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興華

摘要：文章基于尼克拉斯·盧曼的藝術社會學對藝術在社會中的功能的全方位描述，將藝術定義為一個社會子系統(tǒng)，強調人人透過藝術作品觀察社會；展覽以及由它引起的大眾媒體中的批評活動，是在攪動全社會的藝術交往，最終推進了整體的社會交往。這一立場將藝術看作是社會中人人手里的工具，將當代藝術看作是一個與政治、經(jīng)濟、法律系統(tǒng)平行的社會交往手段。本研究的結論拓寬了當前的藝術理論眼光，將藝術行動放大為：觀察社會和觀察者自身的日常手段之一。

關鍵詞：藝術系統(tǒng)；社會的藝術；社會交往；自我編程

在社會中觀察社會，我們先需要在社會中劃出一道線，分出里和外，從這里去觀察那里。藝術展覽中發(fā)生的正是這種觀察。因此，藝術作品在社會中對我們而言是像氣泡一樣的東西，我們進入其中，以便去觀察社會。在展覽上和既后的大眾媒體里的關于藝術作品的交流中，我們集體地透過藝術系統(tǒng)和藝術作品，先去觀察藝術，然后去觀察、描述甚至“改造”社會，既通過藝術系統(tǒng)中的“向內指稱”（批評、藝術史回顧、藝術作品市場價格波動），也通過其“向外指稱”（影響實際政治、挑戰(zhàn)道德陳見），也就是說，通過藝術去做出政治式的“關懷”。做藝術不僅僅是為了藝術，但是，我們也只能在藝術系統(tǒng)中觀察自己的藝術活動，由此間接地去觀察和描述社會。

從這一社會系統(tǒng)的眼光看，藝術是與政治、科學、法律、經(jīng)濟、宗教和愛情平行的一個社會子系統(tǒng)。我們不能直接改造社會，而必須通過政治、經(jīng)濟等系統(tǒng)來改造它，藝術則是我們觀察、描述和改造社會的途徑之一。藝術是在十七世紀的歐洲與科學、宗教脫鉤后開始“自治”的。這種“自治”比阿多諾說的那種“藝術自治”要廣大得多。盧曼的這一藝術社會學立場與阿多諾、哈貝馬斯代表的那種批判式的關于藝術的社會理論尖銳對立，而后者是在中國語境里最流行的那種關于藝術的社會理論。這一層對立將貫穿接下來的討論。

我們當代人陷于多元主義、相對主義和歷史主義中不能自拔，而藝術卻是一個可供另選的小道，可幫助他們另辟蹊徑，去理解其命運的坎坷，去焦慮其焦慮、恐懼其恐懼、關懷其關系、愛其愛。藝術的“自治”在今天就體現(xiàn)在它的這種與其他社會子系統(tǒng)平行的功能上。本文說的藝術因此比我們平時說的要寬廣得多。下面將透過盧曼的藝術社會學眼光，以最寬廣的角度來討論藝術是如何在社會中去影響和改造社會這一主題，并提醒大家如何主動地去利用它的這些功能。

一、 藝術是一個平行的社會子系統(tǒng)

從盧曼（Niklas Luhmann）的藝術社會學角度看，藝術系統(tǒng)是一個與政治系統(tǒng)、經(jīng)濟系統(tǒng)、法律系統(tǒng)、科學系統(tǒng)、教育系統(tǒng)平行的獨立的社會子系統(tǒng)，是一個人人可用的觀察和描述當代社會的手段。藝術系統(tǒng)是在十八世紀后半葉之后逐漸單立而形成的（現(xiàn)代社會在盧曼看來是在社會各功能系統(tǒng)的分立和“自治”后才形成的）。我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和接受都是在這一藝術子系統(tǒng)內進行，后者獨立于其他的社會子系統(tǒng)。比如，藝術批評是向內指稱，藝術政治或藝術市場操作，是向外指稱。政治和道德問題不通過整個社會系統(tǒng)，而往住通過藝術子系統(tǒng)被觀察，這正如小說《魯濱遜漂流記》和《香第傳》出現(xiàn)的原因。這一單立，就是現(xiàn)代藝術的“自治”。

對于盧曼而言，藝術是像錢、愛和科學那樣不可缺少的觀察、描述社會的途徑。如果實在不知道一件東西有多少價值，那么通過付錢，我們就能知道它此時到底值多少了。而它在社會中的真正的價值是多少呢？那是通過付錢也不能完全知道的，但我們總算能通過錢而知道它在市場中的現(xiàn)金價值了（只能在某一個社會功能子系統(tǒng)中知道這一價值）。他或她愛我嗎？這能被確切地知道嗎？所以這也就更需要一次次地被證明——用禮物！藝術也是這樣的一種社會交往途徑：通過封閉“藝術”這個社會子系統(tǒng)，我們就能在它內部（展覽、評論和市場交易）來定位一件東西的價值，以此去觀察和描述社會，反思那些被現(xiàn)代社會看成不可能的東西。②③④⑤Luhmann，Die Kunst der Gesellschaft， Stanford， California： Suhrkamp， 1995， S.91； S.95； S.95； S.18； S.19.事情真的是這樣的嗎？一次次，我們通過藝術作品來反復自檢這一點。藝術作品是塞耶斯（Michel Serrès）說的準對象（Quasi objects），是像建筑模型一樣的東西。我們通過它們來觀察和描述社會中的物和事，成本就更低！它們本身的價值反而是第二位的。

可以說，做和看藝術，是要對我們自己不停地在做出的觀察中做出再觀察。②我們用藝術來進行第二層級的觀察。因此，藝術是對觀察的進一步觀察，總是使世界仍不穩(wěn)定，也總是使它自己不穩(wěn)定。對藝術本身的觀察是對一種并不來自自然的正在出現(xiàn)的秩序的觀察。③藝術家想要繞到它后面，對他或她自己和其他人的第二層級的觀察做出再觀察。而我們——非藝術家們習慣地也一直都在這樣做，比如我們走進美術館之后所做的。藝術作為社會系統(tǒng)內的集體自我觀察總是時時都在自我刷新，每刷新一次，都將前面的各種觀察歸置于零。結果，大量自以為是的作品不是顯得不好，被淘汰，而是它們變得無情地與我們不相關而被淘汰出局，變成像太空垃圾那樣的東西，漂浮在社會之中。

關于為什么社會需要藝術這一點，盧曼還用控制論（cybernetics）來解釋：正是因為無法用整體來表現(xiàn)世界，所以我們就用藝術來表現(xiàn)它。④形式重新進入形式，這就是藝術（reentry der Form in die Form）。⑤紳士們在談話中總會有意無意地忽視他們不想看見的東西。藝術作品是用來提醒他們，幫他們深入交流觀點的。藝術向我們提供了觀察的形式，比如說它將我們的苦難和痛苦當作形式來呈示：事情是這樣的，真的是這樣的。這樣看過自己的痛苦和苦難后，我們似乎感到好受一些了。

由這種藝術社會學看來，在藝術這一社會交往系統(tǒng)中，構成作品的諸符號是被藝術家、鑒賞家、藝術愛好者共享的，⑦⑧⑨⑩Luhmann， Art as a Social System， Eva Nodt， trans.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68， p.174， p.176， p.238， p. 244.是后者將他們集合到了一起，也只有在后者之間的交往中，才形成了“藝術”。藝術系統(tǒng)是社會中的一個獨立的符號系統(tǒng)。十八世紀以后，藝術與科學在同一個世界里分了家，藝術用符號（symbols）， 科學用記號（signs）。⑦它們分屬社會中兩個隔開的功能系統(tǒng)，藝術不管科學的事，而科學也不理睬藝術了。技術只是作為形式材料出現(xiàn)于藝術之中了。而正由于有了藝術系統(tǒng)這一獨立的社會功能子系統(tǒng)，風景終于能夠與風景畫同時存在了。⑧我們看風景畫時忘了支持這一體裁的技術媒體及其動用的符號資源的存在了。藝術脫離科學而“自治”了。在舊石器時代，風景畫絕對會被當成高科技產(chǎn)品，就像我們今天面對iPhone7一樣。正是數(shù)理科學的獨立和“自治”，使科學不再是藝術。⑨藝術也與宗教一樣，變得人們想?yún)⑴c和加入是看著辦的事兒了。

藝術系統(tǒng)與其他的社會系統(tǒng)脫鉤了，但藝術系統(tǒng)與藝術市場和經(jīng)濟系統(tǒng)之間卻形成了一種新的生態(tài)。但在這一新生態(tài)中，藝術作品也被當作投資品和特別昂貴的個人物品來對待了。⑩在二十世紀，杜尚們將物品歸為三類：物、現(xiàn)成品和商品。藝術作品是處于展覽狀態(tài)中的現(xiàn)成品；它是現(xiàn)成品的狀態(tài)之一。

二、 什么是“社會的”藝術？

從系統(tǒng)論和控制論的角度看，盧曼認為，到底什么是“社會的”藝術這一問題，要由藝術系統(tǒng)的下一次自我描述來回答，必須是當下的藝術界集體對于自己正在做的這一件叫作“藝術”的事的共時描述。②Luhmann， Art as a Social System， p.245， p.149.此刻藝術界大多數(shù)人認為是的那種，就是。因為做藝術的方法也是在藝術系統(tǒng)中不斷進化著的，其進化過程是隨機的，是在系統(tǒng)內被定位的。藝術是什么？在這一刻，是我們對于已經(jīng)有的關于我們這個社會系統(tǒng)中到底什么可算是在“做藝術”這一點的一次最新描述。

至少我們可以看到，現(xiàn)代主義藝術之后，藝術不是只想要再現(xiàn)世界，而是自我指稱的。②什么才是藝術？我們只有在搞藝術時才能敲定什么是搞藝術，搞的時候已在演示什么是這時刻的藝術了。藝術家只為交往而創(chuàng)作，他們做的是什么，是由他們此刻的做來敲定的。④Die Kunst der Gesellschaft， S.23； S.22.每一次創(chuàng)作后，他們對于什么是做藝術這一點就會有新的看法。在社會中做藝術，是一種對于如何做藝術和怎樣才能夠把藝術做好這兩點的集體交流，是通過討論如何做終于對此拿出一個看法和做法。所以，在社會系統(tǒng)中，藝術家作為作者是和觀眾處在同一個位置上的。藝術家在自己的作品中處于一個受眾的位置上，替后面的受眾預先做鋪墊。事后作者也像觀眾那樣去以自己的方式接受自己的作品。正因此，在藝術交往中，像黑格爾所說的，意識意識到了自己被指引。④做和看藝術作品時，是我們自己拿作品牽引我們自己的自我意識。

因此，廣義地說，藝術是：意識在藝術品中通過（與其他意識的）交往，來自我著迷（同上）。藝術是平行的多種社會交往方式中的一種：同時有好幾種可交往的方式的，但我們選擇了“藝術”這一交往模態(tài)（Mode）來進行。藝術時時都是一種供我們另選的社會交往系統(tǒng)，我們可用它來交流所有的社會主題。

社會的藝術是：全社會進入這個藝術子系統(tǒng)之內來觀察自己。藝術系統(tǒng)在操作上的封閉和“自治”是社會強加在它頭上的。因此，藝術對社會的影響根本上講是第二位的。⑥⑦⑧⑨⑩Art as a Social System， p.135， p.138， p.282， p.246， p.168， p.194.藝術至少不能直接干預社會。像在實驗室里一樣，它只能把自己之內的實驗做得足夠激烈，來引起更大的社會交往，來造成共鳴。藝術理論是用來幫藝術獨立于其社會地位，然后去思考自身并來定奪誰對藝術的理解是對，還是不對。⑥將作品的內容歸于作者的意圖，完全是膚淺的，藝術理論是作品內容的中介。而如果是從藝術系統(tǒng)內部來描述藝術作品的內容的，那么，理論也可算是藝術作品。⑦理論分析是重述了系統(tǒng)的自我描述而已。⑧美學成了藝術系統(tǒng)的自我描述。從十八世紀開始，批評家知道其他人提出了什么問題，并使這一點眾所周知。批評很快被從藝術中流放出去，在哲學中找到了落腳點。

藝術通過使世界不可見而終于使之可見。由此看來，哪怕神學也是關于上帝的創(chuàng)作的藝術史。藝術作品使現(xiàn)實有了雙重身份，其中的一個身份就成了媒體。⑨藝術作品自身攜帶著討論它的媒體！

美，從此只是判斷的結果，由判斷的角度來定。美成了一種增補（supplement）。⑩但是，藝術不能夠替換社會的其他功能。藝術不生產(chǎn)美，而是生產(chǎn)出了一些只有有了藝術才能夠生產(chǎn)出來的形式。比較極端的是，現(xiàn)代抒情詩將作品與它的自我描述結合到了一起。而在今天，后現(xiàn)代之中，所有的風格全擺在那里給你看了。

總之，藝術就這樣地成了我們今天說的“當代藝術”：在我們的社會系統(tǒng)中，它同時是行動式研究、民粹政治和激進政治理論了。

對觀察的觀察，并不一定是更好的觀察，而只是另一個觀察——不同的觀察。當代藝術是在社會中對社會的觀察的再觀察。當代藝術的發(fā)展是這種觀察的進化。這種進化是autologisch（自我套用，不斷變化著路子回到自我）的。哈貝馬斯說的現(xiàn)代性是一個未完成的方案，這方案就是這樣自我套用地進化著的。

二十一世紀前的藝術幾乎就是西方藝術（Westkunst），二十一世紀初，世界藝術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多重心，如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香港、漢城、東京、孟買、德里、貝魯特、德黑蘭和開羅等城市都成了藝術發(fā)展的中心。Hans Ulrich Obrist， “Manifestos for the Future，” http：//www.eflux.com/journal/12/61336/manifestosforthefuture.

三、 藝術系統(tǒng)中的藝術作品究竟是什么？

在現(xiàn)代社會系統(tǒng)中，藝術實踐與藝術作品之間完全分離。作品處于三種可能的狀態(tài)：在藝術家工作室是現(xiàn)成品，在展覽中是展品，具有展示價值（本雅明），在市場中，它是馬克思所說的“商品中的商品”了。藝術作品向社會提供一種（像按摩、看相或把脈那樣的）特殊服務。③④Die Kunst der Gesellschaft， S.13； S.89； S.110.它企圖通過語義反思（不在作品的審美上，而在評論者用詞的前后、左右的細微差異之間，在前后的語義進化上）或（社會也就是集體的）自我描述，來系統(tǒng)地為社會服務，像天氣預報一樣地隨叫隨到。

既然藝術作品的價值和意義是永遠待定的，那么，藝術作品必須很瑣碎，用它的輕浮和膚淺，用八卦、軼事和旁白，來促成意識與社會之間的結構搭接。③藝術作為社會提供給個人的一種特殊服務，就必須間接地起作用。社會中難于做出的決斷，我們應偷偷將其搬到藝術作品中，在那里做出一個本地的決斷，然后再放回到社會中，去果敢地另外做出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