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金圣嘆作為明清著名的文學評點大家之一，他對于經(jīng)典小說、戲曲的評點打破了明代以往的零散化、感悟化的批注式評點，推動了宏觀整體式評點的誕生，具有高度理論概括性。金圣嘆閱書無數(shù)，往往在作品之后設置總評，以便全面的敘述自己的見解，清晰地闡述自己的文論。因此，可從其評點中窺見金圣嘆的文學思想。他的評點極具理論性和哲學性，對后世文學理論的發(fā)展是極好的推動。雖然現(xiàn)今有關金圣嘆的文論研究極多，但因金圣嘆的思想紛繁復雜，仍有部分文論還需后人仔細推敲。西方自古希臘開始，便有清晰的悲劇觀，系統(tǒng)的悲劇批評理論。西方認為中國古代無悲劇，也無悲劇理論。其實不然，除去中國古代著名的四大悲劇外，還有許多優(yōu)秀的悲劇作品，并且中國的悲劇思想也獨有自身的特色，其中金圣嘆的評點就蘊含豐富系統(tǒng)的悲劇理論。為了深入探究金圣嘆的悲劇意識，現(xiàn)以金圣嘆腰斬《西廂記》《水滸傳》的兩個評本為例，系統(tǒng)的分析其展現(xiàn)出來的悲劇美批評思想。

本文所采用金圣嘆的悲劇概念與傳統(tǒng)概念有所區(qū)別，既非傳統(tǒng)教材中定義的廣義的悲劇，也不是指狹義的悲劇。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或是藝術作品中所描述的悲劇過于寬泛，難以把握。而狹義的悲劇則是專指正面人物的失敗或毀滅的戲劇藝術形式，所涉及的含義又過于狹隘，難以概括金圣嘆所述的悲劇內(nèi)容。因此，本文總結(jié)金圣嘆的悲劇表述為：表現(xiàn)正面主人公失敗或美好理想的毀滅；或是能揭露社會黑暗，展現(xiàn)統(tǒng)治階級腐敗與黑暗勢力猖獗；又或是美好被破壞，現(xiàn)實難以扭轉(zhuǎn)，努力皆是虛妄，內(nèi)容嚴肅，格調(diào)崇高，能給人以警醒，給人心靈巨大震撼的文學藝術作品[1]。這樣的悲劇概念正是從金圣嘆腰斬《西廂記》《水滸傳》的評本中能夠得以體現(xiàn)。

一、金圣嘆悲劇思想的溯源

縱觀金圣嘆的一生，不難發(fā)現(xiàn)，他與平常文人有極大不同，他從未踏上仕途，甚至生命最終也因其狂放怪誕的性格而草草收場。金圣嘆一生動蕩，因“哭苗案”被殺，終年54歲。學界認為明朝至萬歷開始一直到明朝滅亡被稱為晚明時期，可說其一生都生活于經(jīng)歷重大的變革時期，因此該時段對其的思維方式以及性格成長具有重大的影響。金圣嘆腰斬《水滸》評本成書于崇禎末年，而金圣嘆批《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成書于清順治十三年，這兩本書雖成書時期不同，但皆是作于金圣嘆晚年思想成熟時期，而為了更深入地了解金氏腰斬兩書背后的悲劇思想就不得的分析其所處的時代背景和個人經(jīng)歷[2]。但由于對金圣嘆掌握史料的缺乏，難以從歷史中得出形象立體的金圣嘆，他將一生心血都融鑄于文學評點中，由此我們可從其評點中窺探其個人經(jīng)歷及性格特征。

(一)金圣嘆所處的時代背景

明末清初是一個衰敗、動蕩的時代，再加上這一時期的皇帝昏庸無道，宦官當權，民不聊生。經(jīng)濟日益蕭條，外來思想的侵襲，導致社會環(huán)境異?；钴S，但又缺少一定的秩序進行規(guī)范，導致整個市場混亂不堪。各地因官府的壓迫，百姓不得不奮起反抗，暴亂叢生，社會動蕩不安。并且當時各地邊境也極不安定，后金的實力日益增長，都對明朝安定產(chǎn)生極大的威脅，讓其陷入內(nèi)憂外患的困局之中。社會的動亂難免對當時的人們思想造成波動，特別是生活在重要文化要塞吳中地區(qū)的金圣嘆所受沖擊更為強烈。面對這樣的社會，金氏的思想難免帶有一絲悲天憫人，對社會的悲痛，對人民的悲憫無不沖刷他的思想，而這樣的悲劇意識也滲透在其文學評論中，在其評點作品中時時刻刻的彰顯出來。

明后期的君主多為無能之輩，致使當時的統(tǒng)治腐朽異常，官員貪污成風，肆意搜刮民脂民膏，四處剝削百姓，社會矛盾空前激化。金圣嘆的家鄉(xiāng)蘇州，更是因其為富饒之地，被壓迫的格外嚴重，也爆發(fā)了無數(shù)斗爭運動。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人民的生存日益艱難，皇帝昏庸，官員暴戾，使得無數(shù)以出仕為目標的讀書人終日籠罩在黑暗中。金圣嘆當然難以避免，面對理想破滅，前途無望之際，他的內(nèi)心自是充滿無限失望與不甘，滿腹才華無處施展，最終只能將悲傷傾吐于作品中。由此，在其批評的內(nèi)容中，我們不難看出其“狂放”的文風，不難看出他腰斬兩部作品背后的悲傷情感，對世俗進行不遺余力的譏諷斥責，對社會的滿腔失望之情。

(二)儒釋道思想的影響

金圣嘆自幼便好讀書，但對與科舉相關的教育典籍卻表現(xiàn)出極強的“抗拒”，他內(nèi)心并未將世人視為圣書的儒家經(jīng)典放于心中，正如其所言：“吾年十歲，方入私塾。隨例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等書，意惛如也。每余同塾兒竊作是語：不知習此將何為者？其中皆何所言，不雷同耶？如是之事，總未能明于心?！盵3]11由此不難看出，其對“四書五經(jīng)”等書的“厭惡”心理。金圣嘆雖對正統(tǒng)思想時時表現(xiàn)排斥，然而就其一生的大量的評點中傳遞的思想能夠表明，他并不是毫無抱負之人，實則他一直都有著保家衛(wèi)國、建功立業(yè)的理想，只是無奈現(xiàn)實殘酷，在其有感社會艱辛時，得不到當權者認可時，只能將滿腔熱情壓抑隱藏，只能通過逃避來使得內(nèi)心苦悶得以疏解。他看似十分排斥儒家思想，然而正是儒家“入世”思想在暗暗地影響他，讓他有著“入世救國”之心，卻難以實現(xiàn)，最終心中只能苦悶難耐，悲傷難抑。

金圣嘆自小就學佛，勸人向善，對釋、道二家中灑脫自由的思想十分向往，但同時他也認同儒家學說中的入世思想。金圣嘆一面認為人生虛妄，生命短暫，一切皆為云煙；一面他卻也認為好男兒應志在報國，建立一番功業(yè)，但他也排斥腐朽的官府生活。金圣嘆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復雜，處于兩朝交匯，思想混雜之際，這也導致其身上思想冗雜，儒、釋、道思想的影子皆能在他的身上體現(xiàn)。所以金圣嘆的思想本質(zhì)是矛盾的，他既渴望佛道灑脫自由的生活，但又有著儒家所特有的積極入世的強烈沖動。正是這種思想上的矛盾，加上對現(xiàn)實的無望，使他產(chǎn)生了難以抑制的悲觀情緒。

(三)史書寫作思維的影響

自唐代古文運動后，《左傳》《史記》等史書的寫作方式與敘事手法也受到文人的鼎力推崇。中國的敘事文學也不斷地從中汲取營養(yǎng)。史書寫作注重紀實性，故采用史書的標準就與小說的虛構(gòu)性形成天然的矛盾。而這種矛盾自然而然滲透于評點家們的評價中，金圣嘆評《水滸傳》時也難以避免?！对诘谖宀抛訒┠外炙疂G傳》中，金圣嘆就曾寫有好幾篇序來表達自己對于小說的看法。由此可分析，雖然金圣嘆對小說的虛構(gòu)性有一定的接受，但評點仍是帶有對待史書的固定思維進行看待。這也導致他認為《水滸傳》中不合時宜的情節(jié)應刪去，對于人物的悲劇走向也應是符合歷史，符合社會環(huán)境，而不應過度地憑空捏造。正如金圣嘆認為：“《水滸傳》不說鬼神之事，是他氣力過人處，《西游記》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音救了。”[3]2由此不難看出，金圣嘆雖認同小說的自由發(fā)揮，但并不贊同的天馬行空式的想象[4]。因此，金圣嘆對于《西廂記》《水滸傳》的腰斬則是有跡可循的，依循歷史的發(fā)展與社會實情，在他所處的社會中，百姓受苦，起義是必然，但他不愿宋江等人走向招安，于是給他們安排驚夢結(jié)局，讓英雄人物有了更為悲壯的結(jié)局，比原先的結(jié)局更讓人黯然神傷。相較《西廂記》原本的大團圓結(jié)局，金本的以夢為結(jié)，前程未卜則顯得更為真實、凄涼，門不當戶不對的感情終是難全，這是金圣嘆對現(xiàn)實的客觀書寫，也是對社會悲劇的別樣呈現(xiàn)，史書寫作的真實性也在無形中影響他的悲劇思維，不是以往的小情小愛的悲，而是小人物苦苦掙扎依舊難逃命運軌跡的社會性悲?。皇潜粴v史洪流裹挾著向前的悲劇。

二、金圣嘆悲劇美批評理論

中國古代的藝術理論多是感悟式、經(jīng)驗式的理論。它們雖然能從一定程度上反應評點家在一定階段對某一藝術問題的理解，但卻難以從整體體現(xiàn)其藝術理論規(guī)范的自覺追求[1]。就悲劇而言，中國文學史上缺少如亞里士多德等所提出的規(guī)范化的悲劇定式，幾乎每部悲劇都各有其獨特的魅力。這使得后人難以深入解讀與研究古代批評家的悲劇理論。因此，我們需要從批評家的多方評點來全面深入地分析和探討他們的悲劇美批評理論。

我國古代評論素有直面人生之傳統(tǒng)，所謂“劇場即一世界”“古今一戲場”[5]等等，皆表明我國古代批評家的文論觀念中難以割離的對現(xiàn)世人生的清醒認識。自晚明后，日益嚴峻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過度的文化禁錮，這種認識加劇批評家正視歷史后內(nèi)心清晰的感傷情緒和虛幻意識，形成一股濃濃的悲涼的悲劇觀念。早在金圣嘆之前，就已有批評家痛斥盛行的“大團圓”結(jié)局，并且明清的批評家認為應站在宇宙人生觀的高度去看待悲劇，除激起人“恐懼”“憐憫”等情緒外，還應追求對“人生本質(zhì)”的普世認識[5]。因此，以金圣嘆為代表的明清批評家他們具有徹底的不妥協(xié)的悲劇觀念，但金圣嘆因其特殊的遭遇，其觀念中還帶有獨有的佛老之學，“世事皆空”的虛幻悲涼之感，而這樣的觀念也體現(xiàn)在他進行作品評價中，由此，構(gòu)建出獨具特色的金圣嘆的悲劇美批評理論。

(一)“無邊苦事”現(xiàn)實論——主題悲劇觀

《西廂記》結(jié)局之爭，歷來是評論界的一大熱門話題。其中就有以金圣嘆為代表的主張止于《草橋驚夢》做悲劇結(jié)局的劇論家。就《西廂記》中崔、張愛情糾葛而言，金氏認為在其所處的現(xiàn)實世界中，婦女的悲劇命運是必然的，因而此劇的悲劇結(jié)局是難以避免的。并且金本將原文中離經(jīng)叛道的崔鶯鶯塑造成規(guī)矩懂禮的大家閨秀，以此來迎合小說封建禮教罪惡的悲劇主題。金圣嘆選擇對《西廂記》進行逐句評點批改，正是為了真實的反映封建社會的丑惡現(xiàn)實。他評點《西廂記》的核心思想就是“真實”，無論是真實的人物還是真實的生活，都是為了反映社會的真實。他選擇刪去第五本，將其變?yōu)橐徊恳松钏嫉纳鐣瘎?，正是因為其看透了封建禮法對人性的束縛與扼殺。結(jié)合起他自身經(jīng)歷，他早已明了在當時的社會想要通過科舉改變自身的地位是徒勞之舉。因此，現(xiàn)實早已決定張生與鶯鶯那動人心魄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是“無邊苦事”。他們從相知相識到相愛，見面到結(jié)合卻仍舊難以沖破現(xiàn)實那門當戶對的封建觀念對男女自由愛情的打壓，最終只能走向分離。

金圣嘆以悲結(jié)尾，拋棄過往的大團圓結(jié)局正是他看出來悲劇生成的必然性，崔張二人的悲劇于當時社會來說，是無解命題。這正是青年男女對真愛向往與落后的社會制度間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造成的。金氏認為《西廂記》的悲劇主題不僅是相愛男女被迫分離的愛情悲劇，更是封建壓迫下人難以對抗的社會悲劇。他將《西廂記》的結(jié)局變?yōu)橐粓霰瘺銎嗝赖膲艟常沟闷浔瘎≈黝}更加增添幾分“現(xiàn)實虛妄”的空無感。這樣的主題悲劇觀，是看透現(xiàn)實后，得出悲劇產(chǎn)生是人的個性發(fā)展與現(xiàn)實的沖突，是無力回天的社會悲劇，是金圣嘆超越前人所獨有的“無邊苦事”現(xiàn)實論。

除在《西廂記》外，金圣嘆同樣選擇腰斬《水滸傳》，以“驚噩夢”為結(jié)局。這同樣也是金圣嘆面對惡濁人生，而欲所為卻難所為的矛盾心理。金圣嘆的驚噩夢結(jié)局，雖使得小說最后具有荒誕之感，但其背后卻暗含一種更為現(xiàn)實的悲劇特征。小說原以農(nóng)民起義為始，招安為結(jié)，但招安的安排本就不合情理，試問哪位皇帝能安然接受想要奪自己皇權之人，就算迫于現(xiàn)實，無可奈何下，又怎可能為其樹碑立傳，使其名留青史。顯然，這樣的結(jié)局是虛幻的，難以實現(xiàn)的，終究只是作者留下的光明期盼，但這樣的光明卻大大的削弱了原本的現(xiàn)實價值，這也是金圣嘆悲劇觀念里無法認同的。于是他改為以夢為結(jié)，雖是夢卻更顯真實，統(tǒng)治階級難以接受宋江等人，而是選擇將其屠殺殆盡，這不僅加重全書的悲劇意味，也更加凸顯出現(xiàn)實中統(tǒng)治階級與百姓間那難以調(diào)和的社會矛盾，這更加凸顯了金圣嘆所提倡的主題悲劇觀，這樣悲劇觀也使得作品的藝術價值有了更進一步的提高。

(二)“黃粱一夢”虛空論——情節(jié)悲劇觀

金圣嘆的悲劇美批評思想主要就是體現(xiàn)在他對《西廂記》與《水滸傳》的評點中。當中，他并未明確提出“悲劇”的概念，但他的悲劇思想?yún)s貫穿其中，除主題悲劇觀外，金圣嘆還特別注重情節(jié)悲劇觀，以巧妙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烘托出悲涼的氣氛，由此與主題的悲劇照相呼應，相輔相成。

正如金圣嘆《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中認為，人只是一種“非我”的存在，“我固非我也，非生之前，非我也；既去以后，又非我也”[6]2，人的現(xiàn)世存在只是一場虛妄，“從于一劫，乃至二劫三劫，遂經(jīng)千劫”[6]173，終須“度脫”；而“度脫”的最佳辦法就是“離別”，“自此一別，一切都別，蕭然閑居，如夢還覺，身心輕安，不亦快乎”[6]175。他認為離別的盡頭便是能夠度脫，而悲離的結(jié)果就是對人生的一種大徹大悟。正如他評《西廂記》所云，作者必有“大悲生于其心，即有至理出乎其筆”[6]183，因此文中，金圣嘆選擇腰斬《西廂記》，通過“入夢是狀元坊，出夢是草橋店”的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了主人公在悲痛、度脫后“自歸于佛，當愿眾生體解大道”[6]189這一至理。

金圣嘆在原本《西廂記》中刪去“賴婚”一折中，張生對老夫人所說的“書中有女顏如玉”的話。在“哭宴”中，崔張二人哭別時，金本加入了老夫人要張生“唯以功名為念”的囑咐，把張生對鶯鶯說的“小姐心里兒難念，小生這一去，白奪一個狀元”一段話改為“小姐放心，狀元不是小姐家的，是誰家的？小生就此告別”。金氏將此情節(jié)改動的目的異常明顯，就是為了突出不是狀元郎，難娶崔家女，只有門當戶對二人才有可能。這也與小說社會悲劇的主題相映合，現(xiàn)實從一開始就決定崔張二人的愛情難以撼動封建宗教制度，即使他們真心相愛，結(jié)局也早已從細節(jié)處得知，悲劇始自也是悲劇結(jié)[7]。金本從一早就安排二人愛情是一場虛幻夢境，從鐘情至心心相許，只是嚴酷現(xiàn)實里美好的“夢境”，現(xiàn)實中的種種已然注定二人愛情難修正果。雖小說結(jié)局是夢，實則更符合二人最終的結(jié)局，二人之前的種種美好看似是現(xiàn)實，實則是封建社會下青年男女追求自由愛情的美好幻象，更似夢。這個“夢境”就是禮教壓迫下讀書男女的“黃粱一夢”，表現(xiàn)出一切皆虛空，最終都是鏡花水月。

《水滸傳》的悲劇是社會的悲劇，也是世俗的悲劇。百回本小說的最后一回，所描寫的情節(jié)就是宋徽宗在李師師處休息時，與宋江、李逵夢中相遇的凄涼之景，呈現(xiàn)了幻象破滅后聽天由命的悲涼絕唱。宋江只能在夢中表達自身的忠君之情，又只能由此才能得到皇帝的真情相待；“黑旋風”李逵再兇悍，也只能在夢中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取得想要的成功。夢境與現(xiàn)實的鮮明對比，更是突出了命運難以改變的可笑感。雖然金氏刪去之前的《水滸傳》已然表現(xiàn)出大夢一場，萬般努力皆是空的悲涼感。但也因后文的招安情節(jié)而大大削弱了全文的悲劇性，正如朱光潛所說的：“對悲劇造成致命傷的并不是邪惡，而是軟弱。”宋江的軟弱使得原本轟轟烈烈的起義造反，因招安而變得正義化，也因招安而變得悲慘。難以想象當年勇斗惡虎的武松，拳打鎮(zhèn)關西的魯智深的二人最后會真心皈依佛門，與殘燈相伴。英雄武松斷了一只手在寺廟中惶惶度日。這樣的結(jié)局，看似是對眾人壯志未酬的夢幻補償，但更像是一場美麗的謊言，虛假的悲劇，悲則悲矣，卻并不符合事實，與前文的情節(jié)發(fā)展并不連貫。金本并不認同這樣的悲劇，他最討厭百回本中宋江的就是其軟弱性，于是他將情節(jié)大改，刪去后面的情節(jié)，將最后一回改為所有人全部被砍頭的“噩夢”。金圣嘆在梁山事業(yè)頂峰時期選擇以夢為結(jié)，正是因為他的內(nèi)心是不想梁山好漢與正統(tǒng)之路更加漸行漸遠，還不如讓這一切變?yōu)橐粓鲇⑿蹓簦髩舫跣?，萬事皆空，醒后萬物皆無。高潮時落幕更是增添一種如夢如幻的幻滅感，使得全書的悲劇意味有了極大的升華，將個人的渺小命運與宇宙茫茫的無限進行聯(lián)系思考，讓人更嘆荒涼[8]。作者將招安結(jié)局大改，何嘗不是抒發(fā)人生如夢，感嘆時代悲涼之感，這正是一種文人的悲觀意識在情節(jié)中悄然體現(xiàn)。

(三)“理想破碎”人物論——人物悲劇觀

金圣嘆最擅用“生”與“掃”、“此來”與“彼來”、“漸”與“得”等聯(lián)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詞來作為人物心理活動的鏈條，由此揭示出崔張二人的性格與命運不斷搏斗的過程，并且，他還清晰地指出支配這個過程的乃是人物性格塑造下“不得不做”的必然規(guī)律。這就是說明主題悲劇與情節(jié)悲劇等故事的外在形態(tài)是由人物內(nèi)心的性格悲劇為基礎的。換言之，其實我們常說的戲劇沖突就是人物沖突，故事悲劇也是人物的悲劇。全書圍繞主要人物出發(fā)，人物構(gòu)建情節(jié)，情節(jié)突出主題，由此使得全書的悲劇意味得以展現(xiàn)。

金圣嘆刪改《西廂記》后，使得崔鶯鶯由敢愛敢恨的大小姐變?yōu)橐粋€社會女性悲劇形象的典型代表。他對《西廂記》的批評往往是自批自改，可以說是他的再創(chuàng)作，他堅決地刪除《西廂記》第三本，讓鶯鶯成為一個悲劇性格的典型，從而反應出當時社會中不可避免的悲劇命運。并且張生也反映了當時社會下寒門子弟難有出路的殘酷現(xiàn)實，科舉改變命運的故事已然成為過往，使得張生也增添幾分理想破碎的凄涼感。金本選擇全劇在張生赴試途中，由草橋驚夢的濃郁的悲劇氣氛中結(jié)束。張生夢鶯鶯，醒來卻身處荒郊野外，滿目凄涼，別恨離愁摻雜于心，這種停留于悲涼氣氛下卻讓故事戛然而止，一腔悲情難以訴說的悲劇比之大團圓結(jié)局更為深刻震撼。而崔張二人的人物塑造也更添幾分真實感，在那樣的時代，分別才應是他們唯一的出路，二人經(jīng)受了封建教育卻仍覺醒自我，在這樣殘酷的環(huán)境下渴求認同，不斷地與命運對抗，與社會對抗，卻只能以失敗告終，讓二人的形象塑造也更為豐滿，印象深刻。

美夢像人生苦痛的一種別樣補償，但卻難以引起人的哀痛與憐憫。正如大團圓結(jié)局雖給人以慰藉，卻終究難讓人記憶深刻，給人心理以沉痛一擊。于是《西廂記》中，金圣嘆選擇腰斬第三本，《水滸傳》金圣嘆同樣腰斬后幾十回，留下七十回本。正是因為其不愿看到他所欣賞的水滸好漢走向回歸之路，走向招安。如若招安與死亡是他們必選的兩條路，那他寧愿他們轟轟烈烈的死，也不愿其窩窩囊囊的活。因為死代表正義的延伸，代表與命運頑強的抗爭，代表命運終難戰(zhàn)勝正義。這才能體現(xiàn)108位“殺身成仁”的凜然。金氏為書中人物塑造的皆是勇士，皆是豪杰。他最不愿看英雄末路，但他得尊重歷史環(huán)境對人物命運的安排。宋江等人的覆滅不再是個人的悲劇，而是某個階級乃至整個中華民族的理想在殘酷現(xiàn)實面前的一次“悲壯”不可謂不令人心生震動。這正是金看透了悲劇生成的社會必然性，無論是崔張抑或是梁山好漢，在當時的社會，他們所追求的皆是虛妄，他不愿以傳統(tǒng)價值觀觀照他們，卻難以為他們安排更好的出路，于是以夢為結(jié)，雖是悲，但悲的壯烈，悲的動人，這也是一種別樣的安慰吧。

三、金圣嘆悲劇美批評理論的價值

金圣嘆的悲劇美批評理論對清朝時期的文學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作用，為清朝小說戲曲評點定了整體基調(diào)。無論是毛氏父子評《三國》抑或是脂硯齋為《石頭記》所做評點，在形式與觀點上皆帶有金圣嘆的影子。中國傳統(tǒng)的評點中并沒有“悲劇”的概念，向來只有“怨譜”“苦戲”之說。而金圣嘆的悲劇思想則是對中國傳統(tǒng)戲曲“苦戲”理論的進一步創(chuàng)新。雖“苦戲”注重對苦事的表現(xiàn)，但只局限于戲曲作品中，并未提高到整個社會的高度。金圣嘆的悲劇美學思想則是注意到人的性格與社會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認為造成悲劇的原因是社會。他對悲劇的認識是深刻的，雖具有他自己的主觀認識，但他敏銳地察覺在當時的社會下個人力量的渺小，以及個人難以撼動封建宗教制度的可悲，人性雖覺醒卻仍難在封建社會下散發(fā)，個人欲求的追逐與此要求難以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雖未形成系統(tǒng)的理論，但以此認識指導的悲劇美學批評理論，仍可以說的上是獨一份，也對后人清晰地感悟悲劇以及對《西廂記》《水滸傳》二作的藝術性也有了極大的加強。

(一)對清代評點家的影響

金圣嘆評《西廂記》《水滸傳》的悲劇美學的核心思想則是“真實”，重視社會的真實，人物的真實與生活的真實。金本的《水滸》《西廂》所悲之處正在于其“真”，悲得真實、令人心碎。這種“真”讓人感到震撼，而難以改變、無力回天的悲劇也讓人流連忘返。作品描述的越真實，則越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而金圣嘆的悲劇觀，重真實的思想則被李漁繼承[9]。金氏不屑《西游記》這種表現(xiàn)虛幻情節(jié)的作品，李漁同是如此，他也認同金氏所提倡的能夠默寫現(xiàn)世人情的作品。金圣嘆一反過往的大團圓結(jié)局也對后世產(chǎn)生巨大影響，清代的諸多評點家也多不滿意悲劇作品中的喜劇結(jié)尾方式。以李漁為代表，他認為任何的藝術對生活描繪都不可能達到盡善盡美，只能做到相對的完美，很難達到極致與完全的狀態(tài)。因此，李漁也是非常認同金氏腰斬兩書后的悲劇結(jié)尾。除李漁外，金圣嘆評《西廂記》的文論思想也被毛綸在評點《琵琶記》時被完美的繼承下來。毛聲山提出“無結(jié)之結(jié)”的觀點則就是針對悲劇結(jié)局而言。毛氏認為歡含悲，合亦含離，一味勉強地制造大團圓結(jié)局只會違背自然之理。而這樣不歸于圓整的文論思想則與金氏的十分契合，由此可見，金圣嘆的悲劇美批評理論對后世評點家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

(二)對讀者閱讀的正向激勵

明清涌現(xiàn)無數(shù)才子佳人的小說、劇作，如被認為達到悲美境界的明末孟稱舜的《嬌紅記》，同是反映封建制度扼殺青年男女真摯愛情的故事，書中卻未曾描寫任何主人公與封建家長的正面沖突，全書只有二人被毀滅的結(jié)果。面對罪惡的封建宗法婚姻制度，追求自身愛情的二人不是奮力抵抗，而是選擇妥協(xié)，一味地適應這落后的婚姻制度。最終二人落得一個雙雙殉情的結(jié)局。而金本的《西廂記》一改原來的大團圓結(jié)局，不僅打破了封建婚姻制度的虛假面具，更是將血淋淋殘酷的現(xiàn)實擺在眾人面前。并且他看到的是社會現(xiàn)實造成的青年男女的悲劇，他塑造了為追求自由愛情而與社會現(xiàn)實不斷爭斗的崔張二人，讓二人的悲劇變得更為壯美崇高，這樣的悲才能真正的喚醒渾渾噩噩的眾人，看透虛偽封建制度的丑惡嘴臉。面對《水滸》，金圣嘆的心是復雜的，一面他憎惡這樣擾亂和平的戰(zhàn)爭，一面他同情悲苦的底層人民。矛盾的心理下迫使他看到后面他們被招安時，他是不認同的，是難以接受的。那樣的悲劇是虛假的，他更想要的是壯烈的悲，才是真正令人深刻的“英雄悲劇”?？此贫际鞘〉慕Y(jié)局，眾人的毀滅，但若以原書那般發(fā)展，雖得到虛假的安慰，卻終是虛無。而雖改后看似“噩夢”，卻仍能使人有更深領悟，帶來毀滅之后真正永恒的勝利。因此，金圣嘆的悲劇美批評理論才能使人真正認識悲劇，給人以警醒。

(三)對作品藝術性的加強

《西廂記》被譽為“北曲壓卷”之作，自其誕生后就一直是元雜劇的代表作品。但《西廂記》雖一直備受文人墨客們推崇，卻多是由心而發(fā)的感悟式夸贊，少有理論性的總結(jié)點評。因此，《西廂記》雖一直都有經(jīng)典地位，在理論領域卻難以站穩(wěn)腳跟。直到金圣嘆于順治十三年完成對其的評點，才使得人們對于《西廂記》的經(jīng)典性有了更深一步的認識。并且金氏對《西廂記》的腰斬與改動，也使得原著中許多不合情理的地方變得合情合理，使其故事發(fā)展更為流暢。雖仍有許多人對金圣嘆的改動帶有爭議，但不得不承認金氏的改動也將《西廂記》推向了更高的地位，難以比較金本與原本孰優(yōu)孰劣，只能說金本的悲劇美學使得《西廂記》超越同時代的其余作品，一掃過往的大團圓結(jié)局，為整個文學發(fā)展帶來更為嶄新的方向，并且悲劇歷來都被認為更加震撼人心，藝術性更高，讓人更加記憶深刻，這何嘗不是賦予《西廂記》蓬勃的生命活力，使其更加熠熠生輝。

在水滸流傳的漫長歷史中，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金圣嘆的名字幾乎與施耐庵一樣重要，“腰斬”的《水滸傳》在眾多版本中脫穎而出，閃爍著時代的光芒。無論是余氏本抑或是郭氏本，皆淹沒于金本的光輝下。同一個故事，卻在不同評點家手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故事，金評本與過往百回本的本質(zhì)差別，可能就體現(xiàn)在作者各自人生的不同價值觀以及金氏滲透于其中的濃厚的悲劇意識。金圣嘆以其獨有的人生經(jīng)歷為本就閃耀的《水滸》名著更是添光溢彩，他讓他心中正氣豪情的英雄好漢走向毀滅，但卻賦予他們更為崇高的人格，同樣無從評說那一版本更好，只能說金圣嘆以自身獨有的悲劇觀塑造了他眼中的水滸故事，使得后世讀者看到了新的可能性，新的故事發(fā)展，也讓這個故事的藝術價值有了更進一步的加深。

四、小結(jié)

金圣嘆的悲劇美批評理論不僅是對當時大團圓情節(jié)的一大反叛，更是因其敏銳的認識到社會現(xiàn)實與個人意識覺醒間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無論是《西廂記》還是《水滸傳》究其本質(zhì)都可以說是徹頭徹尾的社會悲劇。崔張的生離死別，水滸眾人的“砍頭”噩夢皆是那個社會環(huán)境下發(fā)展的必然真實。他的主題悲劇觀、情節(jié)悲劇觀、人物悲劇觀都是圍繞他清晰地認識人的追求、反叛與社會環(huán)境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沖突，想?yún)s不能才是悲劇產(chǎn)生的根源。因此，雖然他為兩本書安排的“夢境”結(jié)局帶有佛道的虛妄思想，但背后卻仍舊隱藏著他對現(xiàn)世的清醒認識。他的這種悲劇觀打破以往的沉迷于美感的悲劇思想，使悲劇理念進入了更高的層次，也對明清的悲劇觀產(chǎn)生極大的沖擊力，為后來的評點家?guī)砭薮蟮挠绊?，從?cè)面也為讀者帶來極好的正向激勵，提高了作品整體的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