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武 楊雷鵬
(1.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00234; 2.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0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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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睿文的翻譯美學與文化擔當
——以《活著》的英譯為例
朱振武1楊雷鵬2
(1.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200234; 2.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200444)
摘要:美國著名漢學家和翻譯家白睿文翻譯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在英語世界引起了很大反響,余華的作品《活著》就是其譯作的代表。本文以《活著》的英譯本為例,從譯者的翻譯策略入手,分析白睿文如何在文字和文化間穿梭自如,使其翻譯作品既保留原作品的風格,又適應(yīng)了讀者的文化心理。相比“言語交流”,白睿文更看重譯者的“文化擔當”,他的翻譯作品成為西方讀者了解中國文化的又一扇窗。
關(guān)鍵詞:白睿文;《活著》;翻譯美學;文化擔當
0引言
近年來,圍繞著中國文化“走出去”的討論此起彼伏。漢學家們都較有發(fā)言權(quán),美國漢學家白睿文(MichaelBerry,1974—)*白睿文(Michael Berry),1974年出生于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大學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電影博士,現(xiàn)任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東亞系教授。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當代華語文學、電影、流行文學和翻譯學。著作有《光影言語》(Speaking in Images: Interviews with Contemporary Chinese Filmmakers)、《痛史: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電影的歷史創(chuàng)傷》(A History Pain: Trauma in Modern Chinese Fiction and Film)和《賈樟柯的故鄉(xiāng)三部曲》(Jia Zhangke’s Hometown Trilogy)等。中英譯作包括《活著》(To Live)、《長恨歌》(The Song of Everlasting Sorrow)和《一九三七年的愛情》(Nanjing 1937: A Love Story)等。就是其中之一。2004年,英文版《活著》出版,年僅30歲的白睿文聲名鵲起。隨后,他又翻譯并出版了王安憶的《長恨歌》、張大春的《野孩子》和《我妹妹》等作品,這些作品在英語讀者中廣受好評。在中國文學走出國門的探索中,漢學家是實踐的主體。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經(jīng)他們之手漂洋過海去往他國,成為中國文化“走出去”一張張閃亮的名片。對于翻譯和文化傳播的關(guān)系,白睿文有自己的見解:“語言是另外一種文化的鑰匙,它會影響到一個人的思考方式和角度。” (溫泉,2014:36)白睿文用語言的鑰匙打開心扉,讓更多的英語讀者欣賞和了解優(yōu)秀的中國文學作品。文學語言具有自身的特點,它“不僅是一種文字符號,更是作家生命的外化、靈魂思想的表現(xiàn)”(王平,2009:29)。文學語言的特點決定了文學翻譯有自己的標準,“但肯定不是以單一的對與錯及單一的、簡化的標準來看待文學翻譯”(朱振武,2011)。不論是歐陽楨的透明說還是錢鐘書的化境說,文學翻譯離不開對語言和文化的兼顧。在《活著》的英譯本中,從歸化和異化、增譯和刪減到直譯和意譯,翻譯策略得宜而靈活,白睿文要實現(xiàn)的正是譯文在語言、文學和文化上的統(tǒng)一。
1巧用歸化 顯源語文韻之美
歸化譯法最初由奈達提出,在我國,傅雷、林紓、錢鐘書等翻譯家也主張歸化。他們尊重目的語的語言習慣和文學傳統(tǒng),巧用歸化,以最切近自然對等的目標進行翻譯。如傅雷的“神似”、許淵沖的“美化”等,都是對歸化策略的認同。不同語言間的文化差異是根深蒂固的,而這些差異必然會引起距離感和疏離感的產(chǎn)生。所以,文學翻譯中,譯文能否在源語文化和目的語文化差異中尋找平衡,決定著一部譯作的成功與否。歸化翻譯是創(chuàng)造平衡的主要方法之一,它“之所以可行、有效,其重要因素就在于其文化交流和理解的有效性。因此,很多譯者還是選擇‘戴著腳鐐跳舞’的歸化翻譯”(陳剛,2006:46)。余華的《活著》有大量涉及源語文化的語言符號,如“偷雞摸狗的事兒”“整個人成了藥渣子”“烏龜王八蛋”和“長大了準能當個二流子”等,在白睿文的譯筆下都得到了妥當?shù)慕鉀Q。
(1)我就立刻知道他準是對兒媳干了偷雞摸狗的勾當。(余華,2008:3)
Iimmediatelysurmisedthattheoldmanmushhavebeenputtingthemovesonhisdaughter-in-law.(Berry, 2003:4)
(2)“你家少爺長大了準能當個二流子”(余華,2008:8)
“Iguaranteeyouthatthesonofyoursgrowsup,he’llbenothingbuttrouble.” (Berry,2003:10)
(3)當我問為何打他時,他支支吾吾說不清了。(余華,2008:3)
WhenIaskedhimwhy,hekeptbeatingaroundthebushbutwouldn’texplain. (Berry, 2003:4)
面對源語文化和目的語文化的差異,“譯者首先要努力保留原文中的形象,若形象的保留會為譯文讀者增加理解難度,產(chǎn)生歧義,則不如將這一形象加以轉(zhuǎn)換,或替換成另一種相應(yīng)的形象”(朱振武,2006:29)。歸化策略正是如此。譯者根據(jù)譯文需要通過選擇目的語中相同或相近的語言來代替源語,從而滿足目標語讀者的理解需求。白睿文在對上述例句中“偷雞摸狗的勾當”和“二流子”進行翻譯時,首先是正確理解了源語的表述對象和目的。“偷雞摸狗”一詞詞出“雞鳴狗盜”,意為盜竊,小說中是對公公和兒媳之間不正當關(guān)系的謾罵。英語中,“putthemoveson”表示對異性的挑逗,后接賓語“daughter-in-law”正好表達了原意。第二個譯例中,白睿文用將“二流子”翻譯為“nothingbuttrouble”也是別具匠心。上映于20世紀90年代的電影Nothing But Trouble在美國家喻戶曉,這部影片的中文片名《鬼屋24小時》就運用了歸化的翻譯。此時,白睿文用“nothingbuttrouble”讓讀者不禁聯(lián)想到影片中頑劣的人物形象,這形象正契合了“二流子”的特點。例3中,把“支支吾吾”翻譯為“beataroundthebushes”使目的語讀者在閱讀時沉浸在譯者通過歸化策略所勾勒的本土文化環(huán)境中。
“翻譯,無論是文學翻譯還是非文學翻譯,都離不開對原文的理解和解釋。如果說理解是對原文的接受,那么解釋就是對原文的一種闡發(fā)。”(謝天振,2000:53)對源語文化的正確理解是翻譯中正確表達的基礎(chǔ),理解的正確與否又取決于譯文能否恰當解決源語文化與目的語文化的差異。對差異的處理是否得當,譯文是最直觀的判斷。“如果說理解是在原文中選義的過程,那么表達就是在譯文中選詞的過程?!?馮慶華,2010:14)歸化策略在具體操作過程中就是根植于文化的選詞策略。源語中看似普通實則抽象的用詞,往往在譯文中有多個同義詞或近義詞,翻譯時必須仔細甄選。
(3)現(xiàn)在想起來叫我心疼啊,我年輕時真是個王八蛋。(余華,2008:18)
Ithurtstothinkaboutitnow.WhenIwasyoungIwasarealasshole. (Berry, 2003:23)
(4)最后一把我押上了平生最大的賭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偉業(yè)全在這一擲了。(余華,2008:19)
Iwetmyhandswithmysalivathinkingthatthefruitsofathousandspringswererestingonthisthrow. (Berry, 2003:25)
譯例1中,“asshole”和“王八蛋”所指顯然不同,但歸化策略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其實,與“王八蛋”相對應(yīng)的英語表達還可以是“bastard”或“sonofabitch”等。但是白睿文為何用“asshole”?中國人重視家門,沒有人會拿血緣關(guān)系開玩笑,罵別人“bastard”尚為大忌,更不說自己罵自己。白睿文的選擇顯然是建立在對文化的理解上。例2中,“千秋偉業(yè)”被翻譯為“thefruitsofathousandsprings”,而不是簡單的“greatachievements”。原文中,富貴希望通過自己最后一賭換回家里輸?shù)舻膸装佼€田地,這本身就是一個泡影,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把“秋”翻譯為“autumns”,那么讀者就不會有文化意象的聯(lián)想,不會看到象征著播種和希望的春天,更不會想到這是一個自欺自人的美夢。
對成功的翻譯作品來說,譯者的文化理解力尤為重要。文字一旦脫離文化,就成了無源之水。在翻譯中“能否處理好文字、文學和文化這三個有別又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關(guān)系,是翻譯能否達到等價的關(guān)鍵”(姚繼中,2015:112)。所以,譯者需要增強自身的文化理解能力,在用詞上,既要防止過度歸化可能導致的偏離或抹殺源語文化元素的情況,又要避免譯文因生澀而產(chǎn)生的與讀者間的隔閡現(xiàn)象。
2妙用異化 顯文化差異之美
雖然文化間的差異會產(chǎn)生距離感,但讓兩種不同的文化相互隔絕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人們渴望接觸不同文化的體驗,對熟視無睹的東西失去興趣后便會想到外來的刺激”(孫藝風,2004:70)。在白睿文翻譯的《活著》中,異化策略使原作思想和風格中濃厚的異國情調(diào)得以在譯文中保留。
(5)我是徐家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滅了,徐家就得斷子絕孫。(余華,2008:8)
I’mtheonlyflametheXufamilystillhasburning.IfI’mextinguished,theXufamilywillbefinished. (Berry, 2003:11)
(6)我女人家珍當然知道我在城里這些花花綠綠的事。(余華,2008:12)
Mywife,Jiazhen,ofcourseknewaboutmy“colorful”rompsinthecity. (Berry, 2003:16)
白睿文將“僅有的一根香火”翻譯為“theonlyflametheXufamilystillhasburning”是一種創(chuàng)新,因為在英語中并無這樣的表述。放棄這種嘗試則意味著放棄大量文化附載信息,本可以讓目標語讀者鑒賞和理解異質(zhì)文化的機會也隨之消失。比如“香火”一詞,如果在英語中尋找替代,最直接的應(yīng)該是“burningincense”,或者整句翻譯為“Iamtheonlyboyinmyfamily,ifIdie,myfamilywon’thaveanydescendants”。但這樣看似流利又不會給讀者帶來理解問題的歸化翻譯卻不是最佳選擇,因為原作中象征源語文化的符號已經(jīng)丟失了。
“使用異化策略要達到真正意義上的文化傳真,還須避免文化誤導和文化過載?!?彭石玉,2005:129)例如,白睿文用“colorful”來翻譯原作中并不是形容顏色的“花花綠綠”。為了引導目的語讀者理解“colorful”的真正含義,白睿文將原文中的“事”翻譯為“romps”來和“colorful”搭配,巧妙地解決了可能造成的誤導和文化過載問題?!霸诳赡艿那闆r下,盡量實行異化譯法;在難以異化的情況下,則應(yīng)退而求其次,進行必要的歸化?!?孫致禮,2003:44)如果一味異化,將此處翻譯為“colorfulthings”或者“colorfuldeeds”等,則顯得過于僵硬。
文學作品中常用比喻手法來狀物喻人,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但比喻手法所包含的文化和修辭等方面的知識則給翻譯增加了難度。白睿文在翻譯《活著》中的比喻句時運用的異化策略,不僅加深了目的語讀者對比喻意象的理解,又很好地傳遞了異域文化特色。例如:
(7)我丈人當時的臉就和松花蛋一樣……(余華,2008:11)
Myfather-in-low’sfacewouldlooklikeapreservedegg. (Berry, 2003:14)
(8)我卻怎么也睡不著,心里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樣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這是不是人常說的回光返照。(余華,2008:131)
Jiazhenseemedsomuchbetter,butIwasafraiditwasthat“l(fā)astradianceofthesettingsun”thateveryonetalksabout. (Berry, 2003:167)
把丈人的臉比作松花蛋,很好地借助了松花蛋的外觀,形象地說明了丈人氣急敗壞的臉色。在譯文中,白睿文保留了這一比喻。直接用“preservedegg”不僅不顯突兀,而且在目的語讀者看來,這樣的“外來比喻”即形象又恰當。
我們通常用“回光返照”在比喻人將死時神志忽然清醒或短暫的興奮,白睿文在譯文中將其處理為“l(fā)astradianceofthesettingsun”正是運用了異化策略。用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喻體,將原本抽象的表達傳遞到讀者心中,很好地保留了源語風味。在目標語讀者看來,用“夕陽的余暉”這種短暫的美好來形容富貴的焦慮并不艱澀,與源語讀者讀到的“回光返照”有異曲同工之妙。
有關(guān)異化和歸化的問題一直是文學翻譯爭論的焦點之一。譯例顯示,不管是歸化式的隱形還是異化式的現(xiàn)形,白睿文都兼而用之。歸化和異化在不同的文化間搭建橋梁,拉近了目的語讀者和源語讀者的距離,然而,“過度的歸化或異化則會使讀者失去閱讀譯著的沖動和興趣”(段峰,2008:95)。要理解文化和傳遞文化,歸化和異化必須相輔相成,使譯文既保留原文風貌,又能吸引目標讀者。
3增減有據(jù) 顯語言規(guī)律之美
增譯策略是指在譯文中添加原文中為了語言簡潔而被省去的成分,既有結(jié)構(gòu)上的增譯也有內(nèi)容上的增譯。源語中無須告知的結(jié)果、不用解釋的原因以及可有可無的連接詞等,在譯文中可以再現(xiàn)。白睿文為了使譯文邏輯更加縝密并符合英語表述習慣,在結(jié)構(gòu)上做了增譯:
(9)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著茂盛樹葉的樹下。(余華,2008:4)
ThatafternoonImademywayovertoatalltreewithlushfoliagetogetsomerelieffromtheblisteringsun. (Berry, 2003:6)
(10)家珍心里當然有一團亂麻,亂糟糟的不能安分。(余華,2008:13)
Jiazhen,ofcourse,wasawreck.Shewassodisturbedthatshehadtroublekeepingherselftogether. (Berry, 2003:17)
在原文中,余華只說福貴走到了一棵樹下,但白睿文在翻譯中增加了“togetsomerelieffromtheblisteringsun”,因為余華接下來寫到的故事全部都是在這棵樹下講述的。增加不定式做目的狀語后,譯文的畫面感更強,上下文的銜接也更緊密。又如在體現(xiàn)人物態(tài)度的對話時,把“這牛有多少名字?”翻譯為“Justhowmanydifferentnamescanoneoxhave?”,而不是簡單的“Howmanynamesdoesthisoxhave”。前后比較,譯文在增加了“just”、“different”和“can”以后,作者在小說中“我”的說話態(tài)度更加明確。例2中,“So…that”句型的使用使隱藏于原文的因果關(guān)系得以重現(xiàn),這樣的處理方式更符合漢語重意合,英語重形合的特點。 除了在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上的增譯以外,譯文中還出現(xiàn)了大量為“達意”而做的內(nèi)容上的增譯:
(11)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這種時候也不叫一聲苦。(余華,2008:114)
IguessyoucouldsayJiazhenwastough.Evenatatimelikethatshedidn’tutterasinglecomplaintorcryoutindespair. (Berry, 2003:146)
(12)我知道黃昏正在轉(zhuǎn)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余華,2008:184)
Astheblacknightdescendedfromtheheavens,IknewthatintheblinkofaneyeIwouldwitnessthedeathofthesunset. (Berry, 2003:235)
(13)我娘常說地里的泥是最養(yǎng)人的。(2008:39)
Mymomwouldoftensaythemudoftheearthisthebestthingforpeople’shealth.(2003:50)
例1中,原作中用一個“苦”來概括家珍所遭受的來自社會的折磨,從“不叫一聲苦”到“didn’tutterasinglecomplaintorcryoutindespair”,白睿文圍繞“苦”字做了不少增譯。在將“硬”翻譯為“tough”的同時,下文中用“complaint”和“despair”來做補充,內(nèi)容上做到了前后呼應(yīng)。例2中,白睿文將“我知道”翻譯為“IknewthatintheblinkofaneyeIwouldwitness”,把我是如何知道黃昏的消逝描寫得絲絲入扣。余華在最后一段表達了生活在黃土地上平民百姓的無奈,以及對那些接連遭受生活打擊的人們的憐憫。雖然“Iknow”和“Iwitness”在意思表達上略顯重復,但卻將黃昏的消逝和故事的結(jié)局聯(lián)系在一起,引導目的語讀者理解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例3中,將“最養(yǎng)人的”翻譯為“bestthingforpeople’shealth”,把“earth”和“health”聯(lián)系起來,深刻表達了農(nóng)民和土地的深厚感情。
在英譯漢中,結(jié)構(gòu)上的增譯和內(nèi)容上的增譯通常同時起作用,但與增譯不同,減譯的運用相對單一。通過對原作和譯本的比對發(fā)現(xiàn),白睿文在譯文中極力追求對原作的忠實,減譯的地方并不多。在需要滿足譯文語法和表達習慣的時候,白睿文通過合適的句型結(jié)構(gòu)來隱去可有可無的信息。例如把“家珍挺了個大肚子找到青樓來了,我兒子有慶在她娘肚子里長到七八個月了”(余華,2008:16)翻譯為“Jiazhen,whowassevenoreightmonthspregnantwithourson,YongQing,cametotheHouseofQing.” (MichaelBerry,2003:21),白睿文使用定語從句將前后聯(lián)系在一起,而直接省略了“挺了個大肚子”,簡潔但絕無遺漏。
英語和漢語因產(chǎn)生于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而承載不同的文化,其使用規(guī)律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在翻譯過程中,可以在語言形式上做必要的刪減。但是,翻譯中一詞之增刪,大抵不是可有可無的,它涉及到雙語思維方式、語言文字結(jié)構(gòu)差異、習慣表達差異和語感問題(劉宓慶,2005:206)。減譯時,雖然譯文短了,語言形式變了,但要確保沒有偏離本意才是佳譯。反之,如果直譯會造成源語信息的丟失,則需要增譯。如《長恨歌》的英譯本中,白睿文將“梅蘭芳”翻譯為“operaKingMeiLanfang”,將“大字報”翻譯為“Black-and-whitebig-characterposter”,在植入源語文化信息的同時,語言上的差異和文化上的陌生也得到調(diào)和。由此可見,不管是增譯還是減譯,譯者可以運用英漢差異做創(chuàng)新嘗試。但這種創(chuàng)新并不意味著譯者可以隨心所欲,而是必須遵循語言規(guī)律,做到不逾規(guī)矩。
4歸異同體,顯譯文和諧之美
文學作品中,作者常常通過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來抒發(fā)情感,并通過把源自生活的精神和文化融入創(chuàng)作中,進而形成獨特的語言風格。而作品的翻譯正是將源語精神文化轉(zhuǎn)化為譯語精神文化的過程。白睿文采用直譯和意譯的雙重策略,在源語精神文化和譯語精神文化的轉(zhuǎn)化過程中體現(xiàn)了譯者對源語風格和文化的尊重。
(14)“夜里壓我,白天騎我,黑心腸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余華,2008:12)
“Atnightyouscrewmeandduringthedayyourideme!Youcoldheartedbastard!Youaregoingtobethedeathofme!” (Berry, 2003:16)
(15)家珍對我從來都是逆來順受,我在外面胡鬧,她只是在心里打鼓,從不說什么,和我娘一樣。(余華,2008:12)
WhileIwasoutscrewingaroundshe’dbeathomeworryingaboutme.Butshewouldneversayanything,justlikemymother. (Berry, 2003:16)
(16)還在有慶還小,又過了一陣,他在屋里進出脖子沒那么直了。(余華,2008:98)
ItwasagoodthingthatYongqingwasstilllittle.Afterawhile,heseemedtowarmuptome. (Berry, 2003:126)
例1中,雖然英語中也有“blackheart”和“black-hearted”的表述可以從字面上直接對應(yīng)“黑心腸”,但漢語中的“黑心腸”可以同時形容一個人缺心眼、冷血、陰險、惡毒等,僅在程度上就區(qū)分。所以,直譯“black-hearted”不如“cold-hearted”能表達富貴對下人的冷漠。將“逼我往死里跑”翻譯為“tobethedeathofme”,原文中的動詞在譯文中做了名詞處理,意譯策略下,譯文的用詞簡潔但情感的流露并未減弱。白睿文將“他在屋里進出脖子沒那么直了”翻譯為“heseemedtowarmuptome”,首先將認為出現(xiàn)在譯文中會顯得冗雜的“在屋里進出”去掉(原文中該部分敘述的事情發(fā)生地點都是在家里,并且譯文在語境中也有明確表示,所以此處信息若重復翻譯則略顯冗贅),然后將肢體動作意化為心理動作,很好地傳達了原作的神韻。
意譯在很大程度上能拉近目的語讀者與源語讀者的距離,但意譯并不是萬能的。如例2中,白睿文將“逆來順受”和“只是在心里打鼓”簡單表達為“shewouldbeathomeworryingaboutme”,并不是很好的處理方法。譯文所表達的家珍的焦躁和無奈之情已不如原文強烈。
如果說意譯重在傳遞的是原作的韻,那么直譯則主要是再造原作的形。白睿文在不影響目的語讀者理解的情況下,對原作中獨特風味的表述進行直譯,產(chǎn)生了良好的效果。例如:
(17)龍二說話時南腔北調(diào),光聽他的口音,就知道這人不簡單,是闖蕩過很多地方、見過大世面的人。(余華,2008:14)
Hespokewithamixedaccent,andjustbylisteningtohimyoucouldtellhewasarathercomplicatedperson.Hewasamanwhohadbeentomanyplacesandseentheworld. (Berry, 2003:19)
(18)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余華,2008:22)
“Iftheupperbeamisnotstraight,theloweroneswillgoaslant.” (Berry, 2003:22)
白睿文用直譯將“闖過很多地方、見過大世面”翻譯為“hadbeentomanyplacesandseentheworld”,而不是采用意譯翻譯為“sophisticated、well-informed”等。這種以原文形式為標準,依樣畫葫蘆的翻譯,即遵循了源語文化,又實現(xiàn)了地道流暢的歸化表達。如例2中,雖然有更好的意譯——“whentheabovebehaveiswrong,thebelowwilldothesame”,或者采用歸化翻譯——“Fishbeginstorotfromthehead”,直譯讓讀者在譯文中產(chǎn)生與源語讀者一樣的回饋,做到形似和神似的統(tǒng)一。
直譯和意譯是兩種相輔相成的策略,并沒有孰高孰低、孰優(yōu)孰劣之分。 “直譯不是死譯、硬譯、呆譯,意譯不是胡譯、亂譯;在保證原文語義不流失的情況下,盡量直譯,不能直譯時意譯;直譯和意譯文并不悖,任何譯本都是直譯和意譯相結(jié)合的結(jié)果?!?王東風,2002:26)在實踐中,兩種方法的選擇需要尤為謹慎,譯者“不僅要考慮文字本身的翻譯,而且還要考慮翻譯出來的東西能否被譯入語讀者所接受。只有被大多數(shù)譯入語讀者接受了,才能說中國文化真正走出去了”(汪慶華,2015:100)。
5因情而譯,顯匠心擔當之美
如果說原作是作者的化身,那么譯作則是譯者吃透原作后的化學反應(yīng)。“翻譯標準和原則的制定,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們對與原作與譯作關(guān)系的認識和理解?!?許均,2002:15)認識和理解在翻譯過程中主要體現(xiàn)為譯者的主體能動性。雖然在《活著》的譯文中有大量譯者發(fā)揮主體能動性所做的修改,但這不但不表示白睿文可以隨心所欲,反而證明了那些不能僭越的尺度和規(guī)范。
20個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文壇上興起了一股文化尋根熱,作家們開始致力對傳統(tǒng)意識、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其創(chuàng)作被稱為尋根文學。余華的《活著》正是產(chǎn)生于這樣的背景下。舊中國和新中國交替中的社會變革是孕育這部小說的土壤,而白睿文正是將英語讀者引入了這片滋養(yǎng)著傳統(tǒng)意識和民族文化的土地。不管是歸化還是異化、增譯還是減譯、直譯還是意譯,白睿文在譯作中從文字、文學到文化,有意將中國文化推介出去,給英語讀者以陌生化效果。他對其他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的翻譯也說明了他的一以貫之的翻譯理念。例如在《長恨歌》的翻譯中,白睿文將“這想象力是龍門能跳狗洞能鉆的,一無清規(guī)戒律”(王安憶,2003:10)翻譯為“Withtheimaginationcompletelyfreefromallfetters,gossipcanleapthroughthedragon’sgateandsqueezethroughthedog’sden.”(Berry, 2008:12),雖然龍在中國是主旨吉祥的象征,但西方的龍在《圣經(jīng)》里是魔鬼和撒旦,有時甚至是邪惡和暴力的象征。白睿文保留了原作中這一比喻,在原文中展示了這一文化差異。又如將“跑了和尚還跑不了廟”(王安憶,2003:179)翻譯為“Themonksmayhaverunoff,butthetempleisnotgoinganywhere”(Berry, 2008:211),將“丟了西瓜拾芝麻”(王安憶,2003:179)翻譯為“givingupwatermelonsforsesameseeds”(Berry, 2008:212)等,譯者的主體作用讓譯文實現(xiàn)了預(yù)期的效果和功能。
文學翻譯不能拋棄原作的文化屬性?!拔膶W有根,文學之根應(yīng)深植于民族傳統(tǒng)的文化土壤里,根不深,則葉難茂?!?韓少功,2001:77)如《長恨歌》第二部第一章中毛毛娘替王琦算命的情景,在翻譯原文中的“天”和“地”時,白睿文采用注解進行解釋,而是用斜體拼音“tian”和“di”后加漢字的方式,在譯文中很好地保留了原作的文化屬性。白睿文的翻譯對原作傳統(tǒng)意識和民族文化的繼承是成功的,這正是因為譯者抓緊了原作的文化屬性。
在翻譯策略上,譯者通過有形的手,對譯本的操控痕跡無處不在——無論是歸化翻譯還是異化翻譯,很大程度上是譯者主體有形介入的結(jié)果。在傳遞文化方面,譯者又通過無形的手促進了源語讀者和目的語讀者的交流。例如葛浩文在翻譯《豐乳肥臀》時,“對帶有濃厚地方文化特色的俚語、典故和歇后語基本上都采取了異化手法,雖偶有歸化,也為數(shù)不多。譯者此舉的目的顯然是為了盡可能保留異域語言特色與作品的格調(diào)”(朱振武,2015:13)?!冻o》和《紅樓夢》的譯者大衛(wèi)·霍克思在翻譯中倡導原作和譯作之間要有適當張力,建議譯者應(yīng)該謙虛,自身創(chuàng)造力的發(fā)揮要建立在對原作的傳譯和接受效果關(guān)注之上。不同的是,100多年前英國漢學家翟理斯的翻譯則盡顯優(yōu)美的文筆和文人氣質(zhì),盡管譯文在忠實程度上或有欠缺,但譯本吸引著大量讀者,促進了文學作品的傳播。
樹高千尺,根系沃土。中國文學的繁榮離不開滋養(yǎng)她的土地,漂洋過海的文學作品若沒了根,也會走向枯萎。不管是“無形的手”還是“有形的手”,通過搭建橋梁來推動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走出去是國內(nèi)外漢學家們的共同愿望。一個民族的文學是這個民族的智慧結(jié)晶,書寫著這個民族的歷史進程。“從文學理想到文化夢,從文化夢到中國夢,從這個鏈條關(guān)系中我們可以看出,文學并不僅僅是一個描述中國夢的語言工具,它處在中國夢中,是中國夢的主要精神內(nèi)容和內(nèi)在驅(qū)動力之一。一個沒有文化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一個沒有好的文學的民族,也是沒有希望的?!?雷達,2013)在建設(shè)文化強國、共筑中國夢的今天,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與優(yōu)秀的譯者缺一不可。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從漢語熱到漢學熱,再到如今的文學熱,文化出國的一次次實踐凝結(jié)了國內(nèi)外學者尤其是漢學家們太多的心血。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我們相信,只要有更多的人喜愛中國文字,更多的人品讀中國文學作品,中國文化走出去的路就一定會越走越寬;只要堅持,夢想總能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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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雷鵬,男,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語翻譯、實踐研究。
責任編校:陳寧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6414(2016)03-0089-06
收稿日期:2016-03-10
作者簡介:朱振武,男,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國家重點學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學科帶頭人,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文學翻譯和英語文學與文化研究。
MichaelBerry’sTranslationAestheticsandCultureResponsibilities
ZHU ZhenwuYANG Leipeng
Abstract:Michael Berry is an influential American sinologist and translator, and his translation work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have caused great effect in English-speaking countries. The most significant one is his translation of Yu Hua’s To Live. Taking the English version of To Live as an example, this paper, with an entry point of translation strategies, aims to analyze how Michael Berry properly handles the cultural differences between different scripts and how his translation works carry the original works’ writing style and meanwhile satisfy target readers’ cultural cognition. Compared with verbal communication, Michael Berry puts more emphasize on translators’ culture responsibilities. His translation works have become another window which draws Western readers closer to Chinese culture.
Key words:Michael Berry; To Live; translation aesthetics; culture responsibi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