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葉剛
保證之債作為債的一種類型,應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參見張鵬:《我國保證債務訴訟時效問題研究》,載《中外法學》2011年第3期,第536頁。對保證債務適用訴訟時效制度,一方面有利于督促債權人及時行使保證債權,另一方面也有利于防止保證債務長期存續(xù),不當加重保證人的責任,從而保護保證人的利益。我國立法和司法實踐歷來也承認保證債務適用訴訟時效制度。〔2〕我國《擔保法》并沒有對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作出特別規(guī)定,但這并不意味著保證債務不適用訴訟時效,一般認為,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適用訴訟時效的一般規(guī)則。參見高圣平:《擔保法論》,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34頁。原《擔保法司法解釋》對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作出了細化規(guī)定,參見該司法解釋第34-36條。
原《擔保法》并沒有規(guī)定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規(guī)則,依據(jù)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擔保法司法解釋》)第34條第1款的規(guī)定,對一般保證而言,如果債權人在保證期間內(nèi)以提起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對債務人提出請求,則保證合同的訴訟時效自該判決或者仲裁裁決生效之日起計算。該規(guī)則存在一定的問題,因為在一般保證中,保證人的責任具有次位性,債權人對債務人提起訴訟或者仲裁后,債務人的責任財產(chǎn)能否清償債務,在該判決或者仲裁裁決生效時并不確定,即保證人仍依法享有先訴抗辯權,有權主張不承擔保證責任,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更是無從談起?!?〕參見王利明:《合同法研究》(第4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13頁。
正是因為原《擔保法司法解釋》存在上述問題,《民法典》修改了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該法第694條第1款規(guī)定,對一般保證而言,如果債權人在保證期間屆滿前以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對債務人提出請求,則保證債務訴訟的起算點為保證人拒絕承擔保證責任的權利消滅之日。也就是說,對一般保證而言,只有債權人對債務人提起訴訟或者申請仲裁,才能起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而且該訴訟時效的起算點為“保證人拒絕承擔保證責任的權利消滅之日”。該條在規(guī)定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點時,考慮到了其與保證人先訴抗辯權之間關系的協(xié)調(diào)問題,〔4〕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理解與適用(二)》,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1358頁。應當說,與原《擔保法司法解釋》的上述規(guī)定相比,《民法典》的規(guī)定更具有合理性。
但問題在于,《民法典》關于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起算的規(guī)定與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的關系如何?其是否符合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從《民法典》第188條第2款來看,訴訟時效“自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受到損害以及義務人之日起計算”。對一般保證而言,債權人對債務人提起訴訟或者仲裁后,即便保證人的先訴抗辯權已經(jīng)消滅,在債權人請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之前,能否認定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保證債權已經(jīng)受到損害,以及因此起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要回答上述問題,首先需要明確的一個基本前提在于,《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與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關系如何?其究竟是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細化規(guī)定,抑或?qū)儆诜申P于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的特殊規(guī)定?如果屬于前一種情形,則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規(guī)則應當符合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如果屬于后一種情形,則其并不需要與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保持一致。筆者擬從二者的關系出發(fā),結合《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規(guī)定,對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規(guī)則進行探討,以求教于大家。
關于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依據(jù)《民法典》第188條,“訴訟時效期間自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受到損害以及義務人之日起計算”。該條就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作出了規(guī)定,同時,該款第2句規(guī)定:“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依照其規(guī)定?!奔丛谔厥馇樾蜗拢煽删驮V訟時效的起算作出特別規(guī)定,而不是必須與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保持一致。問題在于,能否將《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規(guī)定認定為《民法典》第188條第2款第2句所規(guī)定的“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情形?對此,有學者認為,《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對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規(guī)則作出規(guī)定,意在明確保證債務訴訟時效起算要件的具體判斷標準,不能完全排除《民法典》總則編關于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適用。〔5〕參見楊?。骸丁疵穹ǖ洹当WC期間規(guī)則修改評釋》,載《河北法學》2020年第9期,第40頁。筆者贊同此種觀點,即應當將《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解釋為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細化規(guī)定,而不宜將其解釋為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例外情形,主要理由在于以下三點。
第一,保證之債沒有單獨設置訴訟時效規(guī)則的必要性。保證之債雖然具有從屬性,但其是基于保證人與債權人之間的保證合同而產(chǎn)生的,屬于合同之債的范疇,而且與其他合同之債相比,其在訴訟時效制度的適用方面并無特殊性。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保證債權作為一種債權請求權,應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而且其訴訟時效期間的中斷、中止、延長也應當適用訴訟時效一般規(guī)則?!?〕參見葉金強:《擔保法原理》,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7頁。從《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規(guī)定來看,其只是規(guī)定了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規(guī)則,而沒有專門規(guī)定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期間,因為在立法者看來,其應當適用總則編訴訟時效的規(guī)定?!?〕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767頁。關于該款規(guī)定就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作出規(guī)定的原因,立法者雖沒有作出明確說明,但在立法者看來,保證之債與普通債的關系無異,〔8〕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767頁。其顯然沒有在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之外就保證債務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作出特殊規(guī)定的意圖。筆者認為,《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之所以專門就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規(guī)則作出規(guī)定,主要是因為,一般情形下,訴訟時效的起算需要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債權受到損害,而在一般保證中,保證人享有先訴抗辯權,其承擔保證責任具有次位性,如何認定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保證債權受到損害,往往難以判斷,這可能引發(fā)爭議。因此,《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主要是為了在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框架之下明確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具體起算點,以減少爭議的發(fā)生,而不是為了就保證債務規(guī)定特殊的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因此,將本條規(guī)定解釋為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細化規(guī)定更為合理。
第二,從《民法典》第694條的制定背景和條文演變過程來看,也應當認定其屬于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具體化。如前所述,我國原《擔保法》并沒有專門規(guī)定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原《擔保法司法解釋》第34條第1款將判決或者仲裁裁決生效之日作為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點,該規(guī)定的合理性受到了學者的普遍質(zhì)疑,例如,有學者認為,在一般保證中,在判決或者仲裁裁決生效后,債權人能否從債務人處獲得清償尚不確定,上述規(guī)定將判決或者仲裁裁決生效之日作為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點,相當于實質(zhì)上使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起算點提前了,與先訴抗辯權存在一定沖突?!?〕參見王利明:《合同法研究》(第4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13頁。再如,有學者認為,對一般保證而言,在無法確定債權人能否通過強制執(zhí)行債務人的責任財產(chǎn)獲得清償前,保證人享有先訴抗辯權,不能視為債權人的保證債權受到侵害,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也不應起算?!?0〕參見高圣平:《擔保法論》,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頁??梢?,上述觀點在分析司法解釋上述規(guī)定的不合理性時,主要是從該規(guī)定與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不合之處出發(fā)的,這實際上也是《民法典》修正保證債務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的出發(fā)點?!?1〕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理解與適用(二)》,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1358頁。也就是說,《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在規(guī)定保證債務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時,并不是為了另起爐灶,規(guī)定新的起算規(guī)則,而是為了更好地與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相契合。
第三,《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規(guī)定不屬于《民法典》第188條第2款所規(guī)定的“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情形?!睹穹ǖ洹返?88條第2款對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例外情形作出了規(guī)定,即法律可以對訴訟時效的起算另行作出規(guī)定,關于本款中“法律另有規(guī)定”具體包括哪些情形,《民法典》并沒有作出明確規(guī)定,學者對此存在不同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此處的“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情形是指商事單行法的規(guī)定,即基于商事關系的特殊性以及商事慣例等原因,商事特別法可以對訴訟時效的起算作出特別規(guī)定?!?2〕參見楊巍:《〈民法典〉保證期間規(guī)則修改評釋》,載《河北法學》2020年第9期,第40頁。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此處“法律另有規(guī)定”還包括《民法典》的規(guī)定,如《民法典》第189條關于分期履行債務中訴訟時效起算的規(guī)定、《民法典》第190條關于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對其法定代理人請求權訴訟時效起算的規(guī)定以及《民法典》第191條關于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時損害賠償請求權訴訟時效起算的規(guī)定等?!?3〕參見張新寶:《〈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09頁;陳甦主編:《民法總則評注》(下冊),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354-1355頁。從《民法典》第188條第2款規(guī)定的文義來看,其并沒有將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情形限于商事特別法的規(guī)定,除商事特別法外,如果《民法典》或者其他單行法對訴訟時效起算的規(guī)則作出了特別規(guī)定,其也應當屬于“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情形,因此,上述第二種觀點更為合理,即《民法典》第188條第2款中“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情形既包括商事特別法的規(guī)定,也包括《民法典》及其他法律的特別規(guī)定。
但即便如此,也不宜將《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的規(guī)定認定為此處“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情形,因為從《民法典》第188條第2款規(guī)定來看,其所規(guī)定的“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情形應當不同于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否則法律就沒有作出特別規(guī)定的必要,即法律對訴訟時效起算點的規(guī)定應不同于“自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受到損害以及義務人之日”,否則就只能視為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具體化,而非“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情形。而如前所述,從《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規(guī)定來看,在債權人對債務人提起訴訟或者申請仲裁的情形下,該條將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點規(guī)定為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之日,主要是為了與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相契合,其潛在邏輯在于,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后未主動履行保證債務的,將損害債權人的保證債權,其仍然是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具體化,而非“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特殊情形。
從學理上看,訴訟時效的起算有客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與主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之分,按照客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訴訟時效期間自權利成立或請求權可以行使時起算;而按照主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從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受侵害時開始計算訴訟時效期間。〔14〕參見包曉麗:《訴訟時效期間的起算與取得時效的銜接問題研究—— 一種法治建構的微觀視角》,載《石河子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第82頁;房紹坤:《論訴訟時效期間的起算》,載《法學論壇》2017年第4期,第6頁。
從《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規(guī)定的文義來看,其似乎是采取了客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因為按照客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自請求權可以行使時開始計算訴訟時效期間,其并不將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權利遭受損害作為訴訟時效期間起算的要件,而依據(jù)《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對一般保證而言,在債權人提起訴訟或者申請仲裁的情形下,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自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之日起算,在一般保證中,在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后,債權人有權請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此種狀態(tài)恰好屬于客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中的請求權可以行使的狀態(tài),此時,如果債權人不積極主張權利,則應當開始計算訴訟時效期間。因此,從法條表述來看,《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似乎是典型的客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
但是正如上文所述,《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是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的具體化,其應當與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保持一致,而依據(jù)《民法典》第188條第2款,自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權利受到損害以及義務人時起算訴訟時效期間,其顯然采納的是主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5〕參見李適時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釋義》,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593頁。因此,雖然《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在文義上與客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較為相似,但不宜將其解釋為系采納了客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
綜上所述,汽車檢測與維修技能競賽對汽車運用與維修技術專業(yè)汽車發(fā)動機電控系統(tǒng)維修、汽車自動變速器維修、汽車電氣系統(tǒng)維修等課程改革有促進作用,能夠加強學生專業(yè)技能訓練、推動教師教育教學研究。因而在進行課程建設時應依照汽車檢測與維修技術競賽的標準和要求,加強實踐教學,構建一個“以職業(yè)技能為核心的教學模式”,實現(xiàn)與企業(yè)崗位的接軌。
事實上,從《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規(guī)定來看,也存在將其解釋為主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的可能性。依據(jù)《民法典》第188條第2款,按照主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訴訟時效的起算需要具備如下條件:一是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權利受損害;二是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義務人。這兩個條件必須同時具備,否則無法起算訴訟時效期間。對一般保證而言,由于保證合同是在債權人與保證人之間訂立的,債權人并不存在知道保證人的困難,因此,將《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解釋為主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只需要具備如下條件,即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保證債權受損害。依據(jù)《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在債權人就債務的履行對債務人提起訴訟或者申請仲裁的情形下,自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時開始計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而不需要債權人向保證人提出請求,此時,要認定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保證債權受到損害,即意味著保證人負有主動履行保證債務的義務,在其未主動履行保證債務時,即可認定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保證債權受到了損害。只有上述假設成立,才能認定《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采取了主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也才能使其與《民法典》第188條第2款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保持統(tǒng)一。但問題在于,在債權人對債務人提起訴訟或者申請仲裁的情形下,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后,在債權人未主張保證責任時,能否認定保證人負有主動履行保證債務的義務?筆者對此持否定觀點,主要理由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在債權人對保證人主張保證責任之前,保證債務并未產(chǎn)生。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后,確定保證人是否負有主動履行保證債務的義務,首先應當明確保證債務成立的時間。在保證法律關系中,關于保證債務何時產(chǎn)生,存在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保證合同成立后,保證債務即隨之產(chǎn)生,但債權人能否實際行使保證債權,則取決于債務人的行為,如果債務人可以履行債務,則債權人不得請求保證人履行保證債務,只有債務人無法履行債務時,債權人才能向保證人提出請求?!?6〕參見張鵬:《我國保證債務訴訟時效問題研究》,載《中外法學》2011年第3期,第545頁?!氨WC合同一旦有效成立,債權人即取得對于保證人的保證債權,保證人的給付義務也隨之發(fā)生”,只有債務人無法履行債務時,債權人才能行使對保證人的請求權?!?7〕參見張谷:《論約定保證期間——以〈擔保法〉第25條和第26條為中心》,載《中國法學》2006年第4期,第134頁。按照此種觀點,保證債務自保證合同成立時產(chǎn)生,在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時,保證債務已經(jīng)存在。另一種觀點認為,從法理上而言,如果債權人在保證期間內(nèi)要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則會導致保證之債的出現(xiàn)?!?8〕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767頁。在保證合同中,只有債權人在保證期間內(nèi)向保證人提出請求,才能產(chǎn)生保證債務?!?9〕參見尹臘梅:《保證人抗辯權的類型化及其適用》,載《法學雜志》2010年第4期,第121頁。按照此種觀點,即便當事人訂立了保證合同,保證債務也并未產(chǎn)生,而只有在債權人請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時,才會產(chǎn)生保證債務。筆者認為,在一般保證中,認為保證債務自保證合同成立時產(chǎn)生,但在確定債務人無法履行債務前,保證人享有先訴抗辯權,雖然在形式上也能保持邏輯的一貫,但相比較而言,后一種觀點更符合保證的特征,因為一方面,從保證人的意愿來看,其只是為債務人將來不能履行債務的風險提供擔保,該風險可能發(fā)生,也可能不發(fā)生,也就是說,在保證合同訂立時,債務人將來能否履行債務并不確定,因此,在保證合同訂立時,保證人是否需要負擔保證債務也應當是不確定的,如果不考慮主債務實現(xiàn)的風險,而一概認定保證債務產(chǎn)生于保證合同成立之時,并在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前允許債權人向保證人提出請求,〔20〕原《擔保法司法解釋》第125條規(guī)定:“一般保證的債權人向債務人和保證人一并提起訴訟的,人民法院可以將債務人和保證人列為共同被告參加訴訟。但是,應當在判決書中明確在對債務人財產(chǎn)依法強制執(zhí)行后仍不能履行債務時,由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睆脑摋l規(guī)定來看,原《擔保法司法解釋》實際上也允許債權人在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前向保證人提出請求。既不符合保證人的意愿,也與保證制度的本旨存在不合之處。另一方面,如果認定保證合同成立之時即產(chǎn)生保證債務,在債務人履行債務之前,雖然保證人享有先訴抗辯權,但債權人仍然可以向保證人主張保證責任,而且如果保證人不主張先訴抗辯權,則其仍應當履行保證債務,甚至保證人可以主動履行保證債務,而不需要債權人向其提出請求,這可能抹殺保證債務的次位性,從而使其與債務加入相混淆。因此,只有在債務人無法履行債務時,保證合同所擔保的風險才現(xiàn)實發(fā)生,為保障其債權的實現(xiàn),債權人才可以請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以保障其債權的實現(xiàn),此時,才能在債權人與保證人之間成立保證債務??梢姡趥鶛嗳藢鶆杖颂崞鹪V訟或者申請仲裁的情形下,即便保證人不再享有先訴抗辯權,在債權人向保證人主張保證責任之前,保證債務并未產(chǎn)生,也當然無法起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
第二,在先訴抗辯權消滅后,保證人未主動履行保證債務的,不能據(jù)此認定債權人的保證債權遭受了損害,并進而開始計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在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后,關于在具備何種條件下可以認定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保證債權受到損害,存在不同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在一般保證中,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保證債權被侵害的時間,應當是保證人在其先訴抗辯權消滅后未主動履行保證債務之時,此時即開始計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1〕參見葉金強:《擔保法原理》,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7頁。另一種觀點認為,即便保證人的先訴抗辯權已經(jīng)消滅,債權人仍應當向保證人提出請求,此種情形下,只有保證人拒絕承擔保證責任,才能認定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保證債權受到損害,此時才能開始計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期間。〔22〕參見高圣平:《擔保法論》,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134頁。在立法者看來,其一方面認為,保證債務的產(chǎn)生需要債權人向保證人提出請求,否則無法產(chǎn)生保證責任,更談不上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保證債權受到損害的問題,這似乎是采納了前述第二種觀點;而其另一方面又認為,如果債權人在保證期間內(nèi)主張了權利,而“在此后訴訟時效期間內(nèi)未向保證人要求承擔保證責任,則訴訟時效屆滿”,〔23〕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767-768頁。這似乎又認為,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并不需要債權人向保證人提出請求,這似乎又采納了前述第一種觀點。筆者認為,前述第二種觀點更值得贊同,即只有債權人向保證人主張保證責任而保證人予以拒絕時,才可認定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保證債權受到了損害,因為在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時,債權人只是處于可以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的狀態(tài),在其提出請求前,很難認定其保證債權受到了損害。尤其是在債權人的債權有多種方式擔保的情形下,在債務人無法履行債務時,債權人可能通過其他擔保方式實現(xiàn)其債權,此時,保證人所提供的保證在債權人債權的實現(xiàn)中并沒有實際發(fā)揮作用,更難以認定債權人的保證債權遭受損害。
第三,自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時起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將導致一般保證中保證人的責任重于連帶責任保證人的后果,有違保證責任的一般原理。一般而言,一般保證中保證人的責任具有次位性,只有債務人無法履行債務時,債權人才能向保證人提出請求;而在連帶責任保證中,在債務人不履行到期債務的情形下,債權人有權選擇向債務人或者保證人提出請求,因此,一般保證中保證人的責任要輕于連帶責任保證中保證人的責任,這種責任輕重的區(qū)分應當體現(xiàn)在保證責任承擔的諸多方面?!?4〕參見石宏:《合同編的重大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載《中國法學》2020年第4期,第55頁。依據(jù)《民法典》第694條第2款,在連帶責任保證中,自債權人請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之日開始計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而不是在債務人無法履行債務時起算,也就是說,即便債權人已經(jīng)無法從債務人處獲得清償,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也仍然需要債權人向保證人提出請求,否則將難以認定保證債權受到損害。進一步而言,在連帶責任保證中,在債權人向保證人提出請求前,保證人并沒有主動履行保證債務的義務,否則,一旦保證人未主動履行保證債務,則可認定該行為侵害了債權人的保證債權,此時即可開始計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而依據(jù)《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對一般保證而言,在債權人對債務人提起訴訟或者申請仲裁時,保證債務訴訟時效是自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時開始計算,這也意味著,在債務人無法履行到期債務的情形下,保證人有義務主動履行保證債務,而不需要債權人向其提出請求,在保證人不主動履行保證債務時,即可認定債權人的保證債權受到了損害,并進而開始計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
可見,在債務人無法履行債務的情形下,一般保證中的保證人有義務主動履行保證債務,而連帶責任保證中的保證人并無主動履行保證債務的義務,這顯然會使一般保證中保證人的責任重于連帶責任保證中保證人的責任,與保證責任的基本原理存在一定的不合之處。連帶責任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是主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的一種體現(xiàn),而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則在某種程度上背離了主觀主義起算規(guī)則。
訴訟時效制度是一項有關民事權利行使和限制的重要制度,權利人應當在訴訟時效期間內(nèi)行使權利,否則其權利行使將受到訴訟時效的限制;而對義務人而言,一旦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其將享有對抗權利人行使權利的時效抗辯權,有權主張不履行義務。〔25〕參見朱曉喆:《訴訟時效制度的價值基礎與規(guī)范表達: 〈民法總則〉第九章評釋》,載《中外法學》2017年第3期,第708頁??梢?,訴訟時效期間何時起算,何時屆滿,對當事人利益影響重大。因此,法律在規(guī)定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時,應當盡量避免訴訟時效期間起算點的模糊,以減少糾紛的發(fā)生,此種明晰化既要求權利人明知訴訟時效的起算點,以督促其行使權利,也應當要求義務人明知訴訟時效的起算點,從而便于其提出時效期間屆滿的抗辯。
如前所述,依據(jù)《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在債權人通過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向債務人提出請求的情形下,該條將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點規(guī)定為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之時將會產(chǎn)生諸多難題。筆者認為,參考《民法典》第694條第2款關于連帶責任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的規(guī)定,對一般保證而言,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點應當是債權人依法請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之日,主要理由在于兩點。一方面,其將與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相契合。依據(jù)《民法典》第188條第2款的規(guī)定,訴訟時效的起算需要權利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權利受到損害以及義務人。在一般保證中,按照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保證債務訴訟時效起算的關鍵是確定債權人何時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保證債權受到損害。在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后,債權人即有權向保證人提出請求,此時,保證人即負有履行保證債務的義務,如果其拒絕履行債務,則應認定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其保證債權已經(jīng)受到損害,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也應開始計算。另一方面,這也可以實現(xiàn)保證債務訴訟時效起算點的明晰化。如前所述,在債權人對債務人提起訴訟或者申請仲裁時,將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點界定為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之日,難以準確劃定訴訟時效的起算點。而將債權人向保證人提出請求作為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點,則不論是對債權人還是保證人而言,均可簡單判斷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點,這也有利于減少糾紛。
關于債權人向保證人提出請求的方式,從《民法典》第694條第1款規(guī)定來看,債權人向債務人提出請求時,需要以提起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而從《民法典》第694條第2款規(guī)定來看,在連帶責任保證中,債權人向保證人提出請求時,法律并沒有對債權人提出請求的方式作出限定。筆者認為,在一般保證中,債權人向保證人提出請求的方式不應當限于提起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因為只要債權人向保證人提出請求,不論采取何種方式,只要能夠起到提出請求的作用即可;而且在債權人依法向保證人提出請求后,只要保證人未及時履行保證債務,即可認定債權人的保證債權受到的損害,此時即可開始計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
在此還需要探討的是,如果債權人在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前向保證人提出請求,能否開始計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從原《擔保法司法解釋》第125條規(guī)定來看,即便保證人享有先訴抗辯權,債權人也有權請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筆者認為,在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前,債務人能否清償債務尚不確定,保證合同所擔保的風險尚未發(fā)生,此時,即便債權人請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也無法產(chǎn)生保證債務,保證債務訴訟時效也無法開始計算。因此,對一般保證而言,只有在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后,債權人依法請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的,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才能開始計算。
將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點界定為債權人向保證人主張保證責任后,還需要協(xié)調(diào)保證債務訴訟時效制度與保證期間制度之間的關系。所謂保證期間,是指當事人在保證合同中約定或者由法律所規(guī)定的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的期限?!?7〕參見孔祥?。骸侗WC期間再探討》,載《法學》2001年第7期,第55頁。確立保證期間制度,一方面有利于限制保證人的責任,防止保證人無期限地長期承擔責任;另一方面,保證期間制度的確立也有助于督促債權人行使權利,即督促債權人主張保證責任?!?8〕參見甄增水:《解釋論視野下保證期間制度的反思與重構》,載《法商研究》2010年第5期,第116頁。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制度與保證期間制度雖然旨在解決不同的問題,但二者之間關聯(lián)密切,需要妥當協(xié)調(diào)二者之間的關系,以防止不當限制債權人或者保證人的權利。從《民法典》的規(guī)定來看,在一般保證中,依據(jù)《民法典》第693條第1款,如果債權人在保證期間內(nèi)以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對債務人提出請求,保證期間即因此失效,〔29〕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767頁。自保證人先訴抗辯權消滅之日起開始計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這就可以防止出現(xiàn)因債權人不主張保證債務而使保證人的責任長期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應當說,《民法典》的規(guī)則妥當協(xié)調(diào)了保證債務訴訟時效與保證期間之間的關系。
但如果將一般保證中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的起算點調(diào)整為債權人依法向保證人提出請求之時,則需要對二者的關系進行重新協(xié)調(diào),因為債權人在保證期間內(nèi)以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向債務人提出請求后,如果保證期間因此失去效力,而在此之后,假如債權人一直不向保證人主張保證責任,則無法起算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這將意味著,保證人是否應當承擔保證責任將長期處于不確定的狀態(tài),這可能加重保證人的責任和負擔。
筆者認為,要解決上述問題,需要重新審視保證期間的效力和功能。關于一般保證中保證期間的效力,《民法典》第693條第1款規(guī)定:“一般保證的債權人未在保證期間對債務人提起訴訟或者申請仲裁的,保證人不再承擔保證責任。”據(jù)此,在保證期間內(nèi),債權人應當以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向債務人提出請求,否則,保證人將無須承擔保證責任。應當說,從保證人責任消滅的角度而言,該規(guī)定具有合理性,因為一般保證中的保證人享有先訴抗辯權,如果債權人沒有在保證期間內(nèi)向債務人提出請求,也意味著其無權在保證期間內(nèi)向保證人提出請求,在此情形下,一旦保證期間經(jīng)過,保證人即無須再承擔保證責任。但從保證人責任產(chǎn)生的角度而言,該規(guī)定也存在一定的問題,因為保證期間本質(zhì)上是保證人同意或者法律規(guī)定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的期間,債權人需要在保證期間內(nèi)向保證人提出請求。按照立法者的觀點,依據(jù)《民法典》第693條第1款,如果債權人在保證期間內(nèi)以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向債務人提出請求,將導致保證期間失去效力?!?0〕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上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767頁。但問題在于,既然保證期間是保證人同意承擔保證責任的期間,在該期間內(nèi),債權人以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向債務人提出請求,何以能產(chǎn)生向保證人主張保證責任的效力,以及因此導致保證期間失去意義?因此,筆者認為,即便債權人在保證期間內(nèi)以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向債務人提出請求,這一情形也不當然產(chǎn)生使保證期間失效的效力,債權人還應當在保證期間內(nèi)請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否則,保證期間經(jīng)過后,保證人即無須承擔保證責任。這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債權人長期不向保證人提出請求并因此導致保證債務訴訟時效無法起算的問題。
當然,在債權人向債務人提出請求后,從債權人提起訴訟或者申請仲裁到確定債務人無法履行債務之間通常有一定的時間間隔,這可能導致如下結果,即債權人在對債務人提起訴訟或者仲裁時,保證期間尚未經(jīng)過,而在債務人確定無法履行債務時,保證期間已經(jīng)經(jīng)過。筆者認為,采取靈活的保證期間制度或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決這一問題。對此,依據(jù)原《擔保法》第25條的規(guī)定,在債權人以訴訟或者仲裁的方式對債務人提出請求后,將導致保證期間的中斷。但《民法典》第692條第1款規(guī)定:“保證期間是確定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的期間,不發(fā)生中止、中斷和延長。”依據(jù)該規(guī)定,保證期間為不變期間。筆者認為,保證期間的作用與訴訟時效類似,其都旨在督促債權人積極行使權利,〔31〕參見孔祥?。骸侗WC期間再探討》,載《法學》2001年第7期,第55頁。在債權人向債務人主張權利時,也應當可以影響保證期間,完全將保證期間界定為不變期間,可能與保證期間的制度功能存在不合之處。
保證之債作為一種債的關系,應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我國民事立法和司法實踐歷來承認保證債務訴訟時效制度,《民法典》在“保證合同”一章中區(qū)分一般保證與連帶責任保證,并分別規(guī)定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既符合保證之債的特點,也是對我國民事立法和司法實踐經(jīng)驗的總結,此種基本立場值得贊同。與其他債的關系相比,保證之債在訴訟時效起算方面并不具有突出的特殊性,應適用訴訟時效起算的一般規(guī)則。就一般保證而言,法律在規(guī)定保證債務的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時,應使其與訴訟時效起算一般規(guī)則保持統(tǒng)一,并妥當協(xié)調(diào)保證債務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則與連帶責任保證、保證期間等制度的關系,以更好地發(fā)揮保證債務訴訟時效制度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