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艾
摘 要:法國翻譯理論家貝爾曼繼承了“以異為異”的翻譯思想,總結(jié)出文學翻譯中譯者可能會采用的12種翻譯變形傾向。本文依據(jù)貝爾曼的變形傾向的理論,以張培基《背影》英譯文為文本,分析其中的變形傾向。希望能使從事文學翻譯的譯者們意識到這些傾向,在翻譯過程中有意識地保留原語文本中的“異”,努力推廣中國語言及文化。
關(guān)鍵詞:貝爾曼 變形傾向 文學翻譯 《背影》
一、引言
長久以來譯界一直對異化和歸化的翻譯策略持不同意見,而作為翻譯工作者,在全球的翻譯領(lǐng)域內(nèi)提倡保留原語文本中的異是十分有必要的,一方面是為了推廣原語文本的文化,另一方面也可以豐富譯入語國家的文化。安托瓦納·貝爾曼(Antoine Berman,1942-1991)是當代法國著名的理論家、拉美文學及德國哲學的翻譯家。他十分看重原語的語言文化在發(fā)展和豐富目的語語言及文化方面的作用,反對通過變形、改編等方式使譯文“本土化”(Naturalization)。通過提出文學翻譯過程中的12種變形傾向,他試圖提醒譯者要有意識地宣傳和發(fā)揚本國文化,避免一味地迎合目的語而使譯文過度變形。張培基散文選近年來在國內(nèi)翻譯界廣受好評,但根據(jù)貝爾曼的理論,其譯文也出現(xiàn)了“變形傾向”。
二、張培基中譯英散文《背影》中的12種變形傾向分析
(一)理性化(Rationalization)
“理性化”指用抽象描述代替具體描述的傾向(劉軍平,2010:441)。譯者在翻譯時,會按照譯入語的語言規(guī)則,對譯文進行合理化排序或者用抽象語言翻譯具體語言。在《背影》英譯文中,譯者的理性化傾向多次出現(xiàn),如:
(1) ST: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事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
TT:Misfortunes never come singly. In the winter of more than two years ago, grandma died and father lost his job.
譯文中“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一句被單獨提出來放在了英文的開頭。中文完整的一句話在英語里被分割成了兩個句子。我們知道英語敘事重結(jié)果,中文敘事重過程,在說明原委后得出結(jié)論或者發(fā)表感慨。此處語句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改變,譯文根據(jù)英語習慣重新調(diào)整了語序。像上述情況的理性化變形全文中出現(xiàn)的頻率很多,如“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的動詞“戴”、“穿”譯為抽象的介詞“in”。
(二)明晰化(Clarification)
明晰化是指原本含糊隱晦的原文,被譯成清晰明了的譯文。但從文學內(nèi)涵的角度來說,明晰化策略會使原文隱晦的意思被暴露出來,一些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朦朧美或一些需要讀者自己用心感受和體會的韻味喪失,原本豐富的含義就變得單一而枯燥。
(2) ST: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得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
TT:I was then such a smart aleck that I frowned upon the way father was haggling and was on the verge of chipping in a few words…
原文中作者對自己當時年輕不懂事的行為感到后悔,因此表面說自己“聰明”,實際是借“過分”二字諷刺自己在父親面前的年幼無知。原文里的這種“聰明”和“愚傻”對立的自嘲需讀者自己去對比體會,讀來別有一番味道。但在譯文中“smart aleck”(自作聰明的人)就很直白的告訴讀者:“我”是一個自作聰明的傻瓜,原文的那種委婉的、懊悔自責的心情在譯文明晰化解釋后就打了折扣。
(三)拓展(Expansion)
“拓展”是指譯文總是比原文長,譯文發(fā)生了通貨膨脹(劉軍平,2010:442)。實際上,上述兩種傾向綜合到一起,就產(chǎn)生了“拓展”的效果。合理化及明晰化將原文中的隱藏的深意明白地凸現(xiàn)出來,從而使得譯文與原文相比多了許多解釋說明的內(nèi)容。如文中在翻譯“過江”一詞時,將此處的“江”直接解釋為“Yangtze River”(長江),這就是一種程度較為微小的擴展。
(四)拔高(Ennoblement)
“拔高”是指譯文總是比原文優(yōu)雅、高貴,原文本來通俗的、口語化的內(nèi)容被書面化,拔高是在原文風格上的一種改寫。如:“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帮@出努力的樣子”是一句較為口語的話,張培基譯為“…obviously making an enormous exertion”?!癳xertion”是一個較正式、莊重的詞語了,意為“努力、運用”。此處為拔高,出現(xiàn)了變形。
(五)質(zhì)量降低(Qualitative impoverishment)
“質(zhì)量下降”指的是原文中的術(shù)語、習慣表達法,被相對應的力量較弱的翻譯所替代,例如有些語言的“象似性”在目的語中不能再現(xiàn)(如漢語的象形文字),這樣就抹去了意指過程、弱化了表現(xiàn)方式。
(3) ST:……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
TT:…and the thought of grandma started tears trickling down my cheeks.
中文“簌簌”一詞在形容眼淚時,一般是描述淚珠紛紛落下的樣子。母語為漢語的讀者看到“簌簌”一詞的字形立刻就能聯(lián)想到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流個不停的形象。漢語的這種象形特點,使得讀者快速在腦海里形成一幅畫面,從而感受到作者的悲痛之情。然而在譯文中,象形文字的畫面感注定無法翻譯,因此表達為“tears trickling down my cheeks”(眼淚滴流),在某種程度上稀釋了原文作者的悲傷情緒。
(六)數(shù)量降低(Quantitative impoverishment)
數(shù)量降低指的是原文出現(xiàn)了多個表達同一所指的詞匯,但是譯文中對應的能指詞匯較少。張譯的《背影》譯文在這方面處理得較好,例如:
(4)ST: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之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張培基,2009:49)
TT:To think that he should now be so downcast in old age! The discouraging state of affairs filled him with an uncontrollable feeling of deep sorrow, and his pent-up emotion had to find a vent.
原文里有好幾個不同的詞語都描寫了父親老年來凄涼的境遇,以及由此生發(fā)的抑郁的心情:“頹唐”“傷懷”“情不能自已”“情郁之中”,若有些翻譯新手可能不顧這些詞語之間細微的差別,統(tǒng)一都翻譯成如“sad feelings”“unhappy”等,如此原文詞語的多樣性就會喪失。張譯根據(jù)詞匯間的細微差別,也選用了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downcast”“discouraging state”“uncontrollable feeling”“deep sorrow”,展示了其豐富的詞匯儲備,盡量避免數(shù)量降低的傾向。
(七)節(jié)奏的破壞(The destruction of rhythms)
由于小說或散文是成篇推進的,因此原有韻律很難被破壞。在對文學作品進行翻譯時,一些譯者經(jīng)常武斷地改變原文節(jié)奏,從而破壞了原文的韻致?!侗秤啊肥且黄⑽模男形闹胁]有特別突出的韻律,但筆者仍然要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張培基教授在韻律節(jié)奏方面的把握:原文“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對應的英文為“Now that things have come to such a mess, its no use crying. Fortunately, Heaven always leaves one a way out.”??梢园l(fā)現(xiàn)原文是三個很有節(jié)奏感的短句子,翻譯成英文時,基本保留了原文的結(jié)構(gòu),也為三個部分,中英在行文節(jié)奏上基本是一致的。
(八)意指鏈的破壞(The destruction of underlying networks of signification)
文本是由詞匯與詞匯之間構(gòu)成的網(wǎng)絡(luò)組成的,文本潛在的意義潛伏在文本表層之下,這些潛在的意指鏈構(gòu)成了文本的意指過程?!侗秤啊芬晃闹凶罱?jīng)典的就是描寫父親背影的那段文字:“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這里的黑布小帽、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等等意向勾勒了一個簡樸、深沉的父親的形象。而譯者只能從語言層面翻譯父親的衣著: “…in black skullcap, black cloth mandarin jacket and dark blue cotton-padded cloth long gown”,原文中父親的背影以及背影傳遞的父愛在譯成英文后,就變成了對衣著平淡的描寫,難以引起共鳴。
(九)語言模式的破壞 (The destruction of linguistic patterning)
從語言模式上來看,《背影》一文的作者朱自清偏向于使用簡短、精煉、樸實而又頗具畫面感的語言來進行描述。全文最長的句子也僅有15個字,最短的句子不過3個字,長短錯落有致。如下例:
(5)ST: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需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
TT:I spent the first day in Nanjing strolling about with some friends at their invitation, and was ferrying across the Yangtze River to Pukou the next morning and hence taking a train for Beijing on the afternoon of the same day.
原文中,五小節(jié)的短文字將作者的行程安排按部就班娓娓道來,既簡練又清晰明白,但翻譯成英文以后,譯者不得不用連詞“and”“hence”將一串串的短句子連接成一整句話,原文的這種簡短精練的風格在譯文中就遭到了破壞。然而,此類“變形”是因考慮到英語語言習慣不得已而為之的,譯者只能在“傳達意義”和“語言模式”中揣度衡量作出選擇。
(十)方言、表達習慣或異國情調(diào)的破壞(The destruction of vernacular network or their exoticism)
文學作品經(jīng)過翻譯后,原文的方言或異國情調(diào)往往很難保存下來。《背影》一文的原文中多處都有典型的北方方言,如:“勾留了一日”“茶房”“行些小費”“夜里警醒些”“撲撲身上的泥土”等等。但因文化相異,譯者必須解釋清楚實際含義,因此上面對應的方言均被翻譯成了標準化英語表達“spent the first day in…”“hotel waiter”“bargain over the fee”“be watchful on the way”“pat the dirt off”,對這幾個詞的翻譯基本都是解釋性處理:“茶房”就直接解釋成“旅館侍者”;“勾留一日”成了“花了一天時間”;“行些小費”的“行”這種別具特色的方言在翻譯成“bargain(討價還價)”以后意思有些改變;“撲撲”一詞就解釋成了“pat(拍、輕拍)”。原文的那種方言特色翻譯成通用語言后就喪失了。
(十一)破壞慣用法(The destruction of expression and idioms)
翻譯習語、格言的一種比較流行的方法是使用目的語中對應的習語和格言來翻譯原文以實現(xiàn)對等。然而,根據(jù)貝爾曼的變形思想,這種用本國等值的習語套用外國習語會使譯文充滿濃厚的本國文化色彩,破壞了原文的語言特點?!侗秤啊肥且黄^為口語化、敘事性較強的文本,因此對習語、格言的使用頻率相對較低。原文使用的幾處習語分別為:“禍不單行”“東奔西走”“大去之期”,相對應的英語譯文為“Misfortunes never come singly”“l(fā)iving an unsettled life”“it wont be long now before I depart this life”。 其中對“禍不單行”一詞英語中早已有類似的表達方式,而對于其余一些習語,譯文都是采用解釋的方法。特別是“東奔西走”一詞中“東”“西”兩個概念完全被舍棄,而用“unsettle”一詞來表達人生的奔波勞頓。
(十二)抹去附加的語言特色(The effacement of the superimposition of language)
在文學作品中,作家們往往會使用不同的語言變體、個人語言、社會語言等,而翻譯往往會抹殺共存于原文文本中的不同的語言形式。《背影》一文由朱自清先生寫于1925年,為“中華民國”14年,因此文章中對人和事的描寫都頗具民國時代特色。一些特色用語如“茶房”“交卸差事”“變賣典質(zhì)”“腳夫”等與現(xiàn)在二十一世紀人們普遍使用的語言是有很大區(qū)別的,讀之就可以感受到濃厚的民國時代的文化氣氛。第二種語言變體即文中的北方方言,第三種為作者父親的個人語言如“唯膀子疼痛利害”“不要緊,他們?nèi)ゲ缓谩钡葞в袀€人特色的口語。譯文中這些語言變體都譯成了標準化的現(xiàn)代英語書面語,譯文讀者很難體會到原文的“時代感”“地域感”或“個人說話習慣”等語言特色。從這個層面上看,原文的語言形式或語言特色就被“抹殺”或“變形”了。
三、結(jié)語
通過上述對《背影》一文中翻譯“變形傾向”的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即使是如張培基這樣的散文翻譯大師,在進行文學翻譯時,仍然使用到了各種歸化策略,使文本“變形”。然而,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一些變形傾向?qū)嶋H是受制于英漢兩種語言本身固化的句式、語法規(guī)則和表意形式,在進行漢譯英時是不可避免的。上述一些變形傾向?qū)嶋H上是在“意義”和“風味”之間反復權(quán)衡之后做出的選擇。
張培基先生的散文面向外國讀者和英語學習者,翻譯時有多方面的考量。實際上,從本文的分析可以看出,《背影》譯文中許多“變形”表達方式實際上也是十分出彩和地道的,而我們將來的譯者則可以在此基礎(chǔ)嘗試盡量保留本土文化色彩,實現(xiàn)“少量變形”或“巧妙的變形”。要達到這一層面,文學作品的譯者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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