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策

（山東藝術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濟南 250300）

儒家哲學以道德倫理見長，這已經(jīng)成為學界的公論，正是基于儒家豐富的道德倫理思想，當前學界對儒家道德哲學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傮w來看，當前學界對儒家道德哲學的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極為豐碩的成果，然而對儒家道德哲學在發(fā)展進程中所出現(xiàn)的政治技術化轉向卻有所忽略?！盾髯印叭壕雍鸵弧钡恼握軐W研究》（以下簡稱《政治哲學研究》）［1］一書的出版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缺失，本書強調荀子道德哲學的經(jīng)世致用性，將荀子的道德與政治思想融為一體。在儒家道德哲學政治技術化轉向的過程中，荀子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其通過“禮”與“法”的融合，將儒家道德理想與現(xiàn)實政治操作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一、“外王”之道：政治技術化

儒家的道德哲學自始至終追求“內圣”與“外王”的統(tǒng)一，亦即由“內圣”而開出“外王”之道。因而在儒家思想的開創(chuàng)者孔子那里，就始終把“內圣”放在首要的地位，強調“德”的重要性，孔子講：“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孔子認為道德本身就可以起到社會治理的作用，而對具體的社會治理技術則避而不談，甚至對當時作為治理技術手段而出現(xiàn)的刑罰措施也持否定的態(tài)度：“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保ā墩撜Z·為政》）這充分顯示出儒家對道德的推崇，認為道德是進行社會治理之根本。錢穆先生認為：“中國思想偏向內，所以孔子更喜言仁與禮?！保?］（P17）確實如此，在孔子那里，“內圣”與“外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或者從某種意義上講，“內圣”即為“外王”。然而，這種將“外王”寓于“內圣”的方式并沒有使儒家在現(xiàn)實政治層面取得顯著的成功，反而是以商鞅、韓非子為代表的法家思想在政治上大行其道。

正是在儒家思想不為現(xiàn)實政治所用的背景之下，荀子作為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其在一定程度上吸收借鑒法家的思想，對儒家“內圣”與“外王”之間的關系作了重新思考，更加重視“外王”的一面，從而使得荀子道德哲學呈現(xiàn)出明顯的“外王”傾向?！墩握軐W研究》一書充分注意到荀子道德哲學“外王”的一面，主動以政治哲學的視角來審視荀子的道德思想，其將荀子的“禮”與“法”融合起來加以研究，提出了“由禮而法”的論點，“荀子所講的禮本身就具備了某些法的屬性”［1］（P108），應該說，這充分注意到荀子注重“外王”的傾向，荀子不但沒有否認“法”的作用，反而在“禮”的思想中本身就包含著“法”的因素。荀子“由禮而法”的思想確實是由“內圣”開出“外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改變了之前儒家將“內圣”等同于“外王”的思維模式，對“禮”與“法”的關系進行了深入思考，并在此基礎上探求由“內圣”而“外王”的途徑。

正是由于荀子道德哲學呈現(xiàn)出明顯的“外王”傾向，因而對于荀子的學派歸屬問題也引發(fā)學界不少的爭議。有的學者甚至認為，由于荀子吸收了不同學派的思想，理應屬于雜家而非儒家。郭沫若就持有這樣的觀點，他在《十批判書》中這樣講：“但公正的說來，他（荀子）實在可以稱為雜家的祖宗，他是把百家的學說差不多都融匯貫通了?！保?］（P213）然而，荀子對其他學派思想進行吸收，并不代表其喪失了自身的儒家立場；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荀子對其他學派的吸收正是使儒家由“內圣”開出“外王”的重要途徑?！墩握軐W研究》也肯定了荀子的儒家立場：“荀子盡管也倡導法，但其法是以禮為根基的，荀子思想具有堅定的儒家立場，理所應當歸之為儒家?！保?］（P42）荀子只是使得儒家道德呈現(xiàn)出鮮明的“外王”傾向，并不是對儒家思想的背離。

二、荀子的獨特貢獻：政治技術化轉向

英國漢學家葛瑞漢（Angus C.Graham）這樣論述孟子與荀子的不同之處：“孟子更強調從人性的善自發(fā)地流出的仁。而荀子則把禮看成在給混亂的人欲設置秩序時對刑罰的替代?！保?］（P296）也就是說，在荀子“禮”的思想中已經(jīng)蘊含著刑罰的因素，這充分體現(xiàn)了其道德哲學的“外王”傾向。在荀子那里，“禮”已經(jīng)具有了明顯的工具化色彩，這種工具化就明顯帶有技術的色彩，他講：“程者，物之準也；禮者，節(jié)之準也。程以立數(shù)，禮以定倫，德以敘位，能以授官?！保ā盾髯印ぶ率俊罚岸Y”如同度量衡一樣，成為確定等級名分的重要標尺，道德的標準天然地就是社會治理的標準。荀子的道德理想與政治理想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或者說其政治理想正是以道德理想為基礎的。《政治哲學研究》一書就充分注意到荀子對孔孟之“禮”的發(fā)展，“正是由于荀子更加重視禮的社會規(guī)范性，因此荀子對孔孟的禮做出了更多的外向性發(fā)展，對禮與義之間的關系也有所繼承和創(chuàng)新”［1］（P51）。荀子強調“禮”的規(guī)范性正是由其重視“外王”層面所決定的，這與孔孟強調“禮”的內在性是截然不同的?；蛘哒f，相比于孔孟，荀子力求實現(xiàn)一種政治技術化轉向，這是荀子最為獨特的學術貢獻。

從本質上來看，荀子道德哲學的政治技術化轉向傾向并不是對儒家立場的背離，而是儒家由“內圣”開出“外王”的必然要求。然而在儒學發(fā)展的歷史上，在宋明理學時期卻一度將荀子排除在儒家的“道統(tǒng)”之外，“朱熹則對荀子性惡論全持否定，故不要人討論荀子性惡論，而只要人注意孟子性善論”［5］（P293），這不能不說是對荀子思想的一種嚴重誤讀。故可以說，荀子道德哲學的“外王”傾向并不是對儒家道德思想的背離，恰恰是對其進行一種良性發(fā)展的嘗試，在某種意義上開啟了儒家政治技術化的序幕，從而為儒家思想在現(xiàn)實政治領域發(fā)揮作用鋪平了道路。

荀子道德哲學的“外王”傾向決定了其要實現(xiàn)一種政治技術化轉向，即要想從“內圣”開出“外王”，必然要通過一定的手段和方式來實現(xiàn)，而這種手段和方式正呈現(xiàn)為一種政治技術?！半S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技術逐漸獲得了不同于早期人類社會中簡單技術的一些特性，而產(chǎn)生一些與權力相近的屬性”［6］（P120），本質上，社會治理策略也是一種技術。荀子所講的“禮”作為一種實現(xiàn)社會治理的手段，其本身就包含著技術的因素，也就是說，荀子想要由“內圣”開出“外王”，必然要關注社會治理策略，必然要實現(xiàn)道德哲學的政治技術化轉向。

荀子道德哲學實現(xiàn)政治技術化轉向的理論根基在于天人關系，荀子特別強調天人之分，其正是通過將人從天的神秘化色彩中解脫出來，才為人的努力鋪平了道路，從而使政治技術有了用武之地。荀子認為，正是通過后天人為的努力，才能化解先天的“性惡”。在特別強調“天人合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荀子的“天人之分”看似確實有些“另類”，然而荀子的目的卻很明確，那就是重視道德經(jīng)世致用的一面，而不能沉浸在對于“天”的虛幻的迷思之中。荀子正是通過在一定程度上割裂“天”與“人”之間的關系，造成“天”與“人”的緊張，從而使人類更加關注自身的努力：“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保ā盾髯印ぬ煺摗罚┸髯诱J為，“君子”應該關注自己所能決定的事情，具體到現(xiàn)實政治層面，當然就是關注能夠帶來具體效果的政治策略與手段；這些政治策略與手段本質上正是一種文化層面的技術，想要實現(xiàn)一種“群居和一”的社會狀態(tài)必然要實現(xiàn)政治技術化的轉向，這是荀子在中國傳統(tǒng)儒學思想發(fā)展史中最為獨特的學術貢獻。

三、政治技術化轉向的路線：由“禮”而“法”

具體來看，荀子道德哲學的政治技術化體現(xiàn)在其“維齊非齊”的社會思想中，荀子認為通過“禮”的手段便可以使不同社會階層的人各安其職。《政治哲學研究》一書認為：“只有做到‘維齊非齊’，才能夠真正地實現(xiàn)‘群居和一’?！保?］（P166）由此可見，“維齊非齊”在荀子思想中的重要地位，那么，何為“維齊非齊”呢？荀子本人對此也有明確的闡述：“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yǎng)天下之本也?！稌吩唬骸S齊非齊?！酥^也?！保ā盾髯印ね踔啤罚┸髯拥赖抡軐W不僅僅停留在對理想社會的憧憬之中，更體現(xiàn)在對具體政治技術手段的運用之上，通過政治技術來實現(xiàn)一種和諧的社會秩序，用荀子自己的話講：“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是善惡之分也已?！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谲髯涌磥?，所謂的善惡不是內在的，而是外在的，是要通過社會治理效果來顯現(xiàn)的，治理得好就是善，治理得不好就是惡，很顯然，政治技術手段的運用在其中發(fā)揮著極為關鍵的作用。

荀子道德哲學的政治技術化是通過由“禮”而“法”來實現(xiàn)的，其政治技術化轉向的路線呈現(xiàn)出由“禮”而“法”的特征，在荀子的禮學思想中甚至已經(jīng)包含了刑罰的內容。美國漢學家本杰明·史華茲（Benjamin I.Schwartz）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荀子與孟子之間的差異：“與孟子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荀子的倫理學似乎基本上是功利主義的。圣人認識到，只有通過設計一套‘禮’和法的體系，才能使所有人都擺脫粗陋的生存條件。”［7］（P407）“禮”“法”與“刑”在荀子那里本質上都是一種技術手段，荀子講：“聽政之大分：以善至者待之以禮，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保ā盾髯印ね踔啤罚┰谶@里荀子將“禮”與“刑”并舉，實際上就已經(jīng)說明“禮”與“刑”本質上都是一種進行社會治理的手段，“刑”正是從“禮”當中衍生出來的，“禮”與“刑”之所以有區(qū)別僅僅在于其面向的群體有差異，分別對應“善至者”和“不善至者”。荀子由“禮”而“法”，再到對于“刑”的使用，充分說明荀子將道德理想付諸社會實踐的努力，正是通過一定的手段與措施來努力構建一種“群居和一”的社會秩序而達成的，這也正是其政治技術化轉向的具體體現(xiàn)。

當然，荀子道德哲學的政治技術化轉向并沒有脫離儒家的基本立場，這種基本立場就是以“仁義”為本。荀子盡管非常重視“法”的作用，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主張使用刑罰措施，然而其與法家思想最大的不同在于，其對“法”的推行始終是建立在“仁義”基礎之上的。荀子講：“圣人也者，本仁義，當是非，齊言行，不失豪厘，無它道焉，已乎行之矣?！保ā盾髯印と逍А罚┰谶@里，荀子明確提出了“本仁義”的觀點，這與孔子、孟子的道德哲學是一脈相承的。也就是說，在荀子那里，“刑罰”的基礎依然是“禮義”，刑罰不是根本目的，只是作為一種手段而存在。荀子明確地反對“不教而誅”，并進而闡明了“教”與“誅”之間的辯證關系：“故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誅而不賞，則勤厲之民不勸；誅賞而不類，則下疑俗險而百姓不一?！保ā盾髯印じ粐罚┸髯又鲝埾取敖獭焙蟆罢D”，這正是其以“仁義”為本的一種具體體現(xiàn)?！败髯颖M管大大提高了法的地位和作用，在先秦儒家中，首倡‘隆禮重法’，但禮法之間，他仍以禮為先、為本、為重，保持著儒家的傳統(tǒng)精神?！保?］（P451）可以這樣認為，荀子以“禮”為本，以“法”和“刑”為用，并在此基礎上將其道德哲學進行了一種政治技術化的轉向。荀子以“法”和“刑”為核心的政治技術是“禮”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荀子的政治技術化正是實現(xiàn)其道德哲學的有力手段。

難能可貴的是，《政治哲學研究》一書已經(jīng)為我們指出了荀子由“禮”而“法”這一政治技術化轉向的路線，具體通過闡發(fā)“禮的規(guī)范”與“法的強制”二者之間的關系，打通了“禮”與“法”的隔閡，指明了荀子“禮法一體”的政治思想路線。深入把握荀子在儒家思想實現(xiàn)由“內圣”而“外王”這一過程中的關鍵地位。

四、結語

與孔子、孟子的道德哲學相比，荀子道德哲學確實顯示出了一種經(jīng)世致用性，這突出表現(xiàn)在其政治技術化的轉向上?！墩握軐W研究》一書所探討的荀子的“外王”之道正是政治技術化的呈現(xiàn)，書中闡明了荀子最為獨特的學術貢獻——通過實現(xiàn)政治技術化的轉向來實現(xiàn)一種“群居和一”的社會狀態(tài)，并難能可貴地為我們指出了荀子由“禮”而“法”這一政治技術化轉向的路線。荀子將道德哲學與政治技術進行了一種融合發(fā)展，實現(xiàn)了“禮”“法”“刑”三者的統(tǒng)一，“禮”是道德根基，而“法”與“刑”則是政治技術的手段。荀子正是通過將道德哲學進行一種政治技術化的轉向，才使得儒家道德哲學呈現(xiàn)出別樣的面貌，獲得了新的生機與活力。荀子道德哲學的政治技術化，不僅具有十分重要的學術意義，并且蘊含著極為豐富的當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