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婷婷
內容摘要:《長日將盡》是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最具代表性的文學作品,小說將空間、權力與身份建構交互融合,具有明顯的空間政治特征。該小說中英國貴族管家史蒂文斯為期六天的鄉(xiāng)村之行,這也是其重構自我之旅。史蒂文斯在達林頓府,鄉(xiāng)村旅途和小鎮(zhèn)碼頭三地的空間轉換中,解構了過去三十五年權力規(guī)訓下異化的“舊我”,在長日將盡時重建煥然的“新我”。本文將用空間理論分析小說的空間政治特征,解讀在空間轉換中史蒂文斯重構自我的心路歷程,揭示其對昔日帝國的釋懷與告別。
關鍵詞:石黑一雄 《長日將盡》 空間政治 權力空間
《長日將盡》是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的第三部作品,也是其最重要的代表作。小說以英國貴族管家史蒂文斯的視角講述了其在新主人的準許下開啟六天的鄉(xiāng)村旅行,在達林頓府、鄉(xiāng)村旅途和小鎮(zhèn)碼頭三地的空間轉換中穿插過去三十五年在達林頓府的往事回憶,最終在長日將盡時分釋懷過去擁抱新生活。史蒂文斯的鄉(xiāng)村之行也是其重構自我之旅,在達林頓府封閉空間的權力規(guī)訓下,史蒂文斯已精神異化,在鄉(xiāng)村旅途的流動空間中史蒂文斯逐漸解構“舊我”,最終在長日將盡的小鎮(zhèn)碼頭實現“新我”的重建。作品的敘事呈現空間性結構,通過空間的轉變推動整個敘事過程,小說將空間、權力與身份交互融合,具有明顯的空間政治特征。本文旨在用空間理論探究小說的空間政治特征,解讀在空間轉換中史蒂文斯的自我重構,揭示在后帝國時期英國子民對昔日榮光的懷舊和身份建構問題,以期體會這首帝國挽歌背后石黑一雄的深刻見解和創(chuàng)作特色。
一.達林頓府——權力規(guī)訓下的自我異化
達林頓府是英國政客交際的重要場所,內部的空間分布等級分明。在這個封閉的表征空間,史蒂文斯被權力的空間表征所規(guī)訓,呈現完全順應型的空間實踐,麻木刻板,導致自我異化,思想和行為禁錮在陳舊虛幻的英式尊嚴之中。
“表征空間指真正意義上的物理生活空間,是居住者與使用者的空間”[1]。在小說中,史蒂文斯服務三十五年之久的達林頓府可以被視為其生活的表征空間,是所有生活實踐的活動場所?!翱臻g表征可以理解為對客觀空間的主觀再現”[2],是主流社會或強勢群體所構想的主導空間秩序。達林頓府不止是英國貴族莊園,更是英國的政治軸心,英帝國尊貴的象征,體現了權力的空間表征,極具政治色彩。正如文中所說,“這世界就是個輪子,以這些豪門巨宅為軸心而轉動,由他們做出的那些重大決策向外輻射到所有圍著他們轉的人”[3]。在達林頓府的內部,空間的分布井然有序:莊園內分為主樓和側樓,主樓列有供主客人使用的起居室、書房、客廳等設施,寬敞高級;側樓則是傭人的仆役廂房,逼仄而簡陋。史蒂文斯的居所在達林頓府被邊緣化,就像一間封閉的權力牢籠,將史蒂文斯的身體和精神囚禁在這狹小的空間。權力“把空間當作最為重要的政治工具使用來確保對空間的控制,并保持嚴格的等級、整體的同質性和各部分的隔離”[4]??臻g的施展依賴于權力的運作,達林頓府邸的空間分配滲透著權力的空間表征。達林頓府成為令人窒息的權力空間,儼然成為??鹿P下的新型監(jiān)獄,一臺權力規(guī)訓機器。達林頓府的權力規(guī)訓通過空間滲透到史蒂文斯的身體和精神領域,促使其自我異化。
依據列斐伏爾的“空間三一論”,“表征空間”的居住者在“空間表征”的影響下,會產生兩種截然相對的空間實踐,即“順應型的空間實踐”和“挑戰(zhàn)型的空間實踐”[5]。史蒂文斯的空間實踐是順應型的,史蒂文斯在達林頓府的規(guī)訓下內化了權力空間表征,其空間實踐完全順從莊園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三十五年來,史蒂文斯時刻以“偉大管家”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從言談舉止到衣著打扮,都以紳士為楷模, 保持著一貫的刻板與矜持,壓抑克制自己的情感,甚至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三十五年的管家生活將史蒂文斯規(guī)訓為一個異化的勞動者,一個毫無精神需求的工作機器?!霸凇?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提出了異化勞動理論”[6],認為當勞動背離人的本質時,勞動的過程便淪為勞動者喪失主體身份的過程。“只有那些合乎美的規(guī)律、合乎人的目的的創(chuàng)造性實踐才指向人的自我實現;反之,那些導致人的實存與本質相背離的行為就是異化勞動。[7]”史蒂文斯為了維持心中的“尊嚴”放棄照顧臨終的父親,認為這是職業(yè)生涯中“節(jié)制感情”的一次成功考驗;為了貫徹職業(yè)操守,極力克制自己對肯頓小姐的感情,直到她嫁為他人才悵然若失。史蒂文斯活在帝國榮耀和紳士尊嚴的幻想之中,逐漸成為一個失去正常感情需求的異化自我。
“權力遍布于空間...權力已然將其領域擴展到了每一個人的骨髓之中,擴展到了意識的根源,擴展到了隱匿在主體性的褶皺下的‘特殊空間里”[8]。生活在達林頓府窒息的權力空間,史蒂文斯的空間實踐完全服從其意識形態(tài),儼然被規(guī)訓成一個麻木的異化自我,淪落成為達林頓府這個權力牢籠的忠實囚徒。
二.鄉(xiāng)村旅途——流動空間中的舊我解體
從達林頓府的封閉空間到流動的鄉(xiāng)村風光,伴隨著空間的移動,史蒂文斯也逐漸脫離異化的舊我。鄉(xiāng)村旅途的表征空間呈流動開放性,呈現自由多元的的空間表征。史蒂文斯的空間實踐也開始打破原有的刻板模式,促成新我的構建。
空間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滲透了各種意識形態(tài),影響著主體對于自我的認知。對于史蒂文斯來說,想要打碎舊我,首先便要逃離達林頓府這個權力空間,才能為構建新我創(chuàng)造契機。在新主人的建議下,史蒂文斯驅車開啟六天的鄉(xiāng)村旅行,也踏上了自我蛻變之路。對于三十五年未曾離開達林頓府的史蒂文斯來說,從熟知空間到未知空間的轉換使得其心情矛盾復雜,不安中夾雜著些許期待。敘事學家普林斯提出,“物理空間可以影射人物的心理空間,并強調空間變換可以推動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9]。伴隨著空間的流動,越來越多的風景和人物涌入視野,史蒂文斯的思維也隨之發(fā)生轉變。綿延無際的鄉(xiāng)村美景使得史蒂文斯心情開闊明朗起來,一掃旅途伊始的恐慌不安。史蒂文斯隨著旅途進入到普通大眾的生活空間,感受到來自普通人民的淳樸善良和思想碰撞,促使其開始反思自我。無論是熱心幫助修理汽車的退休兵,還是在村里讓他免費留宿的泰勒夫婦,亦或是旅店里圍著吧臺的當地居民,他們無不透露著善良淳樸,輕松自在的處世態(tài)度,這與史蒂文斯在達林頓府小心謹慎的空間氛圍截然不同。這種別樣的空間實踐感染著史蒂文斯,成為他解放天性找回自我的催化劑。
史蒂文斯解構舊我的關鍵一步,就是在莫斯科姆村這一異質空間,打破了多年恪守的認知——對尊嚴的刻板理解和對爵爺的盲目愚忠,從而脫離精神異化的舊我。莫斯科姆村充滿人間煙火氣息,不像達林頓府等級森嚴,這為史蒂文斯構成了一個異質空間,這“既是一種真實存在的空間,也是一種相對于現實空間的虛幻空間,具有差異性、異質性、顛覆性、偏離性等特征”[10]。在過去的三十五年里,史蒂文斯認為尊嚴在于一位管家在任何時刻都能堅守其職業(yè)生命的能力。在莫斯科姆村,史蒂文斯聆聽到了不同的聲音,村民哈里認為尊嚴并非上流社會的特權,而是每位公民都可以憑自身努力爭取得到的。哈里的見解使得史蒂文斯幡然驚醒,自己對“尊嚴”的想法太過狹隘,不過是在權力規(guī)訓下的刻板執(zhí)念。再者,史蒂文斯在服務于爵爺時,執(zhí)行完全順從型的空間實踐,對爵爺持有絕對的忠誠甚至是盲從。不管是爵爺開除兩名無辜的猶太女仆還是在政治決策不當時,史蒂文斯都選擇自我欺騙,相信爵爺所有言行都是出于內心深處的正義和善良。在和村民的交流中,村民認為爵爺是戰(zhàn)爭爆發(fā)的禍因之一,這使得史蒂文斯開始正視自我,反思多年來的盲目順從,打碎了對昔日帝國榮光的濾鏡,實現思想上的重塑。
以空間流變?yōu)閮群说泥l(xiāng)村旅行不僅解放了史蒂文斯被禁錮的身體,而且預示著從一個既定的權力政治空間向一個開放的有利于自我建構的空間的轉換。在空間流動中,史蒂文斯實現了主體思想的蛻變,綿延開闊的風光和隨性自由的村民使得史蒂文斯在思想上跳出了權力規(guī)訓的樊籠,超越了過去狹隘愚忠的思維,走向清醒鮮活的新我。
三.小鎮(zhèn)碼頭——長日將盡時的新我重構
旅途的最后,在小鎮(zhèn)碼頭這個開放的第三空間,史蒂文斯終于卸下面具,決定告別舊我,擁抱全新的生活。在這里,史蒂文斯坐觀落日殘光,感慨于時代的變化,釋懷了與肯頓小姐的感情,在和退休男仆敞開心扉的交談后與過去達成和解,實現了對自我的重新建構。
旅途接近尾聲,史蒂文斯終于來到多年惦念的地方——韋茅斯小鎮(zhèn),西蒙斯太太也在《英格蘭奇景》中稱其為能讓游客多日游興不減的小鎮(zhèn),而小鎮(zhèn)碼頭的落日將盡華燈初上之時正是其最美的時刻?!暗谌臻g概念具有列斐伏爾始終要賦予社會空間的多重含義,它既是一個區(qū)別于其他空間的空間,又是超越所有空間的混合物”[8]。小鎮(zhèn)碼頭正是小說中的第三空間,呈現出極大的開放性。在這個開闊的空間里,沒有封閉空間的窒息感,權力與等級表征也在這里了無蹤影。史蒂文斯在這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身心完全放松下來,學會享受屬于自己的時間,背靠長椅觀賞海上的落日奇景,執(zhí)行回歸自我的空間實踐。“空間從來就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蘊含著某種意義”[1]。眼前的落日黃昏就如同輝煌不再的英帝國,終究要像消失在海平面上一般退出現代世界的舞臺。緊接著華燈亮起,人群歡呼,隱喻時代儼然轉變,美國的法拉戴先生買下達林頓府,美國也已取代英國成為世界頭等強國。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史蒂文斯時代已經變化,昔日的帝國同達林頓府已經一去不復返,他也不應該沉迷于過去固步自封,應該適應時代變化,改變自我。
開闊的空間和歡樂的氛圍讓史蒂文斯的思緒也隨之放空,恣意飄散。史蒂文斯回憶起和肯頓小姐兩日前的會面,反省了過去麻木的自我,對這段感情做出最后的告別。在與肯頓小姐的交談后,史蒂文斯意識到自己為了恪守心中所謂的尊嚴而錯過了一份珍貴的感情,如今已無法挽回。坐在長椅上,史蒂文斯終于釋懷了這份感情,決定正視自己的內心,不再遮遮掩掩?!爱斂臻g成為無法掌控、捉摸不定的場域時,空間就超越了權力的掌控范圍,于是自由、對話與共存就成為了可能”[11]。開放自由的空間讓史蒂文斯卸下防備,敞開心扉與身旁的退休男仆聊天。年近七旬的退休男仆是不同時空里的另一個史蒂文斯,也是史蒂文斯重構自我的重要引路人,為史蒂文斯未來的晚年生活指引方向。他們工作經歷相同,不同的是,退休男仆早已告別過去,開始學會享受生活,愜意自在。聽聞史蒂文斯的心聲后,他勸說史蒂文斯傍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史蒂文斯也應該好好享受屬于自己的人生傍晚。這番話點醒了史蒂文斯,過去的三十五年里,他始終帶著“尊嚴”的面具壓抑自我,從沒有為自己活過?!拔业拇_應該不要再這么頻繁地回顧往事,而應該采取一種更為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把我剩余的這段人生盡量過好”[3]。他終于明白頻頻地回首過往沒有意義,人總是要向前看的。此時的史蒂文斯已經決定向舊我揮手告別,去享受生活的快樂,感知人間喜樂冷暖,順應自己的內心而活。史蒂文斯轉過身去,認真觀察眼前的人來人往,家人團聚,朋友結群,熱鬧攀談共同歡呼,自己也被這人間溫情所打動,他的血液也再次鮮活沸騰起來,是重獲新生的史蒂文斯。
小鎮(zhèn)碼頭這個開放的第三空間擺脫了壓抑的權力意識形態(tài),史蒂文斯在這里反思了過去的自我,展望無限美好的未來,在這長日將盡時擁抱了全新的自我。此時的他徹底改變了在達林頓府時的空間實踐,決定順從內心,享受屬于自己的美麗黃昏。
在小說《長日將盡》中,敘事隨著空間的轉換層層遞進,極具空間政治特色,主人公史蒂文斯也在空間的流變中實現自我重構。在達林頓府的三十五年,在權力空間的長期規(guī)訓下,史蒂文斯成為異化的勞動者失去自我。在鄉(xiāng)村旅途的流動空間中,在開闊風景和形色人群的感染下,史蒂文斯壓抑的自我也隨之釋放,開始自我反思。在開放的小鎮(zhèn)碼頭,史蒂文斯終于勇敢地告別過去,卸下虛偽面紗,擁抱全新的自我。石黑一雄將空間、權力和人物的身份構建巧妙地鉤織結合,勾勒出在時代巨變下小人物的成長流變,折射出對國際形勢的深度見解,同時也為讀者自身成長提供了有益的啟迪,不愧為世界文學經典之作。
參考文獻
[1]Lefebvre,Henri.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Oxford: Blackwell,1991:39,154.
[2]王桃花,林武凱.歸來的“娜拉”:《湖濱旅店》的空間解讀[J].東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22(5):120-126.
[3]石黑一雄.長日將盡[M].馮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152,317.
[4]Shields.R.Lefebvre,Love and Stru
ggle:Spatial Dialectics.London&New York:Routledge,1999:169.
[5]王桃花,羅海燕.溫特森《正常就好,何必快樂》的空間解讀[J].湖南科技大學(社會科學版),2020,23(6):49-55.
[6]周可.異化的揚棄與共產主義:讀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J].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2007(1):169.
[7]黃大軍.西方空間理論的美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78.
[8]E.W.索杰.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M].陸揚等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39,79.
[9]Prince,Gerald.A Dictionary of Narratology[M].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3:88.
[10]唐小霞.空間視閾下《覺醒》中艾德娜的形象新解[J].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14(6):62-68.
[11]胡蝶.空間視角下的薇拉·凱瑟《我們的一員》[J].戲劇之家,2019(6):197-198.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