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湘衡 高 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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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的回歸
——試論政治科學研究范式的轉換
羅湘衡高飛
[摘要]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是政治科學研究的重要課題與方法,以社會為中心和以國家為中心是政治科學的兩大研究范式。作為合法掌握暴力機器的國家是其中的重要概念,傳統(tǒng)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在方法論上忽略國家,僅將國家視作實現(xiàn)特定社會集團利益的工具,認為國家行為都能夠被還原到社會,國家本身缺少自主性。自20世紀70年代之后,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逐漸興起,其最大特征在于它認為國家具備自主性,它的行為未必能夠被還原到社會。國家的概念又逐步回歸到了政治科學研究的視野之中,這體現(xiàn)了政治科學研究范式的轉換。
[關鍵詞]國家;社會;政治科學;研究范式;自主性
以社會為中心和以國家為中心是政治科學的兩大研究范式,在兩大范式中,“國家”是一個重要概念,也是比較兩大研究范式差異的參照物。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將國家看作社會集團爭奪利益的場合或者階級利益的代表。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強調國家具有自主性,其行為不能夠還原到社會。在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中,由于其內在邏輯機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國家這一概念被忽略。進入20世紀70年代,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逐漸興起,國家逐步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從而出現(xiàn)了所謂“國家”的回歸。
一般而言,國內學術界通常將英語的nation、country和state翻譯為國家。根據(jù)《朗文當代高級英語詞典》,nation包含兩方面意思:民族,相同種族和語言的人組成的大集團;國家,等同于country。①《朗文當代高級英語詞典》第四版對nation的民族定義是: a large group of people of the same race and language.。Country指的是由政府、總統(tǒng)或者國王所控制的領土地域。②《朗文當代高級英語詞典》第四版對country的定義是: an area of land that is controlled by its own government,president,king etc.。State指的是在一定領土范圍( country)上的政府或者政治組織。③《朗文當代高級英語詞典》第四版對state的定義是: the government or political organization of a country.。根據(jù)詞典的定義,它們的主要不同點在country和state。雖然中文將country和state均翻譯為國家,但是,二者在定義上存在顯著區(qū)別。Country主要是指一定的領土范圍,比如斯堪的納維亞國家( Scandinavian countries) ;而state主要是指統(tǒng)治這片領土的政府或者政治機構,比如政府資助的社區(qū)住宅項目( a state-funded community housing project)。
根據(jù)對英文語境中nation、country和state定義的區(qū)分,我們大體可知中文語境中“國家”的三種用法:代表特定領土范圍上的人的國家;代表一定領土范圍意義的國家;代表擁有合法暴力手段的組織的國家。在本文中,國家的內涵是指合法的暴力機器以及掌握這些機器的人。壟斷了合法的暴力機器,國家就有了強制獲取其他資源的手段,因為國家的統(tǒng)治本身就包含了“支配經(jīng)濟貨物的權力?!薄?〕國家獲取資源的手段與社會獲取資源的手段不同,前者可以通過強制手段,即便與社會進行交換,這種交換也是以強制為基礎的。國家的另一特殊性在于,國家處在國內社會與國際社會的交界處,國家所處的特殊位置,決定了其既面臨來自國際層面的安全威脅,也面臨來自國內社會的安全威脅。
國家是國內社會與其他社會之間的守門人。〔2〕斯科波爾認為,國家處在國內政治社會秩序與國際關系之間,在與他國的競爭中為生存和獲得優(yōu)勢而進行運作?!?〕國家所處的位置是其他組織所不具備的,而這決定了國家具有一般社會組織所不具備的功能。對內,國家要維護國內秩序、壟斷暴力;對外,國家要運用暴力來保護國內社會。因此,國家具有國內社會中的階級、階層、族群、利益集團等組織所不具備的安全職能。由于國家具有兩個層次的安全職能,因此,國家可以分為對內國家和對外國家,分析國家的行為既可以在國際層面上,也可以在國內層面上。
根據(jù)羅杰·本杰明( Roger Benjamin)和雷蒙德·杜瓦爾( Raymond Duvall)的總結,國家大概有四種定義。第一,國家是政府,它意味著一個個人的集體性階層,而這些個人在政治組織中掌握決策性權威;第二,國家是一個擁有連貫性的公共官僚或者行政機關,以及制度化的合法秩序;第三,國家是一個統(tǒng)治階級;第四,國家是規(guī)范性命令。〔4〕以上概念在定義角度上有所差異,但是,其對國家概念的界定總體遵循了韋伯的思路,韋伯把國家看作在特定領土范圍之內,由行政人員組成的掌握暴力的合法壟斷機構?!?〕國家也是一種組織,它與社會組織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其掌握暴力機構,可以通過強制手段獲取經(jīng)濟利益。國家所擁有的警察、法院、軍隊是其他社會組織所沒有的,而它的稅務機關在暴力機關的保障下可以強制從社會汲取資源。社會組織由于缺失暴力的強制手段,只能通過交換來獲取經(jīng)濟利益。
既然國家是合法壟斷暴力的機構,那么,它擁有哪些具體功能呢?根據(jù)麥克·曼( Michael Mann)的觀點,國家具有四種功能:第一,維護國內秩序。國家動用暴力機關來規(guī)范社會秩序,使得社會秩序維持一個穩(wěn)定、安全的狀態(tài)。國家的這一功能雖然在理論上能夠使所有社會個體受益,保護大多數(shù)人免遭來自社會和經(jīng)濟領域強勢集團的掠奪,但是,由于國家維護國內秩序主要針對保護已有的財產關系,防范社會大多數(shù)的無產者,因此,這項功能的主要受益者是國內社會中的主導經(jīng)濟集團。第二,國防功能,這是針對國際層面的無政府狀態(tài)而言的。國際社會是一個無序狀態(tài),國家面臨持續(xù)的安全威脅,要在這種無序的狀態(tài)中生存,國家必須具備國防功能來維持國家的生存。第三,維持交通基礎設施。一般來說,廣義的交通基礎設施包括道路、河流、信息系統(tǒng)、貨幣、重量尺度、市場安排等。國家基本上提供了這些交通基礎設施的絕大部分,因為它們是國家在一定領土范圍內實現(xiàn)有效中央集權的物質基礎。第四,經(jīng)濟剩余的再分配。國家的經(jīng)濟剩余再分配功能是指在不同性別、地區(qū)、民族和階級等社會集團間進行稀缺資源的權威性分配。在暴力機構的支持下,國家通過稅收機關向社會汲取資源,再通過相關國家機構進行再分配。隨著國家規(guī)模的擴大,尤其是福利國家的出現(xiàn),國家的經(jīng)濟剩余再分配功能越來越突出?!?〕
作為一個組織,國家具有其他社會組織所不具備的強制手段。在歷史和現(xiàn)實的條件下,強制和交換是個人、組織獲取資源的兩種基本手段。相對于交換,強制手段在獲取資源方面明顯更加有效、有利,而這也是社會集團爭奪國家或者政權的主要原因。不同的理論范式對于國家有著不同的理解。一般來說,可以從以社會為中心和以國家為中心的兩種范式去理解國家:前者通常認為國家可以被還原到社會,國家行為是社會意志的體現(xiàn);后者認為國家具有自主性。
二戰(zhàn)后,政治科學主要沿著兩大范式發(fā)展:一種以社會為中心,一種以國家為中心。并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前者成為了政治科學的主要研究范式。
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主要采用了“政治系統(tǒng)”( political system)的方法。政治系統(tǒng)這一概念源于生物學對系統(tǒng)的定義,認為政治猶如一個系統(tǒng),具有“輸入”、“輸出”、“反饋”等功能,政治具備同樣的功能和過程,即利益表達、利益綜合、決策、施政、政策反饋。概念即方法,角度決定一切。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受到政治系統(tǒng)這一概念的影響,主要采用了制度( institution)和過程( process)的方法。在政治系統(tǒng)中,決策功能主要由政府完成,而政府的決策又受到利益集團的影響,是利益集團或者階級利益的體現(xiàn)。因此,斯科波爾認為,政治系統(tǒng)的研究方法屬于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典型代表?!?〕社會中,各個集團、階層的利益通過政黨等政治組織輸入國家,國家通過政策來反映這些集團或者階層的政治利益,因此,國家的行為最終可以還原到社會。
(一)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國家觀
政治學研究始終要回答國家是如何產生的這一問題。如果說社會組織是在社會內部自發(fā)形成的,那么,擁有強制權力的國家是如何產生的呢?在人類歷史中,沒有國家的社會大體只存在于原始社會時段,而其他形態(tài)的社會都存在國家。對于國家是如何產生的這一問題,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也做出了解答,其中最為典型的是自由主義國家觀和馬克思主義國家觀。
自由主義國家觀的核心是社會契約論( social contract)?;谧陨砝?,個人讓渡部分權利給一個能將多數(shù)意見轉化為大家的意志的集體,這樣一群人就是所謂的國家。國家的本質是“一大群人相互訂立信約、每人都對它的行為授權,以便使它能按其認為有利于大家的和平與共同防衛(wèi)的方式運用全體的力量和手段的一個人格?!薄?〕在國家產生之前的自然狀態(tài)下,個人是自由的、個人之間是平等的,但是,霍布斯認為自然狀態(tài)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狀態(tài)。要擺脫這種戰(zhàn)爭的自然狀態(tài),霍布斯認為只有一條道路,即“把大家所有的權力和力量托付給某一個人或一個能夠通過多數(shù)的意見把大家的意志化為一個多人組成的集體……當作為社會成員的個人承認這樣一個人或這個集體,并放棄自我管理的權利,把它授予這人或這個集體,但條件是你也把自己的權利拿出來授予他,并以同樣的方式承認他的一切行為?!薄?〕霍布斯認為,此時,統(tǒng)一在一個人格之中的一群人就是國家。
馬克思主義國家觀的核心是階級統(tǒng)治的暴力工具。與自由主義國家觀一樣,馬克思主義國家觀也屬于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它認為國家由社會所決定。馬克思將黑格爾邏輯學顛倒的歷史觀重新調整過來,“家庭和市民社會本身把自己變成國家,它們才是原動力?!薄罢螄覜]有家庭的天然基礎和市民社會的人為基礎就不可能存在,它們是國家的必要條件?!薄?0〕按照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國家是私有制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一定的生產關系與一定的生產力水平相適應。私有制出現(xiàn)之前的原始公社時期的生產關系與當時的生產力水平相適應。隨著生產工具的更新和勞動生產率的提高,社會分工和交換的發(fā)展,原來以氏族為單位的集體生產逐漸分解為以家庭為單位的個體生產,生產工具和產品就變成私有財產,而勞動分工和商品交換進一步推動了私有制的發(fā)展?!?1〕生產關系的發(fā)展導致原始民主制也發(fā)生了相應變化,原來的氏族首領開始利用手中的權力來謀取私利。氏族管理機構逐漸發(fā)生了質變,“氏族制度的機關逐漸脫離了自己在人民、氏族、胞族和部落中的根子,而整個氏族制度就轉化為自己的對立物:它從一個自由處理自己事務的部落組織轉變?yōu)槁訆Z和壓迫鄰人的組織,而它的各機關也相應地從人民意志的工具轉變?yōu)橹荚诜磳ψ约喝嗣竦囊粋€獨立的統(tǒng)治和壓迫機關了。”〔12〕因此,國家是私有制發(fā)展的結果,國家的實質是階級專政,而階級專政實際上就是階級通過國家暴力機器對其他階級的專政。
(二)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政治觀
在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框架內,政治是社會某些集團獲取利益,政治過程也是一個利益分配的過程,正如哈羅德·拉斯韋爾( Harold Lasswell)所說:“誰得到什么?什么時候和如何得到?”〔13〕在這一研究范式內,國家是社會集團獲取利益的手段。這種將獲取利益作為目的,將國家政權作為社會集團、階層獲取利益手段的政治觀,就是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政治觀。
俞可平認為,“政治就是關于重要公共利益的決策和分配活動,事關利益的分配,對社會價值在不同的個人和不同的群體中的配置起著關鍵作用?!薄?4〕王浦劬在《政治學基礎》一書中也對政治有所定義:“在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上,人們圍繞著特定利益,借助于社會公共權力來規(guī)定和實現(xiàn)特定權利的一種社會關系。”〔15〕朱光磊認為,“政治,就是一定的階級、階層、民族等社會集團和政黨、利益團體等社會政治存在形式,為維護自身的利益,為建立或鞏固國家政權,并運用這個政權的力量處理社會關系,統(tǒng)治和管理社會所進行的各項活動?!薄?6〕上述觀點基本都從獲取利益的角度來認識政治,這種利益政治觀的構成要素有三個:利益、利益主體和國家。利益政治觀存在這樣一個內在邏輯關系,即認為政治作為人類社會實踐的一種基本形式,是經(jīng)濟的集中體現(xiàn),而經(jīng)濟問題歸根到底是利益問題。這種利益要求作為現(xiàn)實存在的人的需要會有差別,進而導致各種利益主體間的差別。當這些利益主體間的矛盾通過國家來解決或者來調節(jié)的時候,這就是政治。當然,利益主體大體包括了階級、階層、政黨、民族、國家、國家整體與部分等等,雖然利益主體不同,但是內在本質卻相同,即不同的利益主體通過國家的強制力量來獲取利益。
(三)“國家”的摒棄
在20世紀50年代,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將“國家”基本排除在政治學研究之外。伊斯頓認為將國家概念排除在外的原因主要有三:一是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將研究重心從國家轉換到了社會;二是國家的概念過于模糊,以至于學界很難就國家具體所指達成共識;三是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過于強調社會利益在國家機構中的政治過程,即便就國家概念達成共識,國家也將被排除在政治過程之外。〔17〕阿爾蒙德也談到:“放棄國家概念和用別的概念來取代國家的趨勢主要是因為19世紀和20世紀發(fā)生在西方世界中大量的政治動員”,而諸如政黨、利益集團、大眾傳媒等半國營( parastatal)政治機構存在于國家與社會的邊界,而國家的概念并不能清晰地涵蓋這些政治機構?!?8〕
國家這一概念遭到棄用,不僅在于其模糊性與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內在沖突,也在于戰(zhàn)后美國政治科學與本國政治權力之間的關系。①當代政治科學的主流是在美國,因此美國政治學研究范式的轉換基本上就等同于國際政治科學研究范式的轉換。本文在回顧“國家”概念回歸的時候主要考察了美國政治學的發(fā)展狀況。如前所述,國家概念的使用意味著大量政治學的研究領域被排除在外,或者無法按照行為科學的要求來加以研究。戰(zhàn)后美國的霸主地位影響了比較政治學的研究。正如卡爾·羅文斯登( Karl Loewenstein)所言,戰(zhàn)后的(美國)比較政治學不得不放棄對國家狹隘的關注,這樣使其能成為“一種社會工程( social engineering)有意識的工具?!薄?9〕這種工具應該被視作“將我們的經(jīng)驗告知別的國家( nations)……科學地將他國的制度整合成為一種普遍的政府模式。”〔20〕要實現(xiàn)這一目的,政治學必須擴展其學術領域,并成為一門“總體性科學”( total science)。②所謂總體性科學是指,政治學必須構建維持人類事件基本統(tǒng)一性的“總體性事實”( total facts),這種“總體性事實”所涉及的人類實踐兼跨各種支離破碎的學科斷片、經(jīng)驗領域和觀察分析技術。在這種情況下,國家概念的模糊性、研究的排他性、國家與社會邊界的不確定性都決定了國家這一概念不適合將美國政治學發(fā)展成為一門總體性科學。正是上述因素使國家這一概念逐漸遭到政治學家的棄用,正如伊斯頓所言,國家看起來“并不像是分析工具,而更像是一個實體的象征……一種傳說。”〔21〕所以,在戰(zhàn)后政治科學的研究中,國家作為一個分析工具已經(jīng)遭到主流政治學的拋棄。
“國家”的回歸是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比較政治學研究范式的一個重要特征,這意味著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受到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挑戰(zhàn),逐漸形成了兩大范式并駕齊驅的態(tài)勢。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其理論基礎是國家的自主性,認為國家是一個獨立行為體,其行為受到社會的影響,但是不能還原為社會。
(一)“國家”的回歸
“國家”這一概念的回歸與20世紀公共部門興起、國家干預加強等政治實踐具有相關性。20世紀世界政治的一大顯著特征在于公共部門興起,公共行為的廣度和深度在不同類型的政權中都有所提高。學術界雖然不能就國家應該做什么,或者應該怎么做等問題達成共識,但是,“對國家的積極性角色,尤其是在產品和服務的生產和分配問題上達成共識?!薄?2〕因此,隨著國家干預社會的廣度和深度的逐漸加強,企業(yè)無時無刻不受到來自國家的影響;國家再分配能力的加強已經(jīng)使個人生活越來越依賴于國家所提供的社會保障。
西方福利國家的興起,更加擴大了國家對社會與市場的干預。福利國家通過運用有組織的力量,包括政治運作和行政手段來修正市場的運作,比如保證個人和家庭的基本收入,而不以其工作和財產的市場價值為決定因素;控制“社會偶然事故”( social contingencies)給工人和家庭帶來的不安全感;保證所有公民享有良好的社會服務,而是否享受這種社會服務不以公民的社會地位和階級屬性決定?!?3〕因此,20世紀世界政治的一大特征就是國家對社會干預的強化。這種政治實踐影響了學術界對國家的重新認識,促進了國家作為分析工具的回歸。
理論上國家的回歸與方法論對個人的強調存在關系。社會科學的任務是解釋社會現(xiàn)象,而按照埃爾斯特( Elster)的觀點,一個好的解釋最終應該固定在對個人行為的假設之上,即“方法論個人主義”?!?4〕國家由包括政治家和官僚在內的官員所組成,而官員決策的意識是否受制于社會壓力或者階級?贊同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學者認為,官員具有獨立的主觀意識,比如諾德林格( Nordlinger)認為,“公共官員擁有他們自己的政策偏好”?!?5〕理論上,國家的回歸建立在研究者對國家擺脫社會壓力而具有自主性、國家的行為不能還原為某種社會力量的假定之上。研究者從官員的個人心理行為出發(fā),認為官員擁有自己的政策偏好。在邏輯起點上,他們“強調個人”,〔26〕而非制度結構。之所以強調個人,相關研究者認為,制度本身沒有偏好,制度也不能自主運作,它嚴重依賴官員的行為。如果研究者接受了這一邏輯起點,那么,官員所擁有的政策偏好就成為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核心。
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從“主觀層面( subjective level)”〔27〕出發(fā),主張官員的行為具有主觀政策偏好,從而認為國家也就具有自主性,而不是簡單的社會集團或者階級利益的爭奪場所。所謂國家自主性( state autonomy)是指,作為掌握一定領土和民眾控制權的機構,國家可以制定和追求不是簡單反映社會組織、階級或者全社會的需求和意愿的目標。20世紀80年代前后,國家的回歸在比較政治學領域產生了一場“范式轉換”。這場運動產生的標志是由埃文斯( Evans)、魯施邁耶( Rueschemeyer)、斯考切波所主編的《找回國家》〔28〕一書。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研究者認為,多元—功能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是社會還原主義,這些研究范式在政治科學的研究中越來越失去解釋力,而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可以彌補傳統(tǒng)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對國家自主性的忽視。
《找回國家》的出版標志著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回歸,但在此之前斯蒂芬·克拉斯納( Stephen Krasner)和西達·斯考切波的分析方法已經(jīng)脫離了以社會為中心的研究范式,他們將國家看作一個獨立行為體。克拉斯納假定國家在本質上應該被視作政策制定的主觀過程。他研究美國公司在海外的原材料投資與美國外交政策之間的關系,并發(fā)現(xiàn)“國家自主地制定政策,而且在實施政策時盡力抵抗來自國內和國際因素的影響”。〔29〕在克拉斯納的研究中,他對國家的定義非常明確,即美國的兩大行政機構——總統(tǒng)和國務院??死辜{認為,這兩大國家機構具有“相對于特殊壓力集團的高度自主性”?!?0〕他認為,美國在制定對外政策時是自主的,排除了制定對外政策時所受到的戰(zhàn)略和經(jīng)濟因素影響,并認為其受到了國家內部持續(xù)的意識形態(tài)因素的影響。他認為,美國政策并非由經(jīng)濟利益而是由持續(xù)的意識形態(tài)所決定,這種意識形態(tài)“在美國國內洛克式的自由主義占據(jù)排外的統(tǒng)治地位,而強烈反感共產主義”?!?1〕克拉斯納通過案例研究進一步論證了國家的自主性,認為其制定政策等行為是出于自身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只考慮國家行為動機的能動性因素,而不考慮外在結構性因素的思維,被稱為“唯意志論”。與此相對,斯科波爾認為,在分析法國、俄國和中國發(fā)生社會革命的原因時,必須考慮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中地主與農民之間的關系、舊制度下國家政權與支配階級之間的關系、舊制度下國家在資本主義經(jīng)濟體系中的地位以及在競爭性國際體系中的地位等結構性關系?!?2〕兩大研究的共同點在于,將國家看作獨立行為體;不同點在于,克拉斯納將國家行為看作能動性因素的結果,而斯考切波則將其看作結構性因素的結果。
(二)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國家觀
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強調國家具有自主性,它不能夠還原為某種社會力量。針對國家產生的必要性問題,查爾斯·蒂利認為,國家產生自戰(zhàn)爭和準備戰(zhàn)爭。國家在戰(zhàn)爭中學習如何使自身的運作更有效率,而更有效率的國家反過來又發(fā)動新的戰(zhàn)爭,〔33〕即制造戰(zhàn)爭( war making)和制造國家( state making)的循環(huán)過程。中世紀歐洲的政治形態(tài)是一個政治割據(jù)和軍事、經(jīng)濟力量分布不均的狀態(tài),政治實體面臨生存壓力。在競爭中,從公元990年的幾千個類似國家的政治實體到公元1500年中世紀結束時只剩下500個,到公元1780年還剩下100個左右,到公元2000年僅剩下27個左右?!?4〕這些政治實體為了生存,必須有效率地組織動員資源。在持續(xù)的軍事威脅和戰(zhàn)爭中,行政人員和軍人的職業(yè)化程度越來越高。而在不斷的軍事斗爭后,那些不能適應軍事競爭的政治實體逐漸被淘汰,而那些內部組織效率高的政治實體得以保留。在這個過程中,產生了韋伯意義上的國家,即國家由全職官員組成,對一定固定領土上的民眾行使統(tǒng)治并壟斷這個領土范圍內的暴力工具。
從國外國家主義學者對國家產生的論述來看,他們認為戰(zhàn)爭催生國家。而這種國家觀符合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因為構成國家的這些官員為維持國家的生存而進行決策,動員力量防止外敵入侵,在這個結構下,國家具有自主性。與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國家觀相比,國家主義的國家觀強調國家的內生動機與外在壓力之間的沖突,認為國家的行為是內生的,而前三種國家觀認為國家的行為是派生的。從論證方式來看,國家主義的國家觀更多采取歷史歸納,而另外三種國家觀更多借鑒演繹推理。
(三)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政治觀
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政治觀頗具特色,在其框架內,國家具有自主性,具有主觀意識和自身利益的國家官員是決策的關鍵。由于國家由具有個體性質的官員組成,從邏輯上來講,官員的首要任務就是維護國家政權的安全。按照波吉( Poggi)的觀點,政治是“我們反對他們的斗爭”( a struggle of us against them),〔35〕而不是社會集團利用國家進行的利益分配。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目標是維護國家政權的安全,而利益分配只是維護國家政權安全的手段之一。國家面臨來自國內和國際的安全威脅,因此,國家官員要防止來自兩方面的威脅。國家對外面臨無政府的國際社會,需要防止來自別國的安全威脅,甚至直接的軍事侵略。而國內社會的安全威脅同樣存在,本文將其稱為國家的國內安全,當下掌握國家政權的官員需要通過各種手段來維護自身對暴力機器的合法壟斷??傊谝試覟橹行牡难芯糠妒絻?,政治的核心問題就是維護國家政權的安全。
在維護國家政權安全的政治觀下,國家的對內行為模式通常是在一定的領土范圍內,具有自主性的國家政權,為維護國內安全,在一定國家能力的基礎之上、受到外在社會制約之下,制定和執(zhí)行政策。當國家能力弱時,其行為受到社會的結構性力量約束,因此,只能采取同社會集團主動或者被動地合作,以換取社會主導集團的政治支持,由此形成了國家與社會集團間的合作關系;當國家能力強時,其擺脫了社會的約束,為維護國內安全而通常采取瓦解社會集團的手段,由此形成國家與社會集團間的斗爭關系。
國家與社會集團斗爭的動機在于,某些社會集團的存在已經(jīng)威脅到了國家的國內安全,因此,國家必須具備與社會集團斗爭的能力,而斗爭手段通常具有暴力性質。中國在20世紀50年代所進行的土地改革是國家瓦解原有土地所有者集團的典型案例。然而,國家有足夠的能力來瓦解社會集團的案例較少,因為通常對國家的國內安全造成威脅的社會集團,都是在相當長歷史時期內所形成的穩(wěn)固的社會集團,國家通常很難有能力去瓦解它們,雙方往往形成合作關系。
十八屆三中全會明確提出,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fā)揮政府作用。政府是國家中最核心的部分,市場是社會中最活躍的部分,正確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也就是要正確處理好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因此,加大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認識和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國外政治科學和比較政治學對國家與社會關系有著相對成熟的研究,其研究范式也從傳統(tǒng)的以社會為中心的“單一范式”,向以國家為中心和社會為中心的“雙重范式”過渡,認識把握這一轉換過程,有助于推動國內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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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Karl Loewenstein,“Report on the Research Panel on Comparative Government”,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38,No.3,1944,p.541.
〔20〕Karl Loewenstein,“Report on the Research Panel on Comparative Government”,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38,No.3,1944,p.547.
〔21〕David Easton,The Political System: An Inquiry into the State of Political Science,New York: Knopf,1953,p.111.
〔22〕Forrest D.Colburn,“Statism,Rationality,and State Centrism”,Comparative Politics,Vol.20,No.4,1988,p.486.
〔23〕Asa Briggs,“The Welfare State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in Christopher Pierson,F(xiàn)rancis G.Castles,eds.,The Welfare State: A Reader,Cambridge: Polity Press,2000,p.19.
〔24〕Jon Elster,Explaining Social Behavior: More Nuts and Bolts for the Social Science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36.
〔25〕Eric Nordlinger,“The Return to the State: Critique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82,No.3,1988,p.881.
〔26〕Eric Nordlinger,“Taking the State Seriously”,in Myron Weiner,Samuel Huntington,eds.,Understanding Political Development,Boston: Little Brown,1987,p.362.
〔27〕Eric Nordlinger,“Taking the State Seriously”,in Myron Weiner,Samuel Huntington,eds.,Understanding Political Development,Boston: Little Brown,1987,p.371.
〔28〕Peter Evans,Dietrich Rueschemeyer,Theda Skocpol,eds.,Bringing the State Back I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
〔29〕Stephen D.Krasner,Defending the National Interest: Raw Materials Investment and U.S.Foreign Policy,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8,p.10.
〔30〕Stephen D.Krasner,Defending the National Interest: Raw Materials Investment and U.S.Foreign Policy,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8,p.11.
〔31〕Stephen D.Krasner,Defending the National Interest: Raw Materials Investment and U.S.Foreign Policy,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8,p.324.
〔32〕〔美〕西達·斯考切波.國家與社會革命:對法國、俄國和中國的比較分析〔M〕.何俊志,王學東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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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Michael Mann,States,War and Capitalism,Cambridge ( Mass.) and Oxford: Blackwell,1988,p.153.
〔35〕Gianfranco Poggi,The Development of the Modern State,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8,chap.1.
(責任編輯:謝蓮碧)
[作者簡介]羅湘衡,法學博士,東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部教師,主要研究方向:德國政府與政治、政治學理論、思想道德修養(yǎng)與法律基礎。吉林長春130024高飛,法學博士,四川省內江市委辦公室,主要研究方向:國家與社會、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四川內江641000
[收稿日期]2015-01-31
[文章編號]1004-0633 ( 2015)03-137-7
[文獻標識碼]A
[中圖分類號]D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