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六朝門閥之世,士族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諸方面享有特權,寒士無祖蔭可資憑藉,仕進通道極為狹窄,所可與士族競勝者惟“文學”一途?!拔膶W”在兩晉南朝,大抵又分為清談與著述二途,清談尤為士族之學,寒士所可努力者多在著述。然文學之優(yōu)劣,固不能無待于品鑒,而品鑒多涉于品鑒者的門第,遂致品鑒失類。劉勰提出“六觀”之說,試圖建立文章批評之標準,實則是在文學領域探求矯治時弊的可能性,以超越現(xiàn)實之士庶之辨。
【關鍵詞】 《文心雕龍》;寒士;士庶之辨;文學品鑒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47-0018-03
基金項目:本文系浙江金融職業(yè)學院2019年度基本科研業(yè)務費一般項目(項目編號:2019YB33)階段性成果。
六朝門閥之世,士庶天隔。門閥社會衍生出的社會等級差異,對當時寒士的文學境遇產(chǎn)生著極大的影響。然而在六朝文學的研究與批評中,除了向來較為突出的高門文化士族如王、謝家族,寒庶士人如鮑照、左思等外,大量的現(xiàn)在可知的六朝時期的文人,其社會階層與其文學作品之關系的研究還很不夠。關于劉勰,其家族與本人身份問題前輩學者論之已詳,但是其作品與當時寒士文人的境遇之關系還有待進一步研究。因此,本文擬從上述問題入手,結(jié)合劉勰所處的社會時代背景、士庶差異及其作品深入分析《文心雕龍》與六朝寒士文學境遇之關系,以期成為劉勰及《文心雕龍》研究之一助。
一、寒士與士族競勝于“文學”
關于南朝時期的社會等級狀況,史家論述頗多。唐代柳芳論述最詳:“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卑寒士,權歸右姓已。其州大中正、主簿,郡中正、主簿,皆取著姓士族為之,以定門胄,品藻人物,晉、宋因之,始尚姓已。于時有司選舉,必稽譜籍而考其真?zhèn)?。故官有世胄,譜有世官?!弊晕菏显O立九品中正制以來,朝廷設置中正對郡人進行品評,吏部根據(jù)中正的品評再進行任用。到了兩晉南朝,中正逐漸掌握在高門大族手中,品鑒標準也由初期的綜核門第、才德逐漸演變?yōu)樽⒅亻T第,才德退居次要地位,遂造成“凡爵衣冠,莫非二品,自此以下,皆成卑寒”的社會格局?!稌x書·劉毅傳》載:
今之中正,不精才實,務依黨利,不均稱尺,備隨愛憎。所欲與者,獲虛以成譽;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高下逐強弱,是非由愛憎……是以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
中正多由士族充當,士族多重門第、輕才德,中正銓選之權遂漸由士族把持?!稌x書·王戎傳》記載:“自經(jīng)典選,未嘗進寒素,退虛名,但與時浮沉,戶調(diào)門選而已?!薄稌x書·段灼傳》云:“今臺閣選舉,涂塞耳目,九品訪人,唯問中正。故據(jù)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孫,則當涂之昆弟也?!笔孔宀倏v中正品第,把持選舉,因而占據(jù)上品清流者,多為高門士族之子弟,中正定品漸流為表面形式。“斯時操選舉之權,史稱其能不偏于貴胄者,固非無人,然因‘家世顯貴,與物無隔,不能留心寒素者’,恐實多矣。貴胄出身既優(yōu),入官之年又早,庶族雖抱異才,執(zhí)政柄,仍為人所輕視。”中正權掌握在士族內(nèi)部,因此出身高門大族者,往往可承襲父祖蔭庇,平流進取,坐至公卿;反之,出身寒素者,無法承籍而位居上流,仕進之途甚為艱難?!案唛T華胄有世及之榮,庶姓寒人無存進之路”正是當時社會之現(xiàn)狀。
自先祖名位,至現(xiàn)實之政治、經(jīng)濟、教育、選舉,士族特權,無處不在。惟“文學”一路,似可士庶并馳者,以其必根底于才學,而才學有恃于內(nèi),無待于外,固不以門第之高下而有異。左思不逞其才,則皇甫不序《三都》,而太沖終不能自列于二十四友;劉勰不博其學,則沈約不稱《文心》,而彥和亦無以親附于東宮昭明。寒門之士,其可依憑而與士族相競者,才學也,故其立身,必以“文學”?!读簳方偷葌髡撛疲骸坝^夫二漢求賢,率多經(jīng)術;近世取人,多由文史?!钡轿簳x南北朝時期,求賢取士已經(jīng)由經(jīng)術轉(zhuǎn)為文史了?!赌鲜贰な及餐踹b光傳》記載其言語道:“文義之事,此是士大夫以為伎藝欲求官耳?!绷碛小赌鲜贰S宗傳》記載武帝言:“學士輩不堪經(jīng)國,唯大讀書耳。經(jīng)國,一劉係宗足矣。沈約、王融數(shù)百人,于事何用。”由此可知,典籍文義既是高門大族彰顯家族文化之憑藉,亦是寒素士人進身入仕之手段。
二、寒士多努力于“著述”
六朝門閥之世,寒士仕進之途阻塞,而其可憑藉者乃在“文學”。兩晉南朝,“文學”大抵可分為清談與著述二途。而清談尤為士族之學。
支道林、許、謝盛德,共集王家。謝顧謂諸人:“今日可謂彥會,時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難常。當共言詠,以寫其懷。”許便問主人有莊子不?正得漁父一篇。謝看題,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許語,敘致精麗,才藻奇拔,眾咸稱善。于是四坐各言懷畢。謝問曰:“卿等盡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敝x后粗難,因自敘其意,作萬余語,才峰秀逸。既自難干,加意氣擬托,蕭然自得,四坐莫不厭心。支謂謝曰:“君一往奔詣,故復自佳耳?!保ā妒勒f新語·文學》)
清談一般都有一個論題,然后諸人再互相論難。上述文字描繪出了當時名士之間清談時的具體情形,而名士間的此種聚會逐漸成為其日常生活之主要部分。而清談之暢談名理,原本于談者門第無涉,但既是士族自矜之學,故多排斥寒庶:
預少賤,好豪俠,不為物所許。楊濟既名氏雄俊,不堪,不坐而去。(《世說新語·方正篇》)
王令詣謝公,值習鑿齒已在坐,當與并榻。王徙倚不坐,公引之與對榻。(《世說新語·忿狷篇》)
按《寒素論》曰:“服冕之家,流品之人,視寒素之子,輕若仆隸,易如草芥,曾不以之為伍。”士族不與寒士為伍,則不能共語并坐,亦不能有互為主客、論難攻防之事。若以求義理為宗旨,則清談原本不必與門第相涉。然而士庶之辨既嚴,論難主客直須名位對等,而清談又為士族所主導,不容寒士安足,而清談遂為士族之學,成其明身份、顯才學、要聲譽之具。因此南齊陳顯達語“麈尾扇是王謝家物”實為確論。
清談之源起本有史可征,其前身是太學中的清議。等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清談清議已漸趨于抽象,談論內(nèi)容也由拯救時弊的時事政治講到天人之際、才性四本的玄遠哲理,愈到后來甚至僅僅成為名士生活的一種點綴。王弼、何晏為玄宗之始,皆工于文章,有著述,并不僅僅以玄談為務。后到王衍、樂廣,祖述玄虛,宅心事外,便僅以言談為主而廢著述了。
樂令善于清言,而不長于手筆。將讓河南尹,請潘岳為表。潘云:“可作耳。要當?shù)镁狻!睒窞槭黾核詾樽專瑯宋欢僭S語。潘直取錯綜,便成名筆。時人咸云:“若樂不假潘之文,潘不取樂之旨,則無以成斯矣。”(《世說新語·文學》)
嘗與傅亮、謝晦宴聚。亮、晦才學辯博,羨之風度詳整,時然后言。鄭鮮之嘆曰:“觀徐、傅言論,不復以學問為長。”(《南史·徐羨之傳》)
《文學篇》還有類似記載:“太叔廣甚辯給,而摯仲治長于翰墨,俱為列卿。每至公坐,廣談,仲治不能對。退著筆難廣,廣又不能答?!绷?,《南史·徐羨之傳》記載,徐羨之與傅亮、謝晦等人聚會交談,鄭鮮之感嘆道:“觀徐、傅言論,不復以學問為長。”因為清談過分注重于言語辭藻,結(jié)果竟然使得言與筆分了家。談士比文士的地位高,名聲大,而且尊崇言不盡意,要擯除言象,所以談辭注重簡約;要類似王衍的口中雌黃,因此自然而就很少文藻之表現(xiàn)了。魏晉玄學之風,實是由著述與清談合力開啟的。然而“迄于西晉,則王衍、樂廣之流,文藻鮮傳于世,用是言語文章,分為二途?!庇胶髞?,清談名士則輕于著述,清談亦多抽前緒,玄學清談便逐漸完全成為“生活藝術化”的活動了。
清談一途為士族自矜門第、彰顯風流之學,寒士難以入流;且士族多有重清談而輕著述之風,寒士所可憑藉者乃著書立說之途。
時有高平郗紹亦作《晉中興書》,數(shù)以示何法盛。法盛有意圖之,謂紹曰:“卿名位貴達,不復俟此延譽,我寒士無聞于時,如袁宏、干寶之徒,賴有著述,流聲于后,宜以為惠?!苯B不與。(《南史·郗紹傳》)
士族仕進之道順暢,所以何法盛有“貴達不復俟此延譽”之語。袁宏、干寶祖父輩皆有名位,然家道中衰,淪為寒士。宏以才華為謝尚所知,干寶亦以博學召為佐著作郎。二人皆有名著傳世,誠為晉世寒士立言立身的典范。法盛“竊書”不足道,卻深知立言對于寒士的重要。
然則寒士將何以自處?劉勰道:
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彰。(《諸子》)
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堅。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豈好辨哉?不得已也。(《序志》)
此借穆叔“不朽”之說,道寒士之心聲?!翱嗉婋s而莫顯”,寒士之境地如此;庾元規(guī)以勛庸有聲而居臺岳之位,王夷甫以清言名世而任宰輔之重,士族之境地如彼。士庶境地不同,處世之道不能無異。穆叔有云:“世祿非不朽。”凡名不由“樹德建言”而顯者,誠不足貴,如士族承藉而通達,身沒則名位不復存。以后世視之,世祿為虛妄,則士庶無所異。“樹德建言”,則其名可期于后世之不朽,“逾金石之堅”,始為可貴。以此處世,士庶平等。彥和試圖從處世之道消除士庶之間的差別,并證明著書立說對于寒士的重要。
士族浸染道家之學,固有藉“得意忘言”之說而不以立言為貴者;養(yǎng)尊處優(yōu),以勤奮著述為苦業(yè)者亦往往有之。然士族于清談與著述不能并重,究其主因,乃在清談與著述分為二途。名士既傾心于清談,則不能不輕意于著述。這樣就在客觀上正好為庶士留出上進的通道,所以寒門之有志者,勤勉問學,苦心著書,此亦避重就輕之道。當思寒士立身之不易,故彥和曰:“豈好辨哉?不得已也。”
三、文學品鑒與“六觀”
立言固在才學,非關門第,因此寒素與高門得以爭勝于“文學”。然文章才學之優(yōu)劣,不能無待于品鑒,而品鑒又不能不牽涉于品鑒者的門第。《程器》云:
將相以位隆特達,文士以職卑多誚。此江河所以騰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名之抑揚,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
才德固有厚薄之異,若名副其實,則名位亦有高下之風,固無乖乎正理,所以有“既其然”“亦有以”之論。但是在齊梁之世,“上品無寒門”之社會格局并未改變,閥閱之勢若江河之騰涌,寒門之微若涓流之寸折,士庶之別,尤自天壤。然而,士庶之間的不平等有非惟在“名之抑揚”與“位之通塞”而已,更為重要者乃在于名與才相乖,位與德相背。左思《詠史詩》所謂“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笔渴g的不平等實由“地勢使之然”,亦即“位之通塞”取決于門第之高卑,而非才德,這正是劉勰意之所在。
《史傳》云:
勛榮之家,雖庸夫而盡飾;迍敗之士,雖令德而常嗤。
身處高位者縱然庸俗亦常得虛飾之美,命途蹇厄者即使德馨亦屢嬰誹謗之患,由此可見直筆之不存,品議之失正?!冻唐鳌吩疲?/p>
孔光負衡據(jù)鼎,而仄媚董賢,況班、馬之賤職,潘岳之下位哉?王戎開國上秩,而鬻官囂俗,況馬、杜之磬懸,丁、路之貧薄哉?然子夏無虧于名儒,俊沖不塵乎竹林者,名崇而譏減也。
文士疵咎實多,古之將相亦是如此。據(jù)鼎者有之,貧薄者亦有之,而人之疵瑕固不因地位高卑而殊異。然而孔光仄媚董賢,于其儒者之名無損;王戎賣官鬻爵,依然名列竹林七賢。正是由于孔光、王戎身處高位,名聲亦隨之而高,即使為人處世頗有疵累,亦少受詬病。因此劉勰所言“名崇而譏減”,大抵是位高者名崇,是名聲系于地位而非關才德;反之,寒門士人則“職卑而多誚”。魏晉以來,漢代清議的綜核名實逐漸演變?yōu)槊恐g的互相標榜以及對寒士的壓抑,遂導致品鑒失類,而名德相乖。
“音實難知,知實難逢”。品鑒不僅關乎門第,亦多受主觀因素影響:
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zhí)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忘,不見西墻也。(《知音》)
按《世說·輕詆篇》載庾龢誦王珣《經(jīng)酒壚下賦》于謝安,安“都不下賞裁”。謝安與王珣不平,故于其賦之工拙不置一詞,蓋亦惡之也。此即“異我則沮棄”者。然而“會己”“異我”云者,尤關乎世風,不但指一人之知偏而已。世以士庶相分,故士以士為同類,相互標榜,是為“會己”之偏;士以庶為異類,傲蔑寒素,是為“異我”之偏。又士族之間,或相附合,或相爭斗,“會己”者延譽之以相封殖,“異我”者沮棄之以固權勢。庾亮“可三”之稱,謝安“儉狹”之譏,蓋由是矣。
士族或“會己”,或“異我”,遂致品鑒之失正。寒士欲以文學立身,不能不憑借品鑒之正;品鑒之正,又不能不先立公正的標準。故彥和有“六觀”之說:
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閱喬岳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斯術既行,則優(yōu)劣見矣。(《知音》)
“博觀”是品評作品高下的一個基礎,而其所提出的“六觀”是否能夠真正做到“平理若衡,照辭如鏡”呢?這依然是個未知數(shù)。但由此蹊徑,文章品鑒可趨向“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的公正性和客觀性,從而盡可能擺脫門閥等級觀念的制約。更重要的是,品評文章的內(nèi)容亦因此擴展到“位體”“置辭”“通變”等更多方面,在理論上得到極大的提升,使之更大程度地脫離士庶之分的背景,亦可在某種程度上使文章品評具備超越門第和等級觀念的客觀標準,有了準的可依。
四、結(jié)語
《文心》專論文學,故彥和立“六觀”,本非直斥基于士庶之辨的士族品鑒,而平理若衡的文學品鑒,固也不能消除門閥社會的不公。但門閥社會中的品鑒,從人物到文章,所受門第觀念之影響極深,而彥和在此之外,確立一種獨立的標準,不論其足以見文章之優(yōu)劣與否,足以為公平客觀之“圓照”與否,所可知者,彥和立“六觀”于《文心》,《文心》的體系即已超越士庶相分的門閥觀念。依彥和之理推之,則消除門閥社會士庶之間的不平等,必在士庶之辨以外,別立品鑒之標準,使士人之名位皆與才德相配,而高下不由門第。如此而言,彥和“平理若衡”的文學理念,未嘗不通于其士庶平等的社會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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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2-25.
作者簡介:
石蕓,女,四川廣元人,碩士研究生,現(xiàn)為浙江金融職業(yè)學院研究實習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