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二周”，書香不斷

我的父親姚洛喜愛讀書，更愛買書，尤其關(guān)注 “二周”著作?！岸堋闭?，周樹人和周作人。周樹人以筆名“魯迅”為人熟知，周作人則是早期參加新文化運動，文章不失精妙，繼而頹唐，后因無同仇敵愾的情志，終于茍安而失節(jié)附逆，成為民族敗類。

2003年父親去世，所存萬冊藏書包括不少魯迅著作和介紹研究魯迅的書。他喜歡魯迅，以其無媚骨奴性，用雜文精準解剖人性，抨擊強權(quán)和非人道社會。1941年，父親在江蘇如東栟茶投身革命，同年18歲入黨，曾在江蘇東臺任區(qū)宣傳科長、區(qū)長、區(qū)委書記兼游擊隊政委、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等職。1948年赴河北西柏坡考入中央馬列學(xué)院（高級黨校前身）一期，同期學(xué)員有張香山、許力以、陳澤然、洪禹、李琪、范若愚等百余人，號稱“108將”。1978年9月，父親從《紅旗》雜志調(diào)人民出版社當副總編，1983年2月離休。他一生中面對困難和生死考驗，從沒有退縮，靠共產(chǎn)主義信仰支撐，也包括魯迅精神。

1987年，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父親與原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謝云合作編選的《魯迅論人生和社會》。倆人在“前言”里這樣寫道：“魯迅先生的作品，我們在青少年時期便有所接觸……他的人格和精神，曾經(jīng)震撼并征服了我們年輕的心。他的一些雋語警句，則一直銘刻在自己的記憶之中。”

父親離休前后，他以栗正、二思等筆名在報刊發(fā)表雜文。他有豐富的歷史知識，常以古喻今針砭時弊，曾任北京雜文學(xué)會理事。故鄉(xiāng)栟茶古稱“南沙”，父親去世后，我們把他的雜文編選出版為《南沙集——姚洛雜文選》。書里雖很少提到魯迅之名，對古今是非善惡的分析評價卻折射出魯迅精神。

有人形容寫雜文如扎針灸，要一針扎準穴位，產(chǎn)生酸麻脹感覺。父親也有心得，他對我說：“雜文雖短，寫好卻不容易，像在螺螄殼里做道場。不但要有豐富的知識。寫起來還不能一覽無余，回環(huán)曲折才有味道?！庇幸稽c父親沒說，卻用行動告訴我：欲寫雜文，先學(xué)做人。父親平時謹言慎行，關(guān)鍵時卻急公好義，結(jié)交的雜文界朋友也多如此，惹來一些麻煩和風(fēng)險。父親曾幫助老友南京《群言》雜志主編樂秀良為蒙冤者奔走。他在給一位友人的信中說：“乃欽佩敢于說話，而又勇于為人辦實事，且辦的不是一般的事（是要擔(dān)風(fēng)險的事），文品人品溶而為一，人品反映于文品。故曰‘宏文’?！?/p>

父親在給友人的信中贊同“人品文品統(tǒng)一說”，同時認為“論人不可簡單化”。他對周作人同樣持此看法。他在《<從海瑞說到周作人>讀后》一文中寫道：“（周作人的作品）那里面歷史的、文學(xué)的、倫理學(xué)的、抄纂自正史、筆記中的故事、個人回憶、以至‘談蚊蟲藥’‘炒栗子’等等，用于聊天以助談興，或者，做個查找資料的線索、了解其人思想線索的材料，都無不可;我想，不但對那些書里許多知識性的內(nèi)容，不要‘因人廢言’……倒是我們在使用它派什么用場時，得稍為想得妥貼些才好。”父親這段文字發(fā)表于1982年第二期《讀書》雜志，今天看似平淡無奇，甚至思想有些落伍，當時卻相當超前。

父親購買“二周”著作缺乏版本意識，多為閱讀之用。他所購魯迅著作基本為1949年后出版，購買周作人著作只能去舊書店。我兒時曾隨父親去西單商場舊書鋪購書，他買的周作人《談龍集》《談虎集》等鈐有“西單第二商場內(nèi)? 楊清書社”印章?！墩劵⒓愤€鈐著“金價飛漲，原料昂貴，加價一成，以維血本”，約為民國痕跡?！拔母铩鼻案赣H買到民國時期周作人自編著作28種里的27種。其中初版品相尚可者12種;非初版品相尚可者7種;初版與非初版品相皆差者（或缺封面或缺版權(quán)頁）8種。1972年5月，父親從干校回到《紅旗》雜志。一天，他叫我蹬著借來的三輪板車到紅旗圖書館取回上交的私人書籍，其中就有周作人的著作。那天，父親情緒極好，臉上露出多年未有的笑容。2001年，父親把這套失而復(fù)得的周作人著作送給了我。

因為收藏周作人的作品，我們和出版家鐘叔河也有一段淵源。鐘叔河先生調(diào)入岳麓書社任總編輯后，大刀闊斧地出版了一系列周作人的書。幾乎同時，父親也積極推動人民出版社編輯整理出版周作人全集，后得知湖南方面已經(jīng)能自行全部編出。父親才放心，他陸續(xù)購買了岳麓書社出版的周作人自編文集，發(fā)現(xiàn)岳麓書社征訂周作人著作目錄啟事中的一處失誤，父親提出看法：“岳麓書社征訂周作人著作目錄中有啟事。將《瓜豆集》列入日偽時期所做，誤。我手中有此書一冊，版權(quán)頁失去，從扉頁看系‘宇宙風(fēng)社’，文均作于1936年（5月至10月），題記則作于1936年11月1日?！?/p>

2016年10月25日上午，帶著原戲劇出版社總編輯杜高先生幫助寫就的介紹信，我與妻專程到長沙拜訪了鐘叔河。鐘先生為人熱情隨和，雖正在趕稿，卻與我們談了一個多小時。此前了解先生一些人生經(jīng)歷，親耳聆聽仍覺新鮮。我拿出父親當年收藏的周作人自編文集中的一冊請先生簽名，他在扉頁題道：“周作人在文化上是永恒的。寫貽姚小平先生? 丙申秋鐘叔河。”

著名書評人楊小洲曾說：“要將《走向世界叢書》與鐘叔河編‘周作人作品系列’并列，大抵才算是鐘先生編輯生涯的代表作?！边@看法我認同。此行拜訪，我還帶來鐘先生主編的岳麓書社1985年10冊精裝本《走向世界叢書》里的一冊。我的這套1985年版精裝10冊《走向世界叢書》，是多年前在北京琉璃廠書市以180元買的。當我把此書里的一冊拿給先生時，他稍一端詳即說：“這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了?！毕壬陟轫擃}道：“走向世界還得走，這過程還很長，也很難。寫此與姚小平先生共勉。 丙申秋鐘叔河”。

父親身體力行，家中書香流溢，給予我們書香墨香的環(huán)境，直接影響了我的興趣愛好和職業(yè)規(guī)劃。父親留給我的“二周”藏書被我奉為至寶，時時取出觀瞻。藏書于我，亦含有藏書于文脈的情愫。

2022.3.16修改完成于平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