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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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翻譯視角下詩歌意象的翻譯
——以《魯拜集》中“酒”的意象為例
王曉利
摘要:詩歌意象不僅僅是詩人借以抒情言志的載體,它們還從不同的角度反映出一個民族文化的某些特征,往往同一文學意象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中會產(chǎn)生不同的語義聯(lián)想和情感體驗。從文化翻譯的視角來看,處于兩種文學(文化)語境之間的譯者,既要力求保留意象在源語文化中所包含的文化內(nèi)涵,又要考慮譯入語社會的文化語境及讀者大眾的接受能力。因此,譯者在翻譯詩歌意象的過程中應當充分利用本文化的詩學傳統(tǒng),借鑒并吸取民族文學的精粹,在向譯語讀者傳達原詩思想內(nèi)容的同時,使他們獲得跟源語讀者一樣的審美情趣和情感體驗,最終達到兩種文化互動和交流的目的。
關鍵詞:文化翻譯; 《魯拜集》; 詩歌意象; “酒”
《魯拜集》或譯為《柔巴依集》,為古波斯詩人歐瑪爾·海亞姆(Omar Khayyam,1048-1123)所著,后經(jīng)英國譯者愛德華·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譯介而聞名于世?!遏敯菁酚凇拔逅摹逼陂g由胡適譯介傳入中國,此后近一百年間,吸引了一大批來自不同領域的譯者,被不斷地復譯。迄今《魯拜集》的漢譯本已多達幾十種,“它所引發(fā)的關于詩歌翻譯的討論經(jīng)久不衰,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翻譯史上一個引人注目的獨特現(xiàn)象”*參見王一丹:《跨越東西方的詩歌之旅—從〈魯拜集〉的最初漢譯看文學翻譯成功的時代契機》,載《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第1頁。。
海亞姆的詩歌短小精煉,但思想內(nèi)容卻極其豐富,包含了詩人對生命意義的思索,對造物主的追問,對宇宙無法破解之謎的渴望以及對理性答案的尋求。詩人運用了大量生動的意象來表達這些思想感情,其中“酒”作為貫穿《魯拜集》始終的中心意象,直接出現(xiàn)在將近半數(shù)的詩歌中。本文擬從文化翻譯的視角出發(fā),充分挖掘波斯傳統(tǒng)文化中“酒”意象的文化意蘊,并在此基礎上考察英譯者菲茨杰拉德如何運用這一核心意象構(gòu)建結(jié)構(gòu)連貫的詩歌語篇*《魯拜集》的諸多漢譯本中,除了少數(shù)從波斯語直接翻譯的譯本外,大多數(shù)都是從英語譯本(菲茨杰拉德譯本)轉(zhuǎn)譯而來的。因此,要研究《魯拜集》中“酒”意象的漢譯,首先要考察菲茨杰拉德是如何解讀并處理波斯語文本中的“酒”意象的。。最后,通過比較郭沫若和黃克孫譯本中“酒”意象的翻譯,探討不同譯本所呈現(xiàn)的翻譯差異化及其成因。
一、詩歌意象與文化翻譯觀
意象是構(gòu)成詩歌的最基本單位,在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是詩人借以抒情、釋懷、喻志的工具,是詩歌的靈魂和生命。在西方詩學語境中,與意象概念相近的術(shù)語是“Image”,最初在哲學和心理學領域中使用,隨著20世紀初意象派的出現(xiàn),逐漸被應用于文學理論領域中。盡管中國傳統(tǒng)詩論中的“意象”與西方詩學中的“Image”并不完全等同,我們可以對詩歌中的意象概念內(nèi)涵作如下歸納:首先,意象是主觀情感與客觀物象的結(jié)合體,“意”指思想、情感、觀念、意識等,“象”指自然、社會各種客體的具體物象、事象;其次,意象的本質(zhì)是隱喻性的,詩人往往不直接言意而將意寄托隱含于象中,即從所表示的事物本身指向人的具體感受與經(jīng)驗;第三,意象是詩人獨特審美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同一種象,不同的詩人可以寄托不同的情感。詩歌意境的營造不僅僅著眼于單個的意象。一首詩一般是在一個統(tǒng)一的主題和構(gòu)思下由若干個意象組合而成。詩人不僅要善于選擇、建構(gòu)意象,而且應當巧妙地組合意象,使意象序列化、系統(tǒng)化,從而構(gòu)成意境。
20世紀90年代初,翻譯研究開始由靜態(tài)的、封閉的語言學研究模式轉(zhuǎn)向動態(tài)的、開放的文化研究模式,既關注翻譯過程中各種文化因素的處理,也考察翻譯活動與文化之間的互動關系。具體來說,“文化翻譯”的基本內(nèi)容主要包括以下幾點:1.任何一種語言都深深根植于它所處的文化之中,翻譯本質(zhì)上不但是一種跨語言的行為,也是一種跨文化交流的行為。從語言層面來看,翻譯中沒有絕對完全的等值,譯文和原文的對等只能是功能意義上的對等,即使譯文在譯語文化中發(fā)揮原文在原語文化中同樣的功能。2.“文化翻譯”更關注翻譯帶來的兩種或多種語言文化之間的互動和交流。原作在進入譯入語社會文化語境的過程中,兩種異質(zhì)文化發(fā)生碰撞,相互排斥和誤解。一方面,譯入語文化對原作中的異質(zhì)因素進行選擇,并加以改造和操縱;另一方面,翻譯作品又以一定的方式反作用于譯入語文化本身,促進其發(fā)展和革新。3.譯者作為不同文化之間的協(xié)調(diào)者,既要避免對原文亦步亦趨的模仿,也要避免一味地發(fā)揮母語特長而忽視原文的特色。因此,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必須進行文化移植和轉(zhuǎn)換,“在原作詩學與自己文化的詩學之間進行妥協(xié),以迎合譯入語的讀者,保證譯文可以讀懂”*Andre Lefevere.Translation,RewritingandtheManipulationofLiteraryFame.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26.。
從文化翻譯的視角來看,譯者在翻譯詩歌意象時,首先應充分把握意象所體現(xiàn)的思想情感,包括詩人的個體思想情感及民族獨特的群體文化意識,考察意象在源語文化語境中可能引起的語義聯(lián)想和情感體驗,并努力尋求適當?shù)囊浦卜椒?,以實現(xiàn)意象從語言形式到文化內(nèi)涵的最佳轉(zhuǎn)換。其次,要權(quán)衡單個意象與詩歌整體的關系,盡量在譯文中建構(gòu)類似于原詩的意象組合,以傳達詩篇的整體意義,再現(xiàn)原詩的意境。最后,我們主張詩歌翻譯應當“以詩譯詩”。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還應觀照譯語文化的詩學規(guī)范(文學手段、形式、審美思維等),借鑒并吸取民族文學的精粹,在準確傳達原作意義的同時也能保留原詩中濃郁的詩意和豐富的情感,“使譯作在精神上與原作一致,但詩歌已脫胎換骨,沒有留下翻譯的‘掙扎’痕跡,即達到錢鍾書先生所說的‘化境’”*參見羅選民:《衍譯:詩歌翻譯的涅槃》,載《外語教學理論與實踐》2012年第2期,第62頁。。
二、 《魯拜集》中“酒”意象的文化解讀
(一) 海亞姆詩歌中“酒”意象所包含的多種意蘊
海亞姆對“酒”意象的使用是他詩歌中最顯著同時也是最容易引起誤解的地方。美國學者布里格姆·約翰遜(Brigham Johnson)曾評價海亞姆:“對某些人來講,他不過是一個酒館的醉漢;對另一些人來講,他是一個為享樂主義而生的詩人;還有的人認為,他是一個不可知論的異教徒試圖透過迷霧看到上帝;還有的人認為,他不過是一個迷茫的人在痛苦地詢問:‘上帝,我相信你,可是你在哪里?’”*Brigham Johnson.TheManySidedOmar.Boston:Priv.printed,1925,p.15.這段話形象地總結(jié)了海亞姆詩歌中“酒”意象所包含的多種意蘊。
1.神秘意蘊。波斯古典詩歌與其傳統(tǒng)文化是密切相關的,并且滲透著濃厚的宗教情感。盡管不同歷史時期的詩人在宗教觀念方面有所不同,但他們在各自信仰的引導下,采用比喻、隱喻、象征等藝術(shù)手法,將宗教情感與詩歌藝術(shù)完美融合。不少學者認為應該將海亞姆的詩歌放在其所在時代的宗教文化環(huán)境中去分析,《魯拜集》中很多晦澀難懂的詩篇只有在這種語境下解讀才更為可信。羅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和歐瑪爾·阿里-沙(Omar Ali-Shah)提出海亞姆可能沿用了蘇非主義*蘇非主義是伊斯蘭教一個神秘主義思想派別,提倡通過苦修達到與真主的結(jié)合。蘇非派詩人常使用傳統(tǒng)詩歌中的一些意象,并把這些事物與內(nèi)心情感結(jié)合起來,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藝術(shù)體驗,如用“酒”來象征真主的愛,把飲酒時的陶醉與對真主的迷戀做類比。的傳統(tǒng),他的詩歌中出現(xiàn)的很多意象,尤其是關于“酒”的意象,經(jīng)常被蘇非詩人所使用,如“將酒比作神的愛,陶醉比作神愛所喚起的狂喜,而酒杯則代表了神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Robert Graves,Omar Ali-Shah.TheOriginalRubaiyatofOmarKhayyam:ANewTranslationwithCriticalCommentaries.New York:Doubleday & Company Inc.,1968,p.4.由此,詩人得以將現(xiàn)實中“物質(zhì)”的酒與宗教上“神智”之酒結(jié)合在一起。
2.享樂意蘊。盡管菲茨杰拉德的英譯本為海亞姆及其詩歌帶來了巨大聲望,但不少伊朗學者對他的翻譯予以否定并提出批評,認為他的翻譯不但是對原作的不忠實,而且是一種淺薄和字面的理解,他的不忠實和誤讀將海亞姆以一個酒鬼和享樂主義的形象引入到西方。面對這些批評,尤其面對海亞姆是否是一個享樂主義者的爭論,菲茨杰拉德仍然堅持認為海亞姆詩歌中的“酒”就是現(xiàn)實中物質(zhì)的葡萄酒(the veritable Juice of the Grape)。在第二版譯本的序言中,他甚至將海亞姆與盧克萊修(Lucretius)相比。菲茨杰拉德帶來的海亞姆的“葡萄酒”撫慰了當時苦悶、彷徨、迷茫的西方人,引起了他們強烈的共鳴,他所宣揚的及時行樂的思想被這個深陷信仰危機的時代迅速接受。
3.智慧意蘊。美國學者馬赫迪·阿敏拉扎維(Mehdi Aminrazavi)提出海亞姆詩歌中的“酒”只能是一個哲學概念,因為他所發(fā)出的關于宇宙人生的疑問,不是借助酒精麻醉達到短暫的愉悅能夠解決的??偟膩碚f,海亞姆是一個理性主義者,重視理性和一切可以檢驗證實的事物。他詩歌中的酒是“智慧的酒”,智慧在此不是知識,而是一種生存方式。海亞姆認為即使意識到我們的生活充滿了不確定、懷疑和痛苦,也要帶著欣賞生活的態(tài)度積極行動。
伊斯蘭教視飲酒為一種罪孽,但不能簡單歸納認為海亞姆是反宗教的,對于“生活在神權(quán)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中世紀,宗教意識形態(tài)貫穿一生的人,在根本上是不可能反對宗教信仰本身的,”*參見穆宏燕:《波斯札記》,河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23頁。其反抗在很大程度上是同一宗教內(nèi)的教派或觀點之爭,或是反對宗教中某些人為的、束縛人的、僵固的教條。海亞姆反對的是那些只注重外在形式和固守教條的正統(tǒng)教派,而“酒”就成了詩人在紛擾塵世獲取思想自由、尋找精神歸屬的工具。因此,筆者認為海亞姆詩歌中的“酒”可以指物質(zhì)的酒,亦可以指神的愛,可以是任何能夠把人從外在束縛中解放出來,達到心靈愉悅的方式。
(二) “酒”意象在《魯拜集》結(jié)構(gòu)構(gòu)建中的作用
由于海亞姆不是職業(yè)詩人,他的詩歌或是通過口耳相接再由后人引述的方式流傳下來,或是夾雜在他的手稿和文章中被后人輾轉(zhuǎn)引用,總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并沒有集結(jié)成冊。因此,以菲茲杰拉德為代表的早期譯者常常面臨著原文本的選擇問題。菲茨杰拉德在參考了多個波斯手稿后,憑借自己的欣賞能力從600多首詩歌中提煉出他認為最接近海亞姆思想的詩歌,這些獨立的詩歌經(jīng)過譯者的精心挑選和巧妙安排,呈現(xiàn)為一個有著連貫性和辯證性的整體,而作為中心意象的“酒”在詩集布局和結(jié)構(gòu)構(gòu)建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從《魯拜集》的整體結(jié)構(gòu)來看,菲茨杰拉德描述了詩人海亞姆自旭日東升至皓月當空一天的生活,并借此傳達出詩人在短暫的一天中對宇宙、人生的獨到思索和深刻感受。當太陽升起時,詩人走進酒肆開始一天的生活。他在一開始就流露出對時間流逝的焦灼和人生短暫的感慨。酒館內(nèi)過往商隊走馬燈似的來去不停,昔日的奢華與今日的荒涼形成強烈對比,更使詩人感嘆人世滄桑變幻。隨著時間推移,詩人醉酒微醺,在苦苦探尋生死奧秘而不得解后,開始變得狂熱和反叛,質(zhì)疑造物主對我們命運主宰的不公。當夜幕降臨,詩人走出酒肆,他最終變得淡然,發(fā)出最后的感嘆“人最終還是如同酒杯中的泡沫一般,轉(zhuǎn)瞬即逝,復歸無形,死亡是唯一的歸宿,”*參見李亞林:《波斯的李白—莪默·伽亞謨及其〈魯拜集〉》,載《外國文學研究》1994年第3期,第75頁。只是“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如此來看,《魯拜集》詩集就變成了詩人藉“酒”或與“酒”相關的人、事、物來抒發(fā)個人情感的“飲酒詩”。
三、 《魯拜集》中“酒”意象的漢譯
本文以受關注程度較高、影響力較大的郭沫若和黃克孫譯本為個案研究對象,從文化翻譯的視角出發(fā),比較兩個漢譯本中“酒”意象的翻譯,以及譯者在處理“酒”意象時所采用的手段,并探討不同譯本所呈現(xiàn)的翻譯差異化及其成因。
(一) 兩譯本中“酒”意象的翻譯
表1顯示了菲茨杰拉德《魯拜集》*菲茨杰拉德生前《魯拜集》一共出版了四版,每個版本都有不同程度的變化和改動。第五版是在他去世后出版的,與第四版相比改動不大。郭沫若是根據(jù)第四版進行翻譯的,而黃克孫依據(jù)的是第五版,并參考了其他版本。本文“酒”意象的統(tǒng)計則是根據(jù)《魯拜集》英譯本第四版。中的“酒”意象以及它們在郭沫若和黃克孫兩個漢譯本中所對應的翻譯。在101首詩歌中,含有“酒”意象的詩有47首,共有70處涉及“酒”意象。詩中明言酒字、酒名、酒器物、飲酒,或雖無言酒而詩文醉意飽滿者,都包括在內(nèi)。
注:其他一欄主要包括描述飲酒后的感受、酒肆、侍酒之人等其他一些與“酒”有關的意象。
從表1可以看到一個最明顯的特征,即黃譯本中出現(xiàn)的特稱意象*特稱意象相對于泛稱意象,泛稱意象指詩歌中出現(xiàn)的物象的總名,如“酒”;而特稱意象則指相應物象的專名,如“杜康”。要比郭譯本豐富得多。如前文所述,意象具有多義性,同一意象在不同的詩歌中可以表達不同的思想情感。與泛稱意象相比,特稱意象更具體、清晰,譯者為了讓譯語讀者更快更準確地理解原文,往往會化泛稱意象為特稱意象,以求取得功能上的傳情達意。
(二) 兩位譯者對“酒”意象的處理手段統(tǒng)計
表2統(tǒng)計了兩位譯者郭沫若和黃克孫處理與“酒”相關意象的手段(直譯、增補、省略、互文)。
從表2可以看出:
1.“直譯”是兩位譯者處理與“酒”相關意象的主要手段,但郭譯本中的比例要比黃譯本高出很多。詩人在詩歌中描寫、敘述或者涉及某些客觀物象時,有時只是為了構(gòu)建一個場景,而對事物本身并沒有給予任何特殊的象征意義,這時這一物象所表達的意義跟客觀世界中這一物體本身是完全一致的。例如“酒”意象常常與“及時行樂”的主題聯(lián)系在一起。但“及時行樂”并非具象之物,而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產(chǎn)生的緣由極多,可能是對個體生命存在時間短暫的認識,可能是對人生意義思索的痛苦,也可能是時間流逝帶來的恐慌,“酒”可以使人產(chǎn)生興奮、陶醉、麻痹等心理和生理的反應,從而緩解這種焦慮,使人忘卻煩惱。這里“酒”是工具性、功用性的。譯者采用直譯的方法處理這類意象,無論任何文化的讀者都不難體會原詩的意境。
2.黃克孫在處理“酒”意象時,“增補”和“省略”的手法運用比較突出,“增補”有33處,也就是說除了原有的70處與“酒”相關的意象外,黃譯本中又額外增添了將近一半的“酒”意象。增補,也稱增益,是在直譯基礎上采用的一種明晰化手段,引導讀者正確理解原詩的主題和意境,產(chǎn)生相應的審美體驗。“省略”手段也在黃譯本中出現(xiàn)了數(shù)次,而郭譯本中卻一例也沒有出現(xiàn)。
3.兩個譯本也運用了較多的“互文”手段來處理“酒”意象,但黃譯本中所占比例要稍高一些。從表1也可以粗略看出,相比于郭譯,黃譯譯詞的數(shù)量更加多樣、詞匯也更加豐富。互文體現(xiàn)了文本與其他文本之間的互相指涉、滲透和轉(zhuǎn)換。在翻譯過程中,由于文化沉淀而無處不在的互文指涉會給譯者帶來很大挑戰(zhàn);但同時,譯者也可以借助互文手法在譯本和譯語文化文本之間建構(gòu)起“互文”關系,迅速喚起讀者心中的某種特定情感,從而拉近譯語讀者與譯本之間的距離。
(三) 兩譯本呈現(xiàn)“酒”意象翻譯差異化的主要原因分析
郭、黃兩譯本中“酒”意象翻譯所呈現(xiàn)的差異主要是由于兩位譯者所采用的譯詩形式及翻譯策略不同。從文化翻譯的視角來看,譯者翻譯策略和方法的選擇受到了所處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社會文化語境、個人文化趨向等多種因素的影響。
郭沫若使用新詩體譯詩,語言以淺顯的文言和白話為主,盡量避免添加自己的意象,同時也不刪減原詩固有的意象,最大限度地保留原詩的句法結(jié)構(gòu)。這種譯詩選擇和取向與譯者本人在文學和文化上的意圖與主張有關。自新文化運動開始,許多詩人和翻譯家為了打破中國古典詩歌與詩學傳統(tǒng)加于詩歌的重重束縛,開始倡導并實驗使用白話-自由詩體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和翻譯,郭沫若翻譯的《魯拜集》就是這一嘗試下的產(chǎn)物。盡管聞一多評價郭譯本中有不少忠實到笨拙的翻譯,且“文言白話硬湊在一起,然而終竟油是油,水是水總混合不攏”,*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03頁。郭沫若翻譯的《魯拜集》在當時還是引起了較大的影響,這多少要歸功于白話-自由詩所展現(xiàn)出的返璞歸真、鮮活自然的風格。
與郭沫若相反,黃克孫使用了舊體詩七言絕句來翻譯《魯拜集》,他在譯者序言中提到:“《魯拜集》的翻譯,我的出發(fā)點是作詩第一?!?奧瑪珈音:《魯拜集》,黃克孫漢譯,譯林出版社2009年,第6頁。譯者深諳古詩傳統(tǒng),且造詣頗高,在譯詩過程中,大膽借用本民族詩歌文化傳統(tǒng)的語言和表現(xiàn)方法,在向譯語讀者傳達原詩思想內(nèi)容的同時,也使他們獲得跟原語讀者一樣的審美情趣和情感體驗。黃克孫譯本語言優(yōu)美、詩意濃厚,不但受到了很多學者的贊譽,也讓中國讀者體驗到了英譯本帶給西方讀者的樂趣。
(四) 具體例子分析
下面以《魯拜集》第12首詩歌為例,展示它從波斯文到英文,又從英文到中文的轉(zhuǎn)換過程中,是如何一步步變異的。波斯原文*英國學者愛德華·赫倫-艾倫(Edward Heron-Allen)曾將菲茨杰拉德的英譯本和他所使用的波斯原稿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只有不到一半的詩歌(49首)能夠在波斯原稿中找到對應的原文,而剩余的大多數(shù)是由多首詩歌拼湊而成的。這首是為數(shù)不多可以在波斯原稿中找到對應原文的詩歌,由筆者從波斯原文直接逐字翻譯而來。:
如果能有一個面包
一瓢酒,一個羊腿
然后我和你在荒原中坐著
那種快樂任何一個君王都不會有。
英譯文
A Book of Verses underneath the Bough,
A Jug of Wine,a Loaf of Bread—and Thou
Beside me singing in the Wilderness—
Oh,Wildernesswere Paradise enow!
郭譯文
樹蔭下放著一卷詩章,
一瓶葡萄美酒,一點干糧,
有你在這荒原中傍我歡歌—
荒原呀,啊,便是天堂!
黃譯文
一簞疏食一壺漿,
一卷詩書樹下涼。
卿為阿儂歌瀚海,
茫茫瀚海即天堂。
這首是為數(shù)不多可以在波斯原稿中找到對應原文的詩歌。原詩使用了一連串意象“面包”“瓢酒”“羊腿”“荒原”組成了一副貼近自然的和諧圖景,表達了詩人向往自由生活的感受與體驗??梢钥吹?,菲茨杰拉德的英譯本不但將“羊腿”替換成了“詩書(a Book of Verses)”,“君王”替換成“天堂(Paradise)”,還增加了“樹(Bough)”和“唱歌(singing)”這兩個意象,動靜結(jié)合,由近及遠,空曠蒼茫的背景與眼前浪漫和諧的場景形成對比,詩人借助現(xiàn)實的景物表達了對生命的熱愛,將天地人間巧妙結(jié)合在一起。郭沫若按照原文一行一字地直譯,表現(xiàn)出客觀寫實的傾向,雖然直接傳達了詩人的主觀意向,但描寫過于直白,少有顧及詩歌的藝術(shù)性,最后一行使用了兩個感嘆詞“呀”“啊”,效果反而適得其反,原詩中詩人追求高雅淡泊的生活情趣,變成了一種強烈而高昂的情緒。黃克孫在譯文中引入了譯語讀者熟知的“簞食”“瓢飲”“瀚?!钡葮O富象征意義的漢語意象,這時詩歌不再是單純的寫景和抒情,它已經(jīng)將具體的物象與抽象的哲理融合在一起,表達了不以物質(zhì)滿足為人生目標,而是追求人與自然“天人合一”的境界之樂。
四、 結(jié)語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看到,詩歌意象在不同文化語境中傳遞時,往往會產(chǎn)生變異。造成變異的原因,一方面是意象本身的特性決定的,另一方面與譯者的翻譯策略有關。譯者處于兩種文學(文化)語境之間,既要力求保留意象在源語文化中所包含的文化內(nèi)涵,又要考慮譯入語社會的文化語境及讀者大眾的接受能力,這對譯者提出了較高的要求。譯者在處理詩歌中的意象時,如果拘泥于語言層面的忠實,就會使詩歌流于直白、淺薄、了無詩意。反之,如果充分利用自己文化的詩學傳統(tǒng),借鑒并吸取自己民族文學的精粹,在向譯語讀者傳達原詩思想內(nèi)容的同時,也使他們獲得跟源語讀者一樣的審美情趣和情感體驗,最終實現(xiàn)兩種或多種語言文化之間的互動和交流。
●作者地址:王曉利,華東師范大學外語學院;上海 200241。Email:lili_books@126.com。
●責任編輯:桂莉◆
On Translation of the Wine Imagery inRubiy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Translation
WangXiaoli(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Abstract:Imagery is frequently used in poetry to express the poets’ feelings,thoughts,ideas,states of mind and any sensory experience.It is also closely connected to the culture,which always carries unique and deep cultural connotation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translation,the translator,as a negotiator between two different cultural systems,should try at his best to reproduce the image and make it readable and acceptable for the target language reader.Based on a statistical analysis of the wine imagery in two Chinese versions ofRub?iy?t. The paper points out that the translator could only preserve the original’s aesthetic rhetorical qualities by skillfully employing the poetics of his own culture.
Key words:cultural translation;Rub?iy?t; imagery of poetry; wine
DOI:10.14086/j.cnki.wujhs.2016.04.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