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梅
內(nèi)容提要:詩僧釋來復(fù)于元末時所編的《澹游集》,是一部獨特的總集,收錄的是編者住持四明定水寺時交游唱和之作。其獨特性有以下數(shù)端:其一,它是詩僧所編,所收作品的作者則世俗僧道、華夷南北、高官隱士,無所不有,身份地位各別,而交游總歸之為“?!薄^去世俗勢利,純?yōu)樽匀磺遒p。其二,成書之時地與呈現(xiàn)的心態(tài)特別。元末東南,四圍烽火,四明是一方清凈之地。一些遠離塵俗者來此躲避戰(zhàn)火。四壁烽火中的暫時安定,使他們悟出了生命的價值,珍惜生命,成了包括僧人在內(nèi)的共同心理追求。其三,對于如何體現(xiàn)生命的價值有獨特體認——追求閑樂真趣。尋求心靈的安逸,在忘世與忘我的境界中,體悟人生真諦。詩僧釋來復(fù)編成的這部作品,展示了獨特的人生追求與趣味,值得深入研究。
元代文化環(huán)境寬松,士人身心自由。仕進無門,倒使他們多了閑暇,于是讀書觴詠、雅集游賞成為他們的日?;顒樱书e適成為元人的普遍追求,元末更是如此,《澹游集》所收作品,即體現(xiàn)了這一追求。且《澹游集》在《草堂雅集》《荊南倡和集》《金蘭集》《藍田八詠》《靜安八詠》等文人交往形成的總集中頗具代表性。從文人心態(tài)言,《澹游集》反映了士人從元代治平到壬辰巨變后士人心態(tài)的變化。從求閑方式看,《澹游集》體現(xiàn)了元代雅集方式的變遷。又,《澹游集》中的作者身份、族屬、宗教信仰之多元,歷代罕有。以其為樣本,可管窺元末士人樂閑心態(tài),體會他們生活的閑中之趣。
《澹游集》是釋來復(fù)于元順帝至正二十五年(1365)住持四明定水寺時所編。這部總集收錄了170 余位文士與來復(fù)的交游酬唱之作,包括來復(fù)贈答詩170 首在內(nèi)的詩歌505 首,文17 篇(末篇殘)。相關(guān)人士身份多元,可以看出來復(fù)交游之廣,正如至仁《澹游集序》所說:“其所游從,則故侍講蜀郡虞公、豫章揭公、金華黃公、大司徒廬陵歐陽公,今太子諭德李公,承旨河?xùn)|張公,莫不屈其齒爵之尊,與之來往酬酢,情合水乳,聲應(yīng)金石,其他衣冠巨望山林碩德,以交游而親厚者,不可一二數(shù)?!雹伲勖鳎葆寔韽?fù)編:《澹游集》卷首,瞿鏞鐵琴銅劍樓清抄本,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文人士子與釋來復(fù)的酬唱之作多表現(xiàn)清閑安適的生活和與物無競的心境,這與元人崇尚隱逸之風(fēng)和自適娛情的心態(tài)似乎一致,但在元末東南起事、群閥割據(jù)的形勢下,士人多有“拔都不怕死,直上搴賊旗”②[元]張翥:《后出軍五首》其二,顧嗣立編《元詩選·初集》,中華書局,1985年,第1334頁。的氣概,而《澹游集》中的作者們卻多樂閑,其中原因值得探討。
在元末亂世之下,以虞集為代表的館閣文人年事已高,新一代詩人在詩壇嶄露頭角,如鐵崖詩派的楊維楨、顧瑛、郭翼等,此外還有不入宗派的王冕,以及一眾方外人士,如釋良琦、釋本誠、張雨等。新一代人物的崛起也帶來士人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即對功名的淡化和對閑適的追求?!跺S渭分械淖髡叨鄬γ恢弥?,而獨慕閑適,如錢謙益稱可閑老人張昱“詩酒自娛,超然物表”①[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第21頁。;李祁贊賞金汝霖“薄聲名而慕閑曠,從容山水,游戲翰墨,常有深趣”②[明]釋來復(fù):《山詩四首寄答子高都事》其四,《澹游集》卷上。;林泉生自謂,“愿分半間云月屋,自種數(shù)畝枸杞園。巖頭獨坐洗塵耳,消此兩澗清潺湲”③[元]林泉生:《真誥巖》其二,顧嗣立編《元詩選·三集》,中華書局,1987年,第284頁。;釋至仁自言,“白云招我歸,清泉濯我足。閑將貝葉書,遙對青山讀”④[元]至仁:《次韻竺元和尚山謳四首》其一,《元詩選·初集》,第2509頁。;蘇大年亦曰,“一笑相逢共忘世,此身何用絆浮名”⑤[元]蘇大年:《題上方清碧水丹山圖》,錢熙彥編《元詩選補遺》,中華書局,2002年,第422頁。……可見閑適是他們的共同追求。深入探究,主要有以下三個原因。
其一,《澹游集》成書于釋來復(fù)住持的浙江四明慈溪定水寺,這一特殊環(huán)境是士人形成求隱樂閑志趣的重要因素。人暫離紅塵俗世,步入山林寺宇,感受江上清風(fēng),欣賞山間明月,多能涵養(yǎng)性靈而體氣和平?!跺S渭匪d文士對閑適的追求與其所處自然環(huán)境便有直接關(guān)系。他們多與來復(fù)共賞山水,或游定水寺,或登鳴鶴山,或釣于石湖。在清美的自然環(huán)境中,澄心凈慮,追求遠離塵氛之閑適,就如劉仁本所云:
今夫或在仕宦,或在羈旅,或有遺世之志,或得休沐之暇,厭夫塵勞俗駕,驅(qū)馳鞅掌,思所以澄心散慮,必山林幽寂巖棲谷隱之地,聊以遂其清適焉。彼則不沉縛其法而有慕吾道者,一皆瀟灑穎脫,迥出行輩。故野花啼鳥之趣,行云流水之蹤,見于交際之頃,亦唯詩章翰墨文辭而已耳,余蓋泊然無著也。⑥[明]劉仁本:《澹游集序》,《澹游集》卷首。
無論是出仕為官還是避世隱居,文人雅士在此自然環(huán)境中都寄心澹泊,追求閑適,故其詩中多吟詠定水寺及其周邊清新的環(huán)境,如“花飄金地凈,影落劍池清。礙日蟠空起,翻風(fēng)作籟鳴”(揭傒斯《寄題見心上人豫章山房》);“蒸花向禪室,花熟室皆香。藹藹蟾宮里,幽幽鷲嶺傍”(揭汯《奉題定水見心禪師天香室》)。文士徜徉于茂林修竹、疊嶂平湖,常能忘卻名利之心,愜其逍遙之志。此外,士人多于詩中表達流連山水、忘卻塵俗之意。如“名山登覽意舒徐,不覺流連七日余”⑦[元]月魯不花:《至正乙巳秋八月訪見心禪師于定水出翰林歐虞諸公往來詩文皆當代杰作也嘆賞久之因語及同年鼎實監(jiān)州將挈家赴任客死于鄞貧不能喪見心買山以葬使起存歿皆有所托感其高義因成一律以謝》,《澹游集》卷上。,“久知塵業(yè)幻,早與世緣疏”⑧[元]高明:《暇日訪見心禪師于四明彌陀講寺二首》其一,《澹游集》卷上。,“大千豪發(fā)知誰會,江月松風(fēng)擬共論”⑨[明]釋來復(fù):《山詩四首寄答子高都事》其四,《澹游集》卷上。,脫身俗務(wù)、相聚山水之間,將清泉林壑、行云流水措諸筆端,“江之左右,浙之東西,三山海日,七閩煙靄,皆隱約于指顧間”⑩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32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53頁。,沉浸其中,暫忘人世煩憂。
其二,除自然環(huán)境外,社會環(huán)境亦“驅(qū)使”士人追求閑適。元末社會混亂,戰(zhàn)爭頻仍,“當是時,元政陵夷,豪杰并起。大者竊據(jù)稱尊,小者連數(shù)城邑,皆恣為殘虐,糜弊生民,天下大亂極矣”。面對此種社會環(huán)境,士人多無可奈何。與來復(fù)唱和者,除了幾名高官,如張翥、歐陽玄、月魯不花等,大部分只是一介小官,俸祿微薄而難酬壯志;面對元末方國珍、張士誠等多個政權(quán),文士無從選擇,轉(zhuǎn)而關(guān)注生命價值。這使他們相聚于遠離塵囂的定水寺時,更想避世遠禍,忘卻世俗之累。如亦速臺《游定水山訪見心禪師漫成口號錄呈一笑》:“佛國金銀紫翠間,憑虛一覽洗塵顏。室依丹桂秋還掃,門倚青松夜不關(guān)。四海風(fēng)煙猶格斗,諸天日月自清閑。欲陪瓶錫逃危世,布襪青鞋共往還?!币嗨倥_是蒙古人,元統(tǒng)癸酉(1333)同榜登進士第,仕至武州長,官位低微。在兵燹之下,他在詩里寫出了佛門之清凈,表達出對深山僧侶生活之向往及逃離危世的愿望,希望寄意于云泉林壑,得內(nèi)心之閑適。此外,月魯不花、賈俞、釋元旭等人在游定水寺或與來復(fù)唱和時,都表達了隱居求閑之意,如“芭蕉浮翠濕經(jīng)卷,桂子吹香生衲衣。白日長安塵沒馬,何時林下靜相依”①[元]賈俞:《簡寄定水見心禪詩》,《澹游集》卷上。;“投老何山成獨往,題詩小朵憶同游。即今海內(nèi)風(fēng)塵暗,且向林泉好處留”②[元]釋元旭:《次韻奉會定水見心和尚法兄禪師》,《澹游集》卷上。。這是文人認清時局,放曠于林泉,主動追求閑適的表征。
其三,更重要的原因,還是這些人自身的生活情趣。與釋來復(fù)“澹游”的,自然多生性淡泊之士。正如釋來復(fù)在《送姚云峰煉師歸淞江序》中云:“余往來兩浙三十余年,獲方內(nèi)外交者,率多佳士?!雹郏勖鳎葆寔韽?fù):《蒲庵集》卷四,明刊本影印本。他們多知足而全性保真,忘卻機心而與世無爭,故可從容不迫、自愜其意。
《澹游集》中的作者,無論是當官者、辭官者,還是釋子、隱士,都不以名利自累,皆能安于所得,富貴無驕而貧窮不辱,懂得知足自適,正如老子所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雹莛埳袑捵g注:《老子》,中華書局,2006年,第109頁。其中高官如翰林學(xué)士承旨張翥,身居高位卻不貪富貴,屢次乞歸,他在《蒲庵記》中說:“予性澹夷,樂山林水石之勝,故喜與禪僧道人游?!雹荩勖鳎葆寔韽?fù)編:《澹游集》卷上。做小官者,如吳志淳,不嗟薄宦,言樂有余:“宦游隨地問耕鋤,買占湖山十畝居。天北故人來遠信,浙東從事拜新除。休嗟祿薄生無計,但得身閑樂有余?!雹蓿勖鳎葆寔韽?fù):《詩四首寄簡主一都事》,《澹游集》卷上。辭官者如李樞,享受閑適之樂:“辭祿歸來樂事多,暮年身世任蹉跎。問松林下云雙屐,采藥溪邊雨一蓑。小圃不鋤留草色,閑亭時到聽樵歌?!雹撸墼堇顦校骸恫肪哟认罴囊娦拈L老一笑》,《澹游集》卷上。釋子之流,如來復(fù)自言:“無力匡時可奈何,林泉隨分樂天和。封侯不愿人間爵,障道難驅(qū)劫外魔?!雹啵勖鳎葆寔韽?fù):《次韻秋興六首寄答子將提舉》,《澹游集》卷上。隱士如隱居武夷山的杜本:“我住清江江上山,草堂只隔片云間。平生早有棲閑意,野鶴孤云共往還?!笨梢娝麄儫o論官位高低、富貴與否,皆能“隨富隨貧且歡樂”。
此外,《澹游集》中的作者忘卻機心、與世無爭,故能化盡渣滓、和悅安詳。士人在詩中多言及忘機、息機、息群妄、息塵機等詞。在《贈別見心上人就兼枯林茂公一笑》中,雅琥說:“禪子鐘陵彥,觀空早息機?!焙擦謶?yīng)奉國子博士喻立亦言:“觀心息群妄,參透上乘禪。”(《簡寄定水見心禪師》)釋來復(fù)評價慈溪縣尹夏夢仁:“往來不為名拘束,贏得心閑息萬緣?!保ā洞雾嵎畲鹚贾钥h尹三首》其三)詩人們常在詩中提及白鷗、閑鷗,表達忘世之意,如來復(fù)自謂:“燕子泥香紅杏雨,苕花風(fēng)澹白鷗波。山林疏散真吾愿,歲月遷流奈老何?!倍旁馈斗罴亩ㄋ娦亩U師方丈二首》其二稱:“紅葉寺前僧覓句,白鷗湖上客忘機。”月魯不花亦稱:“鳴鶴數(shù)聲秋澹澹,閑鷗幾照思悠悠?!庇腥绱硕嗟娜颂峒巴鼨C,是因為士子久處名利場、身處亂世,從內(nèi)心深處生發(fā)出追求閑適、優(yōu)游卒歲的愿望;懂得了“大抵天壤之間,百年之頃,至樂莫大于適意,能適其意者,不在章綬,而在于一丘一壑”⑨[明]貝瓊:《水云深處記》,《貝瓊集》,李鳴校點,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30頁。的道理。故《澹游集》的相關(guān)士人多愿意早棄內(nèi)外務(wù),果于息機忘世,追求“踅駐云間錫,閑聽月下鐘,匡山看瀑布,越水采芙蓉”的閑適生活。
《澹游集》中的作者包含元代中后期眾多有影響力的在朝、在野文人,仕官者如歐陽玄、張翥、劉仁本、周伯琦等,在野文人如金粟道人顧瑛、名儒鄭元祐等,此外也有大都、浙江、吳中等地籍籍無名、不同群體的小人物。這些人的生存狀態(tài)是元末大部分士人的縮影。通過探究文士求閑的原因,便于了解元末兵燹之禍下士人的生存狀態(tài)與創(chuàng)作心理。
元代士人群體追求閑適的方式多樣,或為群體參與的活動,如學(xué)庠、寺廟莊園雅集,同年會、同鄉(xiāng)會與同學(xué)會,題畫與聯(lián)句唱和,節(jié)慶聚會,結(jié)伴游玩①唐朝暉:《元代文人群體與詩歌流派》,西安交通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133頁。;或為隱性的精神觀念上的形式,如追求隱逸、向往逃禪。《澹游集》中的作者,身份各異,有官員、釋子、道人、隱士之分,又或出仕不同政權(quán),包括:張吳政權(quán)中文士的核心周伯琦,以及他身邊聚集的一批名士,如鄭元佑、周砥、郭翼、張昱等;方國珍治下浙東文人的核心劉仁本,及其身邊名流謝理、朱右等;為元朝廷效力的,如張翥、歐陽玄等。但是這些作者的求閑之心一致。他們與來復(fù)交游往還,常常以山寺雅集和隱逸逃禪的方式追求閑適。
元代雅集之風(fēng)盛行,尤其在元末東南地區(qū)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和文化效應(yīng)。最為著名的是顧瑛主持的玉山雅集,參與者甚眾。士人在其間極盡娛樂之能事。
《澹游集》中的雅集是幾人一群的小型雅集,在山寺舉行,他們或賦詩品茗,或追跡山林,不似玉山雅集帶有強烈的娛樂性質(zhì)。《澹游集》記載了多次小型雅集,如至正庚寅(1350)釋來復(fù)與歐陽玄同游廬山圓通寺,至正乙巳(1365)閏十月八日定水見心禪師與月魯不花、伯防工部、仲能憲使游天童山等。其中較重要的是至正十九年(1359)在定水寺舉行的“天香室雅集”,主持者是釋來復(fù),參與者江浙行省左右司郎中劉仁本,員外郎陳克履,樞密都事王若毅、謝玉成,明道書院山長項伯溫,龍泉寺住持僧自悅等。他們在雅集中不帶官場應(yīng)酬之習(xí),多是談禪論道、吟詩作賦。就如楊彝《雙峰天香室雅集序》所言:“相率分韻賦詩,以紀一時文字之樂?!雹冢墼輻钜停骸峨p峰天香室雅集序》,《澹游集》卷下。劉仁本、項伯溫、陳履常等人與釋來復(fù)相談甚歡,不分尊卑,無間賓主。暢談之后,劉仁本等人分韻賦詩,他們多在詩中表現(xiàn)山寺雅集的閑適從容,如陳履?!兑顾薅ㄋ娦亩U師天香室分韻得松字》:
夜宿清泉最上峰,老禪留客話從容。吟聽雪瀑鳴雙澗,坐受天香落九重。蕉葉倚窗空幻影,梅花繞屋絕塵蹤。投閑但使能忘世,辟谷何須問赤松。③[明]釋來復(fù)編:《澹游集》卷上。陳履常享受夜宿定水寺與好友談心論道之樂,也陶醉于山川雪瀑、蕉葉梅花之美。最重要的是,士人在雅集時暫時放下手中俗務(wù),能夠“歡乎其相得,邈乎其相忘,超乎若脫埃氛而絕煩囂也”④[元]高巽志:《游廣福寺記》,《全元文》第59冊,第98頁。,直面內(nèi)心,享受閑適與從容。
與玉山雅集飲酣歌舞、行樂游藝不同,天香室雅集最突出的活動方式是追跡山林。天香室雅集在慈溪定水寺舉行。慈溪雙峰可謂天然名勝,貢師泰在《重修定水教忠報德禪寺碑》中記載:“距慈溪四十五里,鳴鶴山之陽,橐駝峰之東,有寺曰定水教忠報德禪寺。左山右湖,奇勝為一縣之冠。青松夾道,綠竹松澗,逶迤曲折?!雹伲勖鳎葆寔韽?fù)編:《澹游集》卷下。正因雙峰風(fēng)景絕佳,又有高僧釋來復(fù)在此住持,所以士大夫絡(luò)繹不絕地來到雙峰。劉仁本一眾士人參與天香室雅集,除了與來復(fù)談禪論道外,還通過游賞山林的方式獲得心靈滿足。他們或在山上看暮色蒼茫、星月上升;或任由小舟放乎中流、舉酒邀月,故楊彝在《雙峰天香室序》中說到山寺雅集的難得:“矧當風(fēng)塵之際,而克萃儒釋之宏彥,攄華發(fā)藻以輝飾山林,信不易得也?!?/p>
與同時代或后世雅集相較,釋來復(fù)住持的山寺雅集自有其追求閑適的獨特之處。與元末玉山雅集相比,山寺雅集少了塵氛,多了清凈;少了侍姬鳴琴,多了山林之樂。山寺雅集清而不華,使士人身心得以休憩。與明初玉兔泉宴集相較,山寺雅集少了政治性,多了從容之樂。參與山寺雅集者,“追跡山林,從容于文字之樂……而氣味既同,談笑相得,流連歌詠,竟夕連曙,至以忘寢,其為樂可知矣”②[元]楊彝:《雙峰天香室雅集詩序》,《澹游集》卷下。??梢姟跺S渭分惺咳硕嗄茉谏剿卵偶校w驗自然清逸之樂,獲得內(nèi)心之閑適從容。
世人多對隱者有很高的道德期待和道德評價,認為隱者高潔、視名利如浮云,如王欽若《冊府元龜·隱逸》序所言:“夫隱居以求志,遁世而無悶,含華匿耀,高翔遠引,非夫德充而義富,學(xué)優(yōu)而誠篤,又孰能懷道自晦,絕俗而孤舉哉?”③[宋]王欽若:《隱逸第一》,《冊府元龜》卷八百九總錄部,明刻初印本。王稱在《東都事略·隱逸傳》中亦謂:“朝廷之士以進為榮,山林之士以退為高。”④[宋]王稱:《東都事略》卷一百十八《隱逸傳一百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元人向往隱逸,并非為了高尚其志、邀名逐利、符合世人的道德期待。他們的隱逸,正如查洪德教授所釋:“‘隱’是一種行為方式和生活方式,‘逸’則是一種生活形態(tài)和精神境界。隱者要有‘逸’的精神境界?!雹莶楹榈拢骸对膶W(xué)通論》,東方出版中心,2019年,第645頁。隱逸是元人普遍追求的一種生活方式,他們并不刻意求隱,也不刻意辭避征聘,所謂“得時則行,可隱而隱,頗有古君子之風(fēng),而世主亦不強之使起,可謂兩得也已”⑥[明]宋濂等編:《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第4473頁。。
元末戰(zhàn)塵之下,士人更是普遍向往隱逸、追求閑適,就如陳繼儒在《元史隱逸補序》總結(jié):“元當宋之尾、明之首,其間弓旌輪轍之跡寂然,而鼓鼙劍?,攘攘宇宙,一切哲人遁士,指冥鴻以高騫,控白駒而不返。”⑦[明]陳繼儒:《元史隱逸補序》,《陳眉公集》卷七,明萬歷四十三年刻本?!跺S渭分械闹T多作者亦然。他們除了與來復(fù)進行山寺雅集之外,也以追求隱逸或逃禪的方式體驗林下之樂,滌除塵慮以享受閑適之趣。
他們或只是無功利地想歸老林泉以體驗山水之樂。如楊巘在《賦得歸鴻閣送見心上人之湖湘》中道:“蘭香泛幽渚,翠色見遙巘。前修有遺規(guī),于焉樂棲遁?!贬寔韽?fù)在《次韻二首奉答堯臣知事》中評價杜岳:“漱石枕流乃吾愿,不妨吟賞共巖扉?!敝懿嘌裕骸袄戏蛩赜辛秩保磺萎斊蜩b湖?!雹啵墼葜懿骸斗畲味ㄋ残亩U師寄簡雅韻四首庸答先施》其三,《澹游集》卷上。朱質(zhì)也說:“我思筑室廬阜顛,結(jié)托陶遠棲林泉。披圃長歌浩欲往,卻望華蓋心悠然?!雹幔墼葜熨|(zhì):《近體四篇錄寄見心禪師求教正》,《澹游集》卷上。沒有外在的原因迫使士人歸隱林泉,文士只是樂天知命,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這些文士詩里流露的是想通過歸隱獲得的閑適從容之樂。
他們或想通過隱逸遠離俗世功名,擺脫塵網(wǎng),故能在山水之間尋求閑適。如武起宗說:“欲脫朝簪問玄旨,結(jié)茅高臥白云層?!保ā逗喖亩ㄋ娦亩U師》)吳志淳說自己欲如山簡一樣灑脫:“百歲功名心似水,十年江海鬢如絲。出門稚子驚相問,何事山翁倒接籬?!薄按松粸槊惺窒潞畏联氄绒?。”(《東湖閑居述懷九首錄奉定水見心和尚一笑》)何宣在《賦得孤山吟送見心游浙》中認為來復(fù)敢于輕視王公,自己亦當歸隱:“清標逸致將誰同,白眼輕視王與公。……何當我亦凌風(fēng)去,同訪湖邊處士橋?!薄跺S渭分械淖髡叨嗾J為名利乃身外之物,故常以尋求隱逸的方式,追求遠離是非的閑適之情。
他們或通過隱逸的方式逃離世路險惡、四方戰(zhàn)塵,以追求往來山間之閑適。如龍云從《秋晚懷雙峰四首奉簡見心禪師方丈》其四:“世途久險絕,旅興況孤峭。誰作龐公詩,殷勤鹿門招?!睉?yīng)歸隱以避亂世,如朱右:“艱危只合尋幽隱,布襪青鞋共往回。”①[明]朱右:《宿定水天香室奉呈見心禪師》,《澹游集》卷上。朱舜民:“越州昨夜傳羽書,烽火塞上無時無。溪上清致足嘉遁,江海舊夢非良圖?!雹冢墼葜焖疵瘢骸队坞p峰定水寺訪見心禪師賦此奉簡》,《澹游集》卷上。李元中:“紛紛世事從遷變,借我西窗一榻眠。”③[元]李元中:《二月廿日訪見心長老于定水山中不值而歸賦此奉簡》,《澹游集》卷上。急流勇退,歸隱以追求閑適,也體現(xiàn)了元人普遍的觀念。不過《澹游集》中的作者不僅要面對朝堂之危,還要面對戰(zhàn)爭之險,故更想通過歸隱獲得閑適。
就逃禪而言,《澹游集》中所載很大一部分人皆能看透夢幻身,想通過逃禪的方式棄絕人間事。楊宗瑞《送別見心禪師之廬山四首》其三道:“天上歸來白發(fā)新,閑心只與道流親。老貧佛日從人怪,誰識三生夢幻身?!蓖醐X《天香室為定水見心禪師賦》中說:“安得追游謝塵鞅,匡床塵尾聽談空?!碧K天民亦言:“禪龕如許借,吾欲遠相依?!鐥壢碎g事,幽棲避世塵。山林忘歲月,鐘鼓樂昏晨。獻果猿將子,聽經(jīng)龍化人。亂離無恐怖,名利不關(guān)身。學(xué)業(yè)書千卷,生涯飯一盂。問參多老宿,交結(jié)總名儒。為道資三益,談玄舉一隅。借師庵側(cè)地,吾欲把茅誅?!雹埽墼萏K天民:《見心禪師聊發(fā)一笑且以求教云》,《澹游集》卷上。他贊賞來復(fù)能早早棄絕塵世,幽隱歸禪,不懼亂離,亦不涉名利,并說自己也要在來復(fù)所住寺旁結(jié)廬安居,體現(xiàn)出士人想通過逃禪,追求不雜塵俗的閑適生活。這在很多士人的詩中亦有表現(xiàn),如楊宗瑞說:“政爾人間多熱惱,欲從禪子住清涼?!保ā斗铑}見心禪師豫章山房》)高明云:“久知塵業(yè)幻,早與世緣疏。愿禮清涼月,禪棲長晏如?!保ā断救赵L見心禪師于四明彌陀講寺二首》其一)釋懷渭:“功名只比蕉中客,塵業(yè)何如日下燈。有待承恩歸共隱,手揮如意說三乘?!保ā洞雾嵎顣戔窒壬娂闹病罚?/p>
值得關(guān)注的是幾位蒙古、色目人亦表現(xiàn)出逃禪傾向,如河西唐兀氏鄔密執(zhí)理想拋卻冠簪和手板以參悟禪機:“一室桂花下,天香滿衲衣。何時解簪笏,來觸箭鋒機?!保ā稘M上人歸定水漫賦五言四絕奉寄見心禪詩方丈》其三)回回人吉雅謨丁亦表達此意:“一龕云月能同賞,欲解朝簪老卜鄰?!保ā队味ㄋ街蟹畛室娦姆秸伞罚┪饔蚧鼗睾t敹∠肱c來復(fù)比鄰而居、撫臆論心:“安得卜鄰從此住,三生石上細論心?!保ā跺X唐會見心上人漫賦二絕奉寄》其二)蒙古人亦速臺想逃離亂世,與來復(fù)相交共游:“欲陪瓶錫逃危世,布襪青鞋共往還?!保ā队味ㄋ皆L見心禪師漫成口號錄呈一笑》)也里可溫雅琥亦道:“茂林應(yīng)共住,天目幾時歸。”(《贈別見心上人就兼枯林茂公一笑》)西域人阿魯溫沙也愿意忘卻紅塵、遁世參禪:“禪棲久擬分齋缽,處處春林有蕨薇?!保ā缎≡姺钌隙ㄋ娦拇蠖U師法座》)從《澹游集》可以看出,其中的作者們有很強的同理共情之心,以逃禪的方式,尋求“忘得喪窮達,與道始終”⑤[唐]白居易:《皇甫公墓志銘并序》,《白居易集箋?!肪砥呤?,朱金城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73頁。的閑適之情。
總之,《澹游集》所載士子通過山寺雅集、隱逸逃禪的方式,參透紅塵俗累、浮世夢幻,正如朱質(zhì)在《題劉征君桂隱堂》中的概括:“云中雞犬解長生,蓋世英雄等螻蟻。愿分大樂返瓊林,與爾逍遙紫煙里?!雹伲勖鳎葆寔韽?fù)編:《澹游集》卷上。他們“樂天知命,憂懼不能入”,故多主動求閑。
在盜賊蜂起、戰(zhàn)爭頻仍的元明易代之際,大部分士子的政治幻想已經(jīng)破滅,他們更愿意遠離市朝、求閑愜志,與自然山水為伴,感受“境寂塵自空,慮淡趣常足”②[元]高明《宿先公房曉起偶成》,《元詩選》三集,第441頁。的樂趣。在元末亂世,士人避居山林,與釋子游,感受這一獨特境界中的安靜與空靈,具有獨特的意義。
吳澄說:“夫心所快悅之謂樂,身得暇逸之謂閑?!辈贿^他所說的“閑”并不專指隱退。他認為只要心閑,“安安不勞力”“綽綽有余裕”③李修生:《全元文》第15冊,第205頁。,便能隱退與仕進皆閑,這樣才能得其樂。得樂已不易,得“清樂”尤難,士人必得嗜欲淺,不以仕進榮達為樂,拋卻“世之危溢、負乘、巧幸、攫攘、憂喜、得失之變”④[元]劉敏中:《中樂堂記》,《全元文》第11冊,513頁。,才能得清樂,正如費袞在《梁溪漫志》中說:“蓋天之靳惜清樂,百倍于功名爵祿也?!雹荩鬯危葙M袞:《梁溪漫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96頁。上天都吝惜清樂而難予人,可以想見,得享清樂,實屬不易。
《澹游集》中的作者處于清凈的自然環(huán)境中,能“泳游乎高深,或遐想乎流峙”⑥[明]烏斯道:《愛山水軒記》,《烏斯道集》,徐永明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6頁。,放情肆志而逍遙泉石,在追求閑適中獲得清樂。此外,又能忘卻名利,擁有超脫世俗的襟懷,故能“屐焉而山,舟焉而溪,杖焉而田園泉石之清妍,亭榭之靚深,不唯自樂,而亦以樂人”⑦[元]許有壬:《可齋解》,《至正集》卷六十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這不同于狂飲賦歌、追求刺激的感官之樂,而是隨其所遇、未嘗求備的閑適之樂,是“致虛極,守靜篤”的返璞歸真之樂。
士人在與來復(fù)共游山水寺宇、酬答詩歌中,擺脫人世俗務(wù)、擾攘戰(zhàn)塵,體會身心之清樂。如吳叡曾在夜宿徑山寺時說:“身在千峰頂上居,松風(fēng)澗水日相娛?!雹啵墼輩菂保骸端迯缴剿骂}見心所藏松風(fēng)澗水圖》,《澹游集》卷上。顧瑛亦道:“獨我身游山水窟,幾年帆掛馬牛風(fēng)?;ㄩg青鳥非仙使,門外白鳧如老翁?!雹幔墼蓊欑骸洞雾嵓暮喍ㄋ蒙弦娦亩U師》其一,《澹游集》卷上。在一丘一壑間,與自然相融,寬裕自如,無所凝滯,“形氣既和順,支體亦安舒。不知老將至,但爾惜居諸”⑩[元]周砥:《讀書舍賦君子之所樂》,《元詩選》三集,第555頁。,故能獲得不為形役的身之閑樂。在戰(zhàn)塵彌漫之下,耆舊凋零,士人更懂得珍惜生命,享受身之閑樂,如釋元旭在《次韻奉會定水見心和尚法兄禪師》道:“胸次由來貫九流,已降富貴等云浮。一溪春雨蒲芽綠,滿室天香桂子秋。投老何山成獨往,題詩小朵憶同游。即今海內(nèi)風(fēng)塵暗,且向林泉好處留。”?[元]釋元旭:《次韻奉會定水見心和尚法兄禪師》,《澹游集》卷上。自世變以來,田野閭巷之人“俄而黃云白草,風(fēng)沙跋涉,愴心酸骨”?[元]趙文:《一樂堂記》,《全元文》第10冊,第97~98頁。,而士人“猶得啜菽飲水,讀書弦歌,如承平時”?[元]趙文:《一樂堂記》,《全元文》第10冊,第97~98頁。。他們依舊能欣賞春雨蒲芽、滿山桂子,還可選擇投老林泉、詩歌酬酢。
更重要的是,他們除了獲得身體的放松與快樂,更能獲得心之樂。所謂“求樂于物,物益多而樂益不足。唯樂于內(nèi),而凡天下可樂之物,舉無以尚之,此心樂之至也”①[元]楊維楨:《心樂齋志》,《東維子文集》卷二十二,四部叢刊景舊抄本。。正因為士人不再追逐外在的富貴名利,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信仰和心靈歸宿,才能不為物役而獲得心之樂,正如吳澄所說:“形生之所自者,精神也;精神之所自者,道也?!雹冢墼菁е菊妫骸稑啡摗?,《全元文》第2冊,第67頁。這個“道”對于《澹游集》中士子乃至于元末東南地區(qū)士人而言,代表了對自我生命價值的肯定和追求,故他們能得心之樂。蘇天民就曾說希望自己能像來復(fù)一樣超然物外,避世山居,從而能夠“放曠云霞外,心清樂有余”(《見心禪師聊發(fā)一笑且以求教云》)。月魯不花希望與來復(fù)同游,在夕月晨風(fēng)中遣情忘慮、陶冶性靈,進入“一榻清風(fēng)萬慮除”③[元]月魯不花:《次韻答見心上人二首》其一,《澹游集》卷上。的逍遙境界。葛元喆亦在山容水意中感受到“充然而有余,囂然而自得”④[元]高巽志:《耕魚軒記》,《全元文》第59冊,第96頁。的快樂,他吟道:“結(jié)棛表先語,清心靜紛拏。聲臭坐來泯,長風(fēng)吹月華。”(《奉題定水見心禪師天香室》)禮部主事趙學(xué)子也言及自己與來復(fù)交游時的快樂:“三日又同游鳴鶴金仙寺,登樓覽眺,談詠終日,不勝其清樂也?!雹荩墼葳w學(xué)子:《七律二首》序,《澹游集》卷上。
遠離紛囂,滌除世慮,認識和肯定自我的價值后,士人能以自然和順的心態(tài)體會到林泉之樂。釋來復(fù)曾在詩中說自己“隨分樂天和”,問松林下、采藥溪邊,逍遙度日,安于所適:“林下棲遲聊寄跡,人間興廢不關(guān)心。別來懶漫孤清賞,坐聽松濤萬壑深”(《山詩四首寄答子高都事》其二)。趙學(xué)子亦得清游之樂:“滄波明與遠天接,白鳥靜對孤云閑。又得清游洗塵慮,相陪杖錫不知還?!痹谧匀簧剿凶非箝e適,滌除塵慮。
深山大澤,何世無之?《澹游集》中的士人為何能得其獨特之樂?“仰則天之覆,俯則地之載”⑥[元]陳基:《樂閑處士傳》,《夷白齋稿》卷三十四,四部叢刊三編景明抄本。,士子對名器不屑一顧,得閑便安之、樂之。他們在體驗林泉之樂的同時,亦發(fā)現(xiàn)了生活之樂,真正感受到了“對山翁野老、隱流禪侶,班荊偶坐,談塵外事”的恬靜隨分之真樂。
釋來復(fù)是性情澹泊之人,不汲汲于富貴,正如他在《蒼山小隱詩序》中所言:“余亦好隱而忘世者,它日溯流南涉,藤杖芒屐,尚須即處士之星而尋問焉。”⑦[明]釋來復(fù):《蒲庵集》卷四。與釋來復(fù)交游之人亦多佳士,“適乎義而已,不汲汲于功利也”⑧[明]釋來復(fù):《蒲庵集》卷四。,“性操溫良,澹然無塵想”⑨[元]顧瑛:《草堂雅集》卷十四“釋良琦”小傳,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相交平淡如水、只以道義而不涉名利。他們在無目的、無功利的交往中,更能得“真趣”。
因元代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元人之“趣”常于自然中體會而得。宋代是士大夫治天下,文人幾乎皆可通過科舉為官,但元代科舉時常停罷,文人地位普遍下降,多功名不遂,卻更自由自在、閑暇自得。他們“翛然有山林之興,澹乎無軒冕之慕”⑩[明]朱善:《陶趣軒記》,《朱一齋先生文集》卷首,明成化二十二年朱維刻本。,在自然中,士人將天理民彝拋諸腦后,不再外求功名利祿,而是向內(nèi)尋求自我生命的價值與生活的意義。
《澹游集》中的“趣”是便是士人游于山水、追求閑適所得之趣。這種趣,是一種“春山鳥鳴、彈琴綠蔭、清風(fēng)拂袖,負杖行吟的境界”?羅宗強:《明代文學(xué)思想史》,中華書局,2013年,第774頁。,也是用禪心觀照山水、證悟生命之理的情狀,具體可指自然之趣和禪趣。桂德稱曾在登澹游亭時說:“澹游得真趣,游哉此忘形”,在與來復(fù)交游往還、追求閑適中,“笑傲忘賓主”①[元]顧瑛:《以丹桂五枝芳分韻得五字》,《元詩選·初集》,第2338頁。,達到忘形之態(tài),擺脫塵俗之慮,獲得真正的趣味,所謂“天下之趣不一也,唯人之所嗜者篤,故趣之所得者深,得之深然后可謂真得其趣矣”②[元]宋訥:《成趣堂記》,《全元文》第50冊,第90頁。。正因文士將清山秀水視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故能深得其趣,其中最直接的便是自然之趣。如揭傒斯之子揭汯在詩中就表達了泛舟湖中、采掇幽芳之深趣:
平湖古寺東,演迤十里長。上人喜我至,相攜泛汪洋。發(fā)棹晴宇動,浮云亂波光。沿堤攬寒綠,傍渚搴幽芳。景會愿已愜,趣深慮俱忘。始游本邂逅,清賞成徜徉。日落漁艇集,隔蒲遙相望。塵纓一已凈,無用歌滄浪。③[元]揭汯:《九月十六日至定水寺十八日見心禪師邀余泛舟湖中賦詩一首以紀其勝錄呈一笑》,《澹游集》卷上。
詩人在晴宇、浮云、波光、幽芳之中已一洗塵纓,以眼識、心識,深察其中自然之趣。楊彝拜訪來復(fù)于雙峰時也說:“雙峰一別五飛霜,自覺重來野趣長?!边€有人在寫給來復(fù)的詩中嘆世人不識田園之趣,他認為“夏日吟風(fēng)眠北牖,秋霜采菊過東籬”,便是追求閑適、所得自然之趣。這與劉仁本《澹游集序》所說的士人在山水間得野花啼鳥之趣相一致:“故野花啼鳥之趣,行云流水之蹤,見于交際之頃,亦唯詩章翰墨文辭而已耳,余蓋泊然無著也?!雹埽勖鳎輨⑷时荆骸跺S渭颉罚跺S渭肪砩?。
在佛寺之中、旃檀樹下,遠離是非而心如止水,體悟生命與浮世,享受證悟之趣。對于生命,士人認識到浮生夢幻、吾生有涯,若能“遺外聲利而安乎寬閑之野、寂寞之濱”⑤[元]黃樞:《溪山真趣軒詩序》,《全元文》第57冊,第21頁。,便可獲得大自在,就如桂德稱贊美來復(fù):“已悟浮生如夢幻,閑云流水自無心。”此外,士人也從禪理層面辯證地看待生命,察伋慨嘆:“靜觀物理同玄化,卻笑吾生未有涯?!睂τ诟∈溃咳硕嗵峒啊巴馈?、“寂”、“忘言”,想在閑適自然中參悟禪趣,如孟昉在《奉題見心禪師天香室》中說:“遙想夜窗秋氣集,團蒲宴坐世都忘?!毙軤円嘌裕骸靶形匪讐m還倦出,坐貪禪寂故忘歸。”(《夜宿見心上人房漫成口號錄似一笑》)可見士人身心融于山林,與詩僧談禪論道,得“妙圓空寂之趣”⑥[元]楊璲:《澹游集序》,《澹游集》卷首。,這不同于通過欣賞山水直接獲得的自然之趣,而是一種去除渣滓、周遍無礙、參悟浮世后升華而得之趣,故士人才能獲得禪趣后,“一念寂不起,神光耀海暾”。有時士人對禪趣了然于胸卻難用言語表達,故常言“揮塵兩忘言”⑦[明]釋良琦:《病中一詩奉招牛彥伊徐大章諸公》,《澹游集》卷上。,頗有陶淵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空寂之趣。
《澹游集》中的作者們對閑適之追求,有其特殊性和獨特價值。其一,體現(xiàn)于追求閑適的原因上,即在元末亂世中,士子不隨波逐流,遠離功名利祿,“悅風(fēng)日之恬舒,適心體之曠閑”⑧[元]楊翮:《佩玉齋類稿》,《四庫全書》第122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7頁。,保持獨立的人格與精神,忘卻機心而全性保真,故在追求閑適中自得其樂。與同時代參與玉山雅集之人相比,他們沒有沉迷聲色,而是從內(nèi)心深處生發(fā)出對從容不迫、豪華落盡歸于平淡境界的追求。其二,對于元末之人來說,進退皆可閑而樂。他們能真正融入自然,追尋生命的真諦和樂趣,所謂“水與山不能自有其趣,必賴仁知之人樂而后得其趣。然不能忘情于軒冕者,亦不可以語此也”⑨[元]黃樞《溪山真趣軒詩序》,《全元文》第57冊,第21頁。。形諸創(chuàng)作,“亦足以敘幽情,寫閑適之興懷”⑩[元]葉颙:《樵云獨唱》,《四庫全書》第1219冊,第47頁。。其三,體現(xiàn)在其獨特價值上,《澹游集》中的士人真正體驗著隨緣任運之自由,在追求閑適的過程中,不求趣而得趣。他們暢游于山林巖穴,所得之趣與樂也更真率,少了世俗化的功利色彩,在追求閑適中發(fā)現(xiàn)了自我生命的價值,獲得了心靈的提升。這已開明代中后期追求性靈、趣味的社會思潮之先聲。此外,《澹游集》所收作品之作者,身份多元,族屬不同,信仰有異,但普遍追求閑適,這在一定程度上可管窺元末東南地區(qū)的文學(xué)活動、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文人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