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
張中行先生被稱為20世紀末未名湖畔三雅士(季羨林、金克木)之一。數(shù)十年來他一直活在“余永澤”的陰影里,自命寓所為“都市柴門”。晚年時來運轉(zhuǎn),突然大紅大紫起來,摩踵而至的不少是編輯、記者。我退休以后,有緣為95歲的中行先生選編了一本《負暄絮語》,故曾叩“柴門”,與先生有一面之雅。
張中行獨居,寓所是老式設計,三室無廳。門前一小塊置放一張小飯桌,狹窄的過道上立著書架。室內(nèi)靜得出奇,迎面墻上老掛鐘的咯嗒咯嗒聲,聲聲入耳。更令我驚訝的是家中的擺設、物什都是舊物,停留在1970年代的水平,地道的一介布衣。張中行的日常起居有小阿姨陪伴,不過女兒們都很孝順,每天都有一位輪值在側(cè)侍奉左右。接待我們的是張中行大女兒張文女士。書稿事宜張中行已無力與我們商討,由張文代洽,通過溝通,很快達成共識。一晃2個多小時過去了,時針已指向5時。張文深表歉意說老人嗜睡尚未醒來,問我們還想不想見一見。我們當然想見。張文第二次從中行先生的臥室出來,即示我們?nèi)雰?nèi)。
張中行剛剛醒來,見我們來了,頷首致意。此前我已給他寫過信并通了電話。他不感意外。室內(nèi)簡樸得令人咋舌。他一直坐在床上,床上都是花花綠綠的舊被。我們奉上隨身帶來的出版物,老人饒有興趣地翻閱,字小看不清,他借用放大鏡。我細細打量:老人樣子還硬實,頭發(fā)全白,較胖,本就較小的眼睛顯得更小了,嘴也有點癟了。張文對我們說,老人上午要吸一個多小時的氧氣,午覺時間長,也不大活動,基本謝絕訪客。我們與老人合影后,又參觀了他的書房,書卷氣襲人,室內(nèi)案幾上陳著文房四寶,只是較嫌雜亂。張文謙稱書房像倉庫,我說“典藏的都是文物”。書櫥內(nèi)列著古玩,以石頭居多。當我們告辭時,老人雙手拱抱揖送。一句話也沒說。我只是一周前在電話中聽他說過“歡迎你們來”。
因編書之需,我較系統(tǒng)地拜讀了張中行散文,尤其是自述性文字,對先生的為人與為文略知一二。
張中行是位從燕趙大地高粱窠里走出來的學人,滄桑百年絲毫未改他敦厚、淳樸的本色。在做學問、待人、處事以至生活上,古韻猶存。
張中行是位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人。凡他受惠于人的,他都將賬記在心上。從1937年到1952年,他受三位友人惠助,一心想回報,有的已下世,欲報無門,他只能“長存于心,到蓋棺時還不能還或報,就帶到地下,永世不忘”。與此相比,他援手別人的“數(shù)目不小,我都希望統(tǒng)統(tǒng)忘卻”。有趣的是,某次他的一位同事遭竊,很難過。張中行知道后,送他被盜金額的一半,幽默地說:“就當我們兩人被偷了”。還有一位鄉(xiāng)下中學生給張中行寫信,說很喜歡讀他的書,但沒錢買。他認為他很誠實,就贈書給他?!抖U外說禪》出版后,一位忘年交小友(書攤主)告訴張中行,一中年女性想買,沒有錢,想用一本成語詞典換。攤主認為是雅事,換了。張中行聽了,拜托攤主把詞典還她,由他給一本。十幾天后,攤主告訴張中行,他告訴了那位女讀者,她不接受,而且不再到他的攤子上來了。張中行聽后自責,說自己只知她寒素的一面,忽視了她狷介的一面,傷了她的自尊,自覺對不起她。
張中行對于向他索字、要簽名、要書的人,他都來者不拒。寫的字常常裱好后送人。還樂于幫別人向啟功、金克木索墨寶、要簽名。金克木一般不給人簽名,他就把筆硬塞到他手里,命令他“簽!”但他從不代子女向別人求墨寶,甚而連自己的字也不給子女。他對子女要求嚴格,對小保姆卻和善、客氣。
張中行對人古道熱腸,對小動物也憐愛有加。一次他抱回一只流浪貓,回家后又覺這貓可能有主人,怕主人找不到會著急,于是又趕緊出去貼“招領啟事”。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他養(yǎng)了許多流浪貓,家里成了收容所。
張中行常自責,甚而追悔半個世紀前的一件小事,1947年他助巨贊和尚編佛學月刊《世間解》,求俞平伯賜稿。俞先生慨然,以長文《今世為何需要佛法》予之。不久,平伯先生函詢稿酬事,張中行覺得很驚訝,一個慣于吟詩“看翠袖,對紅裙,舊情假又疑真”的名士,怎會慮及稿酬些許卑微小事,有過于看重阿堵物之嫌。這個疑團他一直堵在心里。平伯先生作古后,他在《新文學史料》中獲知俞先生當時生活極端困難,以致許夫人典賣物什度日。張中行晚年“感到不安,或竟慚愧”,特作文以記這件小事,“想略申慚愧之情”以告慰故人。
還有一個令張中行“既悲傷又欽仰”的弱者劉佛諦(劉旌勇),地主家庭出身。劉氏是張中行通縣師范同學,高他二級。同鄉(xiāng)、同學,又曾同患難過,交誼深厚,是張家的???。他窮,張中行接濟過他?!拔母铩憋L暴,互斷音訊。1967年夏的一天,劉在街頭坐等上班的張中行,顯然有話要說,又吞吞吐吐,不敢多談,劉只說他對前景表示擔憂,說完催張中行趕快走。劉佛諦回去后即喝敵敵畏自殺了,就此永別。臨死前劉寫了兩封信,其一是給張中行的。但寫后又燒了。張中行很傷感,視為終生遺憾,他很想知道老友給他寫了些什么,“想不到最后為至交留下這么一個謎!”對于這位死于非命的友人,張中行總是難忘。他追憶舊雨文字,通常是一人一篇,惟周作人、劉佛諦是兩篇。還在另文中重述。在《流年碎影》書中不見他與名士們的留影,卻特意選了一幅與劉的合影。
張中行一介寒士,半生坎坷,到85歲時才分到一套普通的三居室。他對生活的要求很低。請啟功吃飯也是樓下的小館子,四菜一湯,喝點二鍋頭,真有點“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味道。有時在外面吃飯,一根豆腐絲掉在桌上,他都要揀起來吃,席畢若有剩菜,他很從容地打包帶回去。布衣的他,深知一粥一飯來之不易。
搞笑的是有一晚輩送他一瓶“人頭馬”,讓他開洋葷。他聽說這酒要值1800元,咋舌不已。想喝吧,一兩就是180元,不忍心下口;送人吧,又怕背上巴結(jié)人之嫌;轉(zhuǎn)賣了吧,又怕人說拿晚輩的人情換錢,讓人笑話。思來想去,只好把這“貴客”束之高閣……
先生亦有嗜好,愛喝點小酒(最喜北京二鍋頭)。在干校喝酒,還被批過一次,大概是被人認為借酒澆愁吧。他雅好寫字,還篆有多方閑章:“六代之民”,是說他百年人生所歷;“爐行者”,意蘊較深,當是說他改造時當過燒爐工,在爐火中“煉”過之意。還有一方叫“半百硯田老農(nóng)”,那是他喜歡硯耕,亦愛收藏硯臺。再愛的就是石頭了。先生是雅人,“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張中行的儀表既不軒昂也不瀟灑,甚而也乏學者那種雍容與儒雅。他是一位實實在在的凡人。但他行為高逸,雖廁身市井,卻“道通天地”,雖身居陋巷,而“思入風云”。他講“順生”,但“不偏不黨,不依不傍,不卑更不亢”。他的言行自有準則:“心里有所疑就說,是自由;聽者不以為忤,是容忍?!薄皩Σ煌庖?,我一是尊重,二是歡迎,三是未必接受,四是決不爭論?!钡珡倪@位沖和的老人的嘴里有時也會說出一些有棱有角的話來。
張中行尊尚師道。他對前輩的尊崇、仰慕盡顯在“負暄三種”字里行間,先生得(北大)紅樓“自由”精神,“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币浴皩憚t以真面目見人”的原則,不視先賢為神,把師輩們凡人的一面也留在紙上,給讀者一個完整、鮮活的形象。大多點到即止。只舉例,不評說?!傲舭住苯o讀者思索。
對胡適。胡適出任北大文學院長、中文系主任之初,立意整頓,第一板斧是解聘了老教授林公鐸(損)。林氏反對白話,反對新式標點,一直與胡對著干。胡適一朝權(quán)在手,開刀祭旗的對象就是反對自己的人,“這不免使人聯(lián)想到公報私仇”。
對梁漱溟。對梁氏的耿直、迂闊,張中行認為“由感情方面衡量,可敬,由理論方面衡量,可商。有的,說重一些,至少由效果方面看,還近于可笑”。接著張中行自責說他沒有同梁先生溝通,責任的一半在我,另一半便推給梁先生。“因為我深知,對于不同的所見,尤其出于后學,他是不會采納的?!?/p>
這樣的例子很多,在《關于吾師》中,他說了幾句對錢穆先生不夠尊重的話,以致錢先生的親屬看到后不高興,曾著文為錢先生辯護。盡管如此,張中行仍認為紅樓精神是“講理”,重“證據(jù)”,不在其他。對顧頡剛先生的“人格分裂”問題,他也頗有微詞。他曾坦率地表示:“我不愿看到我的老師,為迎合時風而說稍有正義感的人聽了會皺眉的話!”
除了直言指出先生們“小”處之外,張先生還善于“寓教于樂”,在大話逸聞趣事中,捎出某個問題,讓讀者自己去品評。如錢玄同先生考試向來不批考卷,考卷收齊后,直奔注冊科,扔下考卷就回家了。學校刻了個“及格”的木戳,“只要卷面有名,就加蓋及格,計入學分”,導致一些學生逢場作戲。
盡管張中行有“不宜寫者不寫(即所謂不得罪于巨室)”的信條,但對周作人也敢說點與世人不同的聲音。他繼《苦雨齋一二》(1986)后,又寫了篇《再說苦雨齋》(1990),顯然思想解放了許多,說了些“仁者見仁”的話,仍覺太委婉。大概是意猶未盡,在1997年版《流年碎影》中要“直”得多?!拔揖筒浑[瞞觀點,說(舊)詩,意境能邁過古人,散文,意深遠而語平實,沖淡至于不見用力,五四以來,也只能說是只此一家。”
北大九十華誕,學校請張中行寫以“我與北大”為主旨的文章。他寫了篇《懷疑與信仰》。他認為,他受北大最大的影響,是一種懷疑精神?!耙驗閼岩啥伎?,因為思考而進一步懷疑?!彼傉f:“老北大比新北大好,因為老北大讓人疑,新北大讓人信。”他欣賞培根的名句:“偉大的哲學始于懷疑,終于信仰?!彼矚g向人推薦羅素的《懷疑論集》,并說他是羅素的懷疑主義與康德的理性主義的結(jié)合。
(選自《江淮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