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旭龍

摘 要：東漢末年的蔡邕因其傳世文本而成為影響深遠的文學(xué)家，難以準確歸為名下的書法作品與理論著作何以使其在書法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尤其是他在八分書歷史中的地位耐人深思。本文通過梳理文獻來試圖還原蔡邕八分書歷史和地位的文化構(gòu)建過程及原因。

關(guān)鍵詞：蔡邕 八分書 文化構(gòu)建

早期文獻中的蔡邕善書與善隸書

對蔡邕書法藝術(shù)的認知較早見于去漢末蔡邕不遠的西晉衛(wèi)恒《四體書勢》『漢末又有蔡邕為侍中、中郎將，善篆，采斯、喜之法，為古今雜形，然精密閑理不如淳也?！籟1]衛(wèi)恒在此論述篆書時認為蔡邕善于書寫篆書，并認為在『靜謐閉理』方面不如邯鄲淳，在其論述隸書時只字未提蔡邕。南朝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陳留蔡邕……中郎將，善篆、隸，采斯、喜之法，真定《宣父碑》文猶傳于世，篆者師焉』，[2]羊欣在此首次提出蔡邕善篆隸，至于所言其善隸書，是否屬于有意為之尚不可知。北魏江式《論書表》『左中郎將陳留蔡邕采李斯、曹喜之法為古今雜形，詔于太學(xué)立石碑，刊載《五經(jīng)》，題書楷法，多是邕書也?！籟3]江式此論前半部分與羊欣均出自衛(wèi)恒之說。后半部分言明蔡邕是《熹平石經(jīng)》的主要書寫者，但結(jié)合歷史文獻記載與考古發(fā)現(xiàn)可知，多是蔡邕書的記載并不符合史實。需要說明的是，此處的『楷法』可能是東漢晚期比較成熟的隸書既《熹平石經(jīng)》書寫范式，可能是站在刻制石經(jīng)以規(guī)范經(jīng)史的角度理解蔡邕以此書寫范式來規(guī)范隸書的書寫既西晉時期成公綏、衛(wèi)恒所謂的八分書。

成公綏《隸書體》，『若乃八分璽法，殊好異制；分白賦黑，棋布星列。翹首舉尾，直刺邪掣……垂象表式，有模有楷』。[4]

『分白賦黑，棋布星列』從空間布白來說明八分書的特點，『翹首舉尾，直刺邪制』從筆畫形態(tài)來說明八分書的特征，『垂象表式，有模有楷』認為標準化是其基本特征。衛(wèi)恒《四體書勢》『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至靈帝好書，時多能者，而師宜官為最』[5]，將八分書歸為王次仲首創(chuàng)并非書體發(fā)展真實情況，但結(jié)合書法遺跡可知至東漢中后期這一書體逐漸成熟規(guī)范卻是事實，《熹平石經(jīng)》刻制不久后漢亡，絡(luò)繹不絕的觀摩并未持續(xù)很久，但其書風(fēng)卻影響著其后的數(shù)百年。武則天時期李嗣真撰寫的《書后品》記載了秦漢以來的眾多書法家，將崔瑗小篆列為上上品，而將蔡邕列入上中品，并未言明為何種書體，又將索靖《毋丘興碑》與蔡邕《熹平石經(jīng)》進行比較，盡管言語之間的評價并不高，但結(jié)合毋丘興為三國時期人物可知應(yīng)為當(dāng)時比較盛行的八分書?？梢娮詽h末至武則天時期，蔡邕的隸書并未引起人們的高度重視，只是鑒于蔡邕在漢末的影響力與參與《熹平石經(jīng)》的書丹而做簡單地敘述。

對蔡邕八分書文化的構(gòu)建

活動于唐玄宗時期的竇蒙《述書賦注》記載『蔡邕字伯喈，陳留人。終后漢左中郎將。今見打本《三體石經(jīng)》四紙。石既尋毀，其本最稀?！籟6]在竇蒙看來，《三體石經(jīng)》的書寫者為蔡邕，事實上，正始二年（二四一）開始刻制《三體石經(jīng)》時相去蔡邕去世已近五十年，混淆《熹平石經(jīng)》與《正始石經(jīng)》的還有唐玄宗時代的徐浩在其《古跡記》中記載『蔡邕鴻都三體石經(jīng)、八分西岳、光和、殷華、馮敦數(shù)碑，并皆伯喈章草，并為曠絕?！籟7]唐玄宗之后的杜佑在《通典》卷十三記載漢靈帝時期制作《熹平石經(jīng)》『使邕等書，為古文、篆、隸三體，立于太學(xué)門，謂之石經(jīng)，自是爭者耐息?！籟8]這種張冠李戴的情況頻繁出現(xiàn)在唐玄宗及其之后一段時期絕非偶然，而是受唐玄宗時期朝野上下掀起隸書熱潮影響而為此尋找的文化根基。盡管在魏征搜集整理《熹平石經(jīng)》時，幾經(jīng)戰(zhàn)亂與顛沛流離已十不足一，蔡邕參與《熹平石經(jīng)》書丹在正史《后漢書》中有著明確的記載，《三體石經(jīng)》中的隸書與《熹平石經(jīng)》相似，均為漢末時期成熟并標準化了的八分書，二者均是石經(jīng)，都曾在唐玄宗時期作為書學(xué)必修科目，模糊《三體石經(jīng)》作為必修科目側(cè)重于文字學(xué)，與模糊蔡邕書寫《熹平石經(jīng)》與《三體石經(jīng)》，以此突出蔡邕八分書的歷史地位應(yīng)該是始作俑者的本意。這一時期的張懷瓘《書估》將蔡邕列為二等，其《書斷》將蔡邕八分書與飛白書列為神品，將其大篆、小篆、隸書列為妙品，介紹蔡邕『工書，篆、隸絕世，尤得八分之精微。體法百變，窮靈盡妙，獨步古今』[9]『八分者，王次仲造也。點畫發(fā)動，體骨雄異，作威投戟，騰氣揚波，貴逸尚奇，探靈索妙?？芍^蔡邕為祖，張昶、皇象為子，鍾繇、索靖為孫』[10]張懷瓘在其《六體書論》中承認一直以來王次仲創(chuàng)造八分書的說法，并對其后自蔡邕至索靖間的關(guān)系進行梳理，祖、子、孫的關(guān)系中，蔡邕為祖從理論層面提升了他在八分書中的歷史地位。

八分書代表性書家蔡邕不僅要有作品傳世，在唐玄宗及其稍后的朝野極力抬高蔡邕歷史地位的背景下，理論研究者認為蔡邕不能沒有著作傳世。衛(wèi)恒《四體書勢·隸勢》中未標明《隸勢》的作者，張懷瓘《書斷上》則注明『蔡邕《隸書勢》曰』這樣的句子，將此歸為蔡邕。蔡邕十九代孫蔡希綜在其《法書論》中稱述乃祖蔡邕、六祖、五祖、從叔蔡有鄰等均擅長八分書，文中蔡中郎所云的『欲書先適意任情，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之毫不能佳也』[11]是其創(chuàng)作狀態(tài)名言警句。

晚唐張彥遠《法書要錄》中《傳授筆法人名》『蔡邕受于神人而傳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傳之鍾繇，鍾繇傳之衛(wèi)夫人，衛(wèi)夫人傳之王羲之，王羲之傳之王獻之……張旭傳之李陽冰，陽冰傳之徐浩、顏真卿、鄔彤凡二十有三』，[12]從這一系列傳承有序的傳授名單可知，完全打破了當(dāng)時各自所擅長書體之間的關(guān)系，與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實際情況不符，這一現(xiàn)象是理論家為了突出蔡邕的歷史地位而在筆法方面的文化構(gòu)建。從樹立起蔡邕善于書寫篆書到隸書，再從其書寫《熹平石經(jīng)》到《三體石經(jīng)》，以及蔡邕的一系列書法理論，對蔡邕八分書文化構(gòu)建越來越豐滿，其八分書歷史地位也隨之越來越高。

構(gòu)建蔡邕八分書文化的原因

魏晉至隋唐間，八分書隨著楷書、行草書的興盛而逐漸式微?！缎蜁V》記載唐玄宗『臨軒之余，留心翰墨，初見翰苑書體狃于世習(xí)，銳意作章草、八分，遂擺脫舊學(xué)』。唐玄宗未登基的青少年時期便不為時風(fēng)所動，熱衷于幾成絕響的章草、八分書，他的這一選擇隨著其即位與大量書寫豐碑巨制而帶動朝野上下的隸書熱潮。據(jù)趙明誠《金石錄》記載可知，唐玄宗于開元五年以八分書書寫《盧懷慎碑》后，先后以八分書書寫了《涼國長公主碑》《華岳碑》《紀泰山銘》《鄎國長公主神道碑》《龍角山紀圣銘》《闕特勤碑》《后土神祠碑》《御注道德經(jīng)》《真源觀鐘銘》《御注孝經(jīng)》《上黨啟圣宮頌》《武步尚書楊珣碑》等。據(jù)文獻記載，高五十余尺的《華岳碑》刻制完成后曾制作成精美的拓片懸掛于都城中的應(yīng)天門供群臣觀瞻，其目的既有傳播文字內(nèi)容方面的意義，與此同時也展示了其書法藝術(shù)。

唐玄宗熱衷于八分書，其書風(fēng)是漢末以來這一書體的延續(xù)與發(fā)展。《新唐書》記載：『凡書學(xué)，《石經(jīng)三體》限三歲，《說文》二歲，《字林》一歲?！籟13]《石經(jīng)三體》以古文、篆書、隸書三種書體書寫而成，其中的隸書便是八分書，用三年的時間來學(xué)習(xí)《石經(jīng)三體》，從文字與書寫兩個層面的學(xué)習(xí)讓他們熟練于八分書書寫，『唐開元年，時主懨然知隸字不傳無以矜式后學(xué)，乃詔作《字統(tǒng)》四十卷，專明隸書。于是人間得以應(yīng)其求?！籟14]《字統(tǒng)》為北朝時期字書，唐玄宗下詔以其所喜愛的書體作四十卷《字統(tǒng)》，這一活動勢必促使八分書的傳播更加普及。杜甫在其《送顧八分文學(xué)適洪吉州》長詩中寫道：『中郎石經(jīng)后，八分蓋憔悴。顧侯運爐錘，筆力破余地。昔在開元中，韓蔡同赑屃。玄宗妙其書，是以數(shù)子至。御札早流傳，揄揚非造次。三人并入直，恩澤各不二。顧于韓蔡內(nèi)，辨眼工小字。分日示諸王，鉤深法更秘?！籟15]從中可知顧誡、韓擇木、蔡有鄰三人均是因其善于書寫八分書而深受唐玄宗的恩寵，并將其書法藝術(shù)分發(fā)給王公大臣以供學(xué)習(xí)。在這樣的文化本背景下，學(xué)習(xí)八分書、研究八分書逐漸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蔡邕八分書文化內(nèi)涵隨著朝野上下的不斷構(gòu)建而越來越豐滿，其八分書在書法史中的地位也越來越高。以至于后世學(xué)書者言及八分書必蔡邕的文化現(xiàn)象。

注釋：

[1][5]（西晉）衛(wèi)恒.四體書勢[A].歷代書法論文選編[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14，15.

[2]（南朝宋）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A].歷代書法論文選編[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44.

[3]（北魏）江式.論書表[A].歷代書法論文選編[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65.

[4]（西晉）成公綏.歷代書法論文選編[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10.

[6]（唐）竇蒙.述書賦注[A].歷代書法論文選編[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239.

[7]（唐）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三[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

[8]（唐）杜佑.通典（卷十三）：選舉一·歷代制[M].北京：中華書局，1988.

[9]（唐）張懷瓘.書斷[A].歷代書法論文選編[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178.

[10]（唐）張懷瓘.六體書論[A].歷代書法論文選編[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212.

[11]（唐）蔡希綜.法書論[A].歷代書法論文選編[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271.

[12]（唐）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一[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4.

[13]（ 宋） 歐陽修、宋祁. 新唐書（ 卷四十四） ： 志第三十四·選舉志上[M].北京：中華書局，1975：1160.

[14]（清）宣和書譜．歷代書法論文選[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871.

[15]蕭滌非主編.杜甫全詩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5612.

作者單位：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博士后流動站

本文責(zé)編：蘇奕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