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關(guān)雎》的角度淺析《好逑傳》中人物角色“終成好逑”的必要因素

一、引言

《好逑傳》是首部知名于歐洲的中國古典小說，在十八世紀聲名極盛，譯本數(shù)量極多，深受西方學者青睞。書名源自《詩經(jīng)》第一篇《國風·周南·關(guān)雎》，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意。全書共計四卷十八回，以鐵中玉和水冰心的愛情故事為主線，講述兩人患難之際相知相助，互生情愫又嚴守禮教，最后御賜婚姻，終成“好逑”的故事。撰者不署，編次者署名“名教中人”?！逗缅蟼鳌飞婕岸嗥对娊?jīng)》中的篇目，如《關(guān)雎》《摽有梅》《桃夭》《采蘩》《采蘋》等，因篇幅有限，本文著重討論《關(guān)雎》在《好逑傳》中的呈現(xiàn)，探究《好逑傳》中人物角色“終成好逑”的必要因素。

二、德行是第一要義

《關(guān)雎》的內(nèi)容簡單明了，寫一個君子對淑女的追求，追不到就輾轉(zhuǎn)反側(cè)，追到了就奏樂慶賀。不同于一般青年男女的相戀結(jié)合，它所寫的男女雙方，乃是“君子”和“淑女”，表明這不是一般的才子配佳人，郎才女貌便是命定姻緣，這是與美德相聯(lián)系的結(jié)合?！熬印北炔抛佣嗔艘粚由矸?，彰顯地位的不凡，這往往意味他受過更嚴明的禮儀教化;而“淑女”也是兼說體貌之美和德行之善?！熬印迸c“淑女”的結(jié)合，代表一種理想的婚姻狀態(tài)。

《關(guān)雎》中對淑女的描述只有兩個字：窈窕。窈，深邃，喻女子心靈美;窕，幽美，喻女子儀表美。窈窕，身材體態(tài)美好的樣子。淑，好、善良?！榜厚皇缗敝纲t良美好的女子。所以，值得求娶的女子應是才貌雙全、品行端莊之人。

《好逑傳》中有準姻緣的女子一共三位，分別是水冰心、水香姑和仇太監(jiān)的侄女。水冰心是兵部侍郎水居一的獨女，“生得雙眉春柳，一貌秋花，柔弱輕盈，就象連羅綺也無力能勝。及至臨事作為，卻有才有膽，賽過須眉男子?！雹俣潭處拙浔隳芸闯鏊〗愕南嗝仓鴮嵅环?，且不像外表那般柔弱無力，而是頗為聰慧能干。在第五回中有對水冰心樣貌的詳細描寫：

嫵媚如花，而肌膚光艷，羞灼灼之浮華;輕盈似燕，而舉止安詳，笑翩翩之失措。眉畫春山，而淡濃多態(tài)，覺春山之有愧;眼橫秋水，而流轉(zhuǎn)生情，怪秋水之無神。腰纖欲折，立亭亭不怕風吹;俊影難描，嬌滴滴最宜月照。發(fā)光可鑒，不假涂膏;秀色堪餐，何須膩粉。慧心悄悄，越掩越靈，望而知其為仙子中人;俠骨冶冶，愈柔愈烈，察而知其非閨閣之秀。蕙性蘭心，初只疑美人顏色;珠圓玉潤，久方知君子風流。

她不但容貌絕美，還有慧心俏膽，縣尊說其處心行事“竟是一個有智的大豪杰”，第六、七、八、九回多次用“女中豪杰”“女中英杰”“多智”這樣的詞語稱贊水冰心，其叔也稱她“心靈性巧，有膽量，有俠氣”。學士之子過其祖垂涎獨居在家的才女水冰心，多次意圖強娶，皆被水冰心化解，絕不臣服，保全自己的貞潔。既美且才，難能可貴。水香姑生得“十分粗陋”“廣額方面，蠢蠢然”（《好逑傳》第五回），雖說心性不壞，但不甚聰慧，也不符合傳統(tǒng)淑女對容貌的要求;至于仇太監(jiān)的侄女，“珠面官披宮樣妝，朱唇海闊額山長……嚇殺劉郎與阮郎”“不但不美，原是個無賴之人”（《好逑傳》第十六回），任仇太監(jiān)如何逼迫，鐵中玉也不娶。

既是“好逑”，并不只對女子，男子也得是君子才堪匹配。書中求姻緣的男子共有三位，過其祖、鐵中玉和大夬侯。過其祖是宰相之子，是個青年才俊，或可算作君子，其實不然，過其祖見水冰心貌美，幾番求娶皆被拒，一味冥頑，百般強橫，竟行動奪，“一假傳赦詔，劫之于臣家，二伏莽漢搶之于南莊，三鴻張虎噬，制之以御史之威，可謂作惡至矣?！保ā逗缅蟼鳌返谑呋兀蛾P(guān)雎》中“輾轉(zhuǎn)反側(cè)”，猶恐不遂其求，更何況多人搶劫，有如強盜，高位挾持，不復禮義。固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而不是君子，不可妄求淑女。大夬侯是皇親貴胄，身份地位皆有，卻無甚德行，先是強搶小官之家的未婚妻子，后是橫插一腳欲奪水冰心，《關(guān)雎》有云：“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豈有強娶之理。鐵中玉是都院之子，為人落落寡合，見事又敢作敢為，父母欲為他招親，他說自己不喜偶俗，朋友可以根據(jù)是否契合自己的性格選擇去留，但是夫婦是五倫之一，一旦結(jié)親，當白頭到老，若是中途反悔，對雙方都不好，不可輕論。這與《關(guān)雎》所歌頌的，從始至終以婚姻為目的的愛情觀一致。不同于交友時選擇廣泛、去留隨心，婚姻受到綱常倫理的制約，不是一時的激情，而是一生的堅守，這才是禮教的典范。

在之后他與水冰心的相處中，面對這般蕙質(zhì)蘭心的女子，“隔簾以窺，不以恩愛廢義;異席盼甘，又不以矯潔廢情。談者道義，論者經(jīng)權(quán)。言事則若山，不啻過于良友;詮理則迎機一點，不啻明師，并無半語及私，一言不慎，且彼此感激，而有喜心;內(nèi)外交言，而無慚色”（《好逑傳》第十八回），真正做到“五室無欺”，品行著實不凡。由此可見，水冰心確是淑女，鐵中玉也確是君子。

但是在《好逑傳》中，名教中人從追問何為“好逑”起，便接連否定許多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滿姻緣，認為很多所謂的賢人佳偶都算不上“好逑”，因此，作者書寫這部小說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目的就是描述他心目中的理想伴侶。在《好逑傳》中，結(jié)為良緣有非常嚴苛的條件，鐵中玉和水冰心均是君子和淑女的典型，但他們還不是“好逑”，因為缺少了另一個條件：“在河之洲”。

三、懂得避嫌是關(guān)鍵條件

《關(guān)雎》開篇便是“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蒹葭》中也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一方”與“在河之洲”有異曲同工之妙——伊人得在不可觸及的地方。

《好逑傳》第十三回寫道：“關(guān)雎須要傍河洲，展轉(zhuǎn)方成君子逑。若是三星不相照，空勞萬里問衾綢?！彼拇_實是河洲之好逑，值得君子為之輾轉(zhuǎn)反側(cè)。但可惜鐵中玉無福，與她生同時，又年相配，人品才貌皆登對，又彼此互相愛重，卻偏偏遇得不巧，遇在患難之中，公堂之上，無媒的而交言，無禮儀而自接，最終成了義俠豪舉。已成義俠，如果再議婚姻，則先前的義俠就不復存在?！皞b義之風，言恩，則大恩難言，言情，又無情可言”（《好逑傳》第八回），只能彼此做個感恩知己之人，使兩心無愧罷了。

身為淑女的水冰心也是如此認為，“婚姻大事，名教攸關(guān)，欲后正其終，必先正其始?！弊怨呕橐鲋Y，先有媒妁通言，父母定命，而后男女相接。如今兩人不幸患難，草草相見于公堂，又不幸疾病，接到家中養(yǎng)病，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已是于理不合，兩人互有救命之恩，又品性相投，確實是難得的俠義之交，但想更進一步結(jié)為夫妻卻不能夠了。水冰心的叔叔水運勸她，“嫂溺叔援，權(quán)也?！彼膮s說，“行權(quán)不過一時，未有嫂溺已援，而不溺復援者，況且凡事皆可用權(quán)，若婚姻為人倫風化之首，當正始正終，決無用權(quán)之理?！保ā逗缅蟼鳌返诎嘶兀┣耙研袡?quán)，后難經(jīng)正?！叭裟奥酚谑迹橐鲇诮K，則身心便難以白。”

在《好逑傳》中，鐵中玉與水冰心的愛情其實并沒有那么詩情畫意，兩人經(jīng)過了從相遇到相知、由愛慕到欽佩的過程。在作者對鐵中玉的心理描寫中，他對水冰心的愛慕之情逐漸轉(zhuǎn)為知己之情，不是不喜歡，只是兩人之前已經(jīng)相遇，并且得以相交，這已不符合婚配之禮。相處到這般境地，在那個時代著實不易，既然做不成夫妻，斷然離開，或許方不負那一段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交。在水冰心這里，更是看不到絲毫對愛情的嬌羞和憧憬，不管是誰前來求娶，她都是一如既往的端莊自持，沉著應對，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不會因為愛情亂了綱常。他們都不忍辜負這一段難得的磊落之交，坦蕩到可以不欺暗室，俠義到可以救對方于生死，平淡到可以如君子之交。這種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比一見鐘情更細膩動人。

“五夜無欺”之后，兩人“恩愛反成義俠，風流化出綱?！?，打定主意，“寧失閨閣之佳偶，不敢作名教之罪人”。他們心中不是沒有過矛盾和掙扎，鐵中玉曾經(jīng)感嘆，“恨曲徑相逢，非河洲大道，鳩巢鵲奪，恐傷名教者耳。坐失好逑，已抱終身大恨”“有情轉(zhuǎn)是無情，有恩轉(zhuǎn)是無恩，有緣轉(zhuǎn)是無緣，老天何顛倒人若此”（《好逑傳》第十四回）。水冰心也曾憂慮，“空有感激之心，斷無和合之理。天心有在，雖不可知，而人事舛錯已如此矣?！保ā逗缅蟼鳌返谑幕兀霸诤又蕖逼鋵嵤墙o別人看的，河洲之遠能夠讓旁人看到男女雙方的行為舉止，借外在的約束使兩人的言行符合禮義。河岸與河洲的區(qū)別就在于此，縱使河岸上的人各自遵守禮節(jié)，在外人看來，兩人已有關(guān)聯(lián)，這個關(guān)鍵條件的缺失，使他們終究不能成為“好逑”，再多的無奈不甘也只能暫且放下，須符合禮的規(guī)范。

四、堅守對愛情的本心是決定因素

《關(guān)雎》贊頌的愛情，是一種感情克制、行為謹慎、婚姻和諧的理想狀態(tài)。雖寫“君子”對“淑女”的追求，但雙方?jīng)]有絲毫的直接接觸。“淑女”獨自在河洲，“君子”的相思，也只是“輾轉(zhuǎn)反側(cè)”，沒有實際的行動，沒有越界，不曾待月西廂，赴桑間之約。這種守禮守節(jié)的戀愛模式質(zhì)樸而真誠，平和而長久，情意含蓄委婉，更為深厚。正與《好逑傳》中二人的表現(xiàn)一致，甚至此二人更加恪禮。

鐵中玉和水冰心的一言一行皆符合禮教，行文至后半段，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告一段落，兩位主人公似乎已然錯過，而五封奏表再次將他們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次，兩人沒有現(xiàn)實的接觸，作者將他們是否應該結(jié)為連理這個問題拋給大眾，變成一種觀念的斗爭、概念的演繹，寄托名教中人希望恢復傳統(tǒng)秩序的理想。在才子佳人的話本中，很多女性為追求愛情，不顧禮法，水冰心卻是嚴格恪守禮教的規(guī)范。其叔水運想要促成二人的婚事，水冰心非常欣賞鐵中玉的人品才貌，認為他確實是難得的君子，可惜兩人已成知己，再做不成夫妻，鐵中玉更是怒言此時談論婚姻是對他和水小姐的輕視，堅決推辭，憤然離去。鮑知縣為不使“千古好逑當面錯過”，再三勸勉，極力撮合，鐵中玉坦白自己對水冰心的情意，但在一番激烈的心理斗爭后，還是決定只做知己。雙方父母很清楚自己孩子的品性，都認為這是一樁難得的姻緣，然而兩位主人公依然不肯松口，認定錯過此生是對彼此最好的成全。眾人已經(jīng)給出答案，此二人可以結(jié)為連理，但唯有他們自己知道，還沒到時候。在禮教之下，他們的一舉一動受到嚴格的制約，在可能落人口實的情況下，他們不能結(jié)合。兩人奉父母之命成婚后，依然守著心中的規(guī)矩，不肯草劃合巹，一直分居兩室。

如果始終無法證明他們之間的清白，或許二人的關(guān)系只能定在分居的階段。但作者顯然不會讓其發(fā)生，為證明水冰心和鐵中玉這種恪禮的積極意義，宣揚遵守道德規(guī)范的必要性，必然會給故事安排一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于是有了萬諤的彈劾，這也使水冰心有機會證明自己的清白之身，雖然兩人同在河岸，但確實守住了本心，做到了禮義規(guī)范，最后還得到皇帝的賜婚，三番花燭，終成“好逑”。

正如水冰心的父親水居一所說，“那些患難小嫌，正是男女大節(jié)，揆之婚姻大禮，不獨無礙”以及鐵中玉的父親鐵英所言，“據(jù)這等說起來，則你與水小姐正是有恩、有義之俠烈好逑矣，事既大昭于耳目，心又無愧于夢魂，始患難則患難為之，終以正則以正為之，有何嫌疑之可避？若今必避嫌疑，則昔之嫌疑，終洗不清矣?！保ā逗缅蟼鳌返谑幕兀﹥扇穗m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卻終成了“俠烈好逑”，成就一樁美事。細細品之，水冰心和鐵中玉在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上，不勉強，不強求，彼此敬重，彼此成全。

注釋：

①《好逑傳》，名教中人，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萃芳樓藏版本），2011年版，第一卷第三回，水小姐俏膽移花。下文所引皆為此本，就不再一一做注，只在文中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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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佳輝，女，本科，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