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穩(wěn)
(樂山師范學院政治學院,四川 樂山 614000)
船山繼承了張載的氣一元論的思想。其詩學的理論主張,也必須從他的“氣論”出發(fā)。他既極力主張“詩言志”,同時又不斷鼓吹“詩達情”,這兩種看似對立沖突的理論,在船山詩學中似乎實現(xiàn)了某種融匯和貫通。那么事實是否如此呢?要弄清船山詩學內在矛盾的根源就必須從他的哲學理論基礎出發(fā)。
船山在《周易內傳》中,很詳細地闡釋了自己關于“氣”與“太極”之間的關系的看法:“‘太極’之名,始見于此,抑僅見于此,圣人之所難言也?!邩O其大而無尚之辭?!畼O’,至也,語道至此而盡也;其實陰陽之渾合者而已,而不可名之為陰陽,則但贊其極至而無以加,曰太極……陰陽之本體,絪缊相得,合同而化,充塞于兩間,此所謂太極也,張子謂之‘太和’?!盵1](p561)簡而言之,“太極”就是陰陽和合的本然狀態(tài),也是天地萬物產(chǎn)生的原因。因而,它與“氣”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沒有本末、主次之別,更不是獨立于陰陽之上的某種實體。而且,在船山看來,“太極”永遠是處于運動之中:“太極動而生陽,動之動也;靜而生陰,動之靜也。廢然無動而靜,陰惡從生哉!一動一靜,闔辟之謂也。由闔而辟,由辟而闔,皆動也。廢然之靜,則是息矣?!琳\無息’,況天地乎!‘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何靜之有!”[2](p402)
何為“道”?他認為“道”正是對陰陽二氣之變化(氣化)過程的命名,“道即以天之化言”。[3](p1109)因此,“道”不是實體的。在氣化過程中,陰陽二氣密不可分,或清或濁、或動或靜、或連續(xù)實在或中斷無影,時而秩序井然、相輔相成,時而紊亂無序、變幻莫測,仿佛一直受到某種神妙而又神秘的、不可測的力量的調節(jié)和支配。船山就將這神妙而又神秘的、不可測的力量命名為“道”:“無有陰而無陽,無有陽而無陰,兩相倚而不離也。隨其隱見,一彼一此之互相往來,雖多寡之不齊,必交待以成也。若經(jīng)營之,若摶捖之,不見其為,而巧無以踰,此則分劑之之密,主持之之定,合同之之和也。此太極之所以出生萬物,成萬理而起萬事者也,資始資生之本體也,故謂之‘道’?!盵1](p525)
其實,“太極”也是“道”隱而顯之前的極致狀態(tài)。只不過“道”由隱而顯(見)之后,就表現(xiàn)為一陰一陽二氣的變化罷了。而且“道”與“陰陽二氣”之間是互為本體的關系:“道以陰陽為體,陰陽以道為體,交與為體,終無有虛懸孤致之道?!盵1](p903)正是基于這種“交與為體”的關系,船山提出了“天下惟器”、“道在器中”的著名觀點。
船山的“道在器中”的一元論思想,很好地解決了朱熹所謂的“理與氣決是二物”、“道在物外”、“道在器先”的二元兩分的哲學矛盾。正是從“道在器中”這個角度出發(fā),船山詳細地重新解釋了《易傳》中“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這一古老的哲學命題。就船山來看,“形而下”是陰陽二氣氣化成形的具體事物,是可見、可用、可循的,是感官可以直接感覺把握的;而“形而上”乃是人的感官所無法直接感知的“天則”,是隱然不可見的,只有通過氣化成形的具體事物才可見、可用。因此,“形而上者”離不開“形而下者”,“有形而下后有形而上”,[1](p1028)二者之間的關系就是“道”與“器”的關系。
因此,船山不僅將“天道”落實到陰陽二氣上,而且也將“人道”歸結為陰陽之氣:“天人之蘊,一氣而已。”[4](p1052)如此,“人道”與“天道”是相通的,正所謂“道不遠人”,用船山自己的話說就是:“蓋言心言性,言天言理,俱必在氣上說,若無氣處則俱無也”。[4](p1109)實際上也就是說,“人道”和“天道”之間的根本聯(lián)系就是陰陽之氣,而且船山正是從陰陽之氣中找到了聯(lián)系“天道”和“人道”二者之間的紐帶,即“氣之理”。
那么,何為“理”?船山在《說文廣義》說:“理,本訓治玉也。通諸凡治者皆曰理,與亂對,故為理國、理財,而治刑之官曰大理。理之則有理矣,故轉為“理義”字,事之當然而行之順也。玉渾然在璞而未有理,治之而文理見。事不治則理不著,治而后見其必然而不易焉,故曰‘理在氣中’?!盵5](p352)
在船山看來“,理”有兩種含義。一是動詞性的“治理”,是整齊、順利、顯明、分辨之義,如理國、理財、理順、理著等;二是名詞性的“文理”,是事物現(xiàn)象背后的某種東西,如玉石的“文理”、刑官官名之“大理”、事情的“條理”、事物的“理義”、山川之“地理”等。而且作為動詞性的“治理”與“亂”相對,作為名詞性的“文理”與“象”相對。因此,基于這兩種詞性的“理”,我們就能很好地把握船山關于“氣之理”的內涵。首先“,理”是陰陽氣化之“條理”,也即陰陽之氣化過程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陰陽和合、井然有序的本然狀態(tài)。其次,“理”是陰陽氣化之“理在氣中”,“理”“、氣”之間的關系密不可分,互為本體。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理”只是對“道”(天道和人道)之陰陽和合、井然有序狀態(tài)的命名,那么陰陽之氣化的無序狀態(tài)又如何規(guī)定呢?船山將陰陽氣化的“無序狀態(tài)”稱之為“氣失其理”。[6](p716)正是由于氣化有有序與無序兩種狀態(tài),因而“道”(天道和人道)表現(xiàn)出反復無常,具有不可預測性,這就是古人所說的“命數(shù)”、“氣數(shù)”。面對這種不可知、不可測的“命數(shù)”“、氣數(shù)”,古代哲人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態(tài)度,那就是“信命”“、信理”。正是在“信理”“、信命”的基礎上,船山從“天道”的不可知、不可測的神秘力量中,認識到“天授命于人”:“命必有所受,有受于天者,有受于人者。知受于人者之莫非天也,可與觀化也?!盵3](p313)但是,船山也認識到即便是“天授命于人”,而人仍要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因此,他主張人不能只是被動地“俟命”,應該積極地“造命”:“乃唯能造命者,而后可以俟命,能受命者,而后可以造命,推致其極,又豈徒君相為然哉!”[7](p934)他不僅認為“君相”、大人們可以“造命”,而且即便是普通的個體也可以“造命”。但是,他又主張無論“俟命”還是“造命”,其前提是要不斷加強自身修養(yǎng)以誠(誠者,天之道),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正是在“天授命于人”而“人俟命、造命”觀念的基礎上,船山對《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作了自己的解釋“:‘天命之謂性’,為人言而物在其中,則謂統(tǒng)人物而言之可也。又曰‘率性之謂道’,則專乎人而不兼乎物矣。物不可謂無性,而不可謂有道,道者人物之辨,所謂人之所以異于禽獸也?!盵8](p112)
在船山看來,所謂“中庸”乃是天地萬物在人們日常日用之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條理”、“文理”。天以“氣之理”命人而人受之為性,命之于物而物受之為性,這就是所謂的“天命之謂性”。而人在受命于天后,不是被動的“俟命”,而是率性循理積極地認識天道、人道以及物道,因而可以主動“造命”,這也即“率性之謂道”。因此,這就存在人性和物性之別。也就是說,人在日常日用(用物、理物)過程中,既能夠做到人之性與物之性的統(tǒng)一,而且還能率性循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發(fā)現(xiàn)、認識、探索到與人性、物性貫穿始終的天道、人道和物道。但是,由于物只有物之性卻沒有“物之道”,所謂的“物之有道”乃是對人而言的,是人的“用物之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巨大差別呢?船山認為那是因為人有“心”之故,這個結論正是基于船山自己的性情論思想。也正是從(心)性情論出發(fā),船山建筑起了關于“詩言志”與“詩達情”詩學理論的堅實理論根基。
陳來認為:“追尋和確定‘善惡的根源’,是船山哲學探討的根本性問題意識”。[9](p231)因而,我們不僅要弄清船山關于心、性、情、欲等概念各自的內涵,同時也要分辨它們之間的關系和邊界。首先,“性”動而生“情”,“情”動而生“欲”。也即“后天之性”動才產(chǎn)生了“情”和“欲”?!叭诵睦ㄓ谇?,而情未有非其性者,故曰人心統(tǒng)性。道心藏于性,性抑必有其情也,故曰道心統(tǒng)情。性不可聞,而情可驗也。”[2](p262)可見,性、情、欲三者之間也存在主次、先后之別。其次,性、情、欲三者之間的密切關系。一方面,船山主張“性為體,情為用”:“性,道心也;情,人心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道心也;喜、怒、哀、樂,人心也。”[4](p964)因而,“性”隱而“情”顯。另一方面,他又認為:“情上受性,下授欲?!盵3](p327)“情”處于主導地位,“欲”是“情”的結果,“情之始有者,則甘食悅色;到后來蕃變流轉,則有喜怒哀樂愛惡欲之種種者?!盵4](p1066)而且“人心”“感物”之“感”,是交感、相感、感動、通感,這就突出了在情感產(chǎn)生的過程中“人與物的相互作用”。情感產(chǎn)生乃是人與物的互動之結果,這正是船山“情景交融”詩學核心觀念的理論基礎。正如郭齊勇所認為的那樣:朱熹主張的“惻隱是情”、“四端皆情”,旨在強調道德情感與道德理性之間的互動關系。而船山則嚴格區(qū)分了四端、七情,四端是性,七情是情,從而批評了朱熹“以性為情、以情知性”的理論。因此,船山關于“情”的態(tài)度更保守,對“情”的警惕防范甚至超過了朱熹。[10]最后,“情”是不善產(chǎn)生的根源。船山將情、欲歸入人的“氣稟”之性,承認形色乃是天性使然,從而肯定了欲求的合理性。情有善有惡,而包涵在“情”之中的“欲”有私欲、公欲之分,飲食男女即是人欲,船山更側重的是“公欲”的滿足。公欲即是公理的體現(xiàn),可隨處見天理。因此,船山主張要正心、正情。
正是在這種性情論的主導下,船山關于“詩言志”與“詩達情”的詩學主張獲得了堅實的哲學理論基礎。一方面,船山認為,天以理之氣命之人而人受之成性,而受性于天的人又反過來遵循、學習這“性之理”來用性、理物,而這種命“降”、性“受”的過程又是永不停息的,所以要“盡其性,安其命而不亂,以性順命也”。[3](p429)因此,“詩達情”是符合人性之理的,具有不可否認的合理性。但另一方面,“情”有善有惡,如果不以心統(tǒng)性情,不以性治情、節(jié)情,那情將會泛濫、物欲橫行。因此,具體到詩歌抒情上,就要“發(fā)乎情、止乎理”,用船山的說法即“盡其性,行乎情而貞,以性正情也”。[3](p429)
[1][清]王夫之.周易內傳·船山全書(第1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2][清]王夫之.尚書引義·船山全書(第2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3][清]王夫之.詩廣傳·船山全書(第 3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4][清]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船山全書(第6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5][清]王夫之.四書訓義·船山全書(第8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6][清]王夫之.說文廣義·船山全書(第9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7][清]王夫之.讀通鑒論·船山全書(第10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8][清]王夫之.張子正蒙注·船山全書(第12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9]陳來.詮釋與重建——王船山的哲學精神[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10]郭齊勇.朱熹與王夫之的性情論之比較[J].《文史哲》,2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