的以儒解莊具有自己明顯的特征。
在方以智看來,莊子尊崇孔子,“為孔門別傳之孤”,還更為集中地表現(xiàn)在作為《莊子》全書之總結的《天下》篇里。他在烹炮此篇時引杖人說:“首稱鄒魯之士,明謂孔子刪訂作述,集群圣之大成,后學不見圣人之大全,自為不該不遍、一曲之士,此大道所以終裂也。故后歷敘諸家,皆是聞風起者,誰能如鄒魯先生之據(jù)[居]上風哉!孟子謂尹任而近篡,夷清而近隘,惠和而不恭,獨孔子為圣之時,集大成而賢于堯舜,自生民以來未有也。此篇議論,正與相同,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如不稱孔子,又誰能當此稱乎?”[4]459又引劉概說:“嗚呼,諸子何嘗不尊仲尼哉!知其所以尊者,莫如莊子。學者致知于言外可也?!保?]467認為莊子在此篇中稱鄒魯先生的學說實居“上風”,意謂其為包涵天下真理的“道術”無疑,可諸子百家為不該不遍的“方術”之士,自以為遠不能與孔子相媲美,因而莫不尊禮之,而莊子則是最尊崇他的人。不可否認,方以智的莊子學思想中不免存在著一些互相矛盾的地方,他所謂莊子為孔子之真孤的說法也似有違儒、道對立的基本事實,但更值得指出的是,其中卻寄托了他對故國的忠貞不貳之心。他曾在《藥地炮莊》一書最末引大奇云:“和尚以莊子為托孤,實是和尚托孤于莊子,而莊子又因得托孤于和尚也?!保?]468誠然,史稱道盛和尚“以忠孝名天下”[13]卷七(闕名朝鮮人《皇明遺民傳》),他倡導“托孤”說的目的即是為了昌大儒學,尤其是為了踐履儒家的忠孝思想,寄托對故國明王朝的忠貞不渝之心。由此,方以智大力弘揚其師父“托孤”說的真正用意也就可想而知了。
錢澄之是方以智的好友,也曾親炙于覺浪道盛,在他的《莊屈合詁》中就引述了不少道盛解釋莊子的話。他還在《與俍亭禪師論莊子書》中說:
夫莊子,固老子之徒也。天界浪杖人以莊子為孔子之孤而托諸老子,作“托孤”說,甚奇。此巧于發(fā)明孔子,而借莊子為孤以傳孔子之真者也?!鴰熞詾楠毻ㄗ陂T,謂之為釋家教外別傳,固不如杖人謂之為儒家教外別傳為較近耳。何則?釋氏所言,皆出世法也。若莊子,固有用世之志,有用世之學,惟世不可用,而始托為無用之言以藏其身者也。觀其內(nèi)七篇,語語精于涉世,亦妙能用世者。至于外篇,有曰:“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又曰:“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敝T如此說,莊子豈不能用世者乎?[5]72
這里的“師”指曾拜見過道盛的錢塘云溪精舍禪師俍亭凈挺,與錢澄之頗有交往。凈挺曾著《漆園指通》一書,將道盛所謂莊子為“儒宗別傳”說改造發(fā)展成了“釋家別傳”說,認為如果就達摩初祖尚未把禪宗傳入中國以前的情況而論,道盛的說法無疑很有道理,但自從禪宗在中國流傳開來以后,則莊子顯然為獨開宗門的禪宗之一支,所以就應該視為“釋家教外別傳”,怎么還能再叫作“儒宗別傳”呢?凈挺把《漆園指通》一書寄給了錢澄之,并請他為此書作序,而錢氏讀后卻有不同的看法,于是寫了《與俍亭禪師論莊子書》,表示委婉拒絕。雖然后來可能由于凈挺的一再請求,錢澄之終于為他寫了《漆園指通序》,但并沒有因此而改變自己的學術觀點。錢澄之在這兩篇文章中明確指出,《莊子》內(nèi)、外篇處處顯示出了莊子是一位積極“用世”者,只是因處于特殊時世而“托為無用之言以藏其身”罷了,而佛教所言則“皆出世法也”,怎可與莊子同日而語呢?所以他進而又說:“自我觀之,莊子有用世之學,有用世之志,知世不可用,遂詭托諸大而無用之言,而又自明其志曰:‘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衣繡之犧、曳尾之龜,蓋審之熟矣?!騻Z師之逃于禪與莊子之不用于世,皆以無用為用,而吾之論《莊》則與俍師之解《莊》,其旨趣各不相謀。”(《漆園指通序》)[2]27公開宣明自己的莊學觀與凈挺有著根本性的不同,認為道盛“以莊子為孔子之孤而托諸老子”的看法比較接近事實。那么,到底應該如何看待《莊子》中那些詆訾儒學的話呢?錢澄之解釋說:“夫莊子言道德而訾仁義、毀禮樂,其言必稱老子,莊子之為老子嗣久矣。然其意中所尊服者則惟[唯]一孔子,其言之涉于侮慢者,此訶佛罵祖之智也?!保ā杜c俍亭禪師論莊子書》)[5]72這里把莊子詆毀儒學說成是“訶佛罵祖”,與蘇軾的“陽擠”“陰助”說實際上并無二致。但所不同的是,錢氏不顧朋友情面,在《與俍亭禪師論莊子書》《漆園指通序》兩篇文章中公然批評凈挺的莊學觀,認為他的說法遠不如道盛的“儒宗別傳”說比較符合事實,并指出莊子“訾仁義、毀禮樂”只不過是“訶佛罵祖”罷了,這卻曲折地表達了作為一位明末遺民的故君故國之情和志在傳承華夏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良好愿望,與他體現(xiàn)在《莊子詁》專著中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
錢澄之作為一位明末遺民,他所面臨的主要還是如何出處進退的問題,也就是如何“游世”的問題。因此,他的這種強烈的遺民意識必然會深刻地影響到他撰寫《莊子詁》一書。如他在闡釋《逍遙游》篇時引宋末遺民劉辰翁云:“莊子宗旨,專在一‘游’字?!保?4]3并自作詮詁說:
《易》之道盡于時,莊之學盡于游。時者入世之事也,游者出世之事也。惟能出世,斯能入世,即使入世,仍是出世。[14]3(《逍遙游詁》)
首篇以《逍遙游》名篇,七篇皆統(tǒng)于游也?!嵊^《莊子》諸篇,于用世之道甚精,惠子謂之大而無用,蓋其言雜出無緒,以無用之大言藏有用之至言也。當戰(zhàn)國之時,既好放言,又思免禍,使人知其言有可用,而禍不免矣。莊子以大言藏身者也。[14]17-18
(《逍遙游總詁》)
道盛認為《逍遙游》篇之旨是“足以含攝七篇”[2]770(《莊子提正》)的,方以智更運用易學象數(shù)學觀點提出了關于“內(nèi)篇凡七,而統(tǒng)于游”[4]102(《藥地炮莊·逍遙游》)的說法,可見作為曾親炙于道盛,又與方以智為好友的錢澄之,其所謂“莊之學盡于游”“七篇皆統(tǒng)于游”等說法不但遠承了劉辰翁的觀點,而且還直接受到道盛和方以智莊學思想的深刻影響。但由于錢氏生活在新朝里的時間比他們二人更為長久,所以也就更加長時期地受到了應該如何處世、游世問題的嚴峻考驗。唐甄在為錢澄之《田間文集》所作序中說:“惟時征召之命遍于巖穴,而先生(錢澄之)晦跡遠引,能令當世薦賢者齒不之及,可謂善藏其用者矣。先生通六藝,尤長于《易》與《詩》;進退百家,尤好屈、莊之書。自甲申以來,遭大變,蒙大難,竄瘴鄉(xiāng),能善其用,不瑕不害,以至于老?!保?]3從這里可以清楚看到,錢氏在長時期的遺民生涯中,正是從《易經(jīng)》《莊子》等書中獲得其處世、游世的方式方法,使他在“征召之命遍于巖穴”的新朝中能夠“晦跡遠引”,做到“不瑕不害,以至于老”,真“可謂善藏其用者矣”。他從這一人生體驗出發(fā)來闡釋《莊子》,就是認為書中所談的主要為“惟能出世,斯能入世,即使入世,仍是出世”的問題,《莊子》所包含的學問盡在一個“游”字,莊子真是一位以“大言藏身”的人??梢姡X氏這里對劉辰翁、道盛、方以智的一些莊學觀點已有了較大發(fā)展,但其以一“游”字來概括《莊子》全書宗旨,畢竟只是像劉辰翁、錢澄之一類遺民的看法,并不是《莊子》真的當作如是解。
傅山在入清后曾以抗清案牽連入獄,抗詞不屈,絕粒九日??滴跽髋e博學鴻詞,被迫舁至京師,以死拒不應試,特授中書舍人,仍托老病辭歸,遺民意識同樣甚為強烈。因此他在闡釋《逍遙游》篇時說:“讀過《逍遙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鵬自勉,斷斷不屑作蜩與鸴鳩,為榆枋間快活矣。一切世間榮華富貴,那能看到眼里!所以說金屑雖貴,著之眼中,何異砂石?奴俗齷齪意見,不知不覺打掃干凈。莫說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眼者有幾個?”[15]卷二十七(《讀南華經(jīng)》)我們知道,莊子在《逍遙游》篇中大力肯定了至人、神人、圣人的“無所待而游于無窮”的逍遙游,而對大鵬、蜩、鸴鳩等的飛行則予以否定,認為它們都“有所待”,并不是真正的逍遙游。傅山卻從自己的思想認識出發(fā),對莊子的逍遙游思想做了大膽的發(fā)揮,認定自己應該“以大鵬自勉”,藐視世間一切榮華富貴,而“斷斷不屑作蜩與鸴鳩,為榆枋間快活”。說明他實際上已從大鵬形象中發(fā)現(xiàn)了人格力量,決心要像它那樣鄙棄“奴俗齷齪意見”,永遠做一個忠貞不渝的氣節(jié)之士。
由于傅山具有明末遺民的獨立人格風貌和作為明清之際啟蒙思想家的精辟見解,因而他對《莊子》的闡釋每每會比前人和同時代人更多地摻入自己的思想意識,有時甚至變成了對莊子思想的改造,或是對莊子某些消極思想的否定。如莊子在《大宗師》篇中說:“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备瞪絼t認為“堯桀畢竟兩忘不得”(《大宗師》旁批),并云:
堯必竟非不得,桀必竟譽不得。譽之如堯,非之如桀,毀譽之心如此。堯不用譽,桀不用毀,是非顧在也。[16]109(《大宗師》眉批)
傅山明確指出,堯之是,桀之非,這是歷史上的客觀事實,因而人們皆譽堯而非桀,怎能像莊子那樣齊同是非,混淆堯、桀的歷史功過呢?對于莊子的消極歷史觀和政治論,傅山又批評說:
末收混沌死一條,夫亦知混沌無復生理矣?;煦绮簧弁踔坏脧鸵曰煦鐟?。故腐儒區(qū)區(qū)欲復三代之道,亦已陋矣,而又往往以其道與時亢,不信其志非不善也,而混沌必竟不能再活。然而未始不活也,參萬歲而一成芚之圣之知之。[17]101
(《應帝王》眉批)
傅山明確指出,莊子留戀的所謂上古混沌至德之世畢竟不能再復生了,所以帝王治世便“不得復以混沌應之”,而腐儒以區(qū)區(qū)之力竟欲恢復三代的政治局面,也許他們的用心不可謂不善良,但這種想法同樣是荒唐可笑的。然而圣人善于參酌上古、三代之政來制定切實可行的治世方針,從這一層意義上來說,上古、三代之政可以得到延續(xù),混沌也就未始不可復活了。顯然,傅山這里以發(fā)展的歷史觀和有為政治論批評了莊子以及腐儒們的消極倒退思想,說明他雖然對莊子有所偏愛,但在某些重要理論觀點上并不敢有所茍同。
總之,明遺民解讀《莊子》,皆在借莊子以抒發(fā)其遺民情懷,正如清四庫館臣在為方以智《藥地炮莊》作提要時說,乃是在“借洸洋恣肆之談以自攄其意”,“蓋有托而言,非《莊子》當如是解,亦非以智所見真謂《莊子》當如是解也”。 但是,明遺民通過這樣的誤讀卻增強了他們的主體意識,表達了他們的愛國思想,從而賦予了古老的經(jīng)典以現(xiàn)代的活力。就此說來,“六經(jīng)注我”雖然有穿鑿乃至背離經(jīng)典的過失,但也不無“再造文明”的功效,是可以與“我注六經(jīng)”并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