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香港知名導演關錦鵬對當代作家王安憶的長篇小說《長恨歌》進行了電影改編,本文從女性主義視角出發(fā)對這一改編作品進行解讀。筆者認為,電影《長恨歌》從男性立場、男性視角出發(fā),運用男性中心敘事策略,消解女主人公的主體地位,把女性變成了“客體”和“他者”,呈現(xiàn)出漠視女性主體性的男性中心主義色彩。
【關鍵詞】女性主義;長恨歌;電影;改編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45-008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45.028
長篇小說《長恨歌》是當代著名作家王安憶極具代表性的作品,它聚焦于女性的生存處境和命運際遇,以女性的觀察和筆觸,描摹了女主人公王琦瑤的人生軌跡,展現(xiàn)女性的生命圖景和精神歷程,它斬獲第一屆世界華文文學大獎以及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香港知名導演關錦鵬對此文本進行了電影改編,電影《長恨歌》獲得了第62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歐洲藝術交流獎。
當把這兩個不同介質的文本并置在一起,可以會發(fā)現(xiàn),小說《長恨歌》從女性立場、女性視角出發(fā),通過對女性生存本相、女性情感特征、女性生命感受和女性審美情趣的描寫來展現(xiàn)女性意識,具有一定的向男性中心文化挑戰(zhàn)的意味;而導演關錦鵬從男性立場、男性視角出發(fā),在電影里重新譜寫了一曲長恨之歌,體現(xiàn)了對男性中心文化特定語境的回歸,這兩首“長恨歌”相距甚遠。本文試分析之。
一、小說《長恨歌》從女性立場、女性視角出發(fā),把女性人物作為表現(xiàn)和敘述的中心,構建了女性在文本中的主體地位,體現(xiàn)了清醒而理性的女性意識。
在文學史中,以男性為敘述視點的文本,通常表現(xiàn)的是男性的生存、生活以及精神世界,女性的存在只是作為陪襯,用以襯托男性形象建構以及生活的豐富色彩。而在王安憶多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始終有一個恒定的方向,就是對女性的生存和命運的關注。她用文字所構筑的各個文本雖然表達著不同的主題,但都一如既往地貫徹著清醒而理性的女性意識的表達。王安憶擅長于從女性的獨特經(jīng)驗出發(fā),她筆下的主角常常是女性,她所描摹和刻畫的,是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和面貌;她所表達的,是女性的思想和精神;她所要傳遞的,是女性的人生觀念和哲學理念,她常常站在女性的立場、從女性視角出發(fā)去展開故事的敘述,《長恨歌》也不例外。
首先,《長恨歌》把女主人公王琦瑤作為敘述和表現(xiàn)的中心,從個體生命經(jīng)驗的角度,完成了對王琦瑤的一生的完整敘事。而在現(xiàn)實的人類歷史進程中,女性常常被推到幕后,被排斥于社會生活之外,相對于男性,她們只是作為“第二性”存在于世界中;她們是客體,是他者,正如法國著名女性主義者、作家波伏瓦所指出的,“現(xiàn)今包含著往昔,過去的全部歷史是由男性創(chuàng)造的。當女人開始參與規(guī)劃世界時,這個世界仍然是屬于男人的世界”,這就使得女性很多時候成了男性的附屬,“女人如果不是男人的奴隸,至少始終是他的附庸;兩性從來沒有平分過世界;今天仍然如此,雖然女人的狀況正在變化,但仍是處于嚴重不平等的地位”,“女人相較男人而言,而不是男人相較女人而言確定下來并且區(qū)別開來;女人面對本質是非本質。男人是主體,是絕對,而女人是他者。”
而王安憶在文本中把女性作為敘述的主體,搭建女性的人生舞臺,在這個女性為主角的舞臺上,男性只是作為客體而存在。男性在王琦瑤的生命中,只是一個個點綴,一段段過往;王琦瑤的一生,都活在自己織就的上海繁華夢里,活在顧影自盼的青春里。無論外界如何風起云涌,王琦瑤總歸是踏著自己的節(jié)奏,去活著自己的生計,由此,作者實現(xiàn)了女性的主體性敘事??梢?,作家始終賦予王琦瑤主體地位,這一點毫不動搖。“上海的女性心理都是有股子硬勁的,否則你就對付不了這城市的人和事?!蓖醢矐浫缡钦f。王琦瑤在看似被動的情勢中,每一步都是自我選擇的結果。無論是參加上海小姐的選舉,還是委身成為別人的側室,還是后來的與康明遜相戀,賴上薩沙,與老克蠟相戀,她的所有選擇,都是她基于自身對于世界的理解所做出的自主決定,都是她的主動選擇,她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主動權。
其次,在小說《長恨歌》中,由于作者清醒而理性的女性意識一直在場,整部作品所呈現(xiàn)出來的敘述角度和敘述視角都是女性化的。其實,主人公王琦瑤的人生可謂驚心動魄、搖曳生姿的:少女時代的照片刊登上了時尚雜志的封里;榮摘上海小姐選舉三小姐的桂冠;與當時上海灘的風云人物、政界要人李主任鴦夢暗圓;李主任死于空難之后蟄居底層里弄,與富家公子康明遜展開一段無果的愛情;懷孕后暗度陳倉,玩弄心計賴上革命后代薩沙;年老之后,與小年輕忘年戀,花開二度;最后禍起蕭墻,死于非命。這樣的經(jīng)歷,無論哪一筆都成為一個傳奇,如果換成男性視角去敘述,呈現(xiàn)出來的,想必是另一個故事;可是,王安憶用了個人化的敘事角度,淡化歷史背景至可有可無,若隱若現(xiàn),而定位于家庭生活、日常起居、衣食住行;她津津樂道于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旗袍的樣式、點心的花樣、下午茶的清香、圍爐夜話的暖意;她在文本中展現(xiàn)了王琦瑤的生存哲學,構建了屬于女性的歷史。在這里,王琦瑤生命中的傳奇色彩被消解,本應成為傳奇的情節(jié)僅落得個起承轉合;無論歷史風云如何跌宕起伏,王琦瑤都是以不變應萬變,以靜制動的;王琦瑤醉心于明日復明日的日常,醉心于旗袍的花樣、點心的式樣、人情世故的周旋之中,滿足于做人的小情趣小心計小把戲中,日常生活戰(zhàn)勝并超越了傳奇色彩。它層層鋪敘而又著力刻畫的是以王琦瑤為中心的上海小市民的生活情態(tài),這是一部屬于上海小市民的現(xiàn)代歷史,屬于民間和個人的歷史記憶,和宏大的歷史敘事無關,可以說,王安憶在《長恨歌》中書寫了上海民間史書,這歷史最不入主流而又最真實,最不驚天動地而又雋永深刻,它蘊含了濃重的人文意蘊,它是民間詩意的表達。王安憶通過王琦瑤的眼光去審視世界,這種審視有自己獨有的方式,這種方式是女性視角的,是與男性視角是拉開距離的。
再者,王安憶對《長恨歌》是有野心的,在談及《長恨歌》的創(chuàng)作目的時,王安憶說這部長篇“是一部非常非常寫實的東西,在那里面我寫了一個女人的命運,但事實上,這個女人只不過是這個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寫的其實是一個城市的故事?!薄拔沂窃谥苯訉懗鞘械墓适?,但這個女人是城市的影子?!?她還說過,“要寫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不管有多么大的委屈,上海也給了她們好舞臺,讓她們伸展身手……誰都不如她們鮮活有力、生氣勃勃。要說上海的故事也有英雄,她們才是?!彼裕醢矐浰茉焱蹒幮蜗?,是借由表現(xiàn)王琦瑤的一生去隱喻上海這座城市幾十年的發(fā)展變化、滄桑巨變。王安憶賦予了王琦瑤關于上海的靈魂,王琦瑤不僅僅人物形象,而是承載著更厚重的精神內涵和哲學功能,她超越了一般的人物形象,而上升到“形而上”的層次,她成為意象。形象和意象的區(qū)別,就在于形象更多的作為小說要素而存在,而意象超越于形象之上,它帶有詩性和哲理性。
王琦瑤的出場,可以清晰地窺見作者的這種拿王琦瑤作為意象的意圖。王琦瑤是以一個泛化的概念出場的。王安憶在小說的第一章里,介紹完弄堂、流言、閨閣、鴿子之后,隆重推出一個章節(jié)“王琦瑤”:“王琦瑤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兒。每天早上,后弄的門一響,提著花書包出來的,就是王琦瑤;下午,跟著隔壁留聲機哼唱`四季調'的,就是王琦瑤;結伴到電影院看費雯麗主演的`亂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瑤;到照相館去拍小照的,則是兩個王琦瑤?!薄吧虾5呐美?,每個門洞里,都有王琦瑤在讀書,在繡花,在同小姊妹竊氣私語,在和父母樞氣掉淚。上海的弄堂總有著一股小女兒情態(tài),這情態(tài)的名字句叫王琦瑤。”可見,王琦瑤不再是單純的個人,王琦瑤成了一個表征,表征著上海的女人,女人的上海。
在一個關于上海的訪談錄中,王安憶這樣描述她印象中的上海文化的“草根性”:“上海,我從小就在這里生活。我是在上海弄堂里長大的,在小市民堆里長大的。其實,我父母都是南下干部,我對上海的認識是比較有草根性的,不像別人把它看得那么浮華的,那么五光十色的,那么聲色犬馬的。好像上海都是酒吧里的那種光色,抽抽煙、喝喝酒,與外國人調調情。我覺得上海最主要的居民就是小市民,上海是非常市民氣的。市民氣表現(xiàn)在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愛好,對日常生活的愛好,對非常細微的日常生活的愛好。真正的上海市民對到酒吧里坐坐能有多大興趣?!边@個談話表明了王安憶對上海文化的把握,王安憶寫上海,也就是要把這種城市內在氣質上的變化寫出來。
二、電影《長恨歌》從男性立場、男性視角出發(fā),運用男性中心敘事策略,消解女主人公的主體地位,把女性變成了“客體”和“他者”,呈現(xiàn)出漠視女性主體性的男性中心主義色彩。
在電影《長恨歌》中,導演關錦鵬別出心裁地采用了程先生這一男性視角去敘述女主人公王琦瑤的故事。原著中,程先生早早死于自殺,王琦瑤大部分的人生里,程先生都是缺席的;而在電影中,程先生活到了最后,他成為王琦瑤的跌宕起伏的一生的旁觀者和見證者。程先生反客為主,敘述視角的轉換消解了王琦瑤的敘述中心地位,王琦瑤的一生都處于被看的地位,變成了“他者”,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程先生的目光中呈現(xiàn)。
電影一開篇,就把王琦瑤放置于“被看”的位置上?!拔艺J識好幾位叫琦瑤的小姐,可是我特別喜歡給這位琦瑤拍照。等了兩個星期她都沒有來,我想她是不會來的?!蓖ㄟ^程先生的這段敘述,電影展開了關于王琦瑤故事的講述。程先生見證著上海弄堂的女兒王琦瑤一步步地從弄堂里走出來,登上時尚雜志的封里,當選上海小姐,成為政界要人的側室;后與商賈之子康明遜相戀,懷孕后通過金錢購買婚姻,換來名正言順的生育名分;老來與小年輕老克臘展開忘年之戀,最終死于非命。影片最后一個鏡頭,給了淚流滿面的程先生一個大特寫,佐以程先生的畫外音,“從我家走到琦瑤家這條路,(我)走過很多次了,這也是最后一次了。琦瑤,你跟這個年輕人在一起,早知道是要出事的??墒俏乙膊荒苷f什么。琦瑤,我是舍不得你。”程先生作為王琦瑤人生的見證者貫穿著影片的始終,他的畫外音實現(xiàn)了一個完整的閉環(huán)。這樣的改寫,使得程先生成了整部電影的靈魂統(tǒng)攝者,極大地提升了程先生在文本中的主體地位,同時起到了承載結構的作用。電影《長恨歌》唱出的,更像程先生對王琦瑤戀戀不舍地回憶之歌。
在電影中,作為主角的王琦瑤成了“他者”,程先生成為“看”的主體;而在王琦瑤更年輕的時候,主體角色落到了政界要人李主任頭上。其實,在王安憶的筆下,李主任作為一個虛化的符號而存在,他僅僅代表著王琦瑤的一段歲月,他是面目模糊的,對于其容貌,王安憶是忽略、不曾去描繪去突顯的;而在電影《長恨歌》中,不僅添加了不少男人的戲份,更著力表現(xiàn)雄性世界的劍拔弩張和動魄驚心,處處見出導演回歸男性中心主義敘事的意圖和決心。在電影開場沒多久,就重點推出王琦瑤參選上海小姐的盛況,并且重點強調了政界要人李主任在選美會上與王琦瑤的互動,李主任由風流倜儻的演員胡軍扮演,把“實力派”李主任搖身一變而為偶像派,強化了男女情愛的相悅,而這一部分,在小說中,是王安憶刻意可以去淡化的;小說中,淡化政治背景,敘述焦點始終集中集中在王琦瑤的瑣碎日常,電影則刻意安排了有別于日常的諸多冒險,強調了當時劍拔弩張的環(huán)境和緊張的氛圍,增加了李主任與各派勢力博弈的男人之爭。其中有一幕,王琦瑤和李主任在酒店里遇上政敵四爺,四爺挑釁般地讓手下通知王琦瑤去和他跳舞,李主任反戈一擊,徑直走到四爺?shù)呐槟滦〗忝媲罢埰涮瑁λ臓斦f,“不就是個女人嗎,想要,自己過去?!崩钪魅蔚淖掷镄虚g,滿是對女性的輕視和不屑。
可見,關錦鵬導演在電影里構建了男性視角的敘事模式,以男性化的敘述視點去講述王琦瑤的故事,以男性的目光去審視女主人公的生活,并做出評價,這就回到了以男性為中心的特定文化語境和敘事模式之中。在男權社會里,女性很容易被看成區(qū)別于男性的“第二性”,被當成“客體”和“他者”。正如波伏瓦所言,“作為‘女性化女人本質特征的被動性,是一種從她小時候發(fā)展而來的特性。但是,如果說它與生物學事實有關,那就錯了。它實際上是教師和社會強加于她的命運?!?“女人一開始就存在著自主生存與客觀自我——‘做他者(being-the-other)的沖突。人們教導她說,為了討人喜歡,她必須盡力去討好,必須把自己變成客體;所以,她應當放棄自主的權利。她被當成活的布娃娃看待,得不到自由?!?/p>
在電影里成為“他者”的王琦瑤,存在著大量的與小說相悖的改寫或者說“誤讀”。在王安憶的筆下,王琦瑤是屬于上海的,是代表著上海文化的,而關錦鵬把王琦瑤從上海這座城市中剝離開去,空有其殼。在電影版的《長恨歌》中,王琦瑤只是作為一個女人而存在,這個形象,再也無法承載起隱喻城市的重任。其實,關錦鵬關于原著以女人隱喻城市這一點,還是有所覺察并認同的,這從他不惜在電影中運用字幕進行單刀直入的表達,如“在自己的城市看不見城市,然而在錯誤的年代,卻總碰到以為對的人”中可見一斑,可是,這樣的旁白跟劇情本身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關聯(lián)的,它無法刺激受眾關于女人與城市的聯(lián)想。所以,受眾在觀影時,只是從程先生的目光中,看到王琦瑤如何度過了她的跌宕起伏的一生,卻無法把這樣的女人跟城市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王琦瑤這個人物,再也無法承載起隱喻上海文化、上海精神的重任。
還有一個細節(jié),也可見出導演對于男性中心主義敘事的堅持,那就是:在小說中,程先生自始至終沒有婚配,他矢志不移地堅持著對王琦瑤的愛戀,他是把配角地位堅持到底的;而在電影里,程先生有了太太,哪怕他一直念念不忘王琦瑤,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恪守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男性中心秩序。所以,可以說,在電影《長恨歌》里,導演徹底消解了王琦瑤的主體地位。王安憶在小說中構建了女人的史詩,而關錦鵬拆解了女人的史詩,回歸到司空見慣的男性中心主義敘事中去。
三、結語
小說《長恨歌》從女性立場、女性視角出發(fā),把女性人物作為表現(xiàn)和敘述的中心,構建了女性在文本中的主體地位,體現(xiàn)了清醒而理性的女性意識??梢?,王安憶作為致力于表現(xiàn)和描摹女性生活和精神世界的作家,她在作品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女性所特有的視點、她所采取的敘述角度以及她所表現(xiàn)鮮活生動的女性感受和女性體驗是特別能夠顯示女性文學特色與價值的部分。而導演關錦鵬從男性立場、男性視角出發(fā),運用男性中心敘事策略,在電影改編中消解了女主人公的主體地位,把女性變成了“客體”和“他者”,呈現(xiàn)出漠視女性主體性的男性中心主義色彩,他消解了作家關于女性生命本體的闡釋的努力,這不可不說是一個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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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梁松清,女,華南農業(yè)大學藝術學院傳媒系講師。研究方向:影視改編、新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