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麗玲，任朗穎

（岳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國際教育學(xué)院，湖南 岳陽，414000）

一、引言

莎士比亞曾說“一千個讀者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不同的讀者對于同一本小說、同一個人物會有細(xì)微乃至完全不同的理解。作為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上一座劃時代的里程碑，《紅樓夢》在塑造一個個鮮活的人物時，不再以簡單的黑白好壞劃分，它更加注重人物性格的現(xiàn)實性和復(fù)雜性，這也是它優(yōu)于一般古典小說的特質(zhì)之一。

書中豐富多彩的人物形象，深刻復(fù)雜的人物性格，使小說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動，也更加富有立體感。筆者今天將要討論的既是被人戲謔為“大觀園第一刁奴”又被王夫人贊嘆“竟有這個的心胸，想的這樣周全”的花襲人。原文當(dāng)中在襲人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性格矛盾之處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更“接地氣”。但也正是這種曹公打造出的矛盾性格給《紅樓夢》的翻譯又增添了幾分難度。在源語文化當(dāng)中都存在爭議的人物性格，如何在譯語文化中，給目標(biāo)語讀者心目中投射出一千個哈姆萊特，無疑對譯者的翻譯能力提出了極高的要求。

在言語活動中，指稱說話人與聽話人以外第三方的，為第三人稱，如“他”“她”“它”“他們”等。在敘事性文學(xué)作品中最常見的敘述方式是運用第三人稱，即以第三者的身份來敘述。這種敘述方式能比較直接、客觀地在作品中展現(xiàn)豐富多彩的生活，并且在時間和空間上不受限制，能夠比較靈活自由地反映現(xiàn)實。[1]通常，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的小說中，敘述人的話語是可靠的，能幫助讀者較準(zhǔn)確地理解作者的寫作深意。但在曹雪芹的《紅樓夢》里，敘述者即第三人稱的表述對人物的評價卻多用反語，這就給理解人物增加了難度。[2]更加令中文讀者困惑卻又欲罷不能的是，《紅樓夢》中彌漫著濃重的敘述迷霧：在主觀上，它并非詞不達(dá)意，反而是作者刻意營設(shè)的氛圍。讀者以及紅學(xué)研究者要移步換景，不斷去探尋被敘述迷霧所遮蔽的真實。對襲人性格的理解，就是《紅樓夢》中的迷霧之一。在源語文化當(dāng)中尚且有理解難度的人物如何在譯入語讀者的心中復(fù)活，正是本文將要探討的翻譯問題。通過選取楊憲益、戴乃迭夫婦和大衛(wèi)·霍克斯先生所譯的《紅樓夢》前十回中以第三人稱的角度描述襲人的語句、篇章，探討譯者在還原人物形象時所持的態(tài)度、采用的翻譯方式，以及最終達(dá)到的翻譯效果。

二、第三人稱視角下人物的塑造

襲人初次出場是在黛玉入賈府后，賈母命人將黛玉安置在碧紗櫥內(nèi)，寶玉宿在碧紗櫥外的床上，襲人作為寶玉的大丫頭陪侍在側(cè)。書中描寫“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蕊珠……賈母素喜蕊珠（程乙本作“蕊珠”）心地純良，遂與寶玉”[3]?；糇g為“Bao-yu’s grandmother,...,had picked out Pearl as a girl of tried and conspicuous fidelityand put her in chargeover them”[4]；楊譯為“...she gave him her favourite,Xiren,a good,conscientiousgirl”[5]。楊憲益先生用favourite一詞突出賈母對襲人的喜愛，將“心地純良”的襲人譯為a good,conscientious girl，一個辦事認(rèn)真的好姑娘，并未在譯文中有更多描述。原文中的“心地純良”被霍克斯譯作tried and conspicuous fidelity，且增譯出in charge，強(qiáng)調(diào)賈母看中襲人的忠誠可靠，她服侍寶玉，負(fù)責(zé)寶玉的一應(yīng)起居。兩個譯本都塑造了襲人的一個性格特征——可靠，但霍譯走得更遠(yuǎn)，他不單是從一個句子、一節(jié)段落來翻譯，而是站在縱觀全本小說的角度，根據(jù)人物后續(xù)行為和命運來對當(dāng)下翻譯的句子作出適當(dāng)?shù)娘@化處理，以確保小說的文學(xué)色彩和人物性格在邏輯上的完整性，避免使譯入語讀者對襲人后來的某些行為感到一頭霧水，破壞小說的完整性。[6]霍克斯談及翻譯《紅樓夢》的基本原則時，在第一卷序言中指出：“我恪守的一條原則是要把一切都譯出來，甚至包括雙關(guān)語在內(nèi)……我認(rèn)為凡是書里有的，都有它的作用，所以總要設(shè)法表達(dá)出來?！盵7]。從《紅樓夢》后面不斷展開的畫卷中可知襲人確實是怡紅院里地位最高的仆人，她對寶玉也不可謂不忠誠，雖然霍克斯沒有直接翻譯“心地純良”，但他用in charge埋下了伏筆，暗示襲人的地位，即怡紅院的管事大丫頭，離寶玉最近的仆人，對寶玉既依附又利用。

“卻說襲人倒有些癡處：服侍賈母時，心中只有賈母；如今跟了寶玉，心中又只有寶玉了”，霍譯“Aroma had a certain dogged streak in her nature which had made her utterly devoted to Grandmother Jia......,but which caused her to become just as exclusively and single-mindedly devoted to Bao-yu when her services were transferred to him”；楊譯“Xiren’s strong point was devotion.......and after being assigned to Baoyu she thought only of Baoyu”。楊憲益先生具有強(qiáng)烈的民族自尊心，他的翻譯始終以忠實為第一要義，以“信”來傳達(dá)中國文化的核心和中華文明的精神。他認(rèn)為翻譯畢竟是翻譯，翻譯作品可以多一點異國情調(diào)。[8]楊譯本采取直譯和刪減的方式，將“癡處”直接譯為“devotion”，后文也僅譯出字面意思，并未用更多筆墨刻畫襲人復(fù)雜的形象。

相較于楊譯本，霍克斯將襲人的“癡處”用“dogged streak（頑固的性格）”來體現(xiàn)，后接定語從句進(jìn)一步補(bǔ)充說明襲人“癡”的具體表現(xiàn)，能使譯入語讀者對襲人的“癡”有更加深刻的印象，但同時霍克斯所用的“but”一詞卻值得玩味?！癰ut”之前的句子中用utterly修飾襲人對賈母的devotion，同樣是對新主人exclusively and single-mindedly的奉獻(xiàn)卻跟在了表轉(zhuǎn)折意義的詞“but”之后。英語的句子具有行合的結(jié)構(gòu)特征，強(qiáng)調(diào)形式與功能，句子成分之間的關(guān)系和意義要求用各種形式標(biāo)記表明。[9]。霍克斯的母語是英語，重視語言結(jié)構(gòu)并熟知英語語言知識的他并非濫用“but”，而是作為譯者想體現(xiàn)出曹公對襲人的諷刺意味。特意在譯文中用utterly、exclusively and single-mindedly等副詞放大、夸張襲人的奉獻(xiàn)，再用“but”將襲人對新舊主人都一心一意的忠誠形成對比，使譯入語讀者對襲人的忠誠感到困惑、懷疑，這也正是霍克斯想塑造并傳達(dá)給英語讀者的他心目中襲人的形象，即襲人忠誠奉獻(xiàn)的對象可以是任何人，只要那個人成為她的主人，而不一定是像紫鵑、鴛鴦等人忠誠于黛玉和賈母這一特定的人。

小說中第二次以第三人稱的口吻描寫襲人則是她的判詞：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傲w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楊譯為“Nothing avails her gentleness and compliance,...;But this price is borne off by an actor,And luck passes the young master by”；霍譯為“What price your kindness and compliance,...You chose the player fortune favored,unmindful of your master ’s doom”。原文當(dāng)中的“枉自”意為“白白地”，“堪羨”意為“值得羨慕”。在贊頌襲人的“溫柔和順”和“似桂如蘭”之前都加了表示否定意義的詞，對襲人的稱贊說得吞吞吐吐，兼有惋惜和嘲諷的意味。比較兩個譯本可以明顯地發(fā)現(xiàn)霍克斯在判詞的翻譯中加入了自身的理解，他選擇的“what price”直接貶低了襲人的溫柔和順，將她的溫柔視作可以交易的物品；fortune favored接在player之后，既可以指player被好運青睞能娶到襲人，也可以將fortune理解為“財富”，那么襲人就是嫁給了一個富有的人，與下文不關(guān)心主人的厄運也形成了呼應(yīng)；“unmindful of your master’s doom”更是直接偏離原文無奈無望懦弱悲劇的基調(diào)，將襲人刻畫成無情無義的奴才。楊譯的選詞較為中性，沒有任何形容詞修飾actor；luck不像霍克斯所選用的fortune具有多重意義，僅體現(xiàn)出楊憲益先生對襲人的中性評價。霍克斯對判詞的翻譯，給譯入語讀者帶去了一個柔順、軟弱、毫無忠誠可言的奴相襲人，卻未體現(xiàn)曹公對襲人的惋惜與憐憫。

第三次以第三人稱的口吻描寫襲人是在第六回賈寶玉與襲人初試云雨，“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襲人自知賈母曾將他給了寶玉，也無可推脫的，扭捏了半日，無奈何……”。楊譯為“Since Baoyu had long been attracted by Xiren’s gentel,coquettish ways……and as she knew that Lady Dowager had given her to Baoyu she felt this would not be an undue liberty”，霍譯為“Bao-yu had long been attracted by Aroma’s somewhat coquettish charms……Aroma knew that when Grandmother Jia gave her to Bao-yu……”楊譯和霍譯都用“coquettish”來表現(xiàn)襲人的柔媚嬌俏，但楊譯加入了gentle一詞來中和coquettish所帶來的貶義色彩及它對人物塑造帶來的負(fù)面效果?；糇g添加了副詞somewhat來修飾襲人的“媚”，使得coquettish原本具有的貶義色彩增添了幾分模糊不明的曖昧意味，進(jìn)一步結(jié)合下文霍克斯對襲人心理活動的增譯coy resistance，此時面對寶玉提出性要求的襲人在譯入語讀者面前完全就是一副表面婉拒、內(nèi)心迎合的形象，甚至帶有幾分欲拒還迎的挑逗。楊譯未譯出襲人的“扭捏”，仍然從襲人的丫鬟角色出發(fā)，將她面對寶玉提出的要求的心理想法譯為侍女對主人的服從“not be an undue liberty”，并沒有將襲人視為一個純粹的女性來體現(xiàn)她的心理活動。楊譯突出襲人的“忠仆”形象，霍譯中襲人則成為一個面對男性會耍小手段的女性，霍克斯賦予人物在譯入語文化中更加豐富的性格。

三、結(jié)語

楊憲益先生采取強(qiáng)勢的文化態(tài)度，保留原文的異域情調(diào)，讓譯入語讀者走近翻譯文本，去探索源語的文化特色，因而并未著力體現(xiàn)曹公處處埋下伏筆、設(shè)下暗線的寫作方式，在傳遞人物性格時用詞較為中性，角色刻畫不生動，未能在譯入語讀者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艨怂估髡吲c譯入語讀者距離，讓譯本主動走向目的語的讀者。把曹公筆下性格矛盾、復(fù)雜的襲人開篇就復(fù)活成柔順卻軟弱、辦事認(rèn)真卻頻繁跳槽的沒有定性的人，是霍克斯希望傳遞給譯入語讀者的襲人形象?；艨怂乖f：“西方讀者由于缺乏曹雪芹認(rèn)定他的同時代人的文學(xué)背景，常常會感到困惑或不可理解。為了解決這類問題，我認(rèn)為有時很有必要稍微對原文進(jìn)行擴(kuò)展。如果這類擴(kuò)展超出了一個純粹翻譯者的范圍，那么也只是出于對西方英語讀者的關(guān)照?！盵10]如果說楊譯本中襲人的形象單薄或不甚明了，那么霍譯優(yōu)于楊譯之處就在于霍克斯選取了一種他認(rèn)為最準(zhǔn)確的襲人形象進(jìn)行傳遞。以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來看，霍克斯在前十回塑造的賣弄風(fēng)情、沒氣節(jié)、軟弱的襲人形象與許多紅學(xué)研究者的看法一致，從而使譯文與小說的后續(xù)發(fā)展形成了統(tǒng)一的基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