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偉
(新鄉(xiāng)學院美術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電影《霸王別姬》上映于1993年,它是中國首部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獲得金棕櫚獎的作品。 此外,它還獲得了美國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 國際影評人聯(lián)盟大獎等多個獎項。 《霸王別姬》改編自香港作家李碧華的同名小說,由陳凱歌執(zhí)導,李碧華、蘆葦編劇,張國榮、鞏俐、張豐毅等人領銜主演。 電影上映之后,在商業(yè)和藝術兩個層面都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以荒誕理論解析《霸王別姬》故事情節(jié)和畫面設計,有助于深化對該影片的認識。
《辭?!穼Α盎恼Q”一詞的解釋為:“猶荒唐,虛妄不可信?!保?]在現(xiàn)實生活中,荒誕之事普遍存在著。藝術作品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 因此藝術家經常以荒誕之事來表現(xiàn)人生的悲哀。
法國作家、哲學家阿爾貝·加繆是將“荒誕”提升到哲學高度的第一人。 阿爾貝·加繆對于荒誕感的描述多基于直接的生活經驗, 他提出,“在荒誕的情緒之下, 人們常常感覺到生活沒有意義, 無法戰(zhàn)勝死亡,也無法理解、抵抗這個世界”[2]。 他還提出,每個人按照著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和模式生活, 那么自然就會產生一種荒誕感,即“我為什么要這樣生活”“我為什么不能按照別人的生活方式生活”[3]。
電影《霸王別姬》以段小樓、程蝶衣、菊仙三人的感情糾葛為中心設計故事情節(jié)和畫面, 以故事情節(jié)和畫面的荒誕性展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對于傳統(tǒng)文化、 人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人性的思考。
中國傳統(tǒng)愛情故事的情節(jié)一般是男追女, 或者女追男。相比之下,電影《霸王別姬》講述的愛情故事比較另類——男性程蝶衣和女性菊仙同時追求男性段小樓。在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同性之間的戀慕還是一種隱晦的情感,《霸王別姬》 這種大膽而荒誕的情節(jié)設計使觀眾產生了強烈的觀影興趣。 程蝶衣愛慕師兄段小樓,為了使這一情節(jié)更容易被觀眾接受,影片給程蝶衣貼上了一個“入戲太深”的標簽,稱他“一輩子活在戲里”。影片中有這樣一個場景:程蝶衣懇求師兄段小樓:“就讓我跟你好好唱一輩子戲,不行嗎? ”段小樓困惑地表示:“這不,這不小半輩子都唱過來了嗎? ”程蝶衣激動地說:“不行,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段小樓愣了半晌,然后回了一句:“蝶衣,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 ”
電影的名字是《霸王別姬》,段小樓和程蝶衣最拿手的戲也是《霸王別姬》。 《霸王別姬》是京劇傳統(tǒng)劇目, 講述了項羽被漢軍困于垓下, 與虞姬飲酒悲歌,虞姬在為項羽舞劍后自刎而死,項羽深感無顏面對江東父老,最終在烏江邊自刎的故事。 電影《霸王別姬》 則講述了扮演虞姬的程蝶衣和扮演項羽的段小樓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在電影中,程蝶衣希望和師兄段小樓在一起唱一輩子戲, 但段小樓卻選擇女性菊仙作為自己的人生伴侶,兩人由此分道揚鑣。在影片的最后, 晚年的段小樓和程蝶衣來到空無一人的京劇院。一句“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使程蝶衣認清了現(xiàn)實,他并非虞姬,段小樓也并非霸王,他所追求的情感和藝術, 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橫亙著萬丈鴻溝,唯有戲劇真正屬于他。 死在心愛的人面前,是虞姬的宿命,也是兩千年后程蝶衣的宿命,在電影的高潮部分,程蝶衣仿效虞姬拔劍自刎,永遠留在了戲中。
《霸王別姬》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展現(xiàn)同性戀情的影片, 拍攝這部影片是導演陳凱歌的一次大膽嘗試。 不過,考慮到觀眾的接受心理,影片還是大量使用了隱喻和象征的手法,以下以小豆子(即后來的程蝶衣)接受性別改寫的過程為例進行分析。
1.女性傾向的萌生
小豆子的母親艷紅是個妓女。 小豆子從小跟隨母親生活在妓院里,母親給他蓄發(fā),當女孩子養(yǎng)。 一個男孩子,卻扎著小辮,以女性的身份生活在女人堆里,這個情節(jié)告訴觀眾,小豆子女性傾向的萌生是有環(huán)境基礎的。
2.男性生理的閹割
九歲的小豆子被母親送到戲班,但他手指增生,不符合戲班收徒的要求。面對戲班老板的拒絕,母親情急之下拿起菜刀,狠心切掉了小豆子多余的一指。母親這一近乎瘋狂的舉動, 象征著社會對小豆子進行生理的閹割。
3.男性心理的閹割
小豆子在學戲的時候,總將“我本是女嬌娥”唱成“我本是男兒郎”。 執(zhí)拗堅持的背后,是一個九歲的孩子對自身性別的認知。然而,如果一直唱錯,小豆子就有性命之虞。于是師兄小石頭(即后來的段小樓)把煙鍋塞進小豆子嘴里,流著眼淚邊罵邊攪。 在暴力羞辱之下,小豆子放棄了對男性身份的堅持,將“我本是女嬌娥”唱得有聲有色。小石頭的行為是一個性隱喻,象征著社會對小豆子進行心理的閹割。
4.以女性的身份遭受侮辱
在大太監(jiān)張公公的壽宴上, 小豆子和小石頭在臺上聯(lián)手表演了《霸王別姬》。演出結束后,身著戲服的小豆子被人送到張公公的寢室中, 他隨即遭到張公公的蹂躪。小豆子身著女性服裝被張公公侮辱,象征著他完全失去了男性的身份。
5.以女性的身份得到一子
當小豆子失魂落魄地從張公公府中出來時,發(fā)現(xiàn)了一名棄嬰, 他不顧旁人的勸阻, 將棄嬰抱了回去。 接下來,當大家逗孩子玩時,小豆子的臉上卻寫滿了痛苦和絕望。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生育是女性的職能,小豆子在被張公公侮辱之后得到一子,恰好與人們對于女性的認知相吻合。至此,影片完整展現(xiàn)了社會對小豆子進行性別改寫的過程。
在北洋政府時期, 妓女艷紅帶著小豆子來到戲班里,請求關師傅收留小豆子,但關師傅卻因為小豆子是“六指”而拒絕了她,萬般無奈之下,艷紅狠心切掉了小豆子多余的一指。 電影開篇便點出了人物際遇的荒誕性——一個妓女,沒有家庭卻有一個兒子,兒子又被當作女兒養(yǎng)到九歲, 為了能讓兒子有口飯吃, 母親親手切掉了他多出的手指。 在人們的認知中,母親這一形象是溫柔慈愛的,艷紅切掉小豆子手指的畫面與人們的認知形成巨大反差, 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殘酷的畫面使觀眾對于舊社會底層婦女的悲慘際遇有了深刻的認識。
京劇《思凡》有一句唱詞——“我本是女嬌娥”,但剛入行的小豆子卻總唱成“我本是男兒郎”。 盡管小豆子從小生活在女人堆里, 母親也把他扮作女孩子,但他始終認為自己是男性,不愿意別人把他看作女性。小豆子只是一個孩子,他還不能準確區(qū)分現(xiàn)實世界和虛擬世界, 因而執(zhí)拗地把在現(xiàn)實世界中對性別的堅持帶到了戲劇表演中。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小豆子要想繼續(xù)唱戲并且成角兒, 就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本心。當戲班經理來探班時,小豆子又一次唱錯了詞。為了拯救小豆子和戲班,小石頭直接將煙鍋戳進小豆子的嘴里, 邊攪動邊說:“錯, 錯呀你! 我叫你錯!”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嘴角淌著血的小豆子終于唱出了“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在這個荒誕而血腥的畫面中, 與其說小石頭打破了小豆子的堅持,不如說小豆子為了師兄主動戴上性別的枷鎖。
即便是在清朝滅亡之后, 曾經服侍過慈禧太后的大太監(jiān)張公公依然權勢滔天。 當身著戲服的小豆子被送進張公公寢室的時候, 張公公正抱著一名女子取樂。在看到小豆子之后,張公公立刻丟下女子撲向小豆子。小豆子嚇得要撒尿,張公公對此表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不但要看小豆子撒尿,而且要為小豆子接尿,之后又將小豆子強行按在床上蹂躪?;恼Q的畫面令觀眾產生了一系列疑問:張公公是一名太監(jiān),怎么還和女性親熱? 張公公到底是同性戀,還是雙性戀?張公公是真的侵犯了小豆子, 還是以變態(tài)心理對小豆子進行了猥褻?觀眾在思考這些問題的同時,對太監(jiān)制度對于人性的扭曲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民國時期,長大的小豆子改名程蝶衣。 沒落的貴族袁世卿對京戲十分迷戀, 他欣賞程蝶衣對藝術的癡迷,愛程蝶衣“戲我不分”的境界,感嘆程蝶衣是“虞姬再生”?;奶频氖牵狼鋵Τ痰卤硌菟囆g的迷戀,轉化為對程蝶衣本人的戀慕。程蝶衣在袁世卿家中發(fā)現(xiàn)了段小樓最喜歡的那把寶劍, 不由得拿在手中觀賞。這時,袁世卿從背后握住程蝶衣拔劍的手,說:“自古寶劍酬知己,程老板,愿做我的紅塵知己嗎?”接下來,電影鏡頭切換到袁世卿的庭院中,袁世卿與程蝶衣正唱著 《霸王別姬》 ……在特寫鏡頭中,是程蝶衣的殘妝以及無奈的表情。導演在處理這個情節(jié)時使用了蒙太奇手法, 這給觀眾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兩個男人在屋里究竟做了什么,觀眾并沒有看到,但根據(jù)畫面的提示又不難猜到。
“文革”前夕,段小樓和菊仙在家中焚燒屬于“四舊”的東西,當段小樓拿出菊仙的嫁衣要燒掉時,菊仙奪過來穿在自己身上。隨后,二人舉杯互敬,在酒精的作用下,段小樓和菊仙上演了“床上戲”。此時,屋內翻云覆雨,屋外狂風暴雨,程蝶衣則伏在窗外窺視段小樓和菊仙的一舉一動。 由于鏡頭的切換,這段“床上戲”的時間得以延長,窗外程蝶衣的面孔和床上二人的動作交替出現(xiàn)七次之多。 在拍攝這場戲時,攝影機位于室內,鏡頭中,段小樓和菊仙的對話是清晰的、真切的,而白色紗窗外程蝶衣的面孔是模糊的、不真實的。 這個畫面在展現(xiàn)程蝶衣偷窺的荒誕性的同時,也暗示了程蝶衣心中與師兄之間的戀情不過是他一廂情愿的幻想。
在時代的洪流中, 人們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罪惡和死亡不可避免。 “文革”時期,當年那個被小豆子撿回來的棄嬰小四成為毀滅一切的禍根。小四先是逼迫戲班老板那坤揭發(fā)師傅段小樓。在“紅衛(wèi)兵”的威逼下,段小樓也揭發(fā)了程蝶衣:“他是只管唱戲的,他不管臺下坐的是什么人, 什么階級……他都賣力地唱,玩命地唱! ”當“紅衛(wèi)兵”斥責段小樓“避重就輕、不老實”時,段小樓又補充道:“抗日戰(zhàn)爭剛剛開始,他就給日本侵略者唱堂會,他,他就,他就當了漢奸!”段小樓接下來的話更讓程蝶衣崩潰:“他為了討好大戲霸袁世卿,他……你有沒有?他給袁世卿他當……當……”崩潰的程蝶衣深知段小樓最愛的人是菊仙,便把矛頭對準了無辜的菊仙:“我來告訴你們她是什么人……她是花滿樓的頭牌妓女,潘金蓮!斗她,去斗她!”而在面對“紅衛(wèi)兵”關于他和菊仙關系的逼問時,段小樓大喊:“真的不愛,真的! 我真的不愛她! 我跟她劃清界限!我從此跟她劃清界限了!”段小樓絕情絕義的話令菊仙萬念俱灰,后來,她在將寶劍交給程蝶衣之后上吊自盡了。在這場戲中,火光映出一張張扭曲的面孔,幾乎每個人都“瘋”了,小四、那坤、段小樓、程蝶衣,他們對親情、友情、愛情的背叛展現(xiàn)了瘋狂時代對人性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