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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朝制科、科舉與乾嘉經(jīng)史考據(jù)學的興起

      2022-11-21 06:30:44楊青華
      關鍵詞:乾嘉高宗經(jīng)學

      楊青華

      乾嘉考據(jù)學作為清代學術的代表,關于其成因的探討,一直是清代學術史研究的熱門議題,前輩學人多有論及。各家主張雖有差異,然大體而言,無外乎外在政治因素和內(nèi)在學術理路兩種思路(1)關于乾嘉考據(jù)學興起原因之探討,前輩學者多有論述,其較著者如章太炎、梁啟超、錢穆、余英時、朱維錚、王俊義、孫欽善、漆永祥等。章太炎將乾嘉考據(jù)學的興起與清代文字獄、愚民政策聯(lián)系起來,即所謂的“政治高壓”說[《檢論·清儒》,《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82頁]。梁啟超在“文字獄”外緣說的基礎上,又提出“以復古為解放”的理學反動說,其實堅持內(nèi)在與外在兩重因素說(梁啟超撰,朱維錚導讀:《清代學術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頁)。錢穆持兩說,一為“壓迫”說,一為“每轉(zhuǎn)而益進”說(分見《前期清儒思想之新天地》《〈清儒學案〉序》,《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8冊,第3頁、414頁)。余英時在外在社會與政治外緣的基礎上提出“內(nèi)在理路”(《論戴震與章學誠》,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2~3頁)。朱維錚則提出“文化分裂政策”說(《中國經(jīng)學史十講》,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55頁、131頁)。王俊義在不否定“文字獄”影響的基礎上,認為乾嘉考據(jù)學的興起與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的康乾盛世密切相關(《清代學術探研錄》,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16~224頁、225~237頁)。孫欽善認為乾嘉考據(jù)學的興盛取決于學術本身的發(fā)展,是清代考據(jù)學者批判明代空疏學風、繼承考據(jù)學悠久歷史傳統(tǒng)、選擇務實學風的結果(《清代考據(jù)學》,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0~25頁)。漆永祥則認為“文字獄”與乾嘉考據(jù)學的興起并無直接關系,前人說法有夸大之嫌,乾嘉考據(jù)學的興起是各方面綜合的結果,與清廷的文化政策、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情況、乾嘉學者的經(jīng)世心態(tài)、學術的內(nèi)在發(fā)展規(guī)律密切相關(《乾嘉考據(jù)學研究》〔增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57頁)。。其中外在政治因素牽涉清廷的文化政策,又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將乾嘉考據(jù)學的興起與文字獄聯(lián)系起來,認為乾嘉學者埋首考據(jù)是一種被動的行為;二是以此為清廷大力提倡的結果,然而多視之為清廷的愚民政策(2)此說產(chǎn)生于清末反滿革命的背景下,以章太炎為代表,之后在學術界影響頗大,如侯外廬、陳祖武等皆持此說??蓞㈤喓钔鈴]主編《中國思想通史》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10頁;陳祖武《清代學術源流》,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4頁。。相較“文字獄”的討論,關于清廷的倡導如何促進考據(jù)學興起的討論顯得較為單薄,還有深入探討之必要(3)就筆者所見及,關于此問題探討最為全面系統(tǒng)者,當為漆永祥《乾嘉考據(jù)學研究》一書。該書第二章第二節(jié)對此有系統(tǒng)探討,所論雖全面然而亦較簡略,個別問題實有深入探討之必要。。本文通過梳理乾隆朝的科舉以及科舉之外的博學鴻詞、保舉經(jīng)學等制科的具體歷史情勢,試圖從掄才制度層面探究清廷的文化政策與乾嘉考據(jù)學派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進而深化對乾隆朝文教政策與乾嘉經(jīng)史考據(jù)學關系的認識。

      一、科舉之外的舉措:乾隆朝博學鴻詞、保舉經(jīng)學與經(jīng)史實學之風

      (一)乾隆朝博學鴻詞與經(jīng)史實學之風

      清初,為了緩和滿漢矛盾,籠絡漢族士人,清廷于科舉之外,分別于康熙十八年(1679)、雍正十一年(1733)、乾隆元年(1736)三開博學鴻詞,除雍正朝因應者寥寥而不果外,“康、乾兩朝,特開制科,博學鴻詞,號稱得人”,“右文之盛,前古罕聞”(4)趙爾巽等:《清史稿》卷106《選舉一》、卷109《選舉四》,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2冊,第3099頁、3178頁。,后世分別稱之為“己未詞科”和“丙辰詞科”。拋開政治效用,僅就學術層面來講,無論己未詞科還是丙辰詞科,一批熱衷功名的漢族文士及學者因此被清廷所延納,其中康熙朝應者一百四十三人,錄取五十人,皆授以翰林官,助修《明史》;丙辰科應者一百九十三人,錄取僅十五人,仿康熙朝例,亦皆授翰林官。

      康熙、乾隆兩朝的博學鴻詞名雖同,然而時遷世易,其具體情勢已大為不同(5)孟森于此曾言:“己未惟恐不得人,丙辰惟恐不限制。己未來者多有欲辭不得,丙辰皆渴望科名之人。己未為上之所求,丙辰為下之所急。己未有隨意敷衍,冀避指摘,以不入彀為幸,而偏不使脫羈絆者,丙辰皆工為頌禱,鼓吹承平而已。蓋一為消弭士人鼎革后避世之心,一為驅(qū)使士人為國家妝點門面,乃士有冀幸于國家,不可以同年語也?!泵仙骸都何丛~科錄外錄》,《明清史論著集刊》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88頁。。不唯政治效用及應試者心態(tài)不同,其實兩場博學鴻詞的考試程序、內(nèi)容亦不相同,此反映出康、乾兩朝詞科不同的取士傾向??滴醭W鴻詞科注重文藻瑰麗、文辭卓越(6)《圣祖仁皇帝實錄》卷71,康熙十七年正月乙未,《清實錄》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10頁。,因此僅試以詩賦,“試一場,賦一、詩一”(7)陸以湉:《冷廬雜識》卷1“博學鴻詞”條, 崔凡芝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4頁。。從康熙己未詞科錄取名單看,所取者多為文學之士,如施閏章、陳維崧、尤侗等,其中雖有如朱彝尊、毛奇齡等善經(jīng)史考據(jù)者,但二人亦頗具文名,正如四庫館臣所論:“彝尊文章淹雅,初在布衣之內(nèi),已與王士禎聲價相齊。博識多聞,學有根柢,復與顧炎武、閻若璩頡頏上下。凡所撰述,具有本原?!?8)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85《經(jīng)義考》,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上冊,第732頁。奇齡亦是“著述之富,甲于近代”,經(jīng)史子集無學不究,其文“縱橫博辨,傲睨一世,與其經(jīng)說相表里。不古不今,自成一格。不可以繩尺求之”(9)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73《西河文集》,下冊,第1524頁。。正如胡琦指出的,“康熙雖高懸‘鴻儒’之名,卻并未接受理學士大夫‘師儒’自任的姿態(tài),實際所重,乃是文藻瑰麗的‘詞臣’”(10)胡琦:《己未詞科與清初“文”“學”之辨》,《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第78頁。。

      相比康熙朝詞科,乾隆朝博學鴻詞“原期得湛深經(jīng)術、敦崇實學之儒”(11)《欽定皇朝文獻通考》卷50《選舉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33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62頁。,此在考試內(nèi)容上即有所體現(xiàn),“試二場,第一場賦、詩、論各一,第二場經(jīng)、史、論各一”(12)陸以湉:《冷廬雜識》卷1“博學鴻詞”條,崔凡芝點校,第4頁。。乾隆元年,御史吳元安說得較為明白:“詩賦雖取兼長,經(jīng)史尤為根柢。若徒駢綴儷偶,推敲聲律,縱有文藻可觀,終覺名實未稱?!毕吕舨孔h,最終定為兩場,賦、詩外增試論策。在乾隆二年補試時,采納御史吳元安之議,順序亦有所調(diào)整,“定為兩場,首場試以經(jīng)解一篇,史論一篇,二場照例試以詩、賦、論三題”(13)《欽定皇朝文獻通考》卷50《選舉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33冊,第262~263頁。吳元安《請定試博學鴻詞之例疏》言:“臣竊思考試之法,向例以詩、賦、論三題,限以終日。誠恐淹遲敏捷,各異其資,在沉潛淹貫、積學深思者,或不足以盡其所長,而纖才薄植、工于摹擬者,或轉(zhuǎn)得邀其幸試。臣請敕定,首場試以經(jīng)史,發(fā)難論辨,覘其抱負,越日,二場試以詩、賦,擬古應制,觀其詞藻?!薄痘是遄嘧h》卷33,《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7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80頁。。較康熙朝詞科,乾隆朝詞科在詩賦的基礎上增加策論,更為重視經(jīng)史實學。如丙辰詞科,與齊召南一起應選的還有大才子袁枚,但袁氏卻落選,袁氏言:“乾隆元年秋,余與齊公次風同試博學鴻詞于保和殿,一時士論,僉以實學推公,及榜發(fā),欽取十五人,公果與選,余雖報罷,而公念同征之誼最殷?!?14)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25《原任禮部侍郎齊公墓志銘》,《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32冊,第279頁。袁氏雖落選博學鴻詞,然三年后亦中進士。袁、齊二人的詞科際遇很能體現(xiàn)康熙、乾隆兩朝詞科取士的異趣。又如浙東學派全祖望亦赴乾隆朝博學鴻詞,因已中是年科舉而罷,但其因精通經(jīng)史之學而卓犖于眾人,阮元曾言:“先生舉鴻博科,已官庶常,不與試,擬進二賦,抉《漢志》《唐志》之微,與試諸公皆不及,精通經(jīng)史故也?!?15)阮元:《全謝山先生經(jīng)史問答序》,《揅經(jīng)室集》上冊,鄧經(jīng)元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544頁。由此可見精通經(jīng)史之學者在乾隆朝詞科考試中占據(jù)優(yōu)勢。

      乾隆朝博學鴻詞注重經(jīng)史實學,其原因大致有二。其一,乾隆帝繼其父雍正開博學鴻詞敦崇實學、稽古右文之志。雍正十一年曾舉博學鴻詞,后雖不果,但其立意甚為明白,即敦崇實學,詩賦、經(jīng)史并重,以示稽古右文之意。世宗詔開博學鴻詞曰:“朕延攬維殷,辟門吁俊,敦崇實學,諭旨屢頒,宜有品行端醇、文才優(yōu)贍、枕經(jīng)葄史、殫見洽聞,足稱博學鴻詞之選者,所當特修曠典,嘉與旁求?!瓘V示興賢之典,茂昭稽古之榮?!?16)王先謙編:《東華錄·雍正二十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371冊,第501頁。其二,與御史吳元安開博學鴻詞陳奏直接相關。吳氏《請定試博學鴻詞之例疏》云:“臣伏思,博學鴻詞原非以記問夸多,詞章競艷者也。古圣心傳,昭著于經(jīng),歷朝政治,臚列于史,是經(jīng)史者,人品之模范,即為學問之淵源,必融會熟習于胸中,自學為有用之學,而言亦有用之言。內(nèi)外大臣果能真知灼見,慎厥保薦,斯可以稱得人之慶,而備睿問之選。”(17)《皇清奏議》卷33《請定試博學鴻詞之例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73冊,第279頁。吳氏生平學行,相關文獻無多,此疏是因自己學術立場而陳,抑或領會上意而奏,均不得而知,然其主旨甚為明白。首先,其“博學鴻詞原非以記問夸多,詞章競艷者也”云云,既可能是因當時士風學風有感而發(fā),亦可能針對康熙朝詞科取士偏重文藻瑰麗、文辭卓越的有為之言。其次,就是注重經(jīng)史之學,認為經(jīng)史之學切己實用。

      康熙朝與乾隆朝雖兩開博學鴻詞,但因時代不同,政治環(huán)境各異,因此程式及效用差別明顯??滴醭~科較重詩賦文辭,選中朱彝尊、毛奇齡等擅長經(jīng)史考據(jù)者仍屬無心插柳之舉。然此二人在清代學術史上確實影響甚巨,是為乾嘉考據(jù)學的先驅(qū),為乾嘉諸老所稱道(18)阮元論毛奇齡學術言:“有明三百年,以時文相尚,其弊庸陋谫僿,至有不能舉經(jīng)史名目者。國朝經(jīng)學盛興,檢討首出于東林、蕺山空文講學之余,以經(jīng)學自任,大聲疾呼,而一時之實學頓起?!駥W者日益昌明,大江南北著書授徒之家數(shù)十,祖檢討而精核者固多,謂非檢討開始之功則不可?!?《毛西河檢討全集后序》,《揅經(jīng)室集》上冊,鄧經(jīng)元點校,第543頁)關于康熙朝己未博學鴻詞科在清初學術界的影響,目前學界已有相當深入研究。一是從文學的角度展開,康熙朝詞科與其選者多為當時文壇名宿,對之后的清代文學生態(tài)產(chǎn)生較大影響;一是從經(jīng)史實學的角度展開,主要集中于毛奇齡、朱彝尊等人,如張立敏《康熙博學鴻詞科與清初詩壇》(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賴玉芹《博學鴻儒與清初學術轉(zhuǎn)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等。。昭梿《嘯亭續(xù)錄》言:“本朝諸儒皆擅考據(jù)之學,如毛西河、顧炎武、朱竹垞諸公,實能洞徹經(jīng)史,考訂鴻博,其后任翼圣、江永、惠棟等,亦能祖述淵源,為后學津梁,不愧其名?!?19)昭梿:《嘯亭雜錄》之“嘯亭續(xù)錄”卷2“考據(jù)之難”條,何英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28頁。此即將毛奇齡、朱彝尊與顧炎武并列,視為清代考據(jù)學的開山人物。

      乾隆朝的博學鴻詞是乾隆帝提倡經(jīng)史實學的重要舉措和表征。其中杭世駿、齊召南二人,經(jīng)史考據(jù)為其擅場,此屬于有心栽花的結果(20)乾隆元年博學鴻詞還有擅長經(jīng)史考據(jù)而未能錄取者,如徐文靖“考據(jù)經(jīng)史,講求實學”,龔元玠亦善經(jīng)學,皆未被錄取,后乾隆十九年中進士科。參見王鐘翰點?!肚迨妨袀鳌肪?8《儒林傳下一》,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7冊,第5482頁、5488頁。。齊召南,字次風,善經(jīng)史、地理之學,著有《尚書注疏考證》《禮記注疏考證》《漢書考證》《水道提綱》等,其《水道提綱》,“故所敘錄,頗為詳核,與《水經(jīng)注》之模山范水,其命意固殊矣”(21)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69《水道提綱》,上冊,第616頁。,其《漢書考證》亦為清代《漢書》學的代表著作,曾參與《大清一統(tǒng)志》《續(xù)文獻通考》等纂修事務。杭世駿,字大宗,學問博洽,著述宏富。著有《石經(jīng)考異》《禮例》《續(xù)禮記集說》《續(xù)方言》《經(jīng)史質(zhì)疑》《兩浙經(jīng)籍志》《續(xù)經(jīng)籍考》等。其《續(xù)方言》“搜羅古義,頗有裨于訓詁”,“引據(jù)典核,在近時小學家猶最有根柢者也”。其《石經(jīng)考異》“較顧炎武之所考,較為完密”。其《三國志補注》“大致訂訛考異,所得為多,于史學不為無補”(22)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40《續(xù)方言》、卷86《石經(jīng)考異》、卷45《三國志補注》,上冊,第343頁、743頁、405頁。。杭氏還參與??薄妒?jīng)》《二十四史》,并纂修《三禮義疏》。正如畢沅所言:“梨洲、寧人振實學于前,而竹垞、西河繼之,堇浦先生其學之博而精,實足以繼朱毛而追黃顧?!?23)畢沅:《道古堂文集序》,轉(zhuǎn)引自王俊義《清代學術探研錄》,第327頁??梢姾笫缹⒑贾糜陬?、黃、毛、朱之后,惠、戴之前,實為乾嘉經(jīng)史考據(jù)學的先進。

      (二)乾隆朝“經(jīng)學保舉”與經(jīng)史實學之風

      乾隆朝的“經(jīng)學保舉”是乾隆朝詞科的繼續(xù),其目的亦甚為明確,“時承平累葉,海內(nèi)士大夫多致力根柢之學,天子又振拔淹滯,以示風勸,爰有保薦經(jīng)學之制”(24)趙爾巽等:《清史稿》卷109《選舉四》,第12冊,第3178頁。。乾隆十四年,乾隆帝下詔內(nèi)外諸大臣留心經(jīng)學,諭曰:

      圣賢之學,行,本也;文,末也。而文之中,經(jīng)術其根柢也,詞章其枝葉也。翰林以文學侍從,近年來,因朕每試以詩賦,頗致力于詞章,而求其沉酣六籍,含英咀華,究經(jīng)訓之閫奧者,不少概見,豈篤志正學者鮮歟?抑有其人而未之聞歟?夫窮經(jīng)不如敦行,然知務本則于躬行為近,崇尚經(jīng)術,良有關于世道人心。有若故侍郎蔡聞之、宗人府府丞任啟運研窮經(jīng)術,敦樸可嘉,近者侍郎沈德潛學有本源,雖未可遽目為巨儒,收明經(jīng)致用之效,而視獺祭為工、剪彩為麗者,迥不侔矣。今海宇升平,學士大夫,舉得精研本業(yè),其窮年矻矻,宗仰儒先者,當不乏人,奈何令終老牖下,而詞苑中寡經(jīng)術士也。內(nèi)大學士、九卿,外督撫,其公舉所知,不拘進士、舉人、諸生以及退休閑廢人員,能潛心經(jīng)學者,慎重遴訪,務擇老成敦厚、純樸淹通之士以應,精選勿濫,稱朕意焉。(25)《高宗純皇帝實錄》卷352,乾隆十四年十一月己酉,《清實錄》第13冊,第860頁。

      清承明制,科舉考試,尤重《四書》文,因此清初至乾隆朝初期,廟堂之上,翰林詞苑之中,或多為理學之士,或善詩文辭賦者,而鮮通經(jīng)之士,此從《清史列傳》之“儒林”“文苑”二傳所錄乾隆朝以前學者之學行即可得而知。乾隆帝推行經(jīng)學保舉原因有二:一是當時士人或因功名而汲汲于制藝,或為邀圣寵而致力于辭章,鮮有博通經(jīng)術者,乾隆帝對此頗為不滿;二是乾隆帝認為經(jīng)術事關治術,良關世道人心,因此著意經(jīng)學,試圖以其掄才。

      其實乾隆帝此舉并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早有端倪。除上述乾隆元年的博學鴻詞取士注重經(jīng)史實學,乾隆三年,乾隆帝訓導士子留心經(jīng)學,命各省學官廣泛印刻康熙朝御纂經(jīng)義諸書,以備士子學習之用,以達“明道經(jīng)世”之目的。諭曰:

      士人以品行為先,學問以經(jīng)義為重,故士之自立也,先道德而后文章。國家之取士也,黜浮華而崇實學?!瓏掖恐兀瑒諡槎巳苏?,以樹齊民之坊表。至于學問必有根柢,方為實學,治一經(jīng)必深一經(jīng)之蘊。以此發(fā)為文辭,自然醇正典雅,若因陋就簡,只記誦陳腐時文百余篇,以為弋取科名之具,則士之學已荒,而士之品已卑矣。是在各省學臣諄切提撕,往復訓勉,其有不率教者,即嚴加懲戒,不少寬貸。至于書藝之外,當令究心經(jīng)學,以為明道經(jīng)世之本。其如何因地制宜,試以經(jīng)義,俾士子不徒視為具文者,在學政酌量行之,務期有益于膠庠。(26)《高宗純皇帝實錄》卷79,乾隆三年十月辛丑,《清實錄》第10冊,第243~244頁。

      由此可知,乾隆帝早已對科舉士人汲汲于帖括時文而無真才實學、言行不一深表不滿,其論調(diào)與舉行經(jīng)學保舉的原因大體無二??梢哉f,十四年的經(jīng)學保舉是乾隆帝此種認識的繼續(xù)和發(fā)酵,并由學校文教改革而擴展至選舉掄才實踐(27)關于乾隆朝“經(jīng)學保舉”具體過程,可參宋元強《乾隆朝“保舉經(jīng)學”考述》,《大連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乾隆朝“經(jīng)舉”本是高宗創(chuàng)舉,其選錄程序、標準皆無故事可循,內(nèi)外臣工對此多持觀望態(tài)度,因而歷經(jīng)三年始告完成,最終錄取陳祖范、吳鼎、梁錫玙、顧棟高(28)《高宗純皇帝實錄》卷392,乾隆十六年六月丙午,《清實錄》第14冊,第153頁。。

      在所舉四人中,尤以顧棟高聲名最著。顧棟高,字復初,康熙六十年進士,他“少與同里蔡德音、金匱吳鼎精心經(jīng)術,尤嗜《左氏傳》,遇拂意,家人置《左傳》于幾上,則怡然誦之,不問他事”(29)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68《儒林傳下一》,第17冊,第5476頁。。著《春秋大事表》五十卷,四庫館臣論曰:“條理詳明,考證典核,較公說書實為過之。其辨論諸篇,皆引據(jù)博洽,議論精確,多發(fā)前人所未發(fā),亦非公說所可及?!?30)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29《春秋大事表》,上冊,第241頁。陳祖范,字亦韓,雍正元年舉人,四庫館臣論其學曰“學問篤實”,多“通達之論”(31)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33《經(jīng)咫》,上冊,第279頁。。吳鼎,字尊彝,乾隆九年舉人,著有《易例舉要》《十家易象集說》《東莞學案》,曾與蔡德音、秦蕙田等舉辦經(jīng)學會。梁錫玙,字確軒,雍正二年舉人,膺薦時,以《易經(jīng)揆一》進呈御覽(32)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68《儒林傳下一》,第17冊,第5478頁。。乾隆三十年,阮元奉命纂修《國史儒林傳》,高宗降諭,明示要表彰四人(33)高宗諭曰:“且如《儒林》,亦史傳之所必及。果其經(jīng)明學粹,雖韋布之士不遺,又豈可拘于品位,使近日顧棟高輩,終于淹沒無聞耶?”《高宗純皇帝實錄》卷744,乾隆三十年九月戊子,《清實錄》第18冊,第192頁。,顧氏等因此而被列為《儒林傳》之首(34)阮元言:“臣等今纂《儒林傳》,及于顧棟高、陳祖范等,敬錄圣諭,冠于傳首,庶仰見崇經(jīng)博史,表著寒儒之至意?!比钤骸度辶謧鞲濉肪?《顧棟高傳》,《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37冊,第621頁。。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乾隆朝國子監(jiān)的改革也體現(xiàn)了乾隆帝敦崇實學、倡導經(jīng)學之意,且與此次經(jīng)學保舉相關。乾隆二年,時任刑部尚書兼國子監(jiān)祭酒孫嘉淦向乾隆進言,改革國子監(jiān),嚴立課程,勤其考校,設經(jīng)義、治事二條,規(guī)定:“明經(jīng)者,或治一經(jīng),或兼他經(jīng),務取御纂《折中》《傳說》諸書,探其原本,于人倫日用之理切實講明?!?35)《高宗純皇帝實錄》卷48,乾隆二年八月癸亥,《清實錄》第9冊,第826頁。在十四年經(jīng)學保舉之后,吳鼎、梁錫玙皆因通經(jīng)學而被任命為國子監(jiān)司業(yè),《清史稿》評論道:“舉人吳鼎、梁錫玙,皆以薦舉經(jīng)學授司業(yè)。……師徒濟濟,皆奮自鏃礪,研求實學?!?36)趙爾巽等:《清史稿》卷106《選舉一》,第12冊,第3103頁。

      保舉經(jīng)學的同時,乾隆十六年,高宗南巡,頒賜南京鐘山書院、蘇州紫陽書院、杭州敷文書院武英殿新刊《十三經(jīng)》《二十二史》一部,以“資髦士稽古之學”(37)《高宗純皇帝實錄》卷384,乾隆十六年三月戊戌,《清實錄》第14冊,第44~45頁。??梢哉f,高宗提倡經(jīng)史實學,表彰經(jīng)史之士不遺余力。于此,昭梿《嘯亭雜錄》云:“一時耆儒夙學,布列朝班,而漢學始大著,齷齪之儒,自蹍足而退矣?!?38)昭梿:《嘯亭雜錄》之“嘯亭雜錄”卷1“重經(jīng)學”條,何英芳點校,第15~16頁。陳康祺《郎潛紀聞》亦言:“我圣朝尊經(jīng)重道,疏逖不遺,宜乾嘉后樸學蔚興,繼四先生而起者,家許、馬而人鄭、孔也?!?39)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二筆三筆·郎潛紀聞二筆》卷8“進呈著述”條,晉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462~463頁。

      二、乾隆朝科舉與經(jīng)史實學之風

      如果說“博學鴻詞”“經(jīng)學保舉”是乾隆帝在科舉制度之外招攬經(jīng)學之士的非常規(guī)舉措,那么乾隆朝科舉試策則是他提倡經(jīng)史實學的主要途徑,一大批經(jīng)史通明之士通過科舉取得高位。

      清代科舉大體沿襲明制,然而亦多有損益,其程式及內(nèi)容的改革體現(xiàn)了清廷文化政策的轉(zhuǎn)向。自順治二年(1645)開科至乾隆二十年,考試分為三場,第一場為《四書》《五經(jīng)》,分別作文三篇和四篇;第二場為論、詔誥、表、判;第三場為經(jīng)史時務策。自明代以來,科舉考試中雖并試《四書》《五經(jīng)》,然而《五經(jīng)》卻素不為士子所重,如何平衡《四書》《五經(jīng)》的位置,一直是清代科舉改革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順治二年清廷舉行第一次科舉就實行“五經(jīng)中式”之制,以扭轉(zhuǎn)、平衡士子偏重《四書》、不重《五經(jīng)》的風氣。無奈“五經(jīng)中式”在具體實踐中弊端叢生,并不能有效選拔經(jīng)史實學之士,因此在乾隆朝遭廢除。如何處理《四書》《五經(jīng)》在科舉中的位置仍是乾隆朝科舉改革的重頭戲。因此,乾隆二十一年廢除第二場論、表、判、策,將《五經(jīng)》文置于第二場,此亦體現(xiàn)乾隆帝提倡經(jīng)學之意。乾隆帝言:“今士子論、表、判、策,不過雷同剿說。而閱卷者亦止以書藝為重,即經(jīng)文已不甚留意。衡文取士謂之何?此甚無謂也。三場試以書藝、經(jīng)文,足覘素養(yǎng)。繼之五策,更可考其抱負之深淺,又何庸連篇累牘為耶?!?40)《高宗純皇帝實錄》卷526,乾隆二十一年十一月辛丑,《清實錄》第15冊,第625頁。安東強認為乾隆二十一年的改革,將《五經(jīng)》文移至第二場,是乾隆帝默認科場重《四書》、輕《五經(jīng)》的風氣(《清代鄉(xiāng)會試五經(jīng)文的場次及地位變化》,《中山大學學報》2020年第6期,第84頁)。然而從乾隆改革的初衷來看,只是對原先第二場論、表、判“雷同剿說”之風深表不滿,并非有意貶低《五經(jīng)》的地位,由其“三場試以書藝、經(jīng)文,足覘素養(yǎng)。繼之五策,更可考其抱負之深淺”云云可知,在乾隆帝看來,首場《四書》、二場《五經(jīng)》、三場時務策是一種較為合理的模式。當然,鄉(xiāng)會試考官在具體操作中如何對待《四書》《五經(jīng)》則是另一問題,并不能算是乾隆帝科舉改革的初衷。此后形成首場《四書》文、二場《五經(jīng)》文,三場時務策的基本格局。并且為一改清初以來《五經(jīng)》文專經(jīng)中試的弊端,乾隆六十年科舉開始,輪試《五經(jīng)》,使得士子不能投機取巧而只鉆營一經(jīng),須博通《五經(jīng)》??梢哉f乾隆朝的科舉改革鮮明地體現(xiàn)了乾隆帝重視經(jīng)史實學之意。

      科舉最后一場為殿試,內(nèi)容為時務策,由皇帝出題親試,最能體現(xiàn)最高統(tǒng)治者的意志。據(jù)《清實錄》統(tǒng)計,康熙朝舉行正、恩科會試凡21次,其中康熙三十年、四十三年、五十一年、五十四年、五十七年殿試策論間有涉及經(jīng)學問題,但基本不涉及史學。雍正朝舉行正恩科會試凡5次,殿試策論未有涉及經(jīng)史之學。但至乾隆朝,在殿試考試中,經(jīng)史論題明顯增多,此亦與乾隆帝素重經(jīng)史實學密切相關。如乾隆元年科舉,乾隆帝直言:“欲令士敦實學,明體達用?!?41)《高宗純皇帝實錄》卷16,乾隆元年四月丙寅,《清實錄》第 9冊,第428頁。筆者統(tǒng)計,乾隆朝一共舉行科舉27次(42)據(jù)筆者統(tǒng)計,乾隆朝會試正科、恩科凡27次,分別為乾隆元年、二年、四年、七年、十年、十三年、十六年、十七年、十九年、二十二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二十八年、三十一年、三十四年、三十六年、三十七年、四十年、四十三年、四十五年、四十六年、四十九年、五十二年、五十四年、五十五年、五十八年、六十年。,殿試策論中涉及經(jīng)史論題達19次,未及者僅8次。這8次的內(nèi)容大體如下:元年,寬嚴相濟、為政執(zhí)中之道(43)《高宗純皇帝實錄》卷16,乾隆元年四月丙寅,《清實錄》第 9冊,第427~428頁。;二年,任官舉賢、君臣之道、開言路、勸農(nóng)桑(44)《高宗純皇帝實錄》卷42,乾隆二年五月戊子,《清實錄》第9冊,第 746~747頁。;四年,賦稅、物價、河工、吏治(45)《高宗純皇帝實錄》卷90,乾隆四年四月丁丑,《清實錄》第 10冊,第 385~386頁。;七年,君民之道、治道、君臣之道、徭役耗羨(46)《高宗純皇帝實錄》卷164,乾隆七年四月庚寅,《清實錄》第11冊,第59~60頁。;十七年,邊防、吏治、農(nóng)桑、科舉掄才、學校校士(47)《高宗純皇帝實錄》卷423,乾隆十七年九月癸未,《清實錄》第14冊,第538~539頁。;四十五年,治統(tǒng)與道統(tǒng)、民風與吏治、倉儲與民生、刑政(48)《高宗純皇帝實錄》卷1106,乾隆四十五年五月戊子,《清實錄》第22冊,第802~803頁。;四十六年,吏治、士風與朋黨、刑政(49)《高宗純皇帝實錄》卷1129,乾隆四十六年四月甲子,《清實錄》第23冊,第90~91頁。;六十年,田賦、刑律、海防、商貿(mào)、科舉(50)《高宗純皇帝實錄》卷1477,乾隆六十年四月丁酉,《清實錄》第27冊,第729~730頁。。

      從時間看,乾隆帝在科舉中始倡經(jīng)史之學當為乾隆十年科舉殿試策論,論曰:

      夫政事與學問非二途,稽古與通今乃一致。爰以多士所素服習敬業(yè)者詢之,必有以導朕焉。五、六、七、九、十一、十三之經(jīng),其名何昉?其分何代?其藏何人?其出何地?其獻何時?傳之者有幾家?用以取士者有幾代?得縷晰而歷數(shù)歟?……將欲得賢材,舍學校無別途,將欲為良臣,舍窮經(jīng)無他術,多士宜有以奮發(fā)敷陳,啟迪朕蔽。(51)《高宗純皇帝實錄》卷239,乾隆十年四月戊辰,《清實錄》第12冊,第81~82頁。

      此類論題在其后的科舉策論中亦多有出現(xiàn)。如乾隆二十六年試題曰:

      夫?qū)W者載籍極博,必原本于六經(jīng),《易》有四尚,《詩》有六義,《書》有古今,《禮》有經(jīng)曲,《春秋》有三傳,能舉其大義,詳其條貫歟?注,一也,而有曰傳,曰箋,曰學,曰集解之別。疏,一也,而有曰釋,曰正義,曰兼義之殊。立博士者,或十四人,或十九人,先后何以不同?立石經(jīng)者,或一字,或三字,紀載何以互異?多士亦能洞悉其源流而略陳其梗概否也?朕崇尚經(jīng)術,時與儒臣講明理道,猶復廣厲學官,蘄得經(jīng)明行修之士而登之,其何以克副期望之意歟?(52)《高宗純皇帝實錄》卷635,乾隆二十六年四月庚寅,《清實錄》第17冊,第90~91頁。

      又如乾隆三十一年策論:

      六經(jīng)之旨,千古范圍,約舉數(shù)端,以覘誦習?!兑住穫魅x,《書》分六體,《詩》有三作,《春秋》著五始,《戴記》多后儒之所增,《周禮》以《冬官》為散見,其說可臚舉歟?窮經(jīng)致用,先務貫通,《彖傳》《象辭》何以《乾》卦獨立于爻下?二典三謨,何以左氏引以為《夏書》?《王風》《魯頌》,編《詩》何以獨異?《左傳》《公》《谷》,經(jīng)文何以互殊?以《禮記》為《曲禮》,易《周官》為《周禮》,始于何人何代,能確鑿言之歟?史以垂彰癉,而體例不必盡同,《循吏》《儒林》始于《史記》,《文苑》《獨行》始于《后漢書》,《忠義》始于《晉書》,《道學》始于《宋史》,其分門各當否?《梁書》有《止足傳》,《隋書》有《誠節(jié)傳》,《唐書》有《卓行傳》,同異果何如也?(53)《高宗純皇帝實錄》卷759,乾隆三十一年四月庚申,《清實錄》第18冊,第357頁。

      又如乾隆四十三策論:

      前言往行,悉載于書。自周有柱下史,漢魏有石渠、東觀,以至甲乙丙丁之部,《七略》《七錄》之遺,代有藏書,孰軼孰傳,孰優(yōu)孰劣,可約略指數(shù)歟?乃者命儒臣輯《四庫全書》,搜訪校讎,亦云勤矣,而網(wǎng)羅猶有放失,魯魚猶有訛舛,何歟?(54)《高宗純皇帝實錄》卷1055,乾隆四十三年四月辛亥,《清實錄》第22冊,第99頁。

      這些策題不僅是經(jīng)學史、學術史中的基本問題,也是乾嘉考據(jù)學者津津樂道并皓首窮經(jīng)所要著意解決的學術問題。由此,乾嘉經(jīng)史考據(jù)學與乾隆朝科舉之關系明白可見。

      縱觀乾隆朝科舉殿試所出試題,皆是有為而發(fā),均與乾隆朝政治、經(jīng)濟、軍事形勢密切相關,無論是邊防、財賦、農(nóng)桑、河工,還是吏治、文教,都是乾隆帝必須面對和亟待解決的問題。相比邊防、財賦等,文教似乎不那么緊要,而事實卻非如此。乾隆帝如此積極提倡經(jīng)史之學,原因大致有三。

      第一,倡經(jīng)史實學,以杜浮華,正士風、民風。明末清初,出于反思明亡之教訓,一批遺民學者如顧炎武、黃宗羲、李塨、顏元等,或倡經(jīng)世之學,或重躬行實踐,一改晚明疏陋、浮華之習。但康熙中葉以來,政治上,清廷在全國的統(tǒng)治漸趨穩(wěn)固;文教上,由于顧、黃等大師漸次凋零,清廷以八股制藝取士,因而時人多汲汲于科舉帖括及辭章詩賦,學術又漸趨空疏。全祖望曾言:“國初多稽古洽聞之士,至康熙中葉而衰。士之不欲以帖括自竟者,稍廓之為詞章之學已耳。求其原原本本,確有所折衷而心得之者,未之有也?!?55)全祖望:《翰林院編修贈學士長洲何公墓志銘》,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11頁。全氏所言正是對當時學壇狀況的有感而發(fā)。乾嘉學者汪中論乾隆初期的學術情勢亦言:“國初以來,學士陋有明之習,潛心大業(yè),通于六藝者數(shù)家,故于儒學為盛。迨乾隆初紀,老師略盡,而處士江慎修崛起于婺源,休寧戴東原繼之,經(jīng)籍之道復明。”(56)汪中:《大清故貢生汪君墓志銘并序》,汪中著、李金松校箋:《述學校箋》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803頁。此為康熙中后期至乾隆初期的學術之大體情勢。乾隆帝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且試圖力挽頹風。如乾隆十三年科舉殿試,策題曰:“多士修之于家,宜有明治體,知治要,以期自見于當世者,而事詞章而略經(jīng)術,急進取而競聲華,論文體則尚浮辭而乖實義,于圣賢道德之實,未有能體之于心,修之于行事者,將教化之未明歟?抑積習之難返歟?其博思所以端風尚而正人心者,切言之無隱,朕將親覽焉。”(57)《高宗純皇帝實錄》卷313,乾隆十三年四月己卯,《清實錄》第13冊,第138頁??芍?,乾隆帝對當時士人汲汲辭章之學,導致學問空疏浮華、言行不一的現(xiàn)象深為不滿。在他看來,“經(jīng)術”為端風尚、正人心的有效手段。如上述,乾隆舉行“經(jīng)學保舉”,其原因之一即是為此,特別強調(diào):“窮經(jīng)為讀書根本,但窮經(jīng)不徒在口耳,須要躬行實踐。汝等自己躬行實踐,方能教人躬行實踐?!?58)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68《儒林傳下一》,第17冊,第5478頁。二者用意實相同。此種認識在乾隆朝初期的科舉策論中時有體現(xiàn),如乾隆十九年策論題曰:

      國家設科取士,首重制義,即古者經(jīng)疑經(jīng)義之意也。文章本乎六經(jīng),解經(jīng)即所以載道。《易》曰“修辭立其誠”,《書》曰“辭尚體要”,文之有體,不綦重歟?朕于場屋之文,屢諭以清真雅正,俾知所宗尚久矣,乃者或逞為汗漫之詞,徒工綺麗,甚至以漢唐詞賦闌入其中,律以大雅之言,甚無當也。文之浮薄關于心術,王通論之詳矣。今欲一本先民,別裁偽體,豈惟文治廓清,抑亦所以明經(jīng)術而端士習也。……民俗之厚薄,視乎士風之淳漓,士習之不端,由于士志之不立,榮進素定,干祿之學,圣人弗許,志一不立,而寡廉鮮恥,卑污之行隨之,居家或不免武斷之習,應試或尚懷干進之私,浮薄流傳,競相仿效,士習將何由而正乎?(59)《高宗純皇帝實錄》卷461,乾隆十九年四月乙巳,《清實錄》第14冊,第989~990頁。

      在乾隆帝看來,文以載道,六經(jīng)是基礎,文辭為其末,而當時科舉士人多無實學,為文多汗漫綺麗,文風綺靡,而文風又是心術之體現(xiàn),心術不正,士人一味汲汲于聲名利祿,則鮮廉寡恥,往往身行有污,且士風不振還會造成民風澆離,此良關政教風俗。乾隆二十二年科舉策論則更為明白:“士也者,四民之首,如表臬焉。表正則影正,斯其所系非淺尠也。朕屢降明詔,諄諄以勤勵純修、精研實學為務,乃今者讀書敦品之士雖多,而標榜聲華、追逐時好者尚未盡絕,其故何歟?夫心術不正,則聰明才智,適以助其诐淫邪遁之資,雖文彩可觀,而本根已拔,曷足重乎?”(60)《高宗純皇帝實錄》卷538,乾隆二十二年五月庚子,《清實錄》第15冊,第800頁。為了改變科舉制藝中士人的空疏浮華之風,乾隆十九年,高宗特命方苞編訂《四書文》作為時文范本,“皆取典重正大為時文程式”,而杜競尚新奇浮淺之士,達到正人心、端士習的目的(61)《高宗純皇帝實錄》卷460,乾隆十九年四月庚寅,《清實錄》第14冊,第976~977頁。??梢娗〉厶岢?jīng)史實學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有端士風、正民心之政教目的。

      第二,經(jīng)術事關治術,通經(jīng)以致用。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后,以經(jīng)術緣飾吏治,因此經(jīng)學素為歷代統(tǒng)治者所重視,以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的清廷亦是如此。無論是順治朝推行,后成定制的科舉、經(jīng)筵講學,還是康熙朝提倡朱子學,開博學鴻詞,其原因均在于統(tǒng)治者認為文教事關政教,于治國理政、保境安民效用匪淺。順治帝曾言:“帝王敷治,文教是先,臣子致君,經(jīng)術為本?!裉煜聺u定,朕將興文教,崇經(jīng)術,以開太平?!?62)《世祖章皇帝實錄》卷91,順治十二年三月壬子,《清實錄》第3冊,第712頁??滴醯壅J為,“帝王道法,載在六經(jīng)”,“思古帝王立政之要,必本經(jīng)學”(63)《御制日講易經(jīng)解義序》,《圣祖仁皇帝實錄》卷113,康熙二十二年十二月乙卯,《清實錄》第5冊,第170頁。,且屢屢強調(diào)“治天下以人心、風俗為本,欲正人心,厚風俗,必崇尚經(jīng)學,而嚴絕非圣之書,此不易之理也”(64)《圣祖仁皇帝實錄》卷258,康熙五十三年三月乙亥,《清實錄》第6冊,第552頁。,“自古經(jīng)史書籍,所重發(fā)明心性,裨益政治,必精覽詳求,始成內(nèi)圣外王之學。朕披閱載籍,研究義理,凡厥指歸,務期于正,諸子百家,泛濫詭奇,有乖經(jīng)術,今搜訪藏書善本,惟以經(jīng)學史乘,實有關系修齊治平,助成德化者,方為有用,其他異端诐說,概不準收錄”(65)《圣祖仁皇帝實錄》卷126,康熙二十五年閏四月庚申,《清實錄》第5冊,第336頁。。雍正帝亦認為“六經(jīng)皆治世之書”(66)《御制書經(jīng)傳說匯纂序》,王頊齡等奉敕撰:《欽定書經(jīng)傳說匯纂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5冊,第396頁。。

      乾隆與乃父乃祖的認識一樣,認為“《五經(jīng)》乃政教之原”(67)《高宗純皇帝實錄》卷21 ,乾隆元年六月己卯,《清實錄》第 9冊,第501頁。,且對經(jīng)學的提倡有過之而無不及,此在科舉策論中體現(xiàn)尤為明顯,如乾隆十年科舉策論,乾隆帝開篇即曰:“夫政事與學問非二途,稽古與通今乃一致?!?68)《高宗純皇帝實錄》卷239,乾隆十年四月戊辰,《清實錄》第12冊,第81~82頁。又乾隆十六年科舉策論:“朕撫御鴻圖,兢兢業(yè)業(yè),日慎一日,嘉與海內(nèi)臣民,懋登上理,深惟政治之易弛,風俗之易奢,士或荒于經(jīng)術,備或懈于邊陲,保泰持盈,其道曷以?……膠庠之士,樂化育而詠作人,經(jīng)術昌明,無過今日,第考之于古,議大政、斷大獄、決大疑,輒引經(jīng)而折其衷,此窮經(jīng)之實用也。今欲矯口耳之虛文,以致實用,其要安在?……凡此皆關于制治保邦之要,久安長治之道,莫切于此?!?69)《高宗純皇帝實錄》卷388,乾隆十六年五月丙午,《清實錄》第14冊,第97頁。漢代經(jīng)學與政治關聯(lián)的表征之一就是經(jīng)學史上常言的“《春秋》決獄”,因經(jīng)術而影響治術?!巴ń?jīng)致用”成為傳統(tǒng)士人的共識,也成為中國經(jīng)學史的一大傳統(tǒng)。從此策論可知,乾隆帝顯然受此觀念影響甚深,認為經(jīng)術在于實用,事關安邦保民。此類認識在之后歷次的科舉策論中時有論及,乾隆十三年科舉策論曰:“朕惟制治在審其時宜,論治必征諸實用?!稌吩弧髟囈怨Α衷弧搜缘卓煽儭?。士先資其言,必度可施之行事,為濟時之良畫,斯足以應天下之務,而國家收其實效?!?70)《高宗純皇帝實錄》卷313,乾隆十三年四月己卯,《清實錄》第13冊,第137~138頁。乾隆二十五年科舉策論:“帝王心法治法之要,莫備于經(jīng)?!?71)《高宗純皇帝實錄》卷612,乾隆二十五年五月戊申,《清實錄》第16冊,第876頁。乾隆三十一年科舉策論:“惟經(jīng)學為出政之原,史冊為鑒觀之本,察吏治以底績,疏選法以程材,將以監(jiān)古宜今,胥規(guī)實效。勵官造士,共勉永圖,茲當臨軒發(fā)策,延攬維殷,佇獻嘉言,以佐予休治?!?72)《高宗純皇帝實錄》卷759,乾隆三十一年四月庚申,《清實錄》第18冊,第357頁。

      對于史學,乾隆帝亦有同樣的認識,其言曰:“夫史以示勸懲,昭法戒,上下數(shù)千年治亂安危之故,忠賢奸佞之實,是非得失,具可考見。居今而知古,鑒往以察來?!?73)《高宗純皇帝實錄》卷286,乾隆十二年三月丙申,《清實錄》第12冊,第729頁。凡此種種,皆見乾隆帝推重經(jīng)史之學的用意所在。

      第三,標榜稽古右文之治。乾隆帝為政處處效法其祖康熙帝,特別注重塑造自己的明君圣主形象,其中表彰經(jīng)史之學,展現(xiàn)稽古右文之治,為其重要手段。乾隆四年,高宗采納張廷玉等人建議,刊刻《十三經(jīng)注疏》《二十一史》,乾隆十二年刻成,乾隆帝分作《御制重刻十三經(jīng)序》《御制重刻二十一史序》,明示自己效法康熙帝,表彰經(jīng)學,示稽古右文之治(74)《高宗純皇帝實錄》卷286,乾隆十二年三月丙申,《清實錄》第 12冊,第728~729頁。。乾隆六年,高宗效法漢代石渠、天祿故事,命各省督撫、學政搜求遺書,不拘刻本、抄本,以廣內(nèi)府之藏,以示“從古右文之治”(75)《高宗純皇帝實錄》卷134,乾隆六年正月庚午,《清實錄》第10冊,第941頁。。如前所述,乾隆帝早年提倡經(jīng)史之學是為了糾正澆離的士風民風,為治國理政選拔德才兼優(yōu)的實學人才,至乾隆朝中后期,其稽古右文的心態(tài)則愈發(fā)濃厚。乾隆三十七年,高宗命中外搜輯古今群書,示以“稽古右文,聿資治理”(76)《高宗純皇帝實錄》卷900,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庚子,《清實錄》第20冊,第4頁。。乾隆三十八年采朱筠之建議,詔開四庫館,訪求遺書,以明文治光昭,嘉惠藝林(77)《高宗純皇帝實錄》卷934,乾隆三十八年五月己未,《清實錄》第20冊,第567~568頁。。乾隆四十七年又命續(xù)繕《四庫全書》三份,分庋文匯、文宗、文瀾三閣,示其“稽古右文,究心典籍”之意,從而達到“嘉惠藝林,垂示萬世”(78)《高宗純皇帝實錄》卷1160,乾隆四十七年七月甲辰,《清實錄》第23冊,第538頁。的文治目的。乾隆三十九年,高宗敕建文淵閣貯藏四庫書,親撰《御制文淵閣記》曰:“國家荷天庥,承佑命,重熙累洽,同軌同文,所謂禮樂百年而后興,此其時也。而禮樂之興,必借崇儒重道以會其條貫,儒與道,匪文莫闡,故予搜四庫之書,非徒博右文之名,蓋如張子所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79)《高宗純皇帝實錄》卷968,乾隆三十九年十月乙未,《清實錄》第20冊,第1211頁。正如四庫館臣所言:“恭逢我皇上稽古右文,搜羅遺逸?,構之愺?,宛委珍函,莫不乘時畢集。圖書之富,曠古所無?!?80)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85《經(jīng)義考》,上冊,第732頁。此種心態(tài)在科舉策論中亦有所體現(xiàn),如乾隆四十年科舉策論:“朕表章經(jīng)籍,用光文治,搜羅遺典,咸集石渠。特簡儒臣,俾司編纂,亦既具有條理矣。顧四庫之藏,浩如淵海,必權衡有定,去取乃精。昔董仲舒請罷黜百家,專崇孔氏。陶弘景則一事不知,引為深恥。今將廣收博采,而傳注時多曲說,稗官不免誣詞,異學混儒墨之談,偽體濫齊梁之艷,于人心世教未見有裨。如但墨守經(jīng)師,胥鈔語錄,刊除新異,屏斥雕華,則九流之派未疏,《七略》之名不備,抱殘守匱,亦難語該通。至于忠臣孝子,或拙文辭,宵小僉壬,間工著述,文行相左,彰癉安從?他如《略》《藝》編摩以后,晁、陳著錄以前,門目各殊,規(guī)條歧出,此增彼損,甲合乙分,不有折衷,孰為善例?”(81)《高宗純皇帝實錄》卷981,乾隆四十年四月戊戌,《清實錄》第21冊,第96~97頁。

      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提倡之后,一大批通經(jīng)博史之士通過科舉進入仕途,逐漸成為學壇名宿,不僅直接促進乾嘉考據(jù)學的形成,同時也為乾隆帝的稽古右文之治提供了人才保障,乾隆朝三禮館、通志館以及后期纂修《四庫全書》等等皆與此密不可分。

      三、乾隆朝科舉中的考據(jù)學者與乾嘉經(jīng)史考據(jù)學的興起

      康熙中葉以來,清廷出于治術的需要,大力提倡程朱理學,與元、明一樣,朱子《四書章句集注》成為科舉功令的欽定教材,一時朝堂之上,理學之士如熊賜履、陸隴其、李光地、湯斌、張伯行等皆因朱子學而登高位。如《清史列傳·儒林傳》未循《宋史》別儒林、道學為二傳之例,而是分為上、下兩卷,上卷以道學家為主,或宗程朱,或尊陸王;下卷為經(jīng)學家,多錄以經(jīng)史考據(jù)見長者。下卷所載經(jīng)學諸家,乾隆以前,主要分為兩類,一類為明末遺老,如顧炎武、黃宗羲、錢澄之、張爾岐、朱鶴齡等人,這批學者不少在明時已有功名,其中個別學者如毛奇齡等,本為諸生,后以康熙朝博學鴻詞入仕,這批學者大多功名不高;一類是清人(入清后出生者),其中取得科甲高第者也為少數(shù),僅有惠周惕、惠士奇父子和顧陳垿等寥寥數(shù)人而已。

      至乾隆朝,經(jīng)乾隆帝的大力提倡,一批學者通過科舉仕途而躋身翰林,因此在生活上可以無憂,進而從容地悠游圣域,研經(jīng)探史。他們或以師友、同年相互砥礪,或督學一方,表彰先賢,獎掖后學,推動了乾嘉考據(jù)學的興起。就《清史列傳》之“儒林傳”所載來看,乾隆朝屢有以科甲高第進升通顯者,而至乾隆十七、十九年兩次科舉達致高峰。乾嘉考據(jù)學的代表學者紀昀為其同年李封撰寫墓志曾言:“公與余同以乾隆甲戌登進士,是科最號得人。其間老師宿儒,以著述成家者不一;高才博學,以詞章名世者不一;經(jīng)濟宏通、才猷雋異,以政事著能者不一;品酒斗茶、留連倡和,以風流相尚者亦不一。故交游款洽,來往無夙期,宴會無虛日?!?82)紀昀:《紀文達公遺集文集》卷16《前刑部左侍郎松園李公墓志銘》,《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35冊,第459頁。紀氏所言之“甲戌”科即乾隆十九年會試。在此之前,乾隆十七年的進士中亦有不少學者以考據(jù)名家。此兩科中式者中,紀昀、朱筠、翁方綱、盧文弨、王鳴盛、錢大昕、王昶更是乾嘉時期學壇領袖人物。盧文弨,乾隆十七年一甲三名進士,屢掌文衡,常以經(jīng)術導士(83)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68《儒林傳下一》,第17冊,第5493頁。。翁方綱,乾隆十七年進士,常典試、督學地方,“與同里朱珪、獻縣紀昀,俱以宏講風流為己任”(84)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68《儒林傳下一》,第17冊,第5495頁。。王鳴盛,乾隆十九年一甲二名進士,“以經(jīng)術文章發(fā)海內(nèi)者數(shù)十年,大江南北承學之士知究心經(jīng)術者,實奉先生與竹汀少詹為歸焉”(85)阮元:《王西莊先生全集序》,《揅經(jīng)室集》上冊,鄧經(jīng)元點校,第545頁。。王昶,乾隆十九年進士,推崇漢學,博通四部,“所至,朋舊文宴,提倡風雅,后進才學之士執(zhí)經(jīng)請業(yè),舟車錯互,屨滿戶外,士藉品藻以成名致通顯者甚眾”,且屢典鄉(xiāng)會試,“皆以經(jīng)術取士,士之出門下為小門生及從游受業(yè)者二千余人”(86)阮元:《誥授光祿大夫刑部右侍郎述庵王公神道碑》,《揅經(jīng)室集》上冊,鄧經(jīng)元點校,第423~424頁。。錢大昕,乾隆十九年進士,主講鐘山、婁東、紫陽諸書院,以訓迪后進終身。其中尤以朱筠最為典型。朱筠,乾隆十九年進士,歷任福建鄉(xiāng)試正考官,安徽、福建學政,“博聞宏覽,以經(jīng)學六書倡,謂經(jīng)學本于文字訓詁……視學所至,尤以人才經(jīng)術名義為急”,“獎掖后進,惟恐不至”(87)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68《儒林傳下一》,第17冊,第5497頁。,當時績學之士莫不與之游,“凡春秋兩闈,校士恒以對策為主,嘗言‘以此觀士所學之淺深,若持權衡以測輕重’云”(88)李威:《從游記》,朱筠:《笥河文集》卷首,《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40冊,第114頁。。

      對此,錢穆曾言:“康、雍、乾、嘉之學,則主張于廟堂,鼓吹于鴻博,而播揚于翰林諸學士?!?89)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一)》,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21頁?!爸鲝堄趶R堂”即指統(tǒng)治者之提倡,“鼓吹于鴻博”則指朱彝尊、毛奇齡、杭世駿、齊召南等以博學鴻詞進升者,而“播揚于翰林諸學士”則當指乾隆十七年、十九年以科舉而入翰林的錢大昕、朱筠等人。錢氏已然認識到了康、乾學術與清廷掄才政策之關系,然并未深論。嘉道時期學者方東樹亦言:“國朝考據(jù)之學,超越前古,其著書專門名家者,自諸經(jīng)外,歷算、天文、音韻、小學、輿地、考史,抉摘精微,折衷明當。如昆山、四明、太原、宣城、秀水、德清,根柢學問,醇正典雅,言論風采,深厚和平,夐矣,尚矣。雖漢、唐名儒,不過于斯矣。及乎惠氏、戴氏之學出,以漢儒為門戶,詆宋儒為空疏。一時在上位者,若朱笥河先生及文正公昆弟、紀尚書、邵學士、錢宮詹、王光祿,及蘭泉侍郎、盧抱經(jīng)學士十數(shù)輩承之而起,于是風氣又一變矣。”(90)方東樹:《考槃集文錄》卷6《復羅月川太守書》,《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97冊,第348~349頁。方氏出于漢宋門戶之見,批評考據(jù)學不遺余力,然所謂旁觀者清,對乾嘉考據(jù)學興起的認識可謂洞見。其“在上位者”正如上文所指的這批乾隆十七年、十九年出身的以經(jīng)史考證名世的學者,他們倡導經(jīng)史考證之風,以獎掖后學、振興文教為己任,使得乾嘉考據(jù)學得以在士林中傳播開來,從而形成一代學風。清末學者陳澧曾有詩云:“國朝經(jīng)史學,彬彬稱極盛。風氣最精博,乾隆與嘉慶。賢相為提倡,文達與文正。近者卅余年,儒風乃不競。不復講經(jīng)史,但以小楷勝。人才驟衰頹,天下自此病。何人壞風氣?后世有論定。”(91)陳澧撰,黃國聲主編:《陳澧集》第1冊《陳東塾先生遺詩·讀書八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70~571頁。陳氏亦認識到了乾嘉考據(jù)學風與當時“上位者”提倡的關系,其中“文達”與“文正”正是指紀昀與朱筠。而乾嘉名儒戴震、汪中二人的學術經(jīng)歷最能說明問題。

      戴震號稱清代考據(jù)第一人,早歲雖在南方學界頗有令名,但并不為北方學術文化中心的京師學者所知。乾隆二十年,戴初入京師,客于旅社,時人皆視之為狂生,其生活更是朝不顧夕,頗為困頓。機緣巧合下,戴氏獲交已在京師享有大名的錢大昕。當時尚書秦蕙田著《五禮通考》,求善推步之學者。戴氏早年隨江永問學,江氏長于算術、地理等推步之學,戴氏得其真?zhèn)?,錢于是向秦薦戴,后尚書王安國亦延請戴氏課其子王念孫。獲識這批在朝的翰林學士紀昀、朱筠、錢大昕、盧文弨、王鳴盛等南北學界翹楚之后,戴震個人乃至其師江永的盛名才在南北學界傳播開來,“一時館閣通人,河間紀太史昀、嘉定王編修鳴盛、青浦王舍人昶、大興朱太史筠,先后與先生定交,于是海內(nèi)皆知有戴先生矣”(92)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39《戴先生震傳》,陳文和主編:《嘉定錢大昕全集》(增訂本)第9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630~631頁。,戴震也因而能夠在人才林立的京師站住腳跟(93)洪榜:《戴先生行狀》,《初堂遺稿》不分卷,《清代詩文集匯編》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1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3~99頁。。

      戴震曾言:“余竊謂授經(jīng)一事,一二人啟其端,必同時英彥篤守之以廣其傳,夫然后師友之氣振,而其學久而彌著?!?94)戴震:《戴震文集》,趙玉新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58頁。乾嘉學者凌廷堪亦言:“今夫天地之氣,一盛一衰,學術之變遷亦若斯而已矣。故當其盛也,一二豪杰起而振興之,千百庸眾忿而爭之;及其既衰也,千百庸眾坐而廢之,一二豪杰守而待之。”(《校禮堂文集》,王文錦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33~34頁)戴氏此言用以說明以他自己為代表的乾嘉考據(jù)學派亦若合符節(jié)。其中的“同時英彥”可指朱筠、錢大昕、紀昀、戴震諸人,這批學者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獎掖后進,引領風氣,使得乾嘉考據(jù)學蔚然成風,而“師友”可為段玉裁、王念孫等戴氏門徒,使考據(jù)學逐漸走向精深,達至頂峰。

      汪中的學術成長及聲名傳播與乾隆十七年、十九年這批翰苑詞臣密切相關。孫星衍曾述汪中學行:“朱學士筠督學安徽,中往就之。……翁閣學方綱、朱侍郎珪先后校士江左,思暗中物色之,中不就試。乾隆丁酉歲,謝侍郎墉來督學,選拔貢生,中不應朝考,亦不就試,益以經(jīng)義自娛。當是時,四庫館開,海內(nèi)異人異書并出,經(jīng)學、小學、算學、詞章、金石之學卓然以撰述自見者有錢少詹大昕、王光祿鳴盛、盧學士文弨、孫侍御志祖、王兵部念孫、段大令玉裁、戴編修震、王副憲昶、蔣編修士銓、袁大令枚、姚比部鼐。中于諸君為后進,皆辯難無所讓?!?95)孫星衍:《孫淵如先生全集·五松園文稿》卷1《汪中傳》,《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77冊,第489頁。在汪中的學術交游中,謝墉、朱筠最為關鍵。謝墉,字昆城,乾隆十七年進士,平生究心實學,經(jīng)史百家,靡不綜覽,尤以經(jīng)史、小學為本。謝氏久掌文衡,多次典試、督學江南,又曾任《四庫全書》總閱官,“論文不拘一格,皆衷于典雅,經(jīng)義策問,尤急甄拔”,阮元、孫星衍、焦循等皆出其門,“江、淮南北懷經(jīng)握槧者,靡不服公之學”(96)阮元:《吏部左侍郎謝公墓志銘》,《揅經(jīng)室集》上冊,鄧經(jīng)元點校,第427頁。。乾隆四十二年,謝墉提學江蘇,頗重汪中才學,拔貢之時,欲將其拔諸頭名,曾言:“余之先容甫,爵也。若以學,當北面事之矣。”(97)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68《儒林傳下一》,第17冊,第5537頁。此時,謝墉早已是學壇、政壇名宿,卻愿以弟子禮事汪中,可見其獎掖后進的謙遜之風。汪中以一介布衣,與錢大昕、王鳴盛、王念孫、袁枚、王昶、戴震等一批翰林學者究學辯難,此對其學術成長及聲名的傳播效用匪淺。

      在乾隆朝,除以上所舉之外,身有科舉功名而擅長經(jīng)史考據(jù)者還有不少。漆永祥對乾嘉時期最有代表性的200名考據(jù)學者的科舉功名進行了統(tǒng)計,身有功名者凡142人,在乾隆一朝,榮登進士鼎甲的考據(jù)學者14人,進士者46人,諸生20人,特科6人,總計86人,占比超60%,不僅遠超過康熙、雍正兩朝(98)這些學者有不少歷經(jīng)康雍乾三朝,其功名在康熙、雍正朝取得。如惠士奇,康熙四十八年進士,為乾嘉考據(jù)學派的先驅(qū)。,亦超過其后的嘉慶朝。由此可見乾嘉考據(jù)學與乾隆朝科舉、特科之關系(99)參見漆永祥《乾嘉考據(jù)學研究》(增訂本)第十一章,第297~332頁。。

      四、結 語

      科舉制自隋代創(chuàng)建以來,至清代已經(jīng)沿用一千余年,雖說弊端明顯,但仍然不失為一種相對公平和較為有效的人才選拔制度,以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的清廷故而仍以之為掄才的首選。至乾隆時期,清初的滿漢隔閡逐漸消弭,社會也相對安定。在科舉時代,科舉無疑是儒家士人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理想最有效途徑,也是改善自身階層與處境的一種有效方式,乾嘉考據(jù)學者亦不例外(100)此從錢大昕與其父錢桂發(fā)的科舉經(jīng)歷可見一斑。錢桂發(fā)一生汲汲于科舉,年近四十始補學官弟子,但鄉(xiāng)試屢躓,至其子錢大昕因高宗南巡獻賦,后中乾隆十九年進士,桂發(fā)才絕意仕進,以詩酒自娛。由此可見舉業(yè)對于一般士人家庭的重要性。參見錢大昕《先考贈中憲大夫府君家傳》《先考小山府君行述》,《潛研堂文集》,陳文和主編:《嘉定錢大昕全集》(增訂本)第9冊,第764頁、768頁。。其中雖有不少是自幼愛好經(jīng)史、追求學術真理的學者,即“為學術而學術”者,但金榜題名、學以致用仍是大多數(shù)士人一生孜孜以求的目標,因此“治經(jīng)之暇,便習時文;考古之余,兼求制藝”(101)凌廷堪:《校禮堂文集》,王文錦點校,第195頁。。陳寅恪論清代經(jīng)學與史學之發(fā)展情勢時,一方面承認清代的文字獄使得時人埋首考據(jù),一方面又認為“往昔經(jīng)學盛時,為其學者,可不讀唐以后書,以求速效。聲譽既易致,而利祿亦隨之,于是一世才智之士,能為考據(jù)之學者,群舍史學而趨于經(jīng)學之一途”(102)陳寅恪:《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序》,《陳寅恪文集之三·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38頁。。就乾隆朝制科、科舉與考據(jù)學興起的關系看,陳先生之論可謂頗中肯綮。乾隆朝,清廷在以博學鴻詞及經(jīng)學保舉等特科、科舉等掄才時,以“經(jīng)史實學”“根柢之學”鼓動學風,因而一批優(yōu)異的學者得以通過科舉仕途而成名。他們?nèi)胧撕螅蛉牒擦?,或督學一方,互相切磋琢磨,共同推動了乾嘉考據(jù)學的興起。他們成功的經(jīng)驗在當時及后世亦有很大的榜樣作用,乾、嘉兩朝,擅長經(jīng)史考據(jù)之學并且進士出身的學者均為清代之最,與此密不可分。他們當中有不少還久任疆臣,如阮元、畢沅、謝啟昆等既是學者又久居封疆,提倡經(jīng)史考據(jù),網(wǎng)羅人才不遺余力,使得乾嘉考據(jù)之風流衍于全國各地(103)對此,可參尚小明《學人游幕與清代學術》(增訂本),北京:東方出版社,2018年。。因此,以往將乾嘉考據(jù)學視作清廷“文字獄”下一種被動消極產(chǎn)物的認識,恐怕有待重新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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