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德勝
摘要:實驗室研究是當代西方科學知識社會學和科學實踐哲學研究的前沿領域。借助實驗室研究不僅可以還原科學知識在實驗室中的生產過程,還可以傳遞研究者社會建構論的哲學主張。概括而言,實驗室研究的方法主要有三種:第一種是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研究方法;第二種是人類學的田野調查與民族志方法;第三種是常人方法論的話語分析與工作研究方法。然而,這些方法在實驗室研究中的運用并不規(guī)范和徹底,因而研究者的哲學主張也就很難貫徹下去。
關鍵詞:SSK;實驗室研究;自然主義;經驗主義;研究方法
中圖分類號:N031
文獻標識碼: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7.06.0015
20世紀70年代隨著科學知識社會學(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SSK)以及科學實踐哲學的興起,以巴黎學派拉圖爾等人為代表的一些人文學者以人類學家的身份走進科學知識生產的第一現(xiàn)場——實驗室,并將其作為田野調查的基地。他們通過對實驗室的長期持續(xù)觀察,依據(jù)對實驗室環(huán)境、儀器設備、科學家的日常生活和科學研究、實驗室文化、實驗室與外界的交往等的詳細記載與分析,寫出多部實驗室研究的民族志作品。本文以這些作品為文獻基礎,重點就實驗室研究的主要理念與方法加以探討,并對其方法運用過程中存在的問題加以批判性反思。大體而言,實驗室研究的方法主要有三種:第一種是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研究方法;第二種是人類學的田野調查與民族志方法;第三種是常人方法論的話語分析與工作研究方法。應該說,實驗室研究的主要作品都受到這些方法的影響,并試圖借助這些方法表達作者關于科學知識的社會建構論主張,但由于研究者在運用這些方法時存在著諸多問題,因而其哲學主張的貫徹也被大大地削弱。
一、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
SSK聲稱自己是一門自然主義的經驗科學,其研究方法就像自然科學描述和解釋自然現(xiàn)象那樣,描述和解釋科學知識。那么何為自然主義?自然主義的經驗研究方法如何運用于實驗室研究呢?
作為哲學觀念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最初被用于古代哲學,指代唯物主義、伊壁鳩魯學說或現(xiàn)實主義,這一基本含義持續(xù)很久?;魻柊秃諏?8世紀的自然主義看作這樣一種哲學體系:它認為人僅僅生活在一個可被感知的現(xiàn)象世界即一種宇宙機器之中,它如同決定著自然那樣決定著人的生活[1]。簡言之,這是一個不存在超驗、先驗和神力的世界。19世紀早期,浪漫主義者對自然性、自發(fā)性的崇拜和詩人陶醉于自然的追求,給自然研究以新的動力。整個世界被設想為由動物、植物、星球和石頭共同參與宇宙生命運動的一個統(tǒng)一的有機體。這個觀念本身看起來近乎幻想,但它鼓勵人們去切實地觀察和分析物質現(xiàn)象,以探明其運動原理,從而間接地滋養(yǎng)了尚在襁褓中的科學。
進入20世紀之后,哲學上的自然主義大致有廣義和狹義之分。所謂廣義的自然主義主要是指一種采取自然原理或自然原因來解釋一些現(xiàn)象的哲學思潮,而狹義的自然主義主要是指20世紀30年代活躍于美國的一個哲學派別。在狹義自然主義看來,自然物的產生與消亡都有其自然原因,他們需要做的是從自然本身去說明自然;同時,自然過程的發(fā)展都依循一定的客觀規(guī)律,自然過程之所以可理解,就在于它符合規(guī)律;若想深入地認識自然界,應以科學為依據(jù),并運用科學的經驗研究方法,而不得已時才需要求助于非自然的因素。
SSK及其實驗室研究意義上的自然主義主要局限在上述狹義的范圍。正如巴恩斯所言:“社會學家所關注的是對那些被認為是知識的東西的自然主義理解,而不關注對什么東西值得被作為知識而進行的評價性的估斷”[2]。美國著名學者巴伯指出,英國的SSK學者“關于科學思想與組織之實際發(fā)展的嚴密的、微觀的和經驗的研究,對于我們理解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的科學是一個重要的貢獻”[3]。強綱領SSK希望通過對經驗研究方法的推崇從而將自身建設成為一門科學理論,正如:“一切知識或一切有關世界的有意義的論述,都與感覺經驗(包括‘內在感覺或‘內省)相關,而且可能的感覺經驗的范圍就是可能的知識的范圍,不同的經驗論者對知識怎樣建立在感覺的基礎上有不同的觀點”[4]。布魯爾試圖將SSK建設成一門具有普遍有效性的科學,因此,他拋棄傳統(tǒng)哲學的思辨方法,而采用社會學的經驗研究。由此,“強綱領”SSK成為了經驗科學中的一員,但在這里,布魯爾所強調的經驗指的是社會的、集體的經驗,而不是個體的經驗。在他看來,個體的經驗是有缺陷的,容易走向主觀主義和唯心主義,而“強綱領”SSK的目的是要對科學知識進行社會學分析,如果科學知識建立在個體經驗的基礎上,將會使“知識社會學確實又一次變成了關于錯誤、信念或者意見的社會學,而它本身則不是知識”[5]14。因此,只有社會的、集體的經驗才能彌補個體經驗的缺陷,只有社會的、集體的經驗能夠解釋知識,“知識的力量成分是一種社會性成分,它是真理所不可或缺的一種組成部分,而不僅僅是關于錯誤的標識。”[5]16
布魯爾所采用的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的核心就是:“用科學本身的方法分析和研究科學和科學知識”[6]。巴黎學派的拉圖爾是SSK實踐轉向的杰出代表,在他看來,作為一種研究策略,“我們首先需要做出決定的是:進入科學技術之途應當經過形成中的科學那窄小的后門,而不是已經形成的科學那宏偉得多的大門?!盵7]他們在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處理關于科學如何得以出籠的案例,他們更多地關注細節(jié),他們嘗試著去描述或解釋可觀察的(至少是可重建)事件。他們通過考察形成中的科學,試圖打開科學知識的黑箱,并將真實的科學展現(xiàn)給世人。在找尋打開黑箱的策略方面,后SSK雖然選取了不盡相同的進入之途,由此衍生出不同的研究學派,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都遵循了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實現(xiàn)了SSK向自然主義的回歸。而作為實驗室研究,這種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則在實驗室研究的相關作品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endprint
拉圖爾的《行動中的科學》一書對科學家和技術專家的實際行為進行了別開生面的社會學分析,其目的是試圖讓人們了解是經歷了一個怎樣的過程,一種觀念從一個理論家的猜測設想轉而變成了被普遍接受下來的事實。拉圖爾從事這一探究的辦法是:“不要聽信哲學家們關于世界說了些什么,不要聽信社會學家關于社會說了些什么,也不要聽信科學家關于自然說了些什么,而要代之以觀察科學家實際上是怎樣工作的。需要找出他們所做的事,而不是他們所說的話?!盵8]實驗室研究在方法上的特點在于對科學家怎樣(HOW)談論和從事科學的關注,而不是為什么(WHY)這么做。這種探究的方式在《實驗室生活:科學事實的建構過程》中得以體現(xiàn)出來。書中,作者為了探究進行中的科學,詳實地再現(xiàn)了科學家進行文獻記錄、建構實驗室文化以及科學事實的過程。
塞蒂納的實驗室研究工作幾乎與拉圖爾同時展開,在其1981年出版的《制造知識:建構主義與科學的與境性》中,作者采用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先根據(jù)說明的需要將科學家貼上實踐推理者、索引推理者、類比推理者、社會境況推理者、文學推理者、符號推理者等不同的標簽,通過對科學家日常研究的觀察和記錄,塞蒂納跟蹤分析了科學知識在實驗室的制造過程,再現(xiàn)了一幅科學知識生產過程的真實畫面。在她看來,科學知識的生產過程充滿著建構性,而非描述性,是一種由決定和商談構成的鏈條。而這種建構大致可分為實驗室中科學知識的建構與科學論文的建構,實驗室中知識的建構即研究的生產與再生產過程,科學事實是科學家在實驗室中建構出來的,這種建構滲透著(科學家的)決定[9]。
事實上,SSK的實驗室研究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要求運用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研究科學知識的生產過程,以圖說明真實的科學。雖然布魯爾等人的初衷并非想徹底顛覆科學的自然實在論基礎,但在實際研究中,他們卻將社會因素看成是科學知識得以形成的主要因素,并借助社會利益模式對科學實踐加以解釋和說明。在這個意義上說,SSK并沒有將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嚴格執(zhí)行下去。相反,對于科學的解釋從傳統(tǒng)科學哲學的自然決定論立場走向了SSK的社會決定論立場。但這種社會決定論主張不僅沒有對傳統(tǒng)科學哲學的自然實在論構成挑戰(zhàn),而是相反,其與傳統(tǒng)哲學一樣也陷入了表征難題。
二、人類學的田野調查與民族志方法
人類學的田野調查與民族志方法是實驗室研究所運用的第二個重要的研究方法。一般而言,人類學的具體研究方法有多種,主要包括田野考察、比較研究、“主位”與“客位”方法,等等。
所謂田野考察,又稱田野工作(field work),是指人類學者深入某一社區(qū),通過觀察、訪談、勘測、居住體驗等參與方式來獲取第一手研究資料的方法。它是人類學最基礎、最重要的方法。通過田野考察,人類學者獲得某一族群的特殊經驗,并從中提煉升華,形成民族志的報告,乃至創(chuàng)新一種方法,構建一種理論。比較研究方法主要是指文化比較研究或跨文化比較研究,它是人類學方法論的重心。人類學家有必要對他者文化或自身文化內部的非主流文化和反文化加以比較,以得出更為客觀的結論。所謂“主位”與“客位”研究方法是指人類學家考察人們的行為和思想可以從兩個不同的角度去進行,即“主位方法”的角度和“客位方法”的角度。主位方法是指用本地人的觀點來努力理解文化,在采用“主位”研究法時,人類學家要努力去習得被調查者所具有的地方性知識和世界觀,以便能夠用像當?shù)厝艘粯拥乃季S方式去考慮問題。檢驗“主位”研究法的記述和分析是否合格,要看那些記述和分析是否符合當?shù)厝说氖澜缬^,是否被他們認可是正確的、恰當?shù)?。所謂“客位”研究法是指從人類學家所利用的觀點出發(fā)去研究文化,在對一個異文化(民族)社會作調查時常會用到。此時人類學家所使用的觀念并不是以本地人(被調查者)的觀點看來是恰當?shù)哪欠N觀念,而是使用從科學的數(shù)據(jù)和語言中得來的模式。此時,調查者所做的、所描述的與被調查者所意識到的、所理解的很可能大相徑庭。
實驗室研究中人類學與民族志方法的運用就是通過田野調查等研究方法,到科學活動的第一線——實驗室收集科學知識生產的第一手資料,然后撰寫田野調查報告(民族志)的過程。拉圖爾、塞蒂納、特拉維克以及林奇等人的實驗室研究均采用了人類學的相關研究方法,尤其是田野調查方法和民族志方法。各書的作者均將實驗室作為其田野調查的場點,但由于他們具有不同的知識背景或研究目的,雖然同樣是關于實驗室的民族志作品,其中的差別卻很大,在此結合他們的部分工作加以簡略分析。
1975年10月到1977年8月,拉圖爾將他的田野調查場所選在加利福尼亞州薩爾克實驗室。在拉圖爾看來,實驗室研究的主要目的在于打破對科學、實驗室活動的神秘感,表明科學家和其他人的活動沒有什么不同之處,科學活動不過是構造知識的舞臺,傳統(tǒng)人類學研究的目的是了解與現(xiàn)代人不同的原始部落文化;而科學社會學的人類學研究則是說明科學家的文化是現(xiàn)代文化的一部分[10]198。
拉圖爾以一個人類學家的身份走進實驗室,他首先介紹了實驗室的地理位置以及實驗室的結構、人員、設備以及人們的日?;顒?。令他奇怪的是,整棟的實驗大樓按功能主要分為兩個區(qū)域,區(qū)域一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儀器,按功能可以將其區(qū)分為生物學實驗室和化學實驗室;區(qū)域二擺滿了書、字典和文章,感覺是辦公室。在第一區(qū),人們都穿著白大褂,他們把設備用于不同的任務:切合、縫合、混合、攪動、作標記等。他們要么在進行生物學實驗,如一些動物被宰殺、被注射、被實驗;要么在進行化學實驗,化學物質被分離、被重新構造出來。他們孜孜不倦地做著記錄,貼著標識。在區(qū)域二,人們不穿白大褂,衣著都很休閑,研究者普遍具有博士學位。此外,那些區(qū)域二的理論研究者經常主動找區(qū)域一的實驗者探討問題,相反的情況則很少發(fā)生。當區(qū)域一的“技術員們”把他們的大部分時間花在使用各種儀器并做出詳細記錄時,第二區(qū)的“博士們”則在辦公室里不時地討論著問題,有時還在黑板上寫著什么,有時又在各自的辦公室宣讀已經發(fā)表的論文。每天的工作即將結束時,區(qū)域一的實驗員都會把從實驗室中得到的結果的記錄報告送到區(qū)域二,即辦公區(qū)。每隔10天左右,辦公區(qū)就會產生一批論文,并交由秘書寄出。endprint
這些論文是如何產生的呢?拉圖爾發(fā)現(xiàn),來自實驗室的數(shù)據(jù)通過辦公區(qū)的設備輸出不同的圖表,那只不過是堆放在辦公室的數(shù)據(jù)的摘要。在博士之一的辦公室里擺滿了已刊發(fā)的文章以及實驗室的內部資料——及時繪制的圖表和寫滿數(shù)字的卷宗。結合這兩類資料,新的論文就在辦公室生產出來。拉圖爾由此指出:“辦公室就是我們生產單位的中樞,因為正是在那里,論文的新草稿以兩類文獻編制出來,一類來自外部,另一類產自實驗室?!盵11]48而產自實驗室的這部分文獻則在實驗室日常的記錄、標記、改正以及讀和寫等一系列活動之后呈現(xiàn)出來,拉圖爾將實驗室的這種日常工作稱之為“文學銘寫”。在綜合了外部的文獻和實驗室內部的文獻之后,一批學術論文就出籠了。而論文一旦發(fā)表,以前的標記將存入檔案,不再具有太大的意義。拉圖爾根據(jù)發(fā)表論文的篇數(shù)(通俗論文除外)來分配實驗室每年的預算,一篇論文的產值在1975年竟達到6萬美元而不是1976年的3萬美元[11]73。
特拉維克的《物理與人理》堪稱是人類學研究的典范著作。在書中,作者并沒有拉圖爾、塞蒂納那樣企圖通過人類學的田野調查來說明自己的哲學觀點,而是嚴格地按照人類學的研究方法開展工作,并寫出了一本符合規(guī)范的民族志作品。作者在該書中對自己的工作作了總結:“在本書中,我考察了高能物理學共同體:共同體的組織結構,共同體成員科學生涯的不同階段,成員共享的物理學理論,以及物理學家為了工作所建造的環(huán)境和儀器設備。按照人類學的說法,我描述了我們的社會組織、發(fā)展周期、宇宙觀和物質文化?!盵12]由此可見,作者主要關注的是高能物理學家的生存狀況,關注物理學中的科學共同體及他們的文化,并無論證某個哲學觀的訴求。
作為《物理與人理》的中文版譯者之一,劉珺珺先生從三個方面概括了這本民族志作品所反映出的人類學特色:首先,人類學的研究注重微觀研究,先要選定田野調查的場所。而本書的作者特拉維克以美國的一個高能物理學的實驗室作為研究的場所,并在這里工作和生活長達5年之久;其次,這本書的篇幅雖然不大,但是具備比較完整的民族志表達形式;第三,作者對人類學的研究方法提供了說明。如果讀者能夠領會她貫穿通篇的研究方法解說,勝過閱讀一本專門的人類學研究方法的教材[13]3。因為人類學研究方法在部分實驗室研究中的有效運用,才使科學知識的生產過程相對客觀地展現(xiàn)在了世人的面前。
三、常人方法論的話語分析與工作研究方法
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常人方法論可以簡約地描述為一種研究社會實踐之間的關系并且說明這些實踐的方法”[14]1。常人方法論一般被視為是對“微觀”社會現(xiàn)象的研究,研究范圍是在街道或家庭、商店、辦公室等進行的面對面的訪問。作為常人方法論的“奠基人”,加芬克爾1954年發(fā)明了常人方法論(ethnomethod)一詞,其中的“ethno”在希臘文中意為國家、人民、部落、種族,此處主要指普通人或成員,而將etheo和method組合而成的“ethnomethod”就是常人方法,也就是指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為了解決各種日常問題所運用的“方法”。
隨著加芬克爾《常人方法論研究》(1967)、《常人方法論的工作研究》(1986)以及《常人方法論的綱領》(2002)的出版,常人方法論的影響逐漸擴大,其理論旨趣也廣為人知。在加芬克爾看來,常人方法論應包含兩個理論旨趣:其一,社會學研究應該面向日常生活,分析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如何運用常識性知識、程序和技巧來組織他們的實際行動。在這個意義上,常人方法論所關注的社會實在,是那些日常的、毋庸置疑和理所當然的、延續(xù)展開和不斷建構的成就。其二,社會學本身也是一種日常活動,社會學知識與日常知識或常識之間并沒有截然分明的界限[15]288。隨著常人方法論的發(fā)展,以下幾個主題詞頻繁出現(xiàn),即可說明性(accountablity)、反身性(reflexicality)、索引性(indexicalkity)。
所謂“可說明性”,可理解為“可觀察和可報告”(observableandreportable)。在林奇看來,“可說明性”具有下述幾層內涵:(1)社會活動是有序的(orderly)。(2)這種有序是可觀察的(observable)。(3)這種可觀察的持續(xù)是尋常的(ordinary)。(4)尋常的可觀察的有序性是有指向的(oriented)。(5)這種有指向的尋常的可觀察的秩序是理性的(rational)。(6)這種理性的有指向的尋常可觀察的秩序是可描述的(describable)[14]1415。因此,社會學的描述是職業(yè)社會學家的研究得以展開的活動領域中內生的特性。正是由于社會活動是可說明的,一方面,常人方法論才主張社會學應該并且可能從日常生活中找到理論源泉;另一方面,加芬克爾也才能進一步將社會學的推理實踐看成是一種說明實踐。
反身性主要是指在日常行動中行動與說明及其場景之間的不可分性,因此,說明屬于行動的內在組成部分,對行動的說明也不能獨立于其從社會角度組織起來的運用場合而存在。相反,說明是一種獨立的實踐行動,跟其他行動者一樣,必然有助于作為其中一部分的環(huán)境的形成,并從中獲得理解與解釋。加芬克爾指出:“描述在某種意義上是其所描述的環(huán)境的一部分,其在詳盡說明環(huán)境的同時也為環(huán)境所詳盡說明,這種反身性保證了自然語言所特有的索引性特征?!盵16]加芬克爾把日常行動看作是一個反身性建構的過程,這種反身性的建構過程又被稱為“文獻解釋法”。所謂文獻解釋法,就是將一種實際現(xiàn)象當作一種預先假定的基本模式的“證據(jù)”、“說明”或“代表”。一方面,這個模式是由它的個別證據(jù)引申而來的;另一方面,這些個別證據(jù)反過來又是在對基本模式有所了解的基礎上加以解釋的。模式自身與模式的特例相互強化、相互證明、互為對方的反身[15]304。
“索引性”作為常人方法論的一個核心詞匯,最初起源于語言學,主要研究語句在不同語境中的不同意義。加芬克爾將其應用于社會學,認為日常實踐活動也具有索引性,即“人的行動”和場景之外的社會結構之間存在著復雜的聯(lián)系。加芬克爾區(qū)分了索引性表達和客觀性表達兩種不同的范疇。索引性表達是日常表達的特征,就其意義而言,它是完全依賴于其情景的,即它是由情景限定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一個看似孤立的表達或行動都是某個復雜的“索引鏈”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找到一個不受索引性問題困擾的最終基礎是不可能的,加芬克爾稱其為“無底之船”(a boat without a bottom)。客觀性表達則不同,它不依賴于描述現(xiàn)象的特殊表現(xiàn)形式的背景關系,即它不受情景限制。借助客觀表達,人們建立起精確科學,因為這種表達使得正式話語成為可能,使關于現(xiàn)象的普遍命題的系統(tǒng)程序成為可能,而這些命題具有普遍有效性。endprint
常人方法論自加芬克爾創(chuàng)立以來,尤其是《常人方法論研究》(1967)出版以后,大量的經驗研究工作得以開展,常人方法論的研究綱領也開始趨向于兩個方面,一是談話分析(Conversation Analysis),二是工作研究(Work Studies)。談話分析將研究的焦點集中于談話者形成談話活動的方法和程序。常人方法論的工作研究綱領興起于20世紀70、80年代,最初的研究是為了把握自然組織化的日?;顒拥膹V泛領域,之后則關注于狹義的職業(yè)工作,通過對自然科學、數(shù)學、演講等組織化現(xiàn)象的技術細節(jié)的考察,展現(xiàn)“一種職業(yè)活動如何工作”的問題。工作研究基本遵循常人方法論的方法論準則,一方面應用各種研究方法與技術,如民族志、談話分析以及錄像、錄音等技術;另一方面又因地制宜地采用各種研究策略與方法。實驗室研究則是常人方法論者關注科學知識生產過程或科學家群體文化演變的一種極具典型的工作研究形式。
林奇的實驗室研究工作是基于常人方法論展開的,他的實驗室研究作品《實驗室科學中的技藝和人工事實》(1985)并未遵循科學知識的社會建構論立場,相反,他對社會建構論的SSK始終持一種批判的態(tài)度。與拉圖爾和塞蒂納相比,林奇除了使用田野調查的常用材料界面外,還對實驗室成員的日常談話做了錄音,特別是合作研究者在工作中的交談,這為他以后的談話分析研究儲備了素材。正是由于林奇將關注的重點從知識形成過程背后的隱藏秩序轉向了實驗室的“現(xiàn)場工作”(shop work) 和“現(xiàn)場交談”(shop talk),這使得他的《實驗室科學中的技藝與人工事實》更具常人學的意味,而“可說明性”、“反身性”和“索引性”等常人學研究主題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除此之外,林奇與拉圖爾和塞蒂納等人的不同還體現(xiàn)在他們對田野調查方法的理解上,拉圖爾和塞蒂納認為,對實驗室的田野調查應該與研究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甚至對實驗科學家日常實踐的分析要采用一種“元語言”,而不是科學家的日常工作語言;而林奇則反對這種方式,在他的實驗室研究中,他不僅是一位單純的觀察者,還是一位參與者,他不僅學習了大量與實驗室日常研究相關的基礎知識,而且還參與了部分的實驗室研究工作。
四、對SSK實驗室研究方法的批判性反思
布魯爾以來的SSK之所以強調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是希望將SSK作為一門自然科學來建設,其初衷是對自然科學的褒揚,并將強綱領的公正性和對稱性原則貫徹到底。但事實上,SSK學者由于具有社會建構論的先入之見,故在其研究方法的運用上并不徹底,而將社會建構論的基本思想帶到實驗室研究中,則會導致田野調查與民族志等人類學方法的運用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問題。
第一,社會建構論與自然主義和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之間存在著內在的矛盾,這種矛盾簡單來說就是歸納與演繹的矛盾。對科學知識的考察要求采取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實際上就是要求研究者按照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去做研究,在研究過程中通過對一手材料的收集、整理,最后借助歸納等方法得出一般性的結論,其中的方法論主要遵循的是歸納邏輯。而SSK及其實驗室研究則帶著社會建構論的先入之見,這種社會建構論思想會使得他們的材料收集工作具有傾向性,由此得到的材料必然支持其預設的結論,因為材料已內含在前提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材料的收集工作本身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意義,至多作為一種說服人的理由而已。正如本·戴維所言,這種哲學觀點并不需要經驗性的證明,而他們這樣恰恰阻塞了提出經驗課題研究的道路[10]199。換言之,實驗室研究者遵循的是一種演繹邏輯,如果將科學知識的社會建構論看作其演繹邏輯的大前提,將實驗室生產出來的知識作為科學知識的類型之一,以此作為小前提,必然會推出實驗室生產的知識也是社會建構的結論。正是因為自然主義與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與先入為主的社會建構論之間的邏輯矛盾,導致這種方法無法在實驗室研究中嚴格執(zhí)行下去。
第二,田野調查與民族志方法在實驗室研究中也存在著諸多問題。首先,他們將田野調查僅僅作為其認識論研究的一個工具,而并不試圖對實驗室的文化作完整生動的記載和描述,因此,他們的作品看起來不像是一部人類學的作品,而像是一部哲學的作品,就如劉珺珺先生所言:“通篇都是認識論結論的說教”[10]205。其次,人類學的田野調查與民族志方法的運用有其特定的規(guī)范和要求,如它需要考察科學知識生產的一個完整的周期,它需要熟悉田野調查當?shù)氐恼Z言,發(fā)展關鍵的信息員等等,其目的是對田野調查所在地人群的文化作出客觀真實的描述。從這個角度來說,特拉維克的《物理與人理》堪稱典范。而拉圖爾、賽蒂納等人并沒有受過嚴格的人類學訓練,而實驗室研究的諸多困境也是導致其方法運用很難嚴格和規(guī)范的原因。在林奇看來,實驗室研究面臨的困境有以下三個方面:第一是通往前沿研究的路徑困難。分開來說,一是人類學家很難被允許進入實驗室開展相關研究,二是人類學研究是個技術性很強的工作,一般學者除非經過專業(yè)培訓,否則很難勝任;第二是“社會”現(xiàn)象與“黏稠的”的專業(yè)談話和行為不可剝離地聯(lián)系在一起。要說明這些現(xiàn)象要求專門訓練專業(yè)系統(tǒng)內部的觀眾,這種專業(yè)能力已經嵌入這個人的行為中;第三是在學術性社會科學的專業(yè)履歷中,實驗室研究由于其固有的難度已經不能強有力地刺激成熟學者的研究興趣[14]104105。因此,嚴格基于田野調查和民族志方法的實驗室研究很難實現(xiàn)。
在我們看來,實驗室研究的困境除了林奇所說的三種之外,還存在著第四種困境,這也是導致田野調查和民族志方法運用不夠規(guī)范的原因,即人類學者和實驗室科學家之間由于知識背景的巨大差異而難以交流。具體說來,實驗室的相關研究可能涉及到科學技術某一艱深的研究領域,而實驗室研究者大多只具有文科知識背景,因此,在田野調查者和科學家之間很難溝通,這可能會導致人類學家錯誤地理解或評價實驗室的科學實踐。雖然人類學研究強調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要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保證人類學家研究的獨立性,但在我們看來,人類學家如果具有基本的與實驗室科學研究相關的專業(yè)知識將更有利于他的研究。關于這一點,柯林斯關于“專業(yè)知識”的觀點值得借鑒[17]??铝炙怪赋?,如果我們試圖對其他的學科進行研究,必須要對該學科的專業(yè)知識有所了解。在他看來,一個人專業(yè)知識的水平從低到高大致可以分為四個等級:最低一個等級的專業(yè)知識是“大眾理解”,這種層次的專業(yè)知識可以通過閱讀第二手資料獲得,這種文章一般是由新聞記者撰寫的,其中包括對第一手資料的消化吸收和簡化的版本;第二層次的專業(yè)知識可稱之為“第一手資料的知識”。這種知識可以通過閱讀科學雜志得到;第三層次的專業(yè)知識稱為“可互動的專業(yè)知識”,這種知識可以通過與核心層科學家之間的談話得到;最高的一個級別稱之為“可貢獻的專業(yè)知識”,具有這種知識層級的研究者將可以在專業(yè)領域的學術雜志上發(fā)表論文。由此看來,實驗室的研究者也應該具有柯林斯所說的“可互動的專業(yè)知識”,只有這樣,才能對實驗室科學家的科學實踐進行恰如其分的解讀。endprint