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冰心
(北京石油化工學院 人文社科學院,北京 102617)
臨夏回族自治州,位于甘肅西南的甘青交界地區(qū),東臨定西、西倚青海、南靠甘南藏族自治州、北瀕蘭州。臨夏古稱河州,是河湟谷地東部的核心地帶。這一區(qū)域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繁衍生息之地,古有戎、羌、匈奴、吐谷渾、吐蕃、黨項等繁衍生息,今有回、藏、蒙古、土、撒拉、東鄉(xiāng)、保安、裕固族等[1]。民族遷徙和民族融合的關系史,積淀了深厚又復雜的多民族文化背景與族源基因,也形成了這一地區(qū)獨特的民族語言文化區(qū)域特征[2]。
臨夏漢語方言也稱臨夏話(1)臨夏話(河州話)的分布范圍大致以臨夏為中心,包括東鄉(xiāng)族自治縣、積石山保安族東鄉(xiāng)族撒拉族自治縣、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縣、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和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的一部分地區(qū)。,是臨夏回族自治州及周邊地區(qū)漢族和回族使用的方言,也是生活在這片區(qū)域其他少數民族相互交際的語言工具。臨夏話語法與北方漢語方言區(qū)別較大,如小句的OV型語序類型、豐富的“格”標記系統(tǒng)等,近年來引起學界的關注,專家普遍認為這種異源性語法特征與阿爾泰語系語言接觸有關。
否定形式進入句法結構,往往能反映方言特色。西北方言的否定表達與北方官話相比較,具有一定特殊之處。學界對現代漢語否定表達、否定結構的研究十分豐富,西北方言這方面研究相對較少,賈晞儒較早注意到河湟漢語方言中狀語常出現在否定詞前,認為這可能與撒拉語、土語、蒙古語影響有關[3]。王森、王燕、徐丹、唐正大都簡要提及了臨夏話、東干話、烏魯木齊話、唐汪話和關中話否定副詞的特殊語序。劉丹青根據形態(tài)句法特征對漢語否定詞進行跨方言比較時注意到西北方言的否定詞強烈傾向于不管轄域大小直接用在謂語中心上,并從“核心吸附”的角度進行了解釋[4]。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甘肅臨夏漢語方言的否定表達和否定副詞語序轄域進行研究。
“否定”作為邏輯和哲學范疇,普遍存在于人類思維認知以及語言行為中,這是全人類共通的,世界各種語言中都有否定范疇。但全人類共同的思維形式在表達上是以各民族的語言規(guī)律為依據的,即使同一語言內部,不同的方言間在表達同一思維形式時也有各自的語言形式。因此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否定表達系統(tǒng)。
否定的表達是有層次的,可以在整個句子層面,也可以在句子成分層面。全句否定是句子或從句層面的。劉丹青指出從跨語言的層面看,句子層面否定算子組合對象具有層級差異:與整個句子組合的否定語氣助詞(如非洲豪薩語的ba);與謂語動詞短語組合的副詞(如漢語的“不”);與謂語動詞組合的副詞(如英語的not);還有依附于謂語動詞甚至在動詞內部曲折的詞綴(如藏語族普米語的mɑ)[5]。句子成分層面的否定則不影響全句性質,而其中單詞否定更是發(fā)生在詞匯層面,不影響句法。
就動詞性成分而言,漢語不同于英語,沒有十分明確的否定層次。劉丹青認為漢語限定動詞和非限定動詞沒有清楚的界限,不容易區(qū)分句子層面和動詞短語層面的否定;漢語形容詞更接近動詞,否定方式與動詞一致,而形容詞可以直接作謂語,在限定和非限定方面也難以區(qū)分;名詞性成分方面漢語普通話并沒有直接對其進行否定的手段,只能使用謂語否定來表達類似意思[5]。河湟民族地區(qū)漢語方言在否定的表達層面上與普通話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故本文對句子否定和謂詞短語否定不做特別區(qū)分。
句子層面實現否定的功能意義,主要有否定詞表達手段和非否定詞表達手段兩種。
1.否定詞表達手段
使用否定詞是否定表達最常用的手段,也叫有標記否定。否定詞否定作為一種語法否定,是通過語法形式手段來表達否定意義。漢語的語法手段主要是“添加”,在肯定句上添加否定詞。河湟民族地區(qū)漢語方言中的否定詞表達主要是通過添加“不”“沒(有)”和“嫑”來實現的,下文將對否定詞進行詳細論述。
2.非否定詞表達手段
非否性詞表達手段不使用否定詞來表達否定含義,也叫作無標記否定。臨夏話的非否定詞表達手段與普通話基本相同,主要可以使用詞匯手段、句法手段和語用手段。
詞匯手段主要是使用具有消極、負面等否定意味的詞(不包括否定詞)來實現否定意義,它不是語法上的否定,而是詞匯平面的否定。這種否定只構成概念上的否定,不表示語法上的否定。例如:
(1)一上午的活傢白做了。(她白干了一上午的活。)
臨夏話中沒有普通話表示“否定 /拒絕”類言語行為的詞,句子中只能用句法層面的否定句來表達,例如:
(2)尕王以傢說是以傢老師狀沒告是。 (小王否認是他向老師告的狀。)
(3)我在兀個們的舍里什啥不幫去。 (我拒絕再向他們家提供任何幫助。)
疑問代詞也可以表示否定,如:
(4)傢阿里啦知道哩,這么著做是錯著的。(他哪里知道這么做是錯的。)
(5)你個尕癟蛋,什么個知道哩!(你個小鬼,知道什么!)
句法手段主要包括使用固定格式、肯定式反問句和虛擬句等,如:
(6)好屁哩! (好個屁!)(固定格式)
(7)還媳婦家是,一個飯哈做不來?(還女人呢,連飯也不會做。)(固定格式)
(8)你這些破爛放下了做什么哩?(你留著這些破爛干什么?)(反問句)
(9)阿爺還活著是,今年八十了。(爺爺要活著的話,今年就80歲了。)(虛擬句)
語用手段是指通過語境來表達否定,常用反語、省略、轉移話題等手段。語用否定規(guī)律相對寬松。如:
(10)你能的很,這么的些事情哈也做壞了。 (你可真行,這點事兒也能干砸。)
(11)A:你看是尕趙阿么著哩?(A:你覺得小趙怎么樣?)
B: 長的也攢勁著哩,再的嘛…… (B:長得挺不錯,其他嘛……)
(12)A:你我啦一搭蘭州有心去啦?(A: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蘭州么?)
B:不了我們先飯吃吧。(B:咱們要不先吃飯吧。)
類型學家通過對世界語言的研究,發(fā)現否定表達最重要、最常見的語法手段是在肯定句上添加語法標記,即“否定標記”。自然語言的否定形式大致有形態(tài)和獨立小詞兩大類,其中形態(tài)可以是謂詞的一部分,也可以附著在助動詞上。一般情況下,黏著度高的語言通常使用否定詞綴,屈折語較少使用詞綴,孤立語則大多使用普遍存在的否定小詞。
漢語是典型的孤立語,無形態(tài)變化,否定使用表示否定的獨立小詞。呂叔湘指出,肯定的句子無須特別用字來表達肯定的意思,除非要表示某種語氣;但否定的句子卻必須要有否定的字樣[6]?!胺穸ǖ淖謽印逼鋵嵕褪菍γ}行使否定作用的算子(2)算子(operator)是形式語義學術語,指一個符號或語詞表示一個必須運作的變化過程。把一些句法(或語義)表達式變成另一些句法(或語義)表達式的否定成分就是否定算子。??紤]到漢語的實際情況,本文將使用“否定詞”(negatives)這一術語,它包括單純的否定詞(如“不”“沒”),也包括語義上結合了其他成分的合成否定詞(如“別”“甭”“嫑”)。
理論上,任何一種語言都只需要一個否定詞就能表達所有的否定的意義,但事實上,一種語言(方言)往往都有不止一個否定詞,形成否定詞系統(tǒng)。臨夏漢語方言否定詞系統(tǒng)主要包括“不”“沒(有)”“嫑”。一些古漢語遺留下來的文言詞匯“無”“非”“莫”“休”“勿”,除成語等固定結構外,在口語中基本不使用。臨夏話中,常用的否定詞主要有“不”“沒”和“嫑”。
臨夏話否定副詞“不”表示一般否定,可以用在動詞、形容詞、助動詞等前起否定作用,常用來表示對謂語動詞、情態(tài)動詞、可能補語、判斷句、比較句、主要小句和從屬小句等的否定,如:
(1)兀個從來不遲到。(他從來不遲到。)(陳述句謂語動詞的否定)
(2)兀個丫頭長得不俊。(那個女孩不漂亮。)(陳述句謂語動詞的否定)
(3)尕馬個人馬路不敢過。(小馬不敢一個人過馬路。)(情態(tài)動詞的否定)
(4)你是阿一個,我你啊認不得。(你是誰啊,我不認識你。)(可能補語的否定)
(5)我是蘭大的老師不是。(我不是蘭州大學的老師。)(判斷句的否定)
(6)小張以傢的學習小李不到。(小張沒小李學習好。)(比較句的否定)
(7)他不是張老師的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是張老師。)(從屬小句的否定表達)
(8)他不是張老師的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不是張老師。)(主要小句和從屬小句的否定表達)
否定副詞“不”一般對時間沒有明顯限制,可以用于過去、現在、將來時。
“不”可以表達對主觀意愿情狀的否定,也可以是對客觀事件的否定,如:
(9)我這個人啊不喜歡。(我不喜歡這個人。)
(10)雨不下了,我們阿藏走。(雨不下了,我現在走吧。)
關于“沒”的性質,學者的觀點有一定差異。王力主張“沒有”要分成兩個:一個是動詞,功能基本等同于古時的“無”,它的反面是“有”;另一個是副詞,功能基本等同于古漢語的“未”,它的反面是“已”,也就是說,當“沒(有)”否定體詞性成分時,它是動詞;否定謂詞性成分時,它是副詞[7]。呂叔湘先生也認為普通話的“沒(有)”是個兼類詞,出現在名詞前是動詞,出現在動詞、形容詞或助動詞前是副詞,二者詞性不同,但語式相同[8]。朱德熙則認為現代漢語的否定副詞只有一個“不”,其他的都是動詞[9]。石毓智認為肯定和否定是自然語言的邏輯問題,主張把“不”和“沒”看作是邏輯小品詞[10]。本文遵照語法學界的傳統(tǒng)觀點,將“不”視為否定副詞,“沒(有)”有否定副詞和否定動詞之分。
臨夏話中“沒”既可以用作否定動詞,也可以用作否定副詞,還可以單用回答問題或否定命題;“沒有”則一般只能出現在句末,用作否定動詞,不用作否定副詞出現在謂詞前。
1.否定副詞“沒”
臨夏話否定副詞“沒”使用范圍比普通話要大。普通話“沒”多用于客觀否定,臨夏話中“沒”既可以對客觀動作行為進行己然否定,也可以用在一些心理動詞前表示主觀否定,與“不”有一定范圍的混用。
臨夏話否定副詞“沒”進行客觀否定時,既可表示對已經發(fā)生事實的否定,說明某種動作狀態(tài)一直到說話時還沒有發(fā)生;也可是對事物性質變化過程的否定,例如:
(1)兀個今個子家里一直沒出來。 (他今天一直沒出家門。)
(2)花沒紅哩啊。 (花還沒紅。)
“沒”可用在部分心理動詞前,但并不像“不”那樣表示說話人在主觀上對某種情況的心理認知,而仍是傾向于從客觀上對沒有發(fā)生某種心理活動的陳述,例如:
(3)我沒想到你啊看來了。 (我沒想到你來看我了。)
(4)我別人沒怪過。(我沒有責怪過別人。)
臨夏話中“沒”與普通話有較大的區(qū)別是其還可以表示某種主觀否定,例如:
(5)我以傢啊沒害怕的。(我不害怕他。)
(6)你說下的我沒懂。(我不懂你說的話。)
(7)我沒乏。(我不累。)
(8)現在再核桃沒賣的,賣的是洋芋。(現在不賣核桃了,只賣洋芋。)
(9)我家麥子再沒種,種的是果樹。(我家不種麥子了,種的果樹。)
從時間上看,“沒”與動作發(fā)生的時間有關,只能用于非將來時,一般用于對過去或現在的動作進行否定,不能否定尚未發(fā)生的動作,不能出現“*我明個子沒去”這樣的句子。但“沒”在虛擬語氣的句子中可以否定將來發(fā)生的動作,例如:
(1)你但明個作業(yè)寫不完是,再課嫑上來。(如果明天你還沒寫完作業(yè)就不要來上課了。)
(2)我估計兀個這個事情兀個的阿大還沒說哩。(我估計他還沒把這件事告訴他的父親呢。)
普通話中經常用“不”來回答問題或是表示對命題的否定,臨夏話則多用“沒”,這種否定可以是針對謂語部分的,也可以是針對整個命題的,例如:
A:以傢們昨個子蘭州過了嗎?(他們昨天去蘭州了?)
B1:沒,以傢們沒過。(不,他們沒去。)
B2:沒,以傢們天水去了。(不,他們去天水了。)
2.否定動詞“沒(有)”
漢語從古到今在否定詞項方面的一大特征就是存在普通否定與有無否定區(qū)別,表示領有有專用的否定詞項(“無”(古)、“沒(有)”(今)),而不用“不”類推。臨夏話也遵循漢語這一原則,一般否定用“不”,有無否定用“沒(有)”,同時“沒(有)”可以兼表存在否定,例如:
(1)a.我學校里沒。 (我不在學校。)
b.我學校沒。 (我沒有學校。)
(2)a.我的家里客人沒。 (我家里沒有客人。)
b.我的家里錢沒。(我家里沒有錢。)
以上兩例中a表示存在否定,b表示領有否定,存在和領有否定句式相同,均為“主語 + 賓語 + 沒(有)”,“沒”的使用更為常見。主語可以由指人或處所、空間的名詞、代詞等名詞性短語充當。
從例句中可以發(fā)現臨夏話進行“存在”否定時與普通話有較大區(qū)別,無論是否定物的處所還是人所在的處所一律用“沒”,例如:
(1)我電影院里沒。(我不在電影院。)
(2)我們家里客人沒。(家里沒有客人。)
臨夏話“沒”用作否定動詞還可以表示數量上的不足,例如:
這些蘋果二斤沒(有)吧。(這些蘋果沒有兩斤吧。)
3.“沒”使用范圍的擴展與少數民族語言
臨夏話否定詞“沒”與普通話相比,使用范圍相對較大。根據目前調查,臨夏話中“不”和“沒”存在一定范圍混用,二者并無漢語普通話中那樣相對分明的區(qū)別,否定詞主、客觀對立的消失在河湟地區(qū)漢語方言中廣泛存在,是這一地區(qū)否定詞使用特征之一。具體分布規(guī)律還有待于進一步研究,但這種主、客觀否定間的混用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
臨夏周邊的藏語和阿爾泰語系的蒙古語、東鄉(xiāng)語、土族語等“不”和“沒”所表達的語法意義在詞形上沒有區(qū)分,具體意義需要依語境加以辨別。如蒙古語的ugue,是現代蒙語中使用最為廣泛的否定詞,可以在具體的語境中分別表示“不”和“沒”的語義,在語音上受元音和諧律的制約,但在詞形上不做區(qū)分。例如(3)以下四例來自道布編著《蒙古語簡志》,民族出版社,1983年(第22、61、62頁)。:
我 多少 尋找 到過去時否定, 原來
這里 有。(我找了多少回也沒找到,原來在這里。)
你 什么 我們 來經常體否定 呢?(你為什么老不來我們家呢?)
其實 那 人 知道非過去時否定 我
知道。(其實那個人不知道,我知道。)
蛋 有 非過去時否定。 (沒有蛋。)
臨夏周邊少數民族語言這種“不”“沒”主、客觀否定詞形上的一分式可能對臨夏話“不”“沒”的混用有一定的影響。
蒙古語的ugue還可以否定“存在”和“領有”,相當于普通話的“不在”和“沒有”,例如(5)以下兩例由內蒙古民族大學蒙古族學生敖木罕達來提供。:
他 辦公室 否定。
臨夏話:以傢辦公室里沒有。
他 辦公室 否定。
臨夏話:以傢辦公室沒有。
蒙古語的否定詞不作主、客觀的區(qū)分[11],可以用相同形式否定“存在”和“領有”兩種語義,指人、指物不作區(qū)分,這兩個特點都與臨夏話“沒”的特殊用法有一定相似。
臨夏話“嫑”是“不要”的合音,是否定詞和主觀意愿范疇在詞匯層面的結合。“嫑”用在謂詞性結構之前,是表禁止否定的副詞,表示說話人對行為、狀態(tài)的命令或勸阻。例如:
(1)嫑尋了,尋不見了。(別找了,找不見的。)
(2)旁人們的東西再稀罕也嫑逗。(別人的東西再喜歡也不要動。)
(3)鑰匙旁人嫑給!(別把鑰匙給別人!)
臨夏話否定副詞“不”“沒”“嫑”無論在簡單謂語句還是復雜謂語句中,否定副詞往往緊貼核心動詞,否定轄域內的相當一部分狀語性成分出現在否定詞前面,語序和轄域上與普通話有較大差異。
臨夏話否定副詞在多項狀語中的線性語序以“狀+NEG+V”為常態(tài),否定副詞一般緊貼核心動詞出現,與普通話有明顯差異。
1.張誼生總結出現代漢語多項副詞共現時的基本順序:評注>關聯>時間>頻率>程度>否定>協(xié)同>重復>描摹,其中描摹性副詞在句中位序更是比較固定,一般只能緊貼中心語[12],但臨夏話的否定副詞常出現在協(xié)同、重復和描摹副詞后,例如:
(1)你尕王啦一搭教室嫑離開。 (你和小王不要一塊兒離開教室。)
(2)作業(yè)就兀么交了,我再重新沒寫。 (作業(yè)就那樣交了,我也沒有重新寫。)
(3)個家事情親自不做,永遠再不知道有阿門多的困難是。 (自己不親自去做,永遠不知道有多困難。)
2.普通話中,否定副詞否定的是受到一定限制的動作、行為或性質、狀態(tài)時,會出現在其所要否定的全部成分之前,尤其是涉及表示時間、程度、范圍、頻率的副詞。臨夏話否定副詞不同,仍緊貼核心動詞,限制成分位于其前,例如:
(1)看到兀個走了,我再沒追出去。(看到他走了,我沒有馬上追出去。)
(2)這個房子太不大。 (這間房子不很大。)
(3)今個子我們一呱也不唱,就唱一段。(今天我們也不都唱,只唱一段。)
(4)我這個飯店里飯經常沒吃的。(我不經常來這家飯店吃飯。)
3.臨夏話一些表時間、表處所的名詞性詞語和方位名詞也可以出現在否定副詞前作狀語,例如:
(1)我家哥天天家里沒嘛,以傢也出去尋個工作去著哩。 (我哥沒有天天待在家,他也出去找工作呢。)
(2)娃娃病下了,我還醫(yī)院里沒看去。(孩子病了,我還沒到醫(yī)院去看。)
(3)你好好的你的題做嘛,再窗子外頭再嫑看唦。(你好好做題,不要往外面看了。)
4.臨夏話前置介詞很少,多使用后置格標記,包含格標記的短語充當狀語時,一般位于否定副詞前,否定副詞緊靠核心動詞,例如:
(1)衣裳開水啦嫑燙,溫水啦燙。(衣服不要用開水洗,用溫水洗。)
(2)學校里去了再同學們啦仗嫑打。 (去學校別和同學們打架。)
(3)我的書還家里搭沒拿來哩。(我的書還沒從家里拿來呢。)
1.臨夏話否定副詞的轄域
否定轄域是否定詞對意義的影響范圍,所有可能被這個否定詞否定的成分一同構成否定的轄域。從句子線性排列看,漢語否定轄域一般是位于否定詞后的成分。否定轄域和否定詞間有前后語序關系,否定詞的位置影響著否定轄域的范圍,進而產生語義的區(qū)別。
漢語的否定詞和程度副詞遵守語序和轄域一致的原則,即離核心越遠的修飾或限制成分轄域越大。臨夏話否定副詞不符合這一規(guī)律,否定副詞否定受到一定限制的動作行為或性質狀態(tài)時,否定副詞仍位于修飾限制成分之后,緊貼謂語核心動詞。例如:
(1)沒考好就沒考嘛,來是你老老實實地不說。(沒考好就沒考好,回來還不老老實實說。)
(2)你尕王啦一搭教室嫑離開,留下一個人了看著。(你和小王不要一塊兒離開教室,留一個人看著點。)
(3)我家哥天天家里沒嘛,以傢也出去尋個工作去著哩。(我哥沒有天天待在家,他也出去找工作呢。)
(4)房子各處胡嫑蓋。 (房子不要到處亂蓋。)
臨夏話否定副詞轄域取寬域,否定轄域除謂語核心動詞外,還可以包括否定副詞前起修飾限制作用的狀語部分,違背漢語普遍遵守的語序轄域對應規(guī)律。這種語序轄域錯配現象在關中方言[13]、烏魯木齊方言[14]、西寧話等西北方言中也存在,是西北方言一個較為普遍的共性。
2.臨夏話否定副詞語序轄域錯配與語言接觸
關于西北方言否定副詞語序轄域錯配的研究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一是王森提出的否定詞特殊語序與音節(jié)數量有關,單音節(jié)詞緊靠在謂語中心語前,介詞短語或其他多音節(jié)詞語在單音節(jié)詞前[15]。二是劉丹青提出的附綴化引起的核心吸附現象。他認為漢語西北方言謂語的核心可以吸附狀語或情態(tài)成分中一些獨立性弱的成分,如否定詞,使其緊挨在謂語核心之前[4]。三是漢語與阿爾泰語接觸的結果,劉俐李、賈晞儒、唐正大等認為與阿爾泰語言影響有關,但均未詳細論述。
通過考察臨夏漢語方言的語言事實,結合這一區(qū)域的歷史和民族狀況,我們認為臨夏漢語方言否定副詞語序和轄域的錯配可能是內因附綴化引起的核心吸附與外因阿爾泰語言影響共同作用的結果。
從內因看,謂語核心常??梢晕綘钫Z或情態(tài)成分中一些獨立性弱的成分,使其緊挨謂語核心。獨立性弱是短小輕弱,吸附的對象主要是單音節(jié)成分和部分雙音節(jié),當句中有多個單音節(jié)成分時,那些相對虛化程度高、讀音弱的成分優(yōu)先被吸附。否定詞出現頻率高,在語流中語音常發(fā)生弱化,因而最容易被吸附。這是語言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發(fā)展的結果。
從外因著眼,漢語否定副詞無論是歷史上還是如今的南北方言中基本都遵循轄域與語序一致的規(guī)則,為何西北地區(qū)出現大量語序轄域錯配現象,這可能與當地民族狀況有關。
西北地區(qū),特別是河湟地區(qū),歷史上一直有大量使用阿爾泰語系語言的少數民族耕牧于此,繁衍生息,這些少數民族與漢族長期雜居共處,經濟、政治、文化交流頻繁密切,民族間的交流融合必然伴隨著語言的相互接觸和影響。特別元代以來,大批蒙古軍人和來自西域、中亞等地的色目人進入河州地區(qū),徹底改變了這里的民族狀況,對河州地區(qū)語言產生了更為直接和明顯的影響。隨著與漢族交往的不斷深入,這些中亞來的色目人及駐守的蒙古人不斷成為雙語人,局部雙語乃至全民雙語現象逐漸發(fā)生,進而發(fā)生語言轉用,使西北地區(qū)(特別是甘青河湟地區(qū))漢語與阿爾泰語接觸的深度與復雜性更為突出。這些操阿爾泰語的少數民族在學習和轉用漢語過程中,由于不完全習得,不可避免地將母語——阿爾泰語言的一些語法形式作為底層帶入目標語——漢語中,逐漸形成了今天的包括臨夏漢語方言在內的河湟民族地區(qū)漢語方言。這些異源性成分出現的原因是來自母語干擾,它跟借用不同,不是從詞匯開始,而是表現在音系和句法方面,同時,結構的干擾是居于支配地位的干擾。這種接觸模式被稱為二語習得策略(Second-language acquisition strategies)。
在交往過程中,為了能順利完成交際,雙方都會在語言上做出讓步,簡化語言的結構,不斷發(fā)生變形。在這樣一種動態(tài)過程中,經由“協(xié)商”等機制,當時漢語接受了其中若干有代表性的干擾特征,形成一定程度的區(qū)域性趨同,最終形成了一種具有一些異源性語法成分的河湟民族地區(qū)的漢語方言。河湟區(qū)域直至今日仍生活著大量使用阿爾泰語言的少數民族,如東鄉(xiāng)族、保安族、裕固族等,這種語言接觸和影響仍然在發(fā)揮作用。
阿爾泰語言是形態(tài)發(fā)達的語言。很多漢語通過副詞、助動詞表達的內容,阿爾泰語言都用動詞后附加的形態(tài)成分來表達,包括否定范疇、時范疇等,雖然動詞和表示否定范疇的形態(tài)之間也會間隔其他形態(tài)成分,但相對而言,阿爾泰語言中動詞和否定范疇的結合更為緊密。以臨夏話為代表的河湟漢語方言否定副詞存在的這種語序與轄域錯配很有可能就是在這一動態(tài)過程中,兩者相互妥協(xié)、折中的結果。否定范疇通過否定副詞表達,并且位于動詞之前,符合漢語否定表達的規(guī)律,但否定副詞的語序和轄域受到阿爾泰語系語言底層的影響,與謂語動詞的結合更為緊密,在多項狀語中緊鄰動詞。
再結合臨夏話小句OV型語序、后置格標記系統(tǒng)等一系列語言事實,我們推測臨夏話特殊的否定語序和轄域是內因附綴化引起的核心吸附與外因阿爾泰語言影響共同作用的結果。同時前文提到的否定詞“沒”主客觀的混用的形成也是經由相同的機制和過程而產生,但這一接觸的具體方式和接觸過程有待于我們進行進一步的研究。
綜上所述,本文考察了臨夏漢語方言否定表達的層次和手段,句子層面否定功能意義的實現主要有否定詞表達和非否定詞表達兩種。通過否定詞表達否定是臨夏話最重要的否定表達手段,常用否定詞主要是“不”“沒(有)”和“嫑”。其中否定副詞“沒”與“不”存在一定程度的主、客觀混用;否定動詞“沒(有)” 可以用相同的句式表示存在兼領有否定;否定詞“沒”功能的擴展很可能與臨夏周邊阿爾泰語系語言的影響有關。臨夏話中否定副詞語序與轄域存在錯配,否定副詞往往緊貼核心動詞,否定轄域內的相當一部分狀語性成分出現在否定詞前,不符合漢語否定詞遵守的語序和轄域一致原則。這種語序和轄域的特殊語法現象很可能是內因附綴化引起的核心吸附與外因阿爾泰語言影響共同作用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