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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柔敦厚”與“風雅正變”
      ——清初遺民對傳統(tǒng)詩學的接受與突破*①

      2022-03-14 10:32:18姜維楓
      關鍵詞:詩文集溫柔敦厚遺民

      姜維楓

      (山東社會科學院 文化研究所,山東 濟南,250002 )

      “溫柔敦厚”一詞最早見于《禮記·經(jīng)解》篇,作為“《詩》教”,系評判一國“教化”與“為人”之標準。自此,“溫柔敦厚”不僅進入傳統(tǒng)詩學體系,也與傳統(tǒng)哲學與美學相呼應。如若著眼于“溫柔敦厚”詩學產(chǎn)生的思想文化背景,這一理念的提出頗具理想色彩,具有鮮明的傳統(tǒng)儒學特征。如若對照《詩大序》所謂“治世”“亂世”“亡國”等社會文化背景,以及“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1)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一,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71頁。等文學觀念,可以發(fā)現(xiàn),“溫柔敦厚”是以華夏文化的“王道”“禮義”“政教”等思想體系為其適用空間;“溫柔敦厚”思想生成于春秋末期,彼時“華夷之辨”的思想張力尚未完全形成。此外,盡管“溫柔敦厚”最初亦關涉“變風變雅”討論,然“溫柔敦厚”的“王道”理想終能借助華夏“禮義”得以實現(xiàn),“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2)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一,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72頁。成為其倫理學、哲學、美學、文學的落腳點。那么,當“華夷之辨”成為某一特定歷史時期的思想與學術主潮,中原板蕩、華夏失墜,身處“亡國”“亡天下”之際,文人對“溫柔敦厚”“風雅正變”如何接受?文學如何發(fā)聲?本文擬循此梳理清初遺民對“溫柔敦厚”“風雅正變”傳統(tǒng)詩學的接受與突破。

      一、“溫柔敦厚”與“風雅正變”:從《詩三百》說起

      《禮記·經(jīng)解》云:“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3)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五十,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609頁。意思是說,接受“詩教”,人的性情可臻至“溫柔敦厚”;“深于《詩》者”,則可“溫柔敦厚而不愚”,可見,“溫柔敦厚”為“詩教”理想之境。又《詩大序》云:“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薄爸劣谕醯浪?,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薄皣访骱醯檬еE,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薄斑_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4)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一,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71-272頁。《詩大序》區(qū)別了正風正雅與變風變雅。“正風正雅”乃“治世之音”,特點是“主文而譎諫”,朱自清認為:“不直陳而用譬喻叫‘主文’,委婉諷刺叫‘譎諫’。說的人無罪,聽的人卻可警誡自己?!?5)朱自清:《經(jīng)典常談》,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有限責任公司,2020年,第35頁?!白冿L變雅”乃“亂世”“亡國”之音,多抒寫“人倫之廢”“刑政之苛”?!对姶笮颉吠瑫r認為,與“正風”相同,“變風”亦“發(fā)乎情”,所不同者在于“變風變雅”既生于衰廢、失政、殊俗之世,則國史基于“人倫之廢,刑政之苛”而必“哀傷”之,然仍當守“中庸”之德與“中和”之美。“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以禮義教化調(diào)和與生俱來的“性情”,達至“哀而不傷”“怨而不怒”之境。要之,“正變”二者雖路徑不同,然起點——“發(fā)乎情”與終點——“溫柔敦厚”是一致的、不變的。那么,何謂“溫柔敦厚”?孔穎達疏:“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情性和柔。《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故云溫柔敦厚,是《詩》教也?!?6)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五○,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609頁。劉文忠認為:“‘溫’的含義,還應包括言辭溫和。柔,謂性情和柔,大體不差。‘敦厚’的含義是誠樸寬厚?!?7)劉文忠:《溫柔敦厚與中國詩學》,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頁?!皽厝岫睾瘛痹妼W于哲學層面呼應“中庸”之道,于美學層面呼應“中和之美”?!皽厝岫睾瘛痹妼W確立之后,歷代不乏響應者。

      唐孔穎達《毛詩正義序》云:

      夫詩者,論功頌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訓,雖無為而自發(fā),乃有益于生靈。六情靜于中,百物蕩于外,情緣物動,物感情遷,若政遇醇和,則歡娛被于朝野;時當慘黷,亦怨刺形于詠歌。作之者所以暢懷舒憤,聞之者足以塞違從正。發(fā)諸情性,諧于律呂。(8)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一,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61頁。

      孔穎達融合詩教與政教,認為詩具有“論功頌德”“止僻防邪”的功用,其對“情”“物”關系以及“政遇醇和”“時當慘黷”歡娛怨刺形式的闡述與《詩大序》并無二致。值得注意的是,他主張詩歌“舒憤”,詩人情感抒發(fā)的激烈程度較《詩大序》“主文而譎諫”更加明確,是對“溫柔敦厚”說的突破。然其“發(fā)諸情性,諧于律呂”,依然回到“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傳統(tǒng)。

      宋朱熹《詩集傳》云:

      孔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愚謂此言為此詩者得其性情之正、聲氣之和也?!毱渎暁庵?,有不可得而聞者。雖若可恨,然學者姑即其詞,而玩其理,以養(yǎng)心焉,則亦可以得學詩之本矣。(9)朱熹注:《詩經(jīng)集傳》,《新刊四書五經(jīng)》,北京:中國書店,1994年,第3頁。

      朱熹認為“學詩之本”在于“玩其理”“養(yǎng)其心”“正性情”“和生氣”。詩教既與政教相通,“正風正雅”之音實傳遞治世之音,能描繪“溫柔敦厚”“中正之美”的理想圖景,其必然會成為文德教化的主流,是為歷代治世之先聲。

      明清之際,中原板蕩,文壇多怨刺之音、噍殺之響。王朝稍事穩(wěn)固之后,為肅清文壇異質(zhì)雜聲,清初君臣不遺余力??滴醯劢杈庍x《御選唐詩序》之機以昌明詩教:“孔子曰:‘溫柔敦厚,詩教也?!蔷幩?,雖風格不一,而皆以溫柔敦厚為宗。其憂思感憤、倩麗纖巧之作,雖工不錄。使覽者得宣志達情,以范于和平。蓋亦用古人以正聲感人之義。”(10)愛新覺羅·玄燁:《御制文》卷二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94冊),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48頁??滴醯垡浴皽厝岫睾瘛痹娊滩魇⑹乐?,表達和平范式,故是編不取杜甫“三吏”“三別”等篇及白居易“惟歌生民病”等詩旨(我們由此亦可見杜詩、白詩對“溫柔敦厚”詩教的突破)。其實,在此之前,汪琬詩論便以“溫柔敦厚”排斥“變風變雅”,為新朝重塑氣象:

      《詩》風雅之有正變也,蓋自毛、鄭之學始。成周之初,雖以途歌巷謠,而皆得列于正。幽、厲以還,舉凡諸侯夫人、公卿大夫閔世病俗之所為,而莫不以變名之。正變之云,以其時,非以其人也。故曰: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憂思,啴諧慢易之音作而民康樂,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僻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夫詩固樂之權(quán)輿也,觀乎詩之正變,而其時之廢興治亂、污隆得喪之數(shù),可得而鑒也。(11)汪琬:《唐詩正序》,汪琬著、李圣華箋校:《汪琬全集箋校》(第2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第602頁。

      汪琬明乎詩之正變“以其時,非以其人”的因果,他從詩歌教化有益社會興治的角度出發(fā),提倡“溫柔敦厚”的正風正雅之音,以“溫柔敦厚”詩教澄清盛世之音??滴醭泻笃诩爸?,以“溫柔敦厚”諧“盛世之音”的詩學呼聲更多。趙國麟認為:“唐虞歌詠,聿開三百之源;漢魏風騷,實肇四唐之始。故正變貞淫,關乎風教;興觀群怨,感乎性情。鼓吹休明,亦熙朝所最尚;形容盛德,更學士所宜工。”(12)趙國麟:《詩社小引》,王價藩、王亨豫輯錄,齊煥美點校:《岱粹抄存合編》,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45頁。詩之正變關乎風教性情,盛朝崇尚休明之音,有學之士宜工圣德之形容。張元認為:“詩道之所以日蕪而迄無所底者,則以說詩者誤之也。夫運會遷流,風雅遞變,而正法眼藏,要必以大雅為宗,以寄興為主,委婉深摯,以無失乎溫柔敦厚之旨,而后可以謂之詩?!?13)張元:《西圃詩說序》,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748頁。太平之日,詩教與政教配合,發(fā)揮“鼓吹休明”“形容盛德”的“溫柔敦厚”之旨。

      《詩大序》認為“變風變雅”與“溫柔敦厚”不相違背,因“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那么,《詩三百》有無“變風變雅”之音?《詩三百》中的“變風變雅”是否均能“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呢?顧炎武云:“《詩》之為教,雖主于溫柔敦厚,然亦有直斥其人而不諱者?!?14)顧炎武著、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中),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048頁。據(jù)統(tǒng)計,《詩經(jīng)》中的“‘變風變雅’也比‘風雅正經(jīng)’多得多(變詩二百零六篇,正詩五十九篇 )”(15)朱自清:《朱自清說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6頁。。可見,《詩三百》“變風變雅”之什遠超“正風正雅”之音。關鍵是“變風變雅”之音是否均“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是否傳達出“溫柔敦厚”的詩教呢?同樣不盡然?!蛾P雎》歷來被視為“溫柔敦厚”的教科書,是“沒有矛盾的和諧”(16)劉文忠:《溫柔敦厚與中國詩學》,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7頁。;《谷風》雖有悲怨,然“怨而不怒”,可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之作;《燕燕》《凱風》兩篇“溫柔敦厚,斯為極則”(17)沈德潛:《說詩晬語》,《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35冊),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27頁。。然讀《巷伯》《相鼠》之篇則不然。

      《巷伯》云:

      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18)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一,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56頁。

      《相鼠》云: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19)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一,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19頁。

      《巷伯》詩的情感顯然已出離憤怒,“譖人”無中生有的讒毀,令詩者發(fā)出“投畀豺虎”“投畀有北”“投畀有昊”的“太甚”之情?!断嗍蟆吩娡瑯觽鬟f出難以遏制的憤怒,“無儀”“無止”“無禮”之人,實不如“鼠”,不如“遄死”!情感邏輯暫不探討,其中的“變風變雅”之音,無疑已非“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所可限遏。

      因之,“變風變雅”之音的興起其源有二:一為“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的背景;二為“發(fā)乎情”的情感需要。二者彼此關聯(lián),“遇物感興”故發(fā)激切之音;有時“發(fā)乎情”并非全為“亂世”之音,如主張“性靈”“性情”的一派。蕭繹傾心“性靈搖蕩”、蕭子顯追求“傾炫心魂”均發(fā)乎情。白居易的諷喻詩使“權(quán)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20)白居易:《與元九書》,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第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92頁。、宋遺民鄭思肖的“非歌詩無以雪其憤”(21)鄭思肖:《中興集自序》,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60冊),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出版集團、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8頁。亦均發(fā)乎情,然卻作“變風變雅”之音。起點同,正變異。明李贄云:“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熱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shù)奇于千載。既已噴玉唾珠,昭回云漢,為章于天矣,遂亦自負,發(fā)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寧使見者聞者切齒咬牙,欲殺欲割,而終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22)李贄:《雜說》,張建業(yè)主編,張建業(yè)、張岱注:《李贄全集注》(第1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272頁。李贄所言“發(fā)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寧使見者聞者切齒咬牙,欲殺欲割”,已非“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所可解釋,而是對傳統(tǒng)“溫柔敦厚”詩教、政教的沖擊。

      二、黍離之悲與噍殺之響:清初遺民詩文聲情

      《禮記·樂記》云:

      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23)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五○,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527頁。

      明清易代,輿圖換稿,人心痛烈,正變交織,遺民“情動于中”“形于聲”,“風雅正變”之聲遂起。值得注意的是,“亂世之音”綰合有明以來“主情”“發(fā)乎情”的文論先聲,呼應詩學“正變”,在清代文壇彈奏驟“變”交響。

      陳子龍系明清之際較早論詩之“正變”者。陳子龍生活于明末兵燹,死于抗清,因之其對末世、亡國、亡天下的詩教體驗極為深切,其詩學主張值得揣摩。其《宋轅文詩稿序》云:

      今子之詩大而悼感世變,細而馳賞閨襟,莫不措思微茫,俛仰深至,其情真矣。……和平者志也,其不能無正變者時也。夫子野之樂,即古先王之樂也,奏之而雷霆驟作,風雨大至,豈非時為之乎。詩則猶是也,我豈曰有靜而無慕也,有褒而無刺也。非然,則左徒何為者,而曰“不淫不怒”,乃兼之也。(24)陳子龍撰、孫啟治校點:《安雅堂稿》卷二,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7頁。

      其《六子詩稿序》云:

      夫作詩而不足以導揚盛美,刺譏當途,托物連類而見其志,則是《風》不必列十五國,而《雅》不必分大小也。雖工而予不好也。(25)陳子龍撰、孫啟治校點:《安雅堂稿》卷三,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0頁。

      陳子龍?zhí)岢艑W,以風雅比興之美矯正公安竟陵率直俚俗、深幽孤峭之弊,又能“序世變、刺當途”,心系國家治亂、世運興亡之大情,以正變論詩之工拙。作為“明詩殿軍”,陳子龍一方面主張“和平者,志也,其不能無”,同時認為“正變”應和于時,如此方為“俛仰深至,其情真矣”的佳作,否則“雖工而予不好也”。其《左伯子古詩序》云:

      鄭康成曰:“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抒意各黨,摛辭亦異。原其淺深,可得言焉?!鄙w君子之立言,緩急微顯,不一其緒,因乎時者也?!春鮿莓斄鳂O,運際板蕩,其君子憂憤而思大諫,若震聾不擇曼聲,拯溺不取緩步,如《召旻》、《雨無正》之篇,何其刻急鮮優(yōu)游之度耶?乃知少陵遇安史之變,不勝其忠君憂國之心,維音嘵嘵,亦無倍于風人之義者也。(26)陳子龍撰、孫啟治校點:《安雅堂稿》卷四,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1頁。

      陳子龍認同鄭康成詩論,認為詩歌美刺因乎時變。雖結(jié)句“亦無倍于風人之義者也”流露出崇正斥變的傾向,表現(xiàn)出對“溫柔敦厚”詩學的膠柱固守,但他認為“勢當流極,運際板蕩”之時,君子自當因憂憤而發(fā)震聾之聲,不擇曼聲、不取緩步。進一步說,基于時異國變,出于忠君憂國之心,詩者自當發(fā)嘵嘵之音,其詩學觀已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溫柔敦厚”“風雅正變”的突破。陳子龍于明亡后堅持抗清,被捕后于永歷元年(1647)投水殉國,試想如若其生命得以延續(xù),其“正變觀”必然會實現(xiàn)對“風人之義”的進一步突破。

      清初遺民文論接續(xù)陳子龍“情真”“怨刺”的變風變雅之聲,“主情”“不可以偽為”成為此期遺民文論與創(chuàng)作的主流。黃宗羲云:“所謂文者,未有不寫其心之所明者也”“文以理為主,然而情不至,則亦理之郛廓耳。廬陵之志交友,無不嗚咽;子厚之言身世,莫不悽愴;郝陵川之處真州,戴剡源之入故都,其言皆能惻惻動人。古今自有一種文章,不可磨滅,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者。而世不乏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皆以大文目之,顧其中無可以移人之情者,所謂刳然無物者也。”(27)黃宗羲:《論文管見》,黃宗羲著、吳光主編:《黃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51、649-650頁。歸莊云:“詩言志,不可以偽為。其詩如芳草之綠縟者,必文人;如古木之蒼勁者,必節(jié)士;若倜儻奇?zhèn)ブ?,發(fā)于文辭,必將如干將之在匣,良玉之在璞,星斗山川,皆見氣象。……若夫詩而有干將之氣,良玉之質(zhì),其為倜儻奇?zhèn)ブ藷o疑也,又何暇乎工詩。”(28)歸莊:《費仲雪詩序》,《歸莊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90頁。黃宗羲、歸莊均為明朝遺民,二人論詩不僅主真情,且主張大詩人需有大氣象,突破尋常詩人之氣格,認為奇?zhèn)ブ藷o暇檢視詩之“工”否,然自有大文章。如此之論,皆為突破“溫柔敦厚”詩學落墨。

      宋犖《遺民詩序》云:

      錢謙益《施愚山詩集序》云:

      兵興以來,海內(nèi)之詩彌盛,要皆角聲多宮聲寡,陰律多陽律寡,噍殺恚怒之音多,順成啴緩之音寡,繁聲多破,君子有余憂焉。(30)錢謙益:《牧齋有學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冊),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39頁。

      杜濬自謂“余詩多志微噍殺之響”(31)杜濬:《奚蘇嶺詩序》,《變雅堂遺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7冊),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79頁。,更直接以“嗔”論詩,其《跋黃九煙戶部絕命詩》云:

      佛氏戒嗔,良為道眼?!?若夫事至宏鉅名節(jié),所關人禽之界,而亦復不嗔,則是形骸徒具而薾然無氣?!蛞徊俊峨x騷》經(jīng),緣嗔而作也;故屈子不嗔,則無《離騷》。……九煙猶是也。蓋嗔者,生氣。故九煙不死,不嗔無氣,故若輩不生。世有我輩人,不可以不辨。(32)杜濬:《跋黃九煙戶部絕命詩》,《變雅堂遺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7冊),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5頁。

      杜跋作于黃周星沉淵辭世后,應周星之子所請,記疇昔之日知己同調(diào)互相砥礪之語?!班痢奔磁瓪?,亦為“生氣”。杜濬認為“戒嗔”故具佛氏道眼,然事關天下存亡、士人名節(jié)之際,則不可不嗔,“嗔”為人禽之分界。他認為“不嗔”則“無氣”,“無嗔”雖無怒氣,卻亦無“生氣”,則無生生不息之氣?!班痢币彩峭鎏煜轮H,遺民詩人以“性情”為詩、“氣節(jié)”為詩、突破“溫柔敦厚”詩學的底色。

      王邦畿、王隼父子的詩文同樣激蕩變風變雅之音。王邦畿于明亡后出家為僧,法號“今吼”,字“說作”。其詩歌情感激切,有變風變雅傾向:“逾二年大饑,邦畿感時,作戊子歌,激切近變雅?!肮鹆謨A覆,邦畿遁歸,乃避地于順德之龍江。后禮僧函昰于雷峰,名今吼,字說作,居羅浮西樵間?!?33)陳伯陶:《勝朝粵東遺民錄》,謝正光、范金民編:《明遺民錄匯輯》(上冊),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86頁.。梁佩蘭序王隼《大樗堂初集》云:“蒲衣遇非其時,不得以忠厚和平之音,列清廟明堂正風、正雅、三頌之什;猶庶幾于《匪風》、《下泉》、《繁霜》、《楚茨》、《板》、《蕩》變風、變雅之遺也?!?34)梁佩蘭:《大樗堂初集序》,梁佩蘭撰、呂永光校點補輯:《六瑩堂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408頁?!爸液窈推健奔础皽厝岫睾瘛保号逄m認為王隼因遭遇非時而不得發(fā)“溫柔敦厚”之音,蒲衣詩實乃繼承《詩三百》變風變雅之遺風也。此外,陳洪綬作詩自稱:“殺戮作詩料,憂愁為詩腸??奁斣婍?,和墨寫詩章?!?35)陳洪綬:《姜綺季赴天章、子山二陶子廢社,詩寄陶水師去病暨二陶子》,《寶綸堂集》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1冊),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09頁。陳忱稱《水滸后傳》“為泄憤之書:憤宋江之忠義,而見鴆于奸黨,故復聚余人,而救駕立功,開基創(chuàng)業(yè);憤六賊之誤國,而加之以流貶誅戮;憤諸貴幸之全身遠害,而特表草野孤臣,重圍冒險……”(36)陳忱:《水滸后傳論略》,朱一玄、劉毓忱編:《〈水滸傳〉資料匯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89頁。,均發(fā)“變風變雅”之音,突破“溫柔敦厚”的詩教與文教。

      明清之際,陵谷巨變,詞人突破“花間”“草堂”之藩籬,多發(fā)黍離銅駝之悲、奏悲歌侘傺之響。此外,從文體角度看,與“興觀群怨”之詩教傳統(tǒng)不同,詞體自產(chǎn)生以來便稱“詩余”“小道”,詞中男子作閨音,其情“非真”的情形較為普遍。康熙舉人田同之認為:“從來詩詞并稱,余謂詩人之詞,真多而假少,詞人之詞,假多而真少。如邶風燕燕、日月、終風等篇,實有其別離,實有其擯棄,所謂文生于情也。若詞則男子而作閨音,其寫景也,忽發(fā)離別之悲。詠物也,全寓棄捐之恨。無其事,有其情,令讀者魂絕色飛,所謂情生于文也。此詩詞之辨也?!?37)田同之:《西圃詞說·詩詞之辨》,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449頁。對此,劉慶云認為“詞人之詞,假多而真少”是指詞多用比興寄托的手法,“真少”,雖未必真有其事,但“無其事”“有其情”,情是真的。(38)劉慶云:《詞話十論》,長沙:岳麓書社,1990年,第34頁。清初遺民詞與田同之所云不同,悲國悼亡之詞,“有其事”“有其情”,遺民詞不僅對明代柔弱詞風加以清算,且發(fā)揮以詞存史的史學文化功用,又挾“變聲變雅”之勢實現(xiàn)對“溫柔敦厚”詩學的突破。

      曹元方《金縷曲·三月十九日》(其一)云:

      荊棘銅駝冷。黍離離、江山如昨,九疑路梗。龍馭堪嗟斑竹雨,孤劍芒寒無影。呼酒澆愁日暮醒。野哭吞聲秋草白,見魂歸,徙倚梧桐井。夜臺寂,天街靜。

      漢陵唐寢同荒嶺。轉(zhuǎn)盼間、空闕灰飛,旌旗罷整。戰(zhàn)馬不還敗鼓澀,城角烏啼霜徑。嘆四海、遺黎薄命。蟋蟀堂開軍國誤,問盧龍、寨賣爭辭佞。奸臣血,飲難罄。(39)饒宗頤初纂、張璋總纂:《全明詞》(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940-2941頁。

      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破京師內(nèi)城,崇禎帝自縊煤山,明亡。遺民以此為詞者甚多。曹元方《金縷曲》作于康熙十二年(1673)前后,同樣記事抒情,與詩歌相比,詞體風格要含蓄蘊藉得多,然末句“奸臣血,飲難罄”,已非“止乎禮義”所可限囿。

      陳洪綬《點絳唇》云:

      身在刀兵,老夫六換新年紀。有何道義。得免刀兵死。

      難報親朋,分屋分柴米。窮生計。陳言故紙。還要從新理。(40)饒宗頤初纂、張璋總纂:《全明詞》(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819頁。

      “身在刀兵”之下,詞人“六換新年紀”,可謂九死一生。“有何道義”是對清軍殘酷殺戮的強烈譴責,從詞體角度看,又似乎是在質(zhì)問夷狄亂華之際,是否還要固守“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之詩教“道義”。葉恭綽認為:“喪亂之余,家國文物之感,蘊發(fā)無端,笑啼非假。其才思充沛者,復以分途奔放,各極所長。故清初諸家,實各具特色,不愧前茅?!?41)葉恭綽選輯、傅宇斌點校:《廣篋中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18頁。此言甚是。

      清初遺民辭賦同樣對傳統(tǒng)賦論——“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42)班固:《兩都賦序》,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冊),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頁。實現(xiàn)了突破。

      魏禧《獻歲》云:

      惲日初《閔哲》云:

      埽蚩尤之妖氛兮,罄欃槍之懾氣。驅(qū)異類使遠跡兮,乃以御夫魑魅。手七曜以回炤兮,兩儀廓而正位。玉燭調(diào)而大夏昭兮,昌光茀而八風曬。(44)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第10冊),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8517頁。

      李世熊《反恨賦》云:

      日月不死,河山頓異。怪尻首之倒懸,哭巾髻之改易。薦虺蜴以匡床,豢豺狼以嬰赤。禮樂接廝皂之流,冠冕承倡優(yōu)之溺。于是逢花濺眼,遇雨淋鈴。蜀鵑無時罷叫,遼鶴孑影梳翎。(45)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第10冊),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8538頁。

      遺民賦家將夷狄、滿清喻為“妖孽”“魑魅”“豺狼”,認為華夷之別實為“人禽之界”。對此,王夫之曾發(fā)憤激之論:“夷狄非我族類者也,蟊賊我而捕誅之,則多殺而不傷吾仁。”(46)王夫之:《讀通鑒論》(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858頁?!耙牡艺撸壑粸椴恍?,殺之而不為不仁,奪之而不為不義者也?!?47)王夫之:《讀通鑒論》(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321-2322頁。對于“變風變雅”“溫柔敦厚”,生活于康乾年間的沈德潛可以認為:“《巷伯》惡惡,至欲‘投畀豺虎’、‘投畀有北’,何嘗留一余地?然想其用意,正欲激發(fā)其羞惡之本心,使之同歸于善,則仍是溫厚和平之旨也?!?48)沈德潛:《說詩晬語》,《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35冊),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28頁。然而,處“華夷之辨”思想強大張力之下的遺民文人,則努力突破“發(fā)乎情,止乎禮義”“通諷諭”“宣忠孝”等詩教、賦教、文教觀,是為歷史與現(xiàn)實的必然。

      三、“憤而不失其正,固無妨于敦厚也”:傳統(tǒng)詩學的易代新聲

      《詩大序》言“變風變雅”應“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合乎“溫柔敦厚”詩教。那么,清初遺民如何接受“溫柔敦厚”詩學傳統(tǒng)?我們以遺民文人朱鶴齡、申涵光、黃宗羲和非遺民文人葉燮文論為例,稍加分析。

      “變風變雅”而能歸于“溫柔敦厚”,猶如“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前文所論,《詩三百》已有“變風變雅”且出離“溫柔敦厚”之作,那么直斥其人其事而無所避諱,便是“逾矩”之作。對于詩文正變之關系,朱鶴齡認為性情惟“正”,惟“正”則“變不失貞”,其《輯注杜工部集序》云:

      志者,性情之統(tǒng)會也。性情正矣,然后因質(zhì)以緯思,役才以適分,隨感以赴節(jié),雖有時悲愁憤激,怨誹刺譏,仍不戾溫厚和平之旨。不然則靡麗而失之淫,流漓而失之宕,彫鏤而失之璅,繁音促節(jié)而失之噍殺,綴辭逾工,離本逾遠矣。(49)朱鶴齡:《輯注杜工部集序》,《愚庵小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99-300頁。

      朱鶴齡認為“志”為性情之總稱,“性情正”,然后驅(qū)遣情感以行文。如此,情之所至,盡管時發(fā)“悲愁憤激”“怨誹刺譏”之聲,然仍不脫“溫厚和平”(即“溫柔敦厚”)之大旨。性情如無“正”之統(tǒng)攝,發(fā)言為聲,則情感難免失之“淫”“宕”“璅”“噍殺”。朱鶴齡并不排斥“變”,相對于《詩大序》以“禮義”止乎“變”,朱鶴齡提出從人的內(nèi)在性情角度出發(fā),令“變風變雅”歸于“溫厚和平”,“性情之正”與“止乎禮義”均為手段,然“變不失貞”與“止乎禮義”不盡相同。朱鶴齡對“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溫柔敦厚”詩學的突破,體現(xiàn)于其《寒山集序》中:

      聲音之理通乎世運,感乎性情。譬如焚輪扶搖之風,起于青蘋之末,俄而調(diào)調(diào)、而刁刁、而翏翏,小和大和,萬竅怒號,此孰使之然耶?諸君子生濡首之時,值焚巢之遇,則觸物而含悽,懷清而激響,怨而怒,哀而傷,固其宜也。(50)朱鶴齡:《寒山集序》,《愚庵小集》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07-408頁。

      朱鶴齡認為“正變”之音,源自世運遭際,遺民生當“濡首之時”“值焚巢之遇”,則“怨而怒,哀而傷”,無所不宜。換言之,詩人有所為,有所不為,身處亡國亡天下之際,詩“發(fā)乎情”何必“止乎禮義”!對于詩歌正變,不同詩人均認同“以其時,非以其人”,然基于不同心態(tài),朱鶴齡呈現(xiàn)出與前文所述汪琬不同的詩學觀。

      申涵光《賈黃公詩引》云:

      溫柔敦厚,詩教也。然吾觀古今為詩者,大抵憤世嫉俗,多慷慨不平之音。自屈原而后,或憂讒畏譏,或悲貧嘆老,敦厚誠有之,所云溫柔者,未數(shù)數(shù)見也。子長云:三百篇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然則憤而不失其正,固無妨于溫柔敦厚也歟。(51)申涵光:《賈黃公詩引》,《聰山集》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0冊),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1頁。

      申涵光所言之“正”,非朱鶴齡所直言“性情正”。“正”當超越個體“性情”之正,乃基于家國、天下情感,混融于天地間之浩然“正氣”“正義”“正理”之“正”。

      黃宗羲對“正變觀”的體察更為精微,他認為“然則正變云者,亦言其時耳。初不關于作詩者之有優(yōu)劣也。美而非諂,刺而非訐,怨而非憤,哀而非私,何不正之有?……”(52)黃宗羲:《陳葦庵年伯詩序》,黃宗羲著、吳光主編:《黃宗羲全集》(第19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1頁。如果說“美而非諂,刺而非訐,怨而非憤”尚有“樂而不淫,怨而不怒”“中庸”之德的意味,“哀而非私”則不然,“哀而非私”所哀之情乃非關一己之私情,所謂“正變云者,亦言其時耳”。黃宗羲認為詩人為家國之情哀,則無不正,而且“詩之為教,溫厚和平,至使開卷絡咎,寄心冥漠,亦是甘苦辛酸之跡未泯也”(53)黃宗羲:《陳葦庵年伯詩序》,黃宗羲著、吳光主編:《黃宗羲全集》(第19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2頁。。遺民身處家國易變之際,怎可因固守“溫柔敦厚”詩教而不能表達“甘苦辛酸之跡”,徒然“寄心冥漠”呢?對此,黃宗羲在《萬貞一詩序》中有更明確的表述:

      今之論詩者,誰不言本于性情。顧非烹煉使銀銅鉛鐵之盡去,則性情不出。彼以為溫柔敦厚之詩教,必委蛇頹墮,有懷而不吐,將相趨于厭厭無氣而后已。若是則四時之發(fā)斂寒暑,必發(fā)斂乃為溫柔敦厚,寒暑則非矣;人之喜怒哀樂,必喜樂乃為溫柔敦厚,怒哀則非矣?!晃嵊^夫子所刪,非無《考盤》、《丘中》之什厝乎其間,而諷之令人低徊而不能去者,必于變風變雅歸焉。蓋其疾惡思古,指事陳情,不異薰風之南來,履冰之中骨,怒則掣電流虹,哀則凄楚蘊結(jié),激揚以抵和平,方可謂之溫柔敦厚也。(54)黃宗羲:《萬貞一詩序》,黃宗羲著、吳光主編:《黃宗羲全集》(第19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81-82頁。

      黃宗羲否定了那種將“喜樂”視為溫柔敦厚、“怒哀”為非的觀點,認為詩文創(chuàng)作應“本于性情”,“怒則掣電流虹,哀則凄楚蘊結(jié),激揚以抵和平”,方可謂之“溫柔敦厚”,這樣就拓展了“溫柔敦厚”詩教的內(nèi)涵。其依據(jù)是孔子刪詩,并未刪除“《考盤》、《丘中》之什”,而這類詩歌的價值恰在于“諷之令人低徊而不能去者”。

      葉燮為康熙九年(1670)進士,后知寶應縣,雖非遺民,然其父葉紹袁于明亡后隱遁為僧,葉燮對遺民心志與詩文關系體察更切。其《原詩》云:

      或曰:“‘溫柔敦厚,詩教也?!瘽h、魏去古未遠,此意猶存,后此者不及也。”不知“溫柔敦厚”,其意也,所以為體也,措之于用,則不同;辭者,其文也,所以為用也,返之于體,則不異。漢魏之辭,有漢魏之“溫柔敦厚”,唐、宋、元之辭,有唐、宋、元之“溫柔敦厚”。且“溫柔敦厚”之旨,亦在作者神而明之;如必執(zhí)而泥之,則《巷伯》“投畀”之章,亦難合乎斯言矣。(55)葉燮:《原詩》,《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4冊),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29頁。

      葉燮對于“溫柔敦厚”詩教的解說極具系統(tǒng)性和思辨性。他從“體”與“用”二者關系角度,論述“溫柔敦厚”詩教,認為“溫柔敦厚”為詩教之“體”,“辭”為詩教之“用”?!稗o”變而“體”“不異”,也就是說,“溫柔敦厚”基于不同的歷史背景,會呈現(xiàn)不同的文辭方式,即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溫柔敦厚”。葉燮認為,對于“溫柔敦厚”的理解不可太過于拘泥,否則如《詩經(jīng)·巷伯》篇,如以“發(fā)乎情,非止于禮義”作為標準,則難合“溫柔敦厚”了。葉燮發(fā)現(xiàn)了《詩經(jīng)》中部分篇章并不合乎“止乎禮義”的詩教傳統(tǒng),盡管以不必“執(zhí)而泥之”加以闡說并未完全解決《詩經(jīng)》詩教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矛盾,但比一般牽強附會之說要通脫一些。葉燮另一段關于詩教正變遞嬗關系的論述,則對詩教正變范疇的解釋更具突破性和思辨性:

      且夫風雅之有正有變,其正變系乎時,謂政治、風俗之由得而失、由隆而污。此以時言詩;時有變而詩因之。時變而失正,詩變而仍不失其正……歷考漢魏以來之詩,循其源流升降,不得謂正為源而長盛,變?yōu)榱鞫妓?。惟正有漸衰,故變能啟盛。如建安之詩,正矣,盛矣;相沿久而流于衰,后之人力大者大變,力小者小變。六朝諸詩人,間能小變,而不能獨開生面。唐初沿其卑靡浮艷之習,句櫛字比,非古非律,詩之極衰也。而陋者必曰:此詩之相沿至正也。不知實正之積弊而衰也。迨開寶諸詩人,始一大變。彼陋者亦曰:此詩之至正也。不知實因正之至衰變而為至盛也。(56)葉燮:《原詩》,《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4冊),上海: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30頁。

      葉燮以建安—六朝—唐初—盛唐詩歌之盛衰互相依存、此消彼長的關系論說正變一體,反駁了視“正”為源、視“變”為流的觀點,認為“正有漸衰,變能啟盛”,詩之“風雅正變”,應系乎時,從而提高了“變風變雅”于詩歌發(fā)展中不可或缺的價值,可謂卓見。

      要之,明清之際華夷巨變,遺民文人普遍將“變風變雅”詩學置于山河變色、陵谷易處的時代大背景之下加以考量。他們以“以其時”“因乎時”“言其時”“系乎時”“怨而怒,哀而傷,固其宜也”“憤而不失其正,固無妨于敦厚”,呼應《詩三百》以來的“風雅正變”與“溫柔敦厚”詩教,從詩學理論與詩文創(chuàng)作兩個維度實踐“變風變雅”之音,實現(xiàn)對“溫柔敦厚”詩學的接受與突破,在繼承文學傳統(tǒng)的同時,大大拓展了傳統(tǒng)詩學,同時也啟迪了后一大變局之下“我手寫吾口”的詩界革命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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