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師范大學(xué) 彭建華

梁宗岱論象征主義、自由詩和純詩

●福建師范大學(xué) 彭建華

法國象征主義是一場發(fā)生于1880年代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運動,革新了法語詩歌的表現(xiàn)形式。法語自由詩發(fā)生在浪漫主義時期,1880年代頹廢主義和象征主義促進(jìn)了法語自由詩的迅速發(fā)展。1890年代馬拉美則鮮明提出了純詩理論。此后,迪博、瓦萊里促進(jìn)了純詩理論的發(fā)展,詩歌音樂性則成為其核心觀念?；诎自捫略娊ㄔO(shè)的目標(biāo)性批評,梁宗岱在論述象征主義的同時,也論述了自由詩和純詩。

象征主義,純詩,自由詩,音樂性,梁宗岱

一、引語

雖然魏爾倫、莫里斯、瓦萊里先后否認(rèn)象征主義是一個獨立的文藝運動,19世紀(jì)象征主義的存在是不爭的事實。莫雷亞斯《象征主義宣言》寫道:“作為教訓(xùn)、誦讀法、不真實的感受力和客觀描述的敵人,象征主義詩歌追求的是:給觀念提供一個敏銳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這個形態(tài)卻不是探索的目的,然而它有助于表達(dá)觀念,且從屬于主觀?！?Moréas,1886)居斯塔夫·康《自由詩·序言》認(rèn)為,象征主義是浪漫主義的必然的、合乎邏輯的結(jié)果,而年輕的象征派詩人高舉純詩的理念,發(fā)起了對自然主義的反動。(Kahn,1897)中國新文學(xué)運動時期,人們(最初是穆木天、王獨清等人)把自由詩和純詩看作象征主義的重要方面,這無疑包含了某些對法國文學(xué)的誤解。

二、梁宗岱論象征主義

梁宗岱多次論述過法國的象征主義,1928年《保羅梵樂希先生》寫道:在自然主義和帕爾納斯派衰落的時候,象征主義的新奇的詩歌,“有如一座神秘的幽林底颯颯微語,它底呻吟,它底回聲,甚至它底譏誚,都充滿了預(yù)言與恐嚇,使當(dāng)時文壇底權(quán)威悒悒然預(yù)感他們底末運。表面上看來,那一般青年詩人底言行,至少在當(dāng)代人底眼光里,不免調(diào)侃與嘲諷底嫌疑。其實他們態(tài)度之嚴(yán)肅,求真求美的熱誠與懇摯,從歐洲文藝復(fù)興以來,沒有與之比肩的?！?梁宗岱,2003:7)這些含混的抒情文字,大抵比較近似1880年代象征主義發(fā)生的情景。梁宗岱還指出,“當(dāng)象征主義——瑰艷的、神秘的象征主義在法蘭西詩園里仿佛繼了浮夸的浪漫主義、客觀的班拿斯(Parnasse)派而枯萎了三十年后,忽然在保羅·梵樂希底身上發(fā)了一枝遲暮的奇葩”。(2003:11)顯然,梁宗岱認(rèn)識到法國象征主義運動是在1895年前后衰落的事實。

梁宗岱在《象征主義》中寫道:象征主義“在無論任何國度,任何時代底文藝活動和表現(xiàn)里,都是一個不可缺乏的普遍和重要的原素罷了。這原素是那么重要和普遍,我們可以毫不過分地說,一切最上乘的文藝作品,無論是一首小詩或高聳入云的殿宇,都是象征到一個極高的程度的。”(2003:68)梁宗岱較大程度上移用了瓦萊里的觀念,“所以我們無論讀他底詩甚或散文,總不能不感到那云石一般的溫柔,花夢一般的香暖,月露一般的清涼的肉感——我并不說欲感,希臘底雕刻,達(dá)文希底《曼娜李莎圖》,濟(jì)慈底歌曲,都告訴我們世間有比婦人底軀體更肉感的東西,而深沉的意義,便隨這聲,色,歌,舞而俱來。這意義是不能離掉那芳馥的外形的。因為它并不是牽強附在外形底上面,像寓言式的文學(xué)一樣;它是完全濡浸和溶解在形體里面,如太陽底光和熱之不能分離的。它并不是間接叩我們底理解之門,而是直接地,雖然不一定清晰地,訴諸我們底感覺和想象之堂奧。在這一點上,梵樂希底詩,我們可以說,已達(dá)到音樂,那最純粹,也許是最高的藝術(shù)底境界了?！?2003:18)梁宗岱顯然超出了瓦萊里,把象征追溯到波德萊爾的“應(yīng)和”論(correspondances),“像一切普遍而且基本的真理一樣,象征之道也可以一以貫之,曰,’契合’而已?！?2003:68)梁宗岱認(rèn)為波德萊爾揭示了一個玄學(xué)上的深刻基本真理,即“生存不過是一片大和諧”,“宇宙間一切事物和現(xiàn)象,其實只是無限之生底鏈上的每個圈兒,同一的脈搏和血液在里面綿延不絕地跳動和流通著”。(2003:13)梁宗岱進(jìn)而引入流傳于古典中國的佛教的象征論,“因為這大千世界不過是宇宙底打靈底化身:生機到處,它便幻化和表現(xiàn)為萬千的氣象與華嚴(yán)的色相——表現(xiàn),我們知道,原是生底一種重要的原動力的”(2003:13)梁宗岱進(jìn)而把“象征”運用到歌德《神秘的和歌》(Chorus Mysticus,Faust II)和《流浪者之夜歌》、《詩經(jīng)·小雅·采薇》、陶淵明《飲酒》、杜甫《登高》、林和靖《山園小梅》等古典詩歌。梁宗岱在《保羅梵樂希先生》中評論瓦萊里《水仙辭》時,指出,“在一首詩中吟詠數(shù)事,或一句詩而暗示數(shù)意,正是象征派底特別色彩”。(2003:13)

基于多層面折中的象征觀念,梁宗岱把西洋“象征”和《詩經(jīng)》與《文心雕龍》中的“興”比附/歸屬為同義,這似乎是更為合理的中西打通。梁宗岱反復(fù)申述宗教式的神秘性,甚至于《象征主義》有一個宗教祈禱般的結(jié)尾:但丁《神曲》最終融成了一片頌歌底歌聲或縷縷禮拜底爐香;波德萊爾的每首詩最后卻是整個破裂的受苦的靈魂帶著它底對于永恒的迫切呼喚,并憑借著這呼喚底結(jié)晶,而飛升到那萬籟皆天樂,呼吸皆清和的創(chuàng)造底宇宙:神奇的、崇高的、完美的、一致而調(diào)協(xié)的、不可言喻的世界。(梁宗岱,2003:78-79)

三、梁宗岱對白話自由詩的矛盾態(tài)度

在法語詩歌的進(jìn)程中,自由詩(vers libre)發(fā)生在浪漫主義時期,1880年代頹廢主義和象征主義促進(jìn)了法語自由詩的迅速發(fā)展。大抵接受了英語素體詩(blank verse)和自由詩(free poetry)的影響,年輕一代的象征主義詩人是自由詩的積極而富有成就的創(chuàng)作者,例如蘭波、居斯塔夫·康、拉弗格(Jules Laforgue)、維勒-格里芬(Francis Vielé-Griffin)、科里森斯卡(Marie Krysinska)、薩爾曼(AndréSalmon)、維爾哈倫(Emile Verhaeren)、克洛岱爾(Paul Claudel)、瓦萊里等。在象征主義群體之外,杜雅丹(édouard Dujardin)、布洛瓦(Léon Bloy)、波希(Saint-John Perse)、阿波利奈爾(Guillaume Apollinaire)、米肖(Henri Michaux)等也創(chuàng)作了自由詩。梁宗岱在《保羅哇萊荔評傳》中稱克洛岱爾是提倡和創(chuàng)作自由詩最力的作家。

1931年梁宗岱在《論詩》中,在與梁實秋的爭辯之外,基本肯定了古典自由詩(陳子昂《登幽州臺歌》、歌德《流浪者之夜歌》等)和初期的白話自由詩。而后,1935年《新詩底十字路口》卻表示反對白話自由詩,如果白話新詩選擇自由詩的道路,便只是“和歐美近代的自由詩運動平行,或者干脆就是這運動一個支流,就是說,西洋底悠長浩大的詩史中一個支流底支流。這是一條捷徑,但也是一條無展望的絕徑?！?梁宗岱,2003:156-160)梁宗岱進(jìn)而提出為白話新詩發(fā)現(xiàn)新音節(jié)和創(chuàng)造新格律,理由是“形式是一切文藝品永生的原理,只有形式能夠保存精神底經(jīng)營,因為只有形式能夠抵抗時間底侵蝕?！绷鹤卺穼懙?“這并非我們無條件地輕蔑或反對自由詩。歐美底自由詩(我們新詩運動底最初典型),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掙扎與奮斗,已經(jīng)肯定它是西洋詩底演進(jìn)史上一個波浪——但僅是一個極渺小的波浪;占穩(wěn)了它在西洋詩體中所要求的位置——但僅是一個極微末的位置。這就是說,在西洋詩無數(shù)的詩體中,自由詩只是聊備一體而已。說也奇怪,過去最有意識,聲勢最浩大的自由詩運動象征主義,曾經(jīng)在前世紀(jì)末給我們一個詩史上空前絕后的絢爛的幻景的,現(xiàn)在事過境遷,相隔不過二三十年,當(dāng)我們回頭作一個客觀的總核算的時候,其中站得住的詩人最多不過四五位。這四五位中,又只剩下那有規(guī)律的一部分作品。而英國現(xiàn)代最成功的自由詩人埃利奧特(T.S.E1iot),在他自選的一薄本詩集和最近出版的兩三首詩中,句法和章法犯了文學(xué)批評之所謂成套或濫調(diào)(mannerism)的,比他所攻擊的有規(guī)律的詩人史文朋(Swinburne)不知多了幾多倍。”(2003:158-59)

四、關(guān)于純詩的批評

迪博《關(guān)于詩歌與繪畫的批評思考》(Jean-Baptiste Dubos,Réflexionscritiquessurla poésieetsurlapeinture,1719)、柯勒律治《文學(xué)傳記》(Samuel Taylor Coleridge,Biographia Literaria,1817)、愛倫·坡《詩的原理》(Edgar Allan Poe,ThePoeticPrinciple,1850)分別指責(zé)了教訓(xùn)詩等“不純”的詩,1870年代,魏爾倫、蘭波分別有“純詩”的創(chuàng)作,1890年代馬拉美則鮮明提出了純詩(Poésie pure)理論。1924年莫爾編輯出版了《純詩選集》(George Moore(ed.)An AnthologyofPurePoetry,1924),1925年卜瑞曼在法蘭西學(xué)士院舉行了“純詩”的系列講座(AbbéHenri Brémond,Prièreetpoésie,1926;LaPoésiepure,1926),由此發(fā)生了(主要是針對超現(xiàn)實主義的)“純詩”的爭辯,同時,師從馬拉美的詩人蘇扎(AbbéHenri Brémond et Robert de Souza,LaPoésiepure;Undébatsurlapoésie.Lapoésieetlespoètes,1926)加入到卜瑞曼的論爭陣營,坡歇(Fran?ois Porché,PaulValéryetlapoésiepure,M.Lesage,1926)更是追溯了瓦萊里的純詩論。而后,瓦萊里發(fā)表了評論《純詩》(PoésiePure,1928),1930年代瓦萊里在其文藝批評中一直堅持了純詩論,并認(rèn)為這是必要的詩歌理念。英國的里德(Herbert Read,Phases ofEnglishPoetry,1928)、默里(John Middleton Murry,PurePoetry,1928)在其法國文學(xué)評論中分別有純詩批評。更后,沃倫(Robert Penn Warren,PureandImpurePoetry,1943)也加入了這場持續(xù)的詩學(xué)爭辯,表示不贊同純詩論。在純詩理論中,詩歌的音樂性占有核心的地位。梁宗岱重述了瓦萊里的觀點,“把文字來創(chuàng)造音樂,就是說,把詩提到音樂底純粹的境界,正是一般象征詩人在殊途中共同的傾向?！?2003:20)

1920年瓦萊里為法勃《認(rèn)識女神》(Lucien Fabre,ConnaissancedelaDéesse,1920)作序,使用了純詩觀念(poésieàl’état pur)。而后瓦萊里在《論純詩》中寫道:“幾年前我在給朋友的詩集寫序時信筆提出了這兩個字(純詩),但當(dāng)時并沒有給予它過重的分量”,“純詩這個詞之所以說不太合適,是因為它使人想到與之風(fēng)牛馬不相及的純道德,在我看來,純詩的觀念是與基本分析觀念背道而馳的?？傊?純詩是濃縮于觀察中的幻想,應(yīng)該有利于確定整體詩的觀念,而將我們引向語言與其在人們的心靈中引起的效果的千姿百態(tài)及形形色色的關(guān)系的研究。也許如果不用純詩更恰如其分,但其意思必須理解為是對詞語關(guān)系的效果的研究,總之,它意味著感覺性領(lǐng)域的一種探索?！?瓦萊里,1996:303-304)“純詩的概念是一種不能接受的概念,是一種欲望的理想范圍,又是詩人的努力和強力所在……”(瓦萊里,1996:311)然而,梁宗岱認(rèn)為,純詩是詩的絕對獨立的世界,純詩的觀念構(gòu)成了梁宗岱重要的詩學(xué)基礎(chǔ)。梁宗岱把純詩運動,正如把象征主義,都追溯到波德萊爾,”“這純詩運動,其實就是象征主義底后身,濫觴于法國底波特萊爾,奠基于馬拉美,到梵樂希而造極?！?2003:88)《談詩》寫道:

“所謂純詩,便是摒除一切客觀的寫景,敘事,說理以至感傷的情調(diào),而純粹憑藉那構(gòu)成它底形體的原素——音樂和色彩——產(chǎn)生一種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喚起我們感官與想像底感應(yīng),而超度我們底靈魂到一種神游物表的光明極樂的境域。像音樂一樣,它自己成為一個絕對獨立,絕對自由,比現(xiàn)世更純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底音韻和色彩底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

“這并非說詩中沒有情緒和觀念;詩人在這方面的修養(yǎng)且得比平常深一層。因為它得化煉到與音韻色彩不能分辨的程度,換言之,只有散文不能表達(dá)的成分才可以入詩——才有化為詩體之必要。即使這些情緒或觀念偶然在散文中出現(xiàn),也仿佛是還未完成的詩,在期待著詩底音樂與圖畫的衣裳?！?梁宗岱,2003:87)

梁宗岱移植的純詩論,包含了波德萊爾式的應(yīng)和論、魏爾倫或者馬拉美的詩的音樂論、蘭波的神秘預(yù)言說、馬拉美和瓦萊里的純詩語言論,(瓦萊里模糊的傾向于詩歌與散文的對立劃分),以及中國古典的詩文分野,梁宗岱還聲稱漢語文言詩詞中純詩并不少,最突出的是姜白石的詞。

五、結(jié)語

如果僅僅把象征主義看作19世紀(jì)晚期(1874—1895)法國的一場詩歌運動,它繼浪漫主義(運動)之后更深入地推動了法語詩歌的自由探索和心靈上的解放,以及格律形式的革新。蘭波的“神秘預(yù)言者”說、自由詩甚至走向?qū)鹘y(tǒng)文學(xué)的反動,梁宗岱在《保羅梵樂希先生》中指出,魏爾倫、蘭波、瓦萊里和許多自由詩的作者被批評家稱為“機械主義的破壞者”(2003:23)。魏爾倫、馬拉美、瓦萊里等詩歌音樂性的批評和嘗試,以及純詩理論,加強了詩歌心靈主義的傾向,卜瑞曼進(jìn)而把詩歌指向宗教和神秘主義。尤其是極力推崇波德萊爾-馬拉美-瓦萊里一系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學(xué)觀念,馬拉美、瓦萊里一派的象征主義理論確乎較好接納了傳統(tǒng)文學(xué)和外國文學(xué),梁宗岱對魏爾倫、馬拉美、蘭波及別的象征主義詩人的翻譯和批評展示了一個新的角度,一個中西比較的角度。值得指出的是,梁宗岱的象征主義批評是基于白話新詩建設(shè)的目標(biāo)性評論,白話新詩的建設(shè)是梁宗岱(象征主義)詩歌批評的出發(fā)點和土壤。中國古典詩歌和漢傳佛教的象征論,為梁宗岱接受法國象征主義提供了異質(zhì)的構(gòu)成要素。

☉

梁宗岱,梁宗岱文集II(馬海甸等編),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

瓦萊里,瓦萊里詩歌全集(葛雷、梁棟譯),北京:中國文學(xué)出版社,1996.

Moréas,Jean,Un Manifeste littéraire:Le Symbolisme,Le Figaro,18/09/1886,Supplément littéraire,150.5.

Kahn,Gustave,Premiers poèmes,avec une préface sur le vers libre,Paris,Société du Mercure de France,18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